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愛不歡

第十八章 無愛不歡

我想起《胭脂扣》中最後的鏡頭,當年顧衛北曾在電影院裏抓住我的手說,林小白,我不會讓你當如花的。

我終於成了如花,而負心的十二少,有了新歡!

如今的我們有了錢有了車有了我們夢寐以求的一切,我們,指的是我和顧衛北。

戴曉蕾和周芬娜的愛情幾乎有了塵埃落定的感覺,周芬娜死了,為了自己的愛情,戴曉蕾變得面目全非,也是因為愛情。她不再相信愛情,她的愛情男主角不停地變換上演,我總能聽到她最新男友的消息,最大的六十歲,最小的只有十九歲,比如孟家偉。

我慶幸我還能抓住愛情,顧衛北是我的愛情稻草,雖然我為沈鈞動過心,但中央電視台有個名主持人說,我只是動了一下心而已,我又沒有動身。

我們商量着結婚。

這期間,我們回了一趟蘇州,我的父母和顧衛北的父母都老了,他們希望我們早早結婚,然後孕育下一代。當然,老人這麼想沒什麼錯,但我不着急結婚,才二十五歲,着什麼急啊。我還想玩兩年呢,顧衛北當時也這麼想的,我們去了艷粉街,看自己曾就讀過的學校,已經拆了,正在蓋樓,蘇州的好多地方都寫着大大的拆字,我們一片感慨,不停追憶似水流年。

不知不覺,這麼多年就過來了。

顧衛北颳了一下我的小鼻子說,我居然還沒有換人。

那些美妙的記憶依然閃動着,我記得那個他用單車帶着我的下午,記得我們青海湖邊的初吻,記得那曾經讓我動心的一切一切!

顧衛北問我,是不是特別審美疲勞了?

是有點。我說,你看你長得還真不如從前中看了。

他攔腰抱起我,然後轉了好多圈。

在去蘇州的時候,我們還那樣相愛,女人是憑感覺活着的,那時,我就是他的妻。

從蘇州回來之後,他去了幾次深圳。

之後,一切發生了細微變化。

先是他喊累,不回來吃飯的時候多,再就是我常常找不到他,我這才發現,如果他關了手機,我可能根本就找不到他。

他去深圳的時間越來越長,問起他總是說,那邊剛開始運作,當然要親自盯着。

他黑了瘦了,回來就累倒在床上。

我心疼他,給他煲紅棗蓮子湯,那是他最愛喝的湯,但還沒有喝完他就又睡著了。

這個從前進門就要抱起我的男子,如今對我的身體沒有任何興趣。

一個先鋒女作家曾經說過,看這個男人對你有沒有興趣,就看他對你的身體有沒有興趣就行了。這真是一句真理,曾經纏綿三天三夜的人,如今卻十天半月沒有激情,只是一個字:累。

從前我做飯從後面抱住我腰的人,如何只在沙發上看電視等待吃飯,我們和已經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樣,毫無激情可言。

什麼東西正在我們身邊慢慢消退?

我試圖抓住,卻覺得無能為力。

他睡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從一個台換到另一個台,沒完沒了的清代戲,愛恨情仇,沒完沒了。

時間那麼長,沒完沒了的長。我一個人吸煙喝酒,在偌大的客廳里,想自己的愛情,它一定是哪裏出了毛病。

我卻說不出哪裏不對。

他的襯衣里有了女人棕紅的短髮。而因為他喜歡長發,我一直長發飄飄,多少年沒有改變過。

他的背心裏散發出不是夏奈爾五號的味道,他知道的,我只用夏奈爾五號。

他回來就說累。

他不再親我。

他不再與我纏綿。

他的笑容有些尷尬,甚至,勉為其難。

我心裏想了千萬次,否定了千萬次,顧衛北,我的小愛人,我從十六歲就愛上的男人,怎麼可能背叛我?我們在一起經歷了那麼多那麼多。

秋天,我已經感覺到寒涼。肅殺之意那麼凜冽,是的,我感覺到了他的變化,雖然他看起來如昨日一樣。

沒。他搖着頭,喝着咖啡。

我們之間,隔着什麼呢,甚至,連架都不再吵,我想吵,卻沒有動力,他不和我吵,就那樣寂寞地坐在窗前搖椅上,彷彿老僧入定。

不不,一定是錯了。

我的煩惱不斷增加着,拿東忘西,甚至開車時也會走神,讓警察罰了好幾次了。

我想,我應該去一趟深圳。

隱隱約約,我感覺深圳那邊有我的敵人,她已經侵略了我的陣地。

直到這一天,顧衛北的生日。

他說要去出差,他說要到深圳,那邊有一個大客戶。

他沒有提他的生日,大概忘記了。而我沒有忘記,每年,我們都會一起過的日子。

我淡淡一笑,作出知書達理的樣子。

我訂了去深圳的機票,晚他一個班機。

我打聽好了深圳公司的地址,也知他常常下榻的賓館是哪家,因為我洗衣服時,看到過那家賓館裝房卡的袋子。

這一天,我去深圳給自己的愛人過生日。我買了一串玉石的護身符,我信命,相信佛祖會保佑他,他的身體、他的事業、我的愛情。

到達深圳時,天降大雨,我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打車到我們的公司,我第一次看到分公司的經理,雖然是照片,我也應該清楚地看到她有多美。

一個似章子怡一般漂亮的小狐狸精。

辦公桌上,一張穿黑色露背裝的照片,曼妙無比。

她不是戴曉蕾,因為要比戴曉蕾性感,她亦不是周芬娜,因為比周芬娜更知性。

她的美,那樣張揚而放肆,我只覺得嫉妒,只覺得她在和我一決高下。她的秘書說,梅莉,她是美國的海歸。

海歸?我站在那裏,發著呆,然後打顧衛北的電話。

關機。

必然是關機。

我的手有些發抖。我掏出一支煙,想點上,卻點了幾次都點不着,我請梅莉的小秘書打電話給梅莉。

請問你是,小秘書問我。

顧衛北的太太。我說。是的,我應該是顧衛北的妻,顧衛北最貼心貼肺的愛人。

她說梅經理說了,今天會和重要客戶談生意,讓大家不要打擾她。她打了,然後說,抱歉,梅經理關機。

謝謝。我很客氣。

忘記如何下的電梯,忘記怎樣在雨中攔了一輛出租車,我說,去白天鵝大酒店。

我已經淋濕了,我已經如敗軍一樣。還沒有上場,我知道我已經敗了。

去酒店大堂的服務台,我說,麻煩你給我找一個叫顧衛北的客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急事找他。

我不停和別人說我是顧衛北的妻子,甚至有點瘋瘋癲癲。我感到,我正在失去顧衛北,而失去他,意味着從此我將永遠沒有機會成為這個人的妻子。

我知道了房間號碼。

我寧願是一場虛驚,寧願他看到我的出現,驚喜地抱起我來,然後深深吻我,而我把玉石墜掛在他頸上,一切完美收場。

或者,他真的在談客戶,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成功男人,哪怕他罵我不懂事,說我穿得亂七八糟,是的,我穿了一條有些髒的牛仔褲,還有一件灰色的襯衣,我已經沒有精力讓自己美貌如花。

這些,我都能接受。

但我預感到,他和梅莉在一起。

之前,他隻字不給我提梅莉,只說梅經理。

我一直以為,梅經理一定是個男的,因為深圳的業務開展得極快,他們已經拿下兩個五星級酒店和一個活動中心的裝修。

我沒有想到,梅經理不僅能幹,而且曼妙動人,性感萬分。

下了電梯,我一步步走向那個房間。

只不過十幾米的距離,我卻覺得那樣漫長,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千斤重,沒有盡頭的重。

或者,此時地震吧,讓一切傾倒,把所有秘密與疑問全部埋藏。

十幾米的距離,我走了十幾分鐘。

站在門前,我猶豫着,彷徨着。我知道,這敲門的結果只能是兩種。

我舉起了手。

門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那張相片中的臉。

還有她幾乎露出一半的胸。她的胸上,刺着一朵玫瑰花,那朵玫瑰花上,有一個英文名字,我想,打死我也應該知道,那是顧衛北的名字。

她穿着很誘人的黑色蕾絲內衣,是維多利亞的秘密,和我一個牌子一個樣子,顧衛北買給我的,我想,他是買了兩套的。

誰呀,裏邊,有我的男人的聲音。

我站在門邊,灰頭土臉,臉上有雨水的痕迹,我的牛仔褲上還有泥,灰襯衣上有濕嗒嗒的雨水,進大堂時,我感覺與這裏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出來了,這個我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這個連我的內衣內褲都要給我洗的男人,這個讓我肝腸寸斷的男人,這個讓我一瞬間恨死了的男人。

他愣住了,這個只圍着一條浴巾的男人愣住了!

林小白。他失聲叫着。

我居然沒有哭,是的,我舉起那個玉石墜,輕輕地讓它緩慢墜地。我說,顧衛北,祝你生日快樂。你大概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了。

我想起《胭脂扣》中最後的鏡頭,如花拿出胭指扣給那個苟且偷生的男人,說:十二少,這是當年你送我的胭脂扣,現在還給你,以後,我將不再等你了。那個鏡頭曾讓我淚流滿面,當年顧衛北曾在電影院裏抓住我的手說,林小白,我不會讓你當如花的。

我終於成了如花,而負心的十二少,有了新歡!

我聽到後面他絕望地喊着我。

我轉身就走,我忘記了電梯,而是一層一層跑下了樓,從八樓跑下來時,我的汗水把頭髮全打濕了,我覺得自己在透支自己,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只說了一句,去機場。

這是我第一次來深圳,也將是最後一次,甚至,我沒有看一眼深圳的夜色,只覺得那麼迷離,似一個女妖,我奔馳在雨中,只覺得這一輩子的幸福就此結束,再也沒有明天了。

我飛回了上海,然後收拾了東西離開了家,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我把能砸的東西全砸了,能撕的照片全撕了,甚至把我給顧衛北買的衣服全用剪子剪了,我沒有想到自己這麼惡毒,是的,沒有想到。

那天晚上,我快速地逃離了那個家,如果還在那裏住一個晚上,我怕自己會失控,或者點把火燒了它,或者,我把自己殺死。

走在上海大街上,我只感覺陣陣噁心,我趴在路邊狂吐着,一邊吐一邊想如何去死。

我不想活了。

是的,不想活了。

生命還有什麼意義,所有的一切轉眼成了雲煙,我只記得自己轉身走的時候淚如泉湧,顧衛北在後邊大叫了我一聲。

他回去穿衣服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樓下。

我記得,他只穿了一條平腳內褲,那條內褲,還是我給他買的,他只愛穿平腳內褲。我都記得。

我把手機關掉,一個人背着包狂走,從南京路走到淮海路,然後再走到任何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

我整整走了一夜,天亮了以後,我去找了一家酒店,然後在那裏住了下來。

整整三天,我在那家酒店裏整整待了三天。

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樣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絕望而悲傷,我想就這樣寂寞地死去。

第四天,我打開手機,想給媽打個電話。

打開手機,我看到鋪天蓋地的短訊,全是顧衛北的。

我只看了一條,他說,林小白,你給我好好活着,你要死了你就是孬種,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但是,你都要活着,活着,你才有機會懲罰我對嗎?這一向是他說話的風格。

我輕輕刪去,再把以後所有信息也刪去,我的死活,從此與這個人無關了。

我刪啊刪,覺得自己都沒有力氣刪了。

顧衛北的電話打進來了,一遍又一遍,我想,他一定是一直在打,否則怎麼我一開機就有電話呢。

足有幾百次吧,手機快沒電了,我看着它一閃一閃地亮着,這是我喜歡的牌子諾基亞,我們買的都是這個牌子,情侶手機,他的大一些,我的小一些,放在一起的時候,如一對可愛的小動物,他說過,雌的是我,雄的是他。

我再次關機。

半個小時后,我打開手機,給媽打電話,此時,已經是深夜了。

媽來接電話,我想叫一聲媽,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

我的眼淚順着臉往下流着,有點咽眼,我懶得用手擦,我掛了電話,媽有高血壓,我不能讓她跟着我操心了。

顧衛北說我,死了就是孬種。

我想我真的不能死,我要讓他死,我要比他活得長。

我們曾說過要活到八十歲,然後牽着手一起散步。

我想站起來,可覺得渾身如同被拆散了一樣,我給前台打電話,請他們給我送點吃的來,無論什麼,什麼都行。

那一刻,活下去的慾望那麼強烈,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八十歲,我要讓顧衛北後悔沒有娶我,我是這樣有旺盛生命力的女子,我是這樣對愛痴情的女子,我要讓他知道,錯過了我,他就錯過了一生的愛情。

服務生送來了方便麵,我只泡了兩分鐘,然後就開始瘋狂地吃,我的胃裏空無一物,我剛剛吃進去,就吐了出來,我再吃,再吐,我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著燒,而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面如土色,好像一個木乃伊,我知道,如果現在我出去,可以把人嚇死。

我想到了戴曉蕾。

我的朋友,我少年時的朋友,那個曾經有過同性戀情結的女孩子,她一定會來救我的,周芬娜死了,我還有戴曉蕾,還有那個情同手足的姐姐。

我打通了她的電話。

戴曉蕾,我聲音微弱地說,姐姐,救救我。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姐姐。

那時,我把她當成了親人。

她那時正在同里,接了我的電話,她打車從同里到上海,然後找到我,那天晚上,她把我抱在懷裏,我放聲大哭,哭得死去活來。幾天來,我第一次哭得這麼痛快,再不哭出來,我想我會死的。

戴曉蕾說,不哭,不哭,總會過來的,人不那麼容易死,我死過幾次,還不是活過來了?

她說,有的時候,人的命比草還賤,以為活不下去了,春天來的時候,春風吹又生了。

我信她說的話,所以,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給顧衛北看,顧衛北,離開你的愛,我不會枯死。

我們買了夜飛北京的機票。上海,我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了。

在飛機上,我一直狂吃狂喝狂吐,我的臉色很黃,空中小姐問戴曉蕾,你妹妹是不是懷孕了,懷孕的女孩子才會這樣吐啊。

我一驚,戴曉蕾也吃驚地看着我問,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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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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