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愛情的果實
我只想,等孩子長大了,我把他帶到顧衛北面前,我會讓他後悔一輩子,我多狠毒啊,可這狠毒的機會沒有了,我失去了這個孩子,這個愛情的果實。
我真的懷孕了。
是的,我懷孕了。這是一個意外。
戴曉蕾說,你不能要這個孩子。
我和她站在婦產科醫院的門口,風吹起了我的頭髮,我平靜得似青海湖的湖面一樣。
我要。我說,我要他。
這是我第一次懷孕,何況,還是我和顧衛北的孩子,我要生下孩子的目的不是為了挽回顧衛北,而是紀念這段曾經的愛情。
它曾讓我魂牽夢繞,肝腸寸斷!
我一直以為,顧衛北就是我的春閨夢裏人,但他居然這樣快就否定了我,否定了愛情。
我認定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戴曉蕾嘆息了一聲,她說,紅樓交頸春無限,有誰知良緣是孽緣。
她早就不畫畫了,每天出入各種聚會場所,華衣美食,和各種各樣的男人打交道,這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又清又冷的女子,她變得那樣曲意逢迎、見風使舵、千嬌百媚,甚至,有些墮落。
如果天使知道墮落的快樂,她也會選擇墮落的。這是戴曉蕾告訴我的,她抽煙越來越凶,她離我越來越遠。
我開始拚命地吃,邊吃邊吐,吐我也吃,我為的是自己肚子裏的孩子。
每天醒來我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我一直覺得我是在上海,睜開眼能摸到顧衛北的手,結果發現兩手空空,我已經失去顧衛北。
失去顧衛北的上海,於我而言是一座空城。
戴曉蕾回來說,顧衛北打電話來了,他好像要急瘋了,他問見到你沒有?
那時,我正瘋狂地吃着漢堡,一個雞腿漢堡一個牛肉漢堡,我的吃相很難看,惡狠狠地吃着。
你告訴他沒有?
戴曉蕾說,我選擇了沉默。
你真他媽沒勁,我罵戴曉蕾說,你要害死我吧,這世界上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就是顧衛北!如果你嫌我在這妨礙你了,我可以立刻就走。
不是不是,戴曉蕾解釋着,我只是覺得你們就這樣散了太可惜了,我想替他挽回。
他配嗎?他還配我去愛嗎?他是天底下最大的流氓!你如果把他叫來我立刻跳樓,你信嗎?我幾乎和瘋子一樣咆哮着!
好了好了,你鎮定一下,我今天去參加一個美女作家的新書發佈會,回來后再和你聊,顧衛北要找到你還要通過我,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
戴曉蕾走後我開始整理東西,我想,寄人籬下不如自謀生路吧,我身上帶的錢並不多,我不想要顧衛北的錢,他的錢從此與我無關。我只有一個簡單的包,還有脆弱而單薄的身體,我要走了,一個人遠走天涯。
當我在北京西站轉來轉去,聽到重慶兩個字時,我一下子熱淚盈眶,是的,我應該去重慶,那留下我青春、夢想、愛情、纏綿的重慶,那曾經讓我熱血沸騰的重慶,那曾經讓我百轉柔腸的重慶!
幾年之後,我又買了一張北京到重慶的火車票,T9次,還是那趟車,我買的是卧鋪票。現在,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孩子了。
在火車上我睡得沉沉,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了。
我就這樣在眾人面前失蹤了,所有人不知我往哪裏去了。
下了火車,我一個人跑到嘉陵江邊,站在江邊,涕淚滂沱。
我恨你,顧衛北,永生永世。
我在重慶住了下來,然後開始去找工作,我住在山上的一個亭子間。重慶的霧真多,好像每天都要下霧,我每天要從長長的台階下來,然後自己去公司上班。我懷孕了,做不了太辛苦的工作,我找的是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試用三個月,薪水微薄,一個月八百塊。
我做的文案不太漂亮,與在上海相比,我如同換了一個人,毫無生機與靈氣,臉色蠟黃,身體綿軟,好像隨時會暈倒。
我還是在吐,不停地吐,劇烈的妊娠反應終於讓老闆看了出來,她說,林小白,你懷孕了應該休息,我們公司不能要一個懷孕的員工,請你……我沒有再給她機會,而是優雅地說,謝謝。
接下來我不停地找工作換工作,我得讓自己活下來,我得讓孩子活下來。
我的衣服都舊了,我的頭髮都枯黃了,我的臉色越來越差。每天每天,我穿行在重慶那些曾經熟悉的街巷中,好像時光倒流了,好像我又回到了十八歲,風塵僕僕地下了火車,然後跑來那英俊的少年郎,他說我如同民工。然後緊緊抱住我,吻我。
一切多麼地不同。
有時,我會去樓下吃一碗麻辣燙,我久已不吃辣的了,一邊吃一邊掉眼淚。我用當年學的重慶話和別人聊天,沒有人問我從哪裏來,沒有人問我到哪裏去,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吃着重慶麻辣燙,耳邊永遠是熱鬧的喧嘩,這樣的喧嘩讓人不寂寞,我的心,慢慢變得安靜下來。
冬天了,我來重慶三個月了,我的身材有點變形,孩子四個月了,他已經會動了,我每天晚上在累得要死要活時還要和他說話:親愛的,你今天乖了沒有?媽媽今天真累,但我們明天會好一點,明天,媽媽帶你去沙坪壩散步吧?
好像我去每個角落都是在重遊故地,我想起李卓,想起顧衛北曾經的那些同學,想起我和他到過的那些地方。重慶,註定會成為我一生的痴一生的痛,最初的東西總是難以忘記,我不曾忘記,這裏,有我的初戀,有我曾經魂牽夢繫的人,有我纏纏繞繞的青春。
有時我懷疑自己,我是在留戀愛情,是留戀那段過去的歲月,還是留戀自己在過去光陰中的影子?
我真的說不清啊。
我又換了工作,因為懷孕了,因為做不長,所以,我的工作越來越不好。這次是給一家旅行社搞外聯,我得去一些公司拉客戶,鼓動他們去三峽九寨溝旅遊,拉得客越多,我拿到的提成越多。
天氣越來越壞了,霧越來越多了。
那天早晨,我起晚了,急匆匆地往公司趕,我忘記了天冷路滑,我忘記了自己沒吃早餐沒什麼力氣,我忘記了昨天我是夜裏十點多才回來的,我忘記了我的血壓極低,我忘記了自己體內還有一個小寶寶。
我快速地從台階上往下跑,腳下一滑的時候,我本能地護住自己的腹部,我剛知道重慶的台階有多滑,我剛知道重慶的台階有多高……我滑了下去,十幾級台階,一直滑到最底部。
我隱約感覺一股腥腥的熱熱的東西從體內流了出來,我想掙扎着起來卻沒有力氣,我想叫一個人卻發不出聲音。
最後留在我大腦中的影像是顧衛北,我彷彿看到他正向我走來,牽着我的手,走在重慶的台階上。
再醒來,我已經在醫院了。
是晨練的老大娘送我來的。
大夫告訴我,小姐,你的孩子沒了。
我眼神絕望地看着她,請她再說一遍。
她又說了一遍,我掀開被子瘋狂嚷着,這是什麼醫院,你是什麼大夫,憑什麼把我的孩子弄沒了?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都忘記了哭,瘋狂地嚷着,我的情緒失控了,好像隨時都可能有發瘋的危險。
我孤身一人,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一切。
每天每天,我在醫院的床上發獃,我欠下的醫藥費無法償還,醫院催了幾次了,他們問,你總有朋友吧?你總有家人吧?
我獃獃地,絕望着。看着外面又陰又冷的天空,臉色沉靜,我不會笑了,也不願意多說話了,大夫告訴我,孩子已經有形狀了,是個男孩兒。
我想,他長大了一定很好看,一定特別像顧衛北。
我沒想過再結婚,我只想,等孩子長大了,我把他帶到顧衛北面前,我會讓他後悔一輩子,我多狠毒啊,可這狠毒的機會沒有了,我失去了這個孩子,這個愛情的果實。
最愛時,我們曾經設想過孩子的樣子,一定似他的英俊我的靈秀,女孩子就是大眼睛皮膚白白的公主,男孩兒就是氣宇軒昂的王子,顧衛北說,當然,最好是雙胞胎,不然,生女孩子我會吃醋,而生男孩兒他會吃醋的。因為他說過,這世界上,我只能愛他一個男人,兒子也不行。
曾經,曾經這樣的深愛過啊。
重慶的冬天這樣冷,冷到讓人無處躲藏,外面總在下霧,醫院催了幾次藥費了,我想給戴曉蕾打電話,但這個念頭只一閃便消失了,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女孩子了,她變得多快啊,勢利、媚俗,甚至,讓人看着噁心。
沈鈞。
是的,我想起了沈鈞。
他曾經說過,將來如果你需要,無論你在哪裏,我一定會出現在你身邊。
過去了兩年了,他換了號沒有?
他還唱歌嗎?還是一個人嗎?
試着打了沈鈞的電話,這個給我第一支煙的男人,我只是試試,但沒有想到電話通了。
林小白。林小白!他喊着。
一切塵埃落定。
我會獲得重生,這個世界,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白白地消失,緣分沒完沒了地繼續了。
我在床上,點燃一支煙,等待沈鈞的到來。
愛情就是這樣吧,他欠了我的,他要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