第三章 光芒如你
你猶如候鳥一樣飛過大地越過海洋,
而我卻不知何處是你的南方何處是你的枝椏。
01.
我在樓梯轉角看到了信信,她蓬頭垢面地靠着門與包租婆爭吵着到底加不加房租的問題。
我在樓梯口站了二十分鐘,等到包租婆離開之後許久我才拿出鑰匙開門。而三秒鐘后,信信的聲音就伴隨着一聲巨大的"嘭——"傳過來:"十三點,姐姐我幫你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我的手裏捏着我身上僅有的幾百塊,說:"信信,這是我這個月的房租。"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下一秒手突然拍上了我的後腦勺:"你個神經病,我們是什麼關係,我會要你這幾百塊錢?"
信信的眼睛就像一片汪洋,而我就像一葉扁舟漂泊不出她的視野。我卻不覺得危險,反而有種意外的歸屬感。
她嘟囔了幾句便回房間換衣服,然後拉着我出了門。
信信有一個叫老黃的忘年交,他時常去她工作的酒吧喝酒,而她幫我找到的工作便是在老黃所在的雜誌社裏。這是一間並不是很大的雜誌社,做着幾本時尚雜誌,三十來人的團隊,老黃是社長兼主編。信信幫我找的工作是校對,老黃讓我把上課的時間表給他,他表示白天有課可以去上課,但是晚上必須來加班,工資也很豐厚。
我將頭點得同小雞啄米一樣,信信那猥瑣的笑在我看來也像聖母瑪利亞一樣散發著光芒。
我之所以這麼開心是因為我的偶像More是搞文化的,雖然報紙和雜誌搭不上邊,但是難保某一天我就遇見他了,生命總會有奇迹出現的。
我當天在醫院告訴梁子聰這件事的時候,他將下巴靠在了我的額頭上蹭了幾下。他的頭還纏着紗布,長長的垂下來將我的眼睛瘙得特別癢,我微微掙開他,他卻抱得更緊。
良久,他才問我:"栗歡,為什麼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向我開口呢?只要你同我說,我就會幫助你的。"
我看着梁子聰有些蒼白的臉,伸出手將他下垂的嘴角往上拉:"你該高興你的女朋友自食其力,你該自豪的!"
他無奈地揉了揉我的頭髮:"你呀,如果被欺負記得告訴我。"
我還罵著梁子聰烏鴉嘴,見不得我好,卻不知道他真是一語成讖。
我在夜晚十點鐘的時候發短訊與信信抱怨:"我真的不知道我哪裏得罪了林小婉,她整天針對我,找我晦氣。"
林小婉是我們組的組長,她有着大大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笑起來就像一個大眼睛精靈,可是她卻不像外表那樣好相處,總是不停地挑我的毛病。
信信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她應該是在上班,電話那頭是轟隆隆的音樂聲:"我靠,你確定你之前沒有見過林小婉?也沒有得罪她?"
"沒有,我覺得她長得很面熟,但是我真的沒有見過她。我在S城認識的人少之又少,怎麼可能得罪她?啊……信信,你說林小婉和林小唯會不會有什麼關係,她們長得有點像!"我突然想起了第一天來上班那天,林小婉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臉上的詭異表情。
"我操,那估計是了。估計林小唯那廝在她面前講過你的壞話,然後她就記住你了。沒有想到你真的撞到槍口上啊……來了。"她說話就跟在吵架一樣,吼得我的耳朵都疼了,"我去忙了,你好好加班吧,孩子……"
說完她就"咔噠——"將電話掛了。
我看着堆積在我面前像小山一樣的文件和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白底黑字,簡直要眼花了。其實這份工作還是很不錯的,如果不是林小婉總是吹毛求疵,一個字錯了要我把幾萬字重新校對,如果不是林小婉搞針對,把所有的文件都塞給我說校對不完不能下班,那這份工作真是太完美了!
如果說林小婉是林小唯的姐姐,那就不奇怪了。我在腦海中將兩張同樣漂亮精緻的臉擺在一起對比了一下,才發現我真的是個傻逼,林小唯林小婉,我怎麼就想不通透呢!
在工作的第七天晚上,我獨自在雜誌社加班加到了十二點。因為沒有公交車,我又走了三十分鐘的夜路回家,等到洗漱完畢躺上床的時候,已經是一點多了。第二天早晨,我坐在綜合樓的教室里上着選修課,困得直打瞌睡,可是林小唯就像一隻聒噪的鴨子一樣,不停地在我後面"嘎嘎嘎"地說著話,我越來越佩服我自己了,如果不是老黃的短訊,我想我在這"幾千隻鴨子的鬧騰"中我也能睡着。
"馬上回社裏!"
我的位置是處在後門的,於是我趁着毛鄧三老頭不注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弓着身子沖向後門。
身後的林小唯尖着嗓子嚷着:"老師,栗歡逃課了!"
她這句話就像一顆炸彈投進了平靜的湖面一樣,整個教室都喧騰了起來。可是我頭也沒有回,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拚命地衝出後門。
待我氣喘吁吁地回到雜誌社的時候,社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還是一鍋什錦粥。社長老黃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我肅穆,他說:"栗歡,校對好的文件呢?今天就要出片了!"
我指着我的電腦:"我存在了我的電腦里呀!"
老黃當著我的面開了電腦,指着桌面上寫着昨天日期的文檔,上面都是亂碼。我顫顫巍巍地指着電腦:"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人動過我的電腦!"
老黃嘆了口氣,說:"栗歡,你看吧,現在怎麼辦?"
我說我有備份。可是那個本該放在我的衣袋裏的U盤不知所蹤了。我翻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和書包,還是沒有找到。老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現在的女孩子真是沒有責任心呀。"即使沒有抬頭我也知道是林小婉的聲音。我沒有看她,而是轉頭對着面色鐵青的老黃說:"社長你給我兩個小時,我肯定能找得到,找不到我負責。"
說完我不等他們回答就衝出了雜誌社。
我有多久沒有這樣奔跑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很急促,簡直就要喘不過氣來,可是我依舊不停地向前奔跑着,我想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卸下我的不安。
02.
我沿着從雜誌社去學校的路,一直低着頭,用我視力5.2的眼睛尋找了整整一個小時,馬路、校道、走廊,幾乎都給我找遍了,我甚至撿到了十塊錢,也沒有看到我那個蝴蝶結U盤的身影。
最後我回到了上選修課的課室,已經下課了,課室里安靜得不像話。正當我跪在椅子上撅着屁股低着頭在我剛剛的座位上翻找着的時候,我聽到了有人開門的聲音,我趕緊從椅子上下來,卻一腳踩空,整個人朝後跌去。
"小心。"一隻手用力地托住了我,我保持着摔倒的姿勢躺在了那個人的懷裏。睜開眼睛便看到那張幾天沒見卻依舊熟悉的臉,他眉頭微微皺着,眼睛亮亮的,睫毛長長的。
那是駱一舟。
無論你的心是多麼堅固的城堡,無論你築起多麼高聳的城牆,只要遇到那個人,便會有傾倒的一天。
他一隻手托着我的腰,而另一隻手拿着我那個粉紅色的蝴蝶結U盤。
我對着他齜牙咧嘴,不管不顧自己現在的處境:"你哪裏來的?"
他嘆了口氣,又似乎是在笑的,他說:"這個U盤不是我偷的,我剛剛和你上同樣的選修課,只是你一直在睡覺,根本沒有回頭看。你逃課了之後這東西掉了出來被你後面那個女生撿走了,又被我搶了回來。"
搶?我仰起頭打量駱一舟,確實是他會做的事情。
我像個土匪一樣從他手中搶回了我的U盤,然後朝雜誌社奔去。
交完了文件,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社長老黃說看在這次沒有弄出什麼事的分上便不再計較了,林小婉的臉色卻難看極了。
我心情愉快地從雜誌社裏出來,可是駱一舟卻依舊跟在我的身後。他從剛剛就一直跟着我,跟着我出校門,跟着我回雜誌社,名曰他是幫我搶回U盤的人,我不答謝他至少也讓他跟着。
我說你想幹嗎呢!我要去醫院看梁子聰你還跟着嗎?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又開始皺眉,真不怕皺出兩道大裂痕,他抿了抿唇:"栗歡,你為什麼會和梁子聰在一起?"
"因為他對我好,因為他喜歡我,因為我願意。"
"那,你喜歡他嗎?"
"喜歡,當然喜歡!"我說完便扭過頭走了,我的心跳很快,我以為駱一舟會追上來,可是他沒有,他就那樣站在原地,離我越行越遠。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說過謊,我說過最大的謊話便是:我不愛你了。
從那天之後,駱一舟沒有再出現,我的生活也依舊井然有序,當然,林小婉還是不停地在雞蛋裏挑骨頭。
"栗歡,你又遲到了。"其實只有一分鐘。
"栗歡,這裏又錯了,你是怎麼校對的!"其實只有一個字。
"栗歡,你你你,你在上班的時候上網?"其實我只是開了在線翻譯查生詞。
……
而今天,林小婉將一本厚厚的記事本摔在了我的面前:"這個月我們組的廣告不夠,你去拉幾個贊助,這裏有地址和電話。"
我從電腦下抬起頭看她:"林組長,那個社長說我的工作是校對。而且我來雜誌社才一個多星期。"
"現在又沒有任務!難道要公司養你一個閑人嗎?而且你也知道我是組長,社長不在,是不是我連一個組員都支使不了呀……"她又開始發飆了,我沒有再與她爭論下去,抱着那本記事本出了門。
就像一個小丑一樣可笑,我在這個寒冷的大冬天裏奔波在各大超市與公司之間,對着那些或禿頂或發福或猥瑣的暴發戶和公司老闆或執行人員賣笑:"我們雜誌是現在S市發行量最大的時尚雜誌,平均二十個人就有一個人在看我們的雜誌,貴公司提供財力,我們提供人力,肯定是雙贏的……"
我整整賣了三天的笑,可是卻連一塊錢的贊助都沒有拉到。
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我卻在一大清早接到了"彩姿"的老闆秘書的電話,掛了電話,直奔"彩姿"公司。我只是說了我是雜誌社的,前台小姐就直接將我領到了經理的辦公室。
經理是一個姓方的中年男人,他說栗小姐,我的秘書已經和你說了吧,如果沒有什麼問題,這幾天就可以帶合約過來,我們財務會把支票準備好。
我忙說:"沒有問題。"
經理同我說話也是極為客氣的,他笑着問我:"栗小姐還在上學吧,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能吃苦呀,不愧是駱先生介紹的人。"
"駱先生?"
"是啊,就是B市的駱氏企業的駱家明先生呀,他和我們公司一直有生意來往……"方經理接下來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我的大腦在聽到"駱家明"三個字之後,已經自動當機了。
駱家明,駱一舟的父親,梁子聰的繼父。
他在B市,梁子聰在醫院。那麼,開口的只可能是駱一舟。
我沒有去上課,沒有去上班,沒有回家,沒有去醫院。
我就這樣獃獃地坐在公園裏的銀杏樹下,看着陽光投遞下來的銀杏樹葉斑駁的影子和我的影子疊在一起,鼻腔里都是銀杏樹淡淡的香氣。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看到了駱一舟。
隔得那麼遠,我還是知道是他,曾經的我的駱一舟。
他依舊喜歡穿黑色的衣服,高高的身影就像一棵白楊一樣挺拔。
駱一舟走到我身邊,看起來很開心,對着我笑得十分燦爛:"栗歡,你找我?"
我承認我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他,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失控:"你為什麼知道我在拉贊助?你為什麼要幫我?你為什麼還總是來干涉我的事?"
"為什麼?"他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原來你打電話給我就是因為這件事?如果不是這件事,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找我?"
"是!"我很直接地告訴他,"我恨不得跟你再沒有瓜葛!"
"栗歡,這是不可能的。"他眼神灼灼地看着我,"你知道我還是喜歡你!"
他的眼睛太亮了,我別過頭望着天上的半輪明月。
"你別以為我會感謝你!你的好意我接受!因為這是你對我的補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是因為愧疚!"
"無論你怎麼想的,以後只要你有困難,我就會幫你……"
"你就愧疚吧!愧疚吧!愧疚死你好了……"月光很涼,我閉着眼睛催眠一樣念叨着,"你是因為愧疚,你愧疚……"
駱一舟突然吼了出來:"是的!我就是愧疚!"
我抬起頭,月光照在駱一舟的臉上,衍生出一片淡淡的光芒。他伸出手來,想要撥弄我的頭髮,卻被我躲開了,他的手就那樣突兀地僵硬停在半空中,有些狼狽,有些無奈。
"栗歡,那個時候我也只有十六歲,我也會害怕,我也懦弱!我那天接到家裏的電話后回了家,我也不知道我衣袋裏的東西是哪裏來的……後來你出事了,進去了,我也曾想過去看你,但是我懦弱,我害怕,而且駱家明也不讓我出去,他把我關在了家裏……"
"栗歡,為什麼你就不肯原諒我?"
"你出來之後我一直在找你,可是你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沒有想到兩年後我們再見面,居然會是這樣的情景!"
我想要開口對他說些什麼,喉嚨卻像魚骨哽住了一樣,讓我什麼話都說不出。
我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屏幕上"梁子聰"三個字不停地閃爍着,飛快地跳動着,我可以感覺到駱一舟的眼神一直落在我的頭頂和我掌心中的手機上,那目光簡直要將我的手機燒掉。
在手機要停止震動的前一秒,我按下了接聽鍵。
"喂。"
梁子聰的聲音有些沉悶和沙啞:"栗歡,你忘記今天我出院了嗎?我等了你整整一天了。"
"好,我就過來。"
我按掉電話,也沒有回頭去看駱一舟,只是背對着他,一步一步朝公園的大門走去。
一步比一步沉重。
駱一舟站在我的身後,他的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他說:"栗歡,我只是想知道,你相信我嗎?"
03.
夜色蒼茫,冷風順着我的衣領一直往裏鑽,冷得讓我窒息,就像駱一舟看我時那帶着失望與無奈的眼神。
"我也會害怕,我也會懦弱,我也曾經回去找過你,可是你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如何去找你?"
"你到底是為什麼和梁子聰在一起?"
"我只是想知道,你相信我嗎?"
……
駱一舟的話不斷地迴響在我的耳邊,就像無數只蜜蜂不停地在歌唱一樣,我的腦袋在這一瞬間似乎已經停止了思考,我走得很快,我怕我只要一停下來,我就完全無法再向前一步了。
我就這樣疾步從公園回了綠葉小區,直到打開房門,我才想起我的目的地是醫院,我該去接梁子聰出去。
我低下頭,便看到抱着啤酒瓶倚着門坐在地板上的信信,她的雙眼通紅,看起來就像一隻兇猛的野獸。
信信踉蹌着從地上站了起來,舉着酒瓶搖搖晃晃往我身上靠。酒氣順着她的呼吸往我的耳邊鑽:"歡歡,來,陪我喝酒。"
我想我該是瘋了吧,否則我怎麼可能一言不發就這樣和她坐在地上喝起了酒來。在大冬天裏,我和信信就這樣喝着從冰箱裏拿出來的瓶子上還結着水珠的冰啤酒,凍得兩人直打哆嗦,凍得我的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歡歡,那個老王八蛋又來找我了。"
"我想我和駱一舟終究還是糾纏不清。"
我和信信背靠着背,在那麼一瞬間,我可以感覺到我們兩個人的背脊都變得僵硬無比。我沒有轉過頭去看信信,我卻知道我們此時的表情是一樣的,甚至我們的心情也是一樣的無奈。
我已經忘記了我們有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我也忘記了我們究竟討論了什麼話題,我只知道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甚至像兩個文藝女青年一樣流了幾滴眼淚。
之後的事情我便不再記得了,我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面有信信,有梁子聰,還有……駱一舟。
他一直不停地對我說著些什麼,可是我卻一句話也沒有聽到,只是看着他的嘴唇一張一合,我想靠近一點,卻出現了一雙手,將我狠狠地從他身邊拉了開來。
我醒來的時候滿身大汗,內襯的後背都濕了一大片。我揉了揉眼睛,發現我和信信兩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玄關處,我的手機就睡在我的腳邊,此時還在不停地震動着。
屏幕上"梁子聰"三個黑色的大字還在閃爍着,我的腦袋疼得就像要爆炸一樣。我突然想起昨夜梁子聰出院,我卻和信信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把電話放在耳邊,按下接通,可是電話那頭只有他淡淡的呼吸聲,他只是"喂"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我好像要遲到了,我先去上課了,回來再和你說。"我看了看時間,然後不等梁子聰回答便"嘎達"一聲掛了電話,連同他那三十一個未接來電一起忽視掉,我想我需要冷靜一下。
可是我沒有想到梁子聰會比我先到達學校,他的手還綁着繃帶,穿着一件白色大衣站在校門口,遠遠望去就像一尊雪雕一樣。
其實梁子聰和駱一舟真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一個溫和,一個高傲,一個低調,一個張狂,一個就像春風一般和煦,一個猶如艷陽般熱烈。
現在春風就站在我的面前,面色有些蒼白地看着我。我就像個被老師罰站的小學生一樣,不停地揉搓着手,來掩飾我的不安與心虛。
"栗歡,我們已經有多少天沒有見面了。"他說話的時候嘴角依舊有淺淺的笑,並不像駱一舟,沒有絲毫的壓迫感,可我卻依舊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們真的很多天沒有見面了,自從進了雜誌社后,我一直沒有去醫院看他,甚至很少接他的電話,連他出院我都忘記了。
而他卻一點也不計較。
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敢面對梁子聰,我越是覺得自己像個混蛋。
於是我又找到借口了:"我要上課了,今天有專業課,我要去上課了。你好好照顧自己,記得吃藥,手千萬不要提重物知道嗎?"
說完之後我不等他回答,匆匆落荒而逃。我沒有回過頭去,卻依舊可以想像到他嘴角下垂,神情黯然地站在銀杏樹下失落的模樣。
我對不起梁子聰,其實我是知道的。
我是個混蛋,其實我也是知道的。
我是大混蛋,我承認我在躲着梁子聰,這三天來我上課下課上班下班時間擠得滿滿的。或者說我其實是在躲避着所有的人,只有面對着舍友信信小姐,我才能稍稍放下戒備的心,松一松腦子裏的那根弦。
所以,當我從雜誌社被林小婉奚落了一天回到家裏等了三個小時看不到信信時,我承認我很慌張。
我從十二點等到了午夜三點還沒有等到信信的歸來,她的電話也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最後我裹緊了大衣,鎖好了門窗在半夜時分走出了綠葉小區,朝我從來都沒有去過的信信工作的酒吧"煙花"奔去。
我已經有許久沒有進入過這樣燈紅酒綠的場合了,曾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入酒吧的回憶實在是太不好,以至於讓我恨透了這種地方。
燈光昏暗,震耳欲聾的音樂混合著各種曖昧的聲音不停地朝我襲來,我的耳膜都要給震破了。我繞了一大圈,躲過了幾雙咸豬手卻還是沒有看到信信的身影,最後我只好扒拉在吧枱上問那個表演花式調酒的男生。
"你好,請問你知道信信在哪裏嗎?"我幾乎是用吼出來的。
"又是找她的?不在不在!"調酒師明顯有些不耐煩,繼而問我,"要來一杯嗎?"
04.
我不知道信信去了哪裏,在這個城市,綠葉小區已經成了我們兩個的家,除了這個地方,我不知道她還有哪個根據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卻發現我找了四個小時的信信坐在門口,她的頭埋在膝蓋里,像是睡著了一般。
我想將她從地板上揪起來,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出手,她卻猛地抬起了頭,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嚇了我一大跳。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信信,她白皙的臉上佈滿了淤青,左臉頰還有一個腫起來的紅色巴掌印,雙眼充滿血絲,眼眶裏的淚水搖搖欲墜。
我只是喊了她的名字,她的眼淚便"吧嗒"地掉了下來,落在了我粉紅色的鞋面上,開出一朵鮮艷的花。
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後,我都沒有忘記這一個晚上。
我和虎口逃生的信信依偎在一起,她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氣喘吁吁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信信,她先是嗚咽,繼而號啕大哭起來:"我恨透了那個老王八蛋,但是我恨他又如何!"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從小就沒有媽媽,我不會墮落成現在這個樣子!"
"輸了全家還要把我輸掉嗎?我的錢都是拼了命賺回來的,我喝醉酒嘔吐的時候他在哪裏?我做胃鏡的時候他在哪裏?現在還去吸毒!為什麼不幹脆去死,一了百了得了!"
"我不敢回來,他們已經鬧到了酒吧,我真怕他們又鬧到這裏來。"
……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因為哭泣而口齒有些不清晰,可我能聽懂她的話。
她的賭鬼老爸因為賭博和吸毒欠了一堆債,還借了高利貸,拿到錢之後人又不見了,於是高利貸便找到了信信的酒吧,鬧了一通之後被老闆趕走了。而信信在下班之後又遇到了那些人渣,他們要拉着信信去夜總會當三陪,她好不容易從虎口逃生,卻還是受了傷。
我不知道信信究竟去了哪裏,在外面晃蕩了多久甩掉了那些人才敢回來。我卻可以感覺到她的不安與害怕,我彷彿回到了那一年,我獨自待在那漆黑冰冷的房子裏瑟瑟發抖,無人憐惜。
而現在,這個人換成了信信。
信信梳洗完畢睡去的時候天已大亮,窗帘是拉開着的,屋子裏明亮透徹,晨曦透過窗子折射了進來落在地上,我的身體僵硬得像一根木頭,我甚至不敢合上眼睛,我怕我再一次張開眼睛的時候,信信會又一次不知所蹤。
她是我的朋友,她更是我的親人。
我是在確認信信已經熟睡了之後才出的門,一夜沒有睡的我,眼睛其實並沒有比她好看到哪裏去。
我沒有回學校上課,沒有回雜誌社上班,在車水馬龍里穿行了許久之後停在了銀行門口。我站在提款機前面猶豫了好久,直到後面排隊的人不停地催促,我才一咬牙把裏面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
而當我捏着這薄薄的兩千元回到綠葉小區的時候,信信已經醒來了,她穿着睡衣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不停地在屋子裏踱步,十分焦躁的樣子。
我把手中的錢塞到了她的手中,她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你這是幹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她已經重新把錢塞回我手中,怒氣沖沖地:"你把錢拿回去!如果你當我是朋友就把錢收起來!"
我咬着牙看着天花板,不發一言。她的眼睛猩紅,滿是血絲:"你賺這點錢容易嗎你!給我收回去!你不用吃飯了嗎?還有,你以為這點錢就夠了嗎?遠遠不夠!"
她說完就走進了房間,留給我一扇安靜的門。
我獃獃地坐在客廳里,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有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我坐在校園林蔭道邊的長椅上,銀杏樹散發出它特有的淡淡的芳香,野貓靜卧在我的腳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我在十五分鐘前收到梁子聰的短訊,他說栗歡我們這段日子都冷靜一下吧。
我其實真的很冷靜,坐在長椅上就像一尊石雕一樣一動不動,我哪裏不冷靜了?在收到梁子聰的短訊的那一瞬間,我有砸掉手機的衝動,可是我都沒有砸,我哪裏不冷靜了?信信都失蹤了三天我還能正常地上課下課上班下班,我哪裏不冷靜了?林小唯林小婉兩姐妹一個在學校一個在雜誌社對我雙面夾擊,我仍舊安穩地生活着,難道我不冷靜嗎?
長椅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抱着厚厚的英語書,不停地撕扯着,我想這才是不冷靜吧。
她化着濃濃的妝,黏着假睫毛的眼睛就像兩把雨刷一樣,即使我沒有穿過名牌,我也可以看出她這一身着裝價值不菲。
女孩子撕完書又開始打電話了。
"你幫我找一個槍手吧,英語六級的,只要能過,錢不是問題……"
我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按住了那個女孩子的手,她抬起頭來皺着眉頭看着我,剛想開罵的時候,我急忙說:"我可以代考,你出多少錢?"
她放下電話,眼神灼灼:"你確定可以?"
我問她:"你可以出多少錢?"
我穿着一件長得可以當裙子的T恤,帶着一個平光的黑框眼鏡捏着准考證走進考場的時候內心是慌張的,我生怕監考員會從那張化着濃妝的照片看出裏面的人不是我,我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錯考砸了拿不到那個叫莫莉的女生承諾的五千塊,即使我已經拿了一千定金了。
我不知道信信到底需要多少錢,她從家裏出去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那筆錢一定很多很多,否則那些該死的高利貸不會找上門,否則她不會酒吧也不去家也不回怕連累我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我能做的,只是為她籌多一點,再多一點,即使她並不是那麼想要我的幫忙。
我想我現在肯定僵硬極了,我挺直了脊樑坐在椅子上,又不敢四處張望,生怕監考員會朝我走來核對我的信息。
距離開考還有十分鐘,我前排的男生一支不停地轉着一隻英雄牌鋼筆,我被他轉得整個腦袋都是暈乎乎的,甚至有些眼花繚亂。我盯着桌子上的莫莉的照片,認真地研究着她究竟幾顆痘痘和眉毛有多少厘米,可是我卻總感覺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抬起了頭,朝左上角的方向望去。
我從未這樣痛恨過自己,如果我沒有抬起頭來,事情也許不會變得那麼糟糕。
我看到了我的冤家林小唯同學,隔着十來米的距離,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慢慢地變成了瞭然,最後化成了似笑非笑的嘲諷。
換成以前,我肯定毫不畏懼地與她對峙或者直接將她無視,可是現在,我只能低着頭,託了托眼鏡,希望她沒有認出我來,或者今天不要再找我的晦氣,但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從考前到開始考試,我一直沒有將頭抬起來,每一秒都如坐針氈,讓我渾身不自在。我將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試卷上,那二十六個字母成為我最可愛最可親的朋友,就在我即將與它們混得更加熟悉的時候,一雙手輕輕地敲了我的桌面。
我的腦子的最後一根弦"噔"的一聲斷了開來。
我抬起頭,便看到監考員緊繃著的臉,幾乎是與此同時,我朝林小唯望去,果然她也是笑着看着我。
"你,同我出來。"那個有些禿頂的中年老頭研究了我與照片上的人三十秒后,用唇形對我說,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着,向是要從胸口蹦出來一樣。
我像是一個等待行刑的死囚犯,被他拖着艱難地、緩慢地、逶迤前進。
我的腳下有無數根釘子,每走一步都痛徹心扉。
有誰來拯救我?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