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路過空城
很多年以後,我依舊不能猜透,
你面對着我時的心情是否如我一樣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01.
醫院是我第二討厭的地方。
而現在,我焦灼不安地在這個充斥着濃烈消毒水味道和淡淡血腥氣息的地方不停地踱步,看着一個個滿身鮮血或表情痛苦的人被推進手術室,再被安靜地推走或者推進旁邊的病房。
病人的呻吟聲,家屬的哭喊聲,醫生的訓斥聲,夾雜着護士的輕聲安慰,不停地在我的耳邊迴響,匯成了一曲交響樂。
手術室上方的燈還亮着,那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讓我更加焦躁了,就在我打算扒拉到手術室的門上的時候,一隻大手適時將我拉住了,我轉過頭去便看到駱一舟那張黑得像撲克牌的臉,他的臉上還有我留下的半個紅紅的巴掌印。
"你夠了吧,才進去半個小時你就這個樣子,如果進去一個小時你是不是想把醫院給拆了?"
我看着他那張雲淡風輕的臉,我的火氣一下子竄了上來:"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同情心?如果不是你,梁子聰根本不會出事!"
"你覺得是我害的?你覺得一個一米八的男生給我輕輕一甩就會被車撞到?"他冷笑道,"栗歡,你也太傻了吧!你還為了他打我!他就那麼好?值得你對他如此?"
"難道不是?難道他被車撞是假的?難道流了那麼多血是假的?你為什麼要出現!如果不是你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而且我和梁子聰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他好不好我心裏有數,至少他比你好我知道!"
我吼完這句話之後,駱一舟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了,他的呼吸沉重卻紊亂,緊握着的拳頭指關節發白,彷彿下一秒,他就會伸出手來將我掐死。
我仰起頭看着他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就這樣與他對峙着。駱一舟的眼神越來越冷了,讓我有些心虛,可是錯不在我,我憑什麼心虛,所以我挺直了脊樑對他說:"駱一舟,當初對不起我的是你,放棄我的也是你,所以你現在也可以滾蛋了!"
說完之後我便轉過頭,不想再搭理他!
而駱一舟卻突然扯住了我的羽絨服,拖着我的手往外走:"栗歡,要滾我們一起滾!"
我像個瘋子一樣張牙舞爪地掙扎着,而他卻按住了我的頭,將我按在了他的胸口,我聽見他的心跳——咚,咚,咚。
他將下巴靠在我的頭頂上,似乎在嘆氣:"我們都兩年沒有見了,你就不想我嗎?"
那聲音有些沙啞,"嗡嗡"地從他的胸腔和骨骼傳來,震得我的腦袋也跟着"嗡嗡"響,只是那麼兩句話,我的鼻子卻變得酸澀無比。
他說:"栗歡,我想你。"
究竟要給自己催眠多少次,才可以裝作毫不在乎。
我用力地掙開他,手舞足蹈地晃動着我的手腳,拳頭砸在他的胸口,腳踢在他的小腿上,他疼得齜牙咧嘴卻不肯放開我的手,我更加憤怒了。
"你放開啊!混蛋!"
"王八蛋,放開我!"
"放開我啊!"
……
"你們夠了吧!這裏是醫院,請肅靜好嗎?想吵架出去吵!"一個穿着護士服的白衣天使皺着眉頭打斷了我們,"還有,你們的朋友已經手術完,剛醒。"
駱一舟這才訕訕地放開了我,我紅着眼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朝梁子聰的病房走去。
他看起來很不好,頭上纏着一層厚厚的紗布,左手也打着石膏,看到我進來他傻傻地笑了,可再看到我身後的人,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怎麼也來了?"他看着我,用還可以活動的右手朝我揮了揮,見我朝他走去才又露出來笑容。
我正想答話的時候,卻聽見身後的駱一舟冷冷地說:"我怎麼不能來?噢,也是,我想你也不想看到我,但好歹你的傷是我整出來的,我不來看看怎麼好?"
駱一舟又恢復了那副全世界都欠他錢的淡漠的嘴臉,說出來的話無比尖銳惡毒,他的眼中明顯寫着厭惡和不耐煩:"看樣子也沒有什麼大事嘛!梁子聰。"
"你們認識?"我指着他問梁子聰,"你們怎麼認識?"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中帶着強烈的疏離感。
梁子聰張了張嘴巴正想說話的時候,駱一舟卻搶先開口了:"怎麼不認識?我們都認識十年了!對不對,我的弟弟。"
他的聲音並不大,"弟弟"兩個字咬得極重,甚至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我轉過頭去看梁子聰,他原來就蒼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加沒有血色,整張臉就像一張白紙一樣。
"弟弟"這兩個字就像一個旱天雷,將我狠狠地劈成兩半。
原來,冥冥之中,我們早就被一隻叫做命運的大手捆綁在了一起,所以無論怎麼努力都只是徒勞。
"我恨透了他們,如果不是他們我媽媽也不會瘋,更不會自殺……"
"我更恨這個家,我恨透了駱家明,我恨透了許美樂和她帶來的那個拖油瓶!!!我恨透了他們……"
"你永遠都不會了解,你的母親因為不肯離婚而活生生被逼瘋的那種感受,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們母子!"
"我好想我媽媽,我好想她,可是她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起了十五歲那一年的夏天,一直都驕傲無比的少年駱一舟趴在我的肩膀上,抱着我哭得就像一個小孩一樣,他的眼淚滴在我的肩膀上,濕透了我的衣裳。
而他卻不知道,從認識他之後,我的一顆心都浸泡在眼淚里,早已經失去了親吻陽光的機會。
02.
鄧麗君唱過: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
我想,如果我沒有遇見駱一舟,現在的我,大概還是在四季如春的B城的某個大學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而不是遠離家鄉在這個冬天能凍死人的S城裏。
我認識駱一舟的那一年僅有十五歲,在班裏的女生忙着談戀愛交男友的時候我忙着好好學習努力向上,而他在忙着做一個老師眼中的優秀學生、女孩子們眼中的理想對象。
十五歲的駱一舟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高,輪廓也比現在還要青澀,但依舊是一個禍害。他的成績很好,他長得很好看,他有一個傲人的家庭背景,他就是偶像劇裏面的標準男主角。
十五歲的我矮矮瘦瘦,扔在人群中便會被人潮淹沒。我愛做夢,我愛幻想,但是我知道電視與現實還是不同的,我壓根就不是女主角的命,我只是個路人甲。
如果不是那一次我因為考試不及格拖了班級的後腿被老師罰一個人打掃整棟樓的衛生,我想我壓根不會和駱一舟有交集。
即使時間過了那麼久,我依舊記得那個夏天的傍晚,夕陽的餘暉灑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整個學校的學生大多都已經走了,僅剩我一個人十分怨念地揮舞着掃把,而當我打掃到教學樓頂樓的樓梯間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老師同學們口中的那個標準的好學生駱一舟與學校里出名的不良少年坐在一起抽煙,我甚至看到了那幾個染着黃橙橙的頭髮的男生給駱一舟點煙,聽到笑嘻嘻地叫他老大。
我的腦袋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傻愣愣地站在那裏,一個穿着耳洞的黃頭髮對着我喊:"傻姑,你還愣着幹嗎!快去掃地吧!"
煙霧瀰漫,我看見安雅口中的王子和那群小混混一起笑了起來。
而再後來,我在校外甚至看到了駱一舟在大街上與人打架,我親眼看到他拿着啤酒瓶砸在了別人的頭上卻還是在笑着的,與他在學校的光鮮亮麗的形象簡直是天壤之別。
後來在上學的路上,我的同桌安雅一如既往地對我說著那個校草駱一舟多麼多麼好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嗤之以鼻:"那個駱一舟是個雙面人,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你們覺得他那麼好!"
"啊?你怎麼能這樣說,他學習又好,長得又好看!"安雅反駁我。
我最後只能無奈地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她,其實她們心目中那個冰山王子駱一舟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發脾氣,說到最後我因為激動而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駱一舟之所以冰山是因為他冷漠傲慢無禮,而不是像電視裏的冰山王子一樣與世無爭和矜持,他不過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而已!"
我的聲音很大,可是安雅卻一直沒有給我回應,我轉過頭去看她卻發現她的臉色難看得不得了,然後我聽到了一個有些憤怒卻刻意壓制的聲音:"那你說,我的真面目到底有多不堪啊!"
我抬起頭,便看到那個雙面虎站在我面前,笑得無比妖孽。
我霎時間覺得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好幾度。
在那之後,我開始過上被駱一舟壓迫的屈辱生活。
我的椅子會突然少了一個釘子,然後我在坐下的時候摔得四腳朝天;在我值日的時候我的同伴總會請假,不是生病就是家裏死人,於是我總是要一個人打掃整棟教學樓;我在體育課上莫名其妙地發現我的跑鞋光潔的鞋面上出現了一隻烏龜;我的試卷時常在發下來的時候多了幾個張牙舞爪的鬼怪和醜陋的大字。
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很多,駱一舟就像一個幼稚的小孩一樣不斷地給我惡作劇,然後表面上還是一派純良的形象。我無數次扯着安雅的袖子對着她說這麼幼稚的行為只有駱一舟那個蠢貨才做得出,可是她一點也不相信。
十五歲的駱一舟的幼稚行為還在繼續,曾有一度我以為他的智商可能只有十歲。我氣哄哄地去找他對峙,他卻笑得燦爛地問我:"同學,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這讓我恨得牙痒痒,卻又無可奈何。
我還記得媽媽生日的那一天,我砸了我的小豬,在放學的時候在學校外面的蛋糕店買了一塊大蛋糕,準備拿回去給她一個驚喜,可是當我提着蛋糕從蛋糕店出來的時候卻被駱一舟狠狠地絆了一腳,整個人摔在地上,我的蛋糕最後也成了一攤爛糊糊。
他那個時候微微皺着眉頭對我說:"唉,對不起呀!"
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來的勇氣,從地上爬起來之後狠狠地將比我高了一個頭的駱一舟推倒在地上,拿着蛋糕砸向了他,罵道:"你這個王八蛋!你個混蛋!蠢貨!這是我給媽媽買的,你個王八蛋,你幼稚!你沒有腦子……"
我已經記不清我那個時候究竟罵了他什麼,我只是努力擠出自己能夠想到的詞彙,然後一遍又一遍地問候他。罵到我喉嚨嘶啞,哭得我撕心裂肺也沒有停下來,我就像一個小丑一樣撒潑胡鬧,可是很奇怪那個時候駱一舟卻沒有嘲笑我,而是愣愣地張大了嘴巴看着我,說:"你別哭呀。"
可我還是哭,哭完之後我便不再看他一眼,丟下他和蛋糕跑回了家。
我完全沒有想到在第二天駱一舟會提着蛋糕來到我的班級門口找我,當他站在班級門口喊着我的名字的時候,我甚至以為他在喊別人。
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大聲地喊着:"栗歡,你給我滾出來!"
這個時候我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他將蛋糕塞到了我的懷裏,說:"賠你的。"
他在同學們的喧鬧中紅着耳根跑遠了我還愣在原地,怎麼今天駱一舟沒有披着他那張漂亮的表皮了,開始以他的真面目示人了?
而那個比我給媽媽買的大上兩倍漂亮五倍貴上十倍的大蛋糕最終落入了我和安雅的肚子裏,我和安雅坐在樓道里解決了一半蛋糕后撐得不行攤着休息的時候,我看到駱一舟的臉,他遮住了我頭頂的陽光,面色鐵青地指着那個殘羹問我:"你們吃掉了?"
安雅被他嚇跑了,而我還傻傻地躺在那裏沒有起來,而他又問了一遍:"你們吃了?"
我說:"是啊,難道你不是買給我吃的?"
他惡狠狠地瞪着我,目光就像狼一樣兇猛,一巴掌就拍在了我的頭頂上:"你不是要買給你媽媽的嗎?"
我被他的恐怖面色嚇得眼淚都要下來了,說:"可是我媽媽的生日已經過了呀!是昨天又不是今天,更何況媽媽昨晚有吃蛋糕了呀!"
我說著又想到了昨天的委屈,抽抽搭搭地又開始哭了,而他揉了揉鬢角,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嚷着:"你別哭別哭啊,哭得我頭都痛了。"
我依稀記得那個傍晚駱一舟的手掌很寬厚,肩膀很溫暖,臂彎很牢固,以至於我就那樣獃獃地被他抱着,都忘記了掙扎。
而在半年後的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喝醉了的駱一舟告訴我,他的母親在四年前過世了,因為他的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要離婚而被逼瘋,最後在精神病院裏自殺。而他的父親和那個女人結婚了,還帶回了一個比他小一歲的拖油瓶,他甚至懷疑,那個拖油瓶就是他父親的孩子。
月光很涼,駱一舟的眼淚滴在我的肩膀上,也是徹骨的冰寒。
03.
從醫院回到家中的路坐車是十五分鐘,我用了十五分鐘來消化剛剛我聽到的事情,可是我仍舊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駱一舟的話就像一根根燒得鮮紅的針一樣扎在我的太陽穴,讓我疼得無法思考。
回到綠葉小區,當我推開家門的時候,我看到信信有些煩躁地躺在煙霧瀰漫的客廳里的沙發上抽煙,她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她見我開門,一下子像只小猴子一樣從沙發上竄了起來。
"你去了哪裏?怎麼一個晚上沒有回來?我打電話去學校問也沒有找到你,手機也關機,嚇死我了……"她噼里啪啦地問着,我只是看着她的上唇不停和下唇碰撞着,腦袋"嗡嗡——"地響着,我從信信的手中搶過她抽了一半的煙,放進口中猛吸了一口。
從沒抽過煙的我一下子被嗆得眼淚四濺,不停地咳嗽起來,信信從我手中搶過那半根煙,掐滅。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我的後背:"你到底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呀!你說話呀!混蛋!"
"喂,喂,喂,歡歡,你別哭啊!我和你說,我可不會安慰人!"
"你別哭了,也好歹告訴我一下,誰欺負你,我去幫你報仇……"
我將頭靠在了信信的肩膀上,眼淚和鼻涕都抹在了她最喜歡的那件小兔子睡衣上面,我吸了吸鼻子,說:"信信,我現在都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麼可以讓我相信。"
這是我第一次對信信說起駱一舟。
我曾經愛過一個男生,愛得刻骨銘心痛徹心扉,他的名字叫做駱一舟。
我已經忘記了我當初到底是怎麼和駱一舟在一起的。
當時我和駱一舟在一起整整一年,我沒有想到他會像小女孩一樣記着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其實我自己都沒有去計算過我們在一起究竟有多少時間。
只是那一天,駱一舟打電話叫我去酒吧等他的時候。我漫不經心地問:"今天是你生日嗎?不是早就過了嗎?"
電話那頭的駱一舟憤憤地說:"栗歡你還可以再白痴一點嗎?"隔着電話,我都能想像他咬牙切齒的模樣。
我去了那個叫做"泡沫"的酒吧,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空氣中混合著香煙酒水和香水味道。
而我的駱一舟,他就站在吧枱邊上,穿着黑色的外套,安靜地看着我。
在安雅的幫助下,我化了一點淡妝,借了她的小禮物和高跟鞋。燈光下,我想我肯定是一臉窘迫。
駱一舟看了我很久,也沒有走過來。直到我皺着眉頭喊了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走過來問我:"怎麼穿成這樣?"
"很醜?"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的確很醜。"
我橫了他一眼不再說話,而他卻突然靠近我,帶着酒氣在我臉頰上親吻了一下。他低着頭在我的耳邊說:"栗歡,我有禮物送給你。"
"哪裏?"我立馬朝他伸出了手。
他又皺了皺眉,說:"在我的衣袋裏,你自己拿!"
我興奮地在他的衣袋裏摸了很久,終於摸出了一個小盒子,趕緊拿出來。正想拆開的時候,駱一舟卻攔住了我:"你怎麼那麼不浪漫?回去再拆!"
我嘟囔了幾句后才將那個精緻的小盒子放進隨身的包包里。駱一舟在喝着一杯聞起來很香的酒,我也想來一杯,他卻給我點了一杯檸檬水。
見我一臉憤憤的模樣,駱一舟突然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露出小小的虎牙。
他說:"栗歡,我……"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手機便響了起來。他按下通話鍵的時候臉上還是帶着笑容的,然後漸漸地笑容便褪去了。
他掛了電話,嚴肅地對我說:"栗歡,我現在有事先走,你等我一會兒,我等下就來接你回去。"
我看着他,隱隱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沒有再問,點了點頭。駱一舟臨走之前還一字一句地叮囑我:"不能喝酒知道不?"
如果我知道那個晚上會等來這樣一個結果,我一定不會來赴約。
我在酒吧等了整整兩個小時也沒有等到駱一舟,我給他電話的時候卻已經是關機了。我又不敢走開,生怕他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會着急。
在我喝了第四杯檸檬水的時候,我等到了臨檢的警察。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會在我的隨身小包里的駱一舟送給我的那個小盒子裏搜出來一小包搖頭丸。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包小小的藥丸,突然就懵了。
我被帶到了警察局,凶神惡煞的警察審問我:"哪裏來的東西,自己嗑還是交易的?還有沒有同夥?"
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能不停地搖頭。而他們卻認為我在挑戰他們的權威,一個女警突然過來扇了我一巴掌,我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他們顯然見多了這種場面,無動於衷。那個時候我才十六歲,於是他們打電話通知了我的父母。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駱一舟的名字,我相信他不會這麼做。
被關在陰森森的看守所的時候,我哀求着獄警給我打電話。駱一舟的電話通了,但是卻一直無人接聽。
"嘟嘟——嘟嘟——"
每一聲響聲都如針尖一般刺進我的心裏,可是駱一舟並沒有接聽我的電話。在我打到麻木的時候,電話那頭被切斷了。
我自己告訴自己,駱一舟手機沒有放在身上,他不知道。而事實上,這一聲切斷,讓我自己再也無法說服自己。
因為未滿十六歲,我在少管所整整待了兩個月。在那兩個月裏,駱一舟沒有來看過我,我的十六歲生日便在這陰森森的環境裏度過,生日禮物是同一房間的女孩子們送給我的拳打腳踢和滿身的用煙燙出來的傷疤。
在這兩個月裏,我食不果腹。每每半夜總是會被驚醒,我總是會夢到駱一舟那雙微微上翹的眼睛,我總是能聽到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看到他們跪在警局的畫面,我總會想起我的父母將巴掌揮在我的臉上說:"栗歡,你如果不說出東西是誰給你的,我們就斷絕關係。"
安雅每個星期都會來看我,可是她沒有和我提起駱一舟。我亦沒有問起。我告訴自己,如果他來看我,和我解釋原因,我便原諒他,相信他。
可是整整兩個月,駱一舟沒有出現,一次也沒有。
從少管所出來之後,我便轉學了,從B城轉到了千里之外的S城,我沒有回家,我不敢回去看父母那因為擔憂而變得蒼老的臉,但我在電話這頭聽到他們的聲音總會哽住喉嚨,我永遠也忘不了在警局裏這兩個聲音是如何的歇斯底里。我也很少打電話回家,只是每個月發短訊報平安,他們給我寄來的錢我都退了回去,我自己出去打工,賺取學費和生活費,我不想再成為他們的負擔。
我獨自一個人在S城重讀了高二,認識了梁子聰,然後考上了D大學。再後來我從學校的宿舍搬出來,認識了信信。
我以為我可以和駱一舟再無糾葛,在這個我並不是很喜歡的城市過完我的餘生,而我沒有想到梁子聰會是駱一舟的弟弟。我更沒有想到我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面對着駱一舟,每次看到他我總會覺得呼吸困難,就像有一雙手覆蓋住了我的鼻腔,要讓我快窒息死去。
04.
"我總會夢見B城,夢見我的父母,而我已經兩年沒有和他們見面了,我沒有臉見他們!"
說完這些話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哭得有些岔氣。
信信一直沒有說話,正在我打算抬起頭去看她的時候,她突然將我的臉往下壓,壓在了她的胸口,她說:"栗歡,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她不想讓我看見她此時的臉。
"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媽媽便死掉了,被我那個濫賭的老爸砍死的。然後,我便輟學了,到處去打工,被性騷擾,還差點被強姦,我賺到的錢只夠養活自己,而我的那個死鬼老爸在外逃亡了好多年,風聲松一點的時候便回來向我要錢,要不到就搶!很多的時候,我想他出去就被車撞死或者給抓了進去,那就一了百了。"
"可是他還是我爸爸,我是他生的。我只能去酒吧賣啤酒,去陪酒,每天諂媚地賣笑,可是我從來都沒有不相信這個世界……"
她朝我揮了揮手中的報紙:"More都說了,你要相信,這個世界總會被我們踩在腳下,沒有人會註定一輩子倒霉的。"
我洗掉淚痕,帶着滿腔疑惑推開了梁子聰的房門。
梁子聰並沒有在睡覺,當我躡手躡腳走近,他一下子便睜開了眼睛,眼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乾咳了幾聲之後我才說,梁子聰我來了。
他看起來很是憔悴,一張臉白得有些嚇人,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臉來:"栗歡,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為什麼我不會來?"
"即使你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你和我哥哥之間是有故事的。"他突然嘆了口氣,"栗歡,我從十歲的時候便隨我媽媽去了駱家,哥哥從來都不喜歡我。我喜歡的最後總會被他搶走,我就像他眼中的沙子一樣,他恨不得將我剔除。我十五歲便離開媽媽來到S城,每年寒暑假才回去。認識你之後我便覺得你應該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我總算有了一樣他沒法得到的東西,可是現在看起來並不是這樣的,你甚至為了他騙我……"
我打斷了梁子聰:"其實我和駱一舟之間是發生過一些事情,但是從我轉學到S城來之後,我的一切就和他無關了。就算我和他之間有過什麼也只是曾經!我和他不會再有什麼糾葛了,我和你會一直在一起的!"
我說完最後一句話,梁子聰便笑了,露出了兩個小小的酒窩。他似乎想伸出手來抱我,可是他的左手還打着石膏,根本無法抬起。
他有些懊惱地說:"現在好了,成了獨臂俠!"
"獨臂俠多好,還有人侍候,那幾個小護士將你服侍得不錯吧!"我意有所指地朝外頭幾個探頭探腦的小白衣天使努了努嘴。
梁子聰便一臉悔恨:"娘子,為夫其實只是逢場作戲,誰讓你不來看我!"
"哎呀!對了,下午有課,我要走了,晚上再來看你!"說完我便把包里的給梁子聰準備的幾本雜誌掏了出來"你看看雜誌解悶,如果想我就給我發信息!"
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朝我擺了擺手,讓我快點走。
我太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了,以至於在拐角的地方沒有看到迎面走來的人,狠狠地將頭撞到了他的胸膛。
"咚——"
"對不起,對不起。"我揉了揉額角,心裏卻在詛咒着是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而我剛抬起頭就愣住了,又是駱一舟。
我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理了理頭髮便想走,而駱一舟卻皺着眉頭將我拉住了:"栗歡,我們談談吧。"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我還要去上課呢!"我說,"你不會是想來看梁子聰的吧?他估計不想見到你吧!"
他的面色更加陰沉難看了。"我是來找你的,我知道你會來這裏,所以來找你。"說罷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現在要和你見一面都難了。"
"你現在有什麼話快說吧!我還要上課呢!噢,還有,請你放開我。也請你不要去打擾梁子聰,他估計要休息了。"我板著臉不去看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他卻像一隻炸了毛的獅子一樣,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梁子聰梁子聰梁子聰,你就不能不和我提起梁子聰嗎?栗歡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現在卻在這裏和他逍遙!"
"哦?我可真的不知道你找了我多久!那好,我也想問你,為什麼當初要害我進少管所?"
"當初那件事我真的不知情,我根本不知道我給你買的戒指為什麼會變成搖頭丸!我真的很愧疚,後來我想彌補,可是你卻消失了!後來我一直在找你!"
我見過沉默的駱一舟,我見過冷漠的駱一舟,我見過深情的駱一舟,我也見過絕情的駱一舟,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駱一舟,焦躁,煩悶,甚至帶着一點恐慌。
他的聲音輕輕的,卻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如果這些話擺在兩年前,我肯定會相信,我肯定會不顧一切扎進他的懷裏跟他訴說我的委屈,我肯定會像飛蛾撲火一樣朝他撲去,不死不休。
可是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我,現在我可以將自己的萬千思緒通通都掩蓋掉,面無表情地問他:"那駱一舟,你兩年前為什麼不來看我?我在看守所整整兩個月,你為什麼一次也不來看我?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等你一個解釋!"
只是這樣一句話,剛剛還氣勢高漲的駱一舟突然像個氣球一樣蔫了下去。他低着頭沒有看我的眼睛,只是喃喃道:"對不起。"
我曾經那麼深愛的那麼驕傲的駱一舟對我說對不起。這句話就像一隻殘酷的手,用力地撕開我那已經結疤快要痊癒的傷口。
要記住一個人,只需要一個瞬間便夠了。可是要忘記一個人,耗盡我莽蒼的青春卻也無所獲。
我仰起頭看着醫院潔白的天花板,我以為我早已經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傷心了,我以為我已經變成了金剛,什麼也無法將我刺傷。
而此時我才明白我不過是芭比,只需輕輕一摔,便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