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The Palette(8-9)
8
淺紫色的梧桐花落了一地。
穿越人行橫道線時,音琪有意識想踩到白線,可總不小心落在了黑色線位置。她心情有些沮喪地站在馬路對面回頭望着自己剛剛走過來的斑馬線——那兒是密集的車流。
白線的幸運好象被車流帶走了,只留下黑線的孤單。
開往龍陽路花市的公交車在公交車站停下來,她從前門上去,在最後排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她微微眯着眼睛望向外面刺目的陽光,巨大的建築物外牆上是最新的樓市廣告,街道廣場上還有通訊器材的促銷活動。從郊外回來后,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將鋼琴課程的時間安排稍微做了調整的音琪,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能夠悠閑沒有目的的在外面走走。
她的腦海里仍然搖曳着醫院病房裏那叢藍紫色的桔梗。
為什麼明浚和Jean那樣相似,難道……
直到車上的電子報站器在提醒所有的乘客終點站已到。跟在下車的人出來,音琪才發現這裏是花市附近。
她又想到了預示着幸福會再度降臨的桔梗,便走到了花市裏面。再出來的時候,手裏抱着一盆桔梗,然後沿龍陽路進了舊物古玩市場。接下來的一切就好象事先被安排了一樣——
她看見了在舊書攤前彎下身去的Jean,有暗花的藍色襯衣,窄身直腿仔褲,黑藍相間的絨面平底鞋。
望望自己胸前的桔梗,音琪急急地轉身背向他,慌忙往市場出口處走。沒走幾步,有人突然從她手中奪走花盆,然後聽到了他的聲音:
"這個,讓我來拿吧。"
"你……怎麼也在這裏?"說完後有些心虛的音琪不知所措回頭望了望剛才的舊書攤,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爽快地用"嗨,真巧"之類的話來打招呼。
兩個人沉默地並肩從市場裏出來,一個抱着花盆,另一個將手放在恤衫和裙褶之間。
"你喜歡它嗎?"
"都還沒有開。"
"自然的要到7、9月才開,有的開了應該是從南方過來的。"
"我……""你……"
"你先說吧。"
"你身體好了嗎?"
"沒事。每次天氣有什麼變化,我就像晴雨表……"
"要經常參加戶外運動,這樣抵抗力會好些。"
"你那天來醫院,謝謝你……還有花。"
"沒什麼。你剛剛想問我什麼?"
"……"
"剛才,你不是有話要問我的嗎?"
"我想問你,為什麼送我桔梗?"
"它只是在渴望得到幸福的人的窗前沉默的開放。在韓國,有個關於桔梗的傳說,想聽嗎?"
音琪點點頭。
"韓語中的桔梗叫Daolagul,民間傳說Daolagul是一位貧苦長工女兒的名字,她與村裏的小夥子相愛,卻被地主搶去做妾以抵債。小夥子知道后,憤怒地殺死地主,自己也進了監獄。悲憤死去的姑娘臨終前請求家人將她葬在小夥子每日砍柴必經的山路旁。第二年,葬她的山路旁開出了藍紫色的花朵,人們都叫它"Daolagul"……這就是桔梗。"
"所有的韓國人都知道……這個傳說嗎?"
"也許吧。桔梗花開的時候,表示幸福真的會再度降臨……"
那愛呢?
沒有說出的話被音琪咽了回去。她看着地上兩個人時而交合時而分開的身影,Jean和明浚身上的相似讓她陷入自己的想像里,和自己此刻走在一起的,就是由他們融合成的某個人吧。或者,Jean就是明浚,明浚就是Jean。
是的,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音琪對自己心裏說出的謊言讓她這一刻突然安心起來,跟隨在他旁邊的腳步才沒有那麼沉重。兩個人一起進音像店后,音琪看他拿了JeanJacquesGoldman的《Commetoi》。她自己轉了一會,在櫥窗邊將試聽耳機帶上后,坐在長椅子上注視着外面來往的路人,一邊等他。
在別人的眼中,自己和他就是一對默契的戀人吧。
她偷偷讓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卻扭頭看見門旁邊等着的桔梗正望着自己,怕被它發覺似的,又將心裏僅有的一絲絲甜蜜也儘快驅除了個乾淨。
走吧。
他抱起桔梗,微笑着對戴着耳機的音琪做了個可以走了的姿勢。
從音像店裏出來后,太陽好象故意藏了起來。步行街上的人漸漸少了,慢慢寬敞起來的街道讓兩個人重重舒了口氣,開始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本來,還想請你當導遊的。"
Jean回頭看看音琪,望着暗下來的天色悵然地說。
"我一定是個不稱職的導遊。"
"為什麼?"
"因為常常迷路,即使是在自己生活許多年的地方也迷路。如果沒有太陽的話,就會失去方向的人……"
"向日葵?"
"嗯?"
"沒有太陽的話,就會失去方向……不是在說最早認識的花嗎?"
"花?你怎麼知道我最早認識的花是向日葵?"音琪驚訝的望着Jean,停住了腳步。
"哦……那個……我是聽正勛說的……"
Jean倒吸了一口氣,慌忙將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躲進桔梗的枝葉里。
走到步行街口的廣場上,豆大的雨點突然砸向地面,衣服上很快留下成塊的濕漬。有人在廣場上飛奔起來,Jean看看身邊瘦弱的音琪,拉着她躲進離他們最近的廣場電話亭里。
透過玻璃上的雨幕可以隱約看見廣場上飛奔逃雨的人。玻璃盒子,她,他,還有腳邊的綠色植株,它們像是一個被獨立圍困着的整體,被這個世界重重的拋在一場意外的雨里,無人過問。
雨暢快地下着,潮濕溫熱的空氣帶着兩個人的身體氣息,灌滿了整個玻璃盒子。明浚的樣子鑽進音琪的腦海,與眼前Jean的臉完全地重疊在了一起。她用望着昔日戀人一般的目光望着眼前這個人,一刻也不能移開。一切感覺猶如復活般回到她的身體裏,說不清楚那種渴望是思念或是別的更複雜的情感,如她自己所擔憂的那樣,全都不可抵擋地開始了。
兩雙眼睛的距離不到二十公分,Jean認真看着音琪的臉時,感覺曾經填滿無數日夜的潛藏於心的鬱結正慢慢釋放,變成悲喜交集的莫大幸福。他被一種本能的力量推着,想要更接近那幸福,於是,感覺將他更近地拉向音琪,更近。
音琪的眼睛裏有種霧蒙蒙的感覺,同樣交織着隱忍的快樂和無法獨自排遣的悲傷,噙着淚的雙眼就這樣望着他,她的手碰觸到Jean的手時,被緊緊地握住,同時被拉向那個堅實的臂彎。這個肩膀讓音琪體會到久違熟悉的沉醉,她輕輕驚了一下,如迷鹿般向後退了退,但只是一瞬,之後仍然堅定而安心地依偎過去。
Jean低下頭來用手將她額前亂了的頭髮一絲絲捋向耳後,捧起臉吻了她。
被洗刷一新的玻璃盒子外面重新亮出來陽光,天色正藍。她抬頭用怯生生的目光看他,得到一個信心百倍的燦爛笑臉。
9
古舊的鑲嵌着咖啡色線條的大樓,底層是一家氣氛安靜的咖啡書店。Jean拿着一本介紹中國鄉土風物的雜誌和音琪從書店裏面出來。抬頭往上面看去,兩邊的陽台伸展出來,被梧桐遮掩着。
"還真是很老的房子。"Jean感嘆着,望着身邊的音琪,伸手摟着她的肩。
"知道以前誰在這裏住過嗎?"
"不知道。"
"一位很有名的作家。以前這裏叫EdingburghHouse,她在這裏寫了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作品,還在這裏見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一定是她所愛着的男人。"
"有人說-這世界上能叫一個揚眉女子低頭的,只有愛情與政治-"
"為什麼?"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音琪想到那般清高女子也能那樣放低自我,心裏有些動容也有些悲哀。
"愛情不用向誰低頭的,因為每個人有平等去愛的自由。"
"可一味付出卻從未得到愛的回報的人,他的愛雖然有永不放棄的自由,卻仍然甘願卑微……"因為想到正勛而說出這樣的話,而自己沒有更早的拒絕他的愛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音琪……"
Jean會意地用擁抱安慰着她。兩個人一起穿越十字路口的斑馬線,進了對面的一家小畫廊。
"以前和我一起住的女孩就是畫畫的,只是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音琪和Jean並肩走進店裏,一邊抬頭看畫作的題材,一邊想起了成敏。
"為什麼不聯繫呢?"
"很快分開,很難聯繫到,她可能都不在韓國了。"
"學畫畫的人一般都會去歐洲,說不定她現在已學業有成,回到韓國或者在歐洲定居之類的。"
"也許吧。"
從里柱那裏分開,兩個人背對着欣賞兩邊牆上的畫。突然,音琪站在一幅畫前不動了,她臉上的表情由激動慢慢變成滿足的笑容。她面前的牆壁上,是一張畫,畫面內容是一個抱着茉莉的中國女孩。
她久久站在那裏,直到Jean過來拉她的手,兩個人才走出畫廊。
一起去吃晚飯前,兩個人還去了寺院裏。求籤問卦的師傅說著Jean無法聽明白的話,他只是看着音琪時不時望向自己的緊張卻又羞澀的眼神去揣測那些上海話里的意思。
"他剛剛說什麼?"
從寺院裏出來,Jean在車裏問身邊的音琪。
"啊?誰?"
"寺院的師傅剛剛對你說什麼?我想知道,卻一句也聽不明白。"
"沒說什麼。"
"那是什麼?"
過了許久,音琪才突然問正握着方向盤的Jean:"Jean,我們以前在首爾見過嗎?"
"你想什麼呢?怎麼了?"以為音琪有所察覺的Jean想到現在是不是應該把事實的真相告訴她。
"師傅說我們很多年前就認識……"
"信佛的人有認定,有緣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都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因為他們前世塵緣未盡。"Jean舒了口氣,將車在意大利餐廳門口停下。
歌劇《維特》在上海大劇院上演,晚餐之後的Jean和音琪在事先預定好的座位坐着。落幕的時候,劇院裏響里了SergioFranchi的《FenestaCheLucive》,音琪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明浚的樣子,一幕接一幕,像無聲電影般。她抽泣的聲音雖然被音樂掩蓋着,卻敏感地傳到身邊Jean的那裏。Jean轉身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不知情地安慰着:
"真是個小傻瓜,別哭了。你看,演員都笑着出來謝幕呢。"
這是完全屬於兩個人的很完滿的一天。在每一個觀光點,在咖啡館的長廊,他們默契地握着彼此的手,在意大利餐館,在劇院,在送她回住處的路上,在剛剛說晚安的門口,他都時刻想着要牽着她的手。
直到音琪的房子亮起燈,他站在那裏望了好一會兒,鑽進車裏,才離開這個自己以後一定會經常來的街區。
很晚了,音琪還是沒有睡意,明天的第一節課是下午的。她將電視打開,電視裏播放着關於泥人製作的文化記錄片,只好將它又關掉。她拿起裝有礦泉水的水杯在嘴邊喝了一口,拿起桌上沒看完的小說進了卧室。
站在浴室噴頭下面,Jean回想到今天和音琪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濺落到地磚上的水聲好象都成了美妙的音符。他邊用毛巾擦拭着濕漉漉的頭髮邊走進卧室,靠在床頭拿起了一旁桌子上的手機。
"睡了嗎?"
"沒有。"
"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你呢?"
"想和你說話。"
"今天已經說了很多。"
"今天才開始,剛說兩句而已。"
Jean說著看了看床頭柜上手錶裏的時間,十二點已經過了一刻鐘。他笑了笑。
"睡吧,你明天還得上課呢。"
"嗯,晚安。"
"晚安。"
音琪合上電話,準備將它放回桌上時,它又響了。
"你怎麼了?"以為又是Jean的她,語氣里已經是戀人間的親密,卻聽到電話那頭傳過來正勛有些意外失措的聲音:"音琪?還沒睡嗎?"
"正勛……還沒呢。"
"今天打了你很多電話都無法接通,有些擔心所以睡不着……所以到了現在這個時間還是想打個電話過來確認一下。你……沒事吧?"
"哦,今天和書友會的朋友出去了一整天,你呢?還在工作室忙嗎?""哦,準備睡了。和他們出去……很開心吧?"
"嗯。去了很多地方,以前一直呆在上海卻沒有想到要去的地方。"
"那你快睡吧,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你也是,晚安。"
"晚安。"
望着手裏終於安靜下來的電話,音琪愣在那裏。每次和正勛通過電話或見過面,她都有這種沉重的感覺,因為愧疚的心態而一心想着用回應的方式去彌補,這樣的交往是愛情嗎?她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負債纍纍的人,即使用完三年時間也沒有償還清的感情現在變得更加無從着手。如果可以只傷害到自己一個人,她願意為正勛承擔所有的痛苦。
手裏的電話突然又響了一下,是短訊息。因為被嚇到而沒有拿穩的手機,掉到了地上。她將手機拾起來打開,看到一條圖片信息。後面還附了文字:關於這張圖片的故事,下次見面告訴你。
將圖片打開,音琪看到陽光下兩個垂下去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