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木欣欣依次給每個同學發著家長會通知。發到萬遂時,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覺。
木欣欣忍不住推推他,說:"你起來吧,已經睡了一上午了。"
萬遂聽了,只是換了一個方向,仍把頭埋在臂彎中。
木欣欣有點受傷,但仍是柔聲說:"這個周六下午兩點半開家長會。"
萬遂惡聲惡氣地說:"來不了!"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木欣欣一眼。木欣欣的心直往下沉:看來同學們說的是真的了。
那天她聽到班裏一大團同學聚在一起議論着什麼,木欣欣聽到他們提到"萬遂"的名字不禁留心聽了。只聽他們不斷地感慨嘆息,又不像是以往對着萬遂的照片就能感動落淚的純花痴行為。她終於忍不住,生平第一次參加了班上的八卦討論活動:
"你們說萬遂怎麼了?"
有人回答她:"不是萬遂,是萬遂的爸爸生病了。"
生病了有什麼?木欣欣回想起自己在家,不管是哪個家人生了什麼風寒病痛,都會被其他人七手八腳地用棉被捆着,水被當作治百病的良藥強迫着灌進去,接受這樣野蠻粗暴療法的病人原本是不死也傷的,但奇異的是這樣一氣一急,病也就驅走了大半。從來沒有到過醫院的木欣欣,至今還以為治病就該這麼熱鬧。
她露出"看你們大驚小怪"的神色,旁人嘖嘖地責怪道:"病的可是一個帝國的國王啊!"
木欣欣腦袋中不禁又換了一幅畫面,在一間陰森詭異的大屋子裏,大床上躺着一個老人,臉如金紙,氣若遊絲,屋子裏有許多穿着光鮮的人,但沒有一個圍在床邊,而是都在翻着牆角的箱子罵人:"那個死老頭把遺囑放在哪裏?""死老頭"在床上劇烈地咳嗽,喘成一團。只有帘子動了,墨綠色的絲絨中看見一點可貴的天色,但那再朗朗也只是天色,不是希望。一個帝國就這樣崩塌了。
木欣欣被自己的想像嚇了一跳,澀澀地笑道:"不會這麼誇張吧?"
是時,萬遂走了進來,冷冷地掃視了人群。那張登着"萬氏集團董事長病重"的報紙不知被誰慌忙之間塞在木欣欣懷裏,萬遂朝着她沒有笑意地笑了一下。
也就是從這天起,萬遂像變了一個人,用殷悅人的話說,像是"一個被外星人切除了前腦的小男孩兒",他不再同人交談了,每天趴在桌子上睡到昏天黑地,少數醒着的時候就坐在座位上不知道想什麼。
冉芊晶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大步朝萬遂走去。大家都崇拜地看着她——自從她回歸樸素的生活方式之後,連人都變得潑辣爽利了。
冉芊晶對萬遂說:"你不能這樣繼續萎靡下去了,"萬遂國際官方後援會"馬上就要解散了啦!"
萬遂眼睛看到別處,淡淡地說:"好。"
冉芊晶聲音大了起來:"你這一聲"好"會讓多少女生痛苦?你痊癒了以後不要指望我們原諒你,所以你最好一輩子這副鬼樣子……"
"你繼續說,我要睡了。"
說著,萬遂就真的轟然趴倒在桌子上。
木欣欣看着冉芊晶紅着眼圈跑出教室,心想原來的萬遂再花心頑劣,也不會叫女生哭,致力於保護美的事業是他的人生信條——可見他變得多厲害。
木欣欣把筆桿在指尖旋着,心想自己要不要過去說說萬遂,勸勸他。去!不去!她一秒鐘換一個主意:人在悲慟的時候,若是露出無助和惶惑的表情就表示還有救,還聽得進旁人的話。但像萬遂這樣,他自始至終好像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在漠視什麼,在嘲笑什麼。旁人在旁做什麼指示,至多博得他的一聲冷笑。
她害怕現在的萬遂。始終沒有邁出那一步。
老師走了進來,看到同學們手中都拿着"家長會通知"的單子,點點頭說:"要開家長會了,同學們更要努力,不要讓家長丟臉啊。"
他翻開書本準備講課,忽然推了推眼鏡問:"欸,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同學們紛紛笑着擺手說:"沒有沒有,安靜得很。"
然後為了掩護某人把桌椅移成奇怪的佈局。
老師看同學笑得心虛,越發要探個究竟。他仔細一看,發現是萬遂在聽搖滾樂,超大的音量從耳機里泄出。老師氣他不羈,拿起一根粉筆頭朝他砸過去,粉筆從萬遂耳邊擦過,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老師兩手齊發,"刷刷"地很快就擲完了一盒粉筆頭,萬箭齊發,總會有一兩根砸到萬遂的額頭,他只是用手撣撣粉筆灰,依舊悠然地翻着雜誌。
同學擦把冷汗,慶幸地說:"幸虧老師的指法不好,要是准得像小李飛刀,萬遂還容得他這樣欺負?他還能活到現在生龍活虎地氣咻?"
老師兩手撐着講台,喘着氣對萬遂說:"你這樣毀着自己,怎麼當家族企業的繼承人?"
話音未落,全班都嘩然道:"老師,這回小李飛刀都救不了你了。"
萬遂把耳機拿下來,站起身與老師對視着。
木欣欣在後面坐立難安,生怕萬遂忽然爆發,撲上去撕扯掉老師的假髮。她鼓起勇氣,準備在這樁可以預見的喋血事件爆發之前,把萬遂拖出教室。她剛剛站起身,就看到前排的萬遂微微欠身,冷淡有禮地說:"我的父親還沒有死。"
老師冷笑道:"不管你的父親怎麼樣,憑你這副模樣,一輩子都不夠格做領導者。"
萬遂握緊了拳頭,一會兒,又戴上了耳機,緩緩坐了下來。這似乎比一場廝打還可怕,教室突然籠罩在一層紫黑色陰冷的濃霧中。同學們坐在其中嚇得發顫,大氣不敢喘。
老師翻開課本,卻徒然頹下肩膀,不知從何講起,踱出了教室。
木欣欣眼前是課本,眼底卻是萬遂的影子,成為抹不去的背景。
她心裏感嘆道: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連笑一樣,有面對和承擔重任的勇氣。
"不行,不行,我要辭職。我正式升你為校長,即時生效。我不管了,不管了。"
連笑對着眼前的副校長不斷地擺手。
副校長說:"你當校長這麼久,我雖然十分看不慣你,但也沒有做出過於苛難的行為。現在只不過要求你做一件小事情,你就推三阻四的。"
連笑恨不得跳上桌子,她喊道:"你讓我死,這還是小事?"
副校長說:"你就當作補辦了一個就職儀式。"
連笑兩手捂住耳朵,說:"聽不到聽不到。"
副校長不耐煩地揉揉額角,自從他向連笑說,要她在家長會上對全校家長發言的事情之後,連笑就一直叫着"讓我死讓我死",保安聽到后守在門口不肯走。副校長第一次理解眼前這個奇怪生物無理的言行,他想到自己當年第一次要面對格蘭高中的家長時,也嚇得腿軟。
格蘭高中的家長們都是商界政界要人,知道的人說是在開家長會,不知情的還說是新一屆的各界要人高峰會談正在召開。他們剛剛談完"政府內部已就本年度財政開支達成共識……支持政府開源節流",誰敢在他們炯炯的注視下拍拍手掌,說:"大家請看過來,請問對食堂菜色新增一樣蘑菇湯怎麼看?"
連笑斷然沒有膽子做這個找沒趣的人。
除了這,還有另一層擔憂。這次家長會更是家長們對學校的一次觀察和審視,生意人的樂趣就是貨比三家,審查一遍后,就怕他們覺得還有更好更實惠的更有前途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其他學校去,這將是對格蘭高中聲譽的巨大損傷。
而最最擔心的是,家長會上要是有了紕漏,這些九鼎之言的人對外界語氣一躊躇,摸摸鼻子說:"格蘭高中嘛……呵呵,不好說。"那無疑將格蘭高中置於災難和恐慌。
連笑說:"那正校長至少會來主持大局,我站在她身後只要保證不暈倒不嘔吐就可以了吧。"
副校長道:"正校長今年不會來。"
連笑驚叫道:"她在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都不會回來?她到底幹什麼去了?"她抱起雙臂打量着副校長,說:"我現在嚴重懷疑你謀財害命,把她綁架了。"
副校長氣得額頭上的青筋根根暴出,抓住連笑的衣領說:"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連笑掙脫開,抱歉地說:"我也是難以接受這個震撼的消息才會失言。真的讓我一個人主持大局?"
副校長點點頭。
連笑歪着頭,問:"你可下定主意?我在家長會上一出場,難保不會令神憎鬼厭人怨,甚至還有可能釀成流血事件,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最壞的可能就是格蘭高中被夷為平地。這一切你都有心理準備?"
副校長說:"我想像的比你的預言還要壞十倍。可誰叫校長打電話示意這樣做。"
連笑驚喜地在腦後比一個髮髻的形狀,問:"真是那個正校長?"
副校長盯住連笑的眼睛,誠懇地說:"她信任你。"
連笑頓時傻笑起來。
副校長看到她的樣子,自言自語道:"我簡直不知道她對你的這份信心是怎麼來的。"
連笑笑得越發愣頭愣腦,說道:"那我一定不能失敗了。正校長的原話是什麼?你趕緊一字一句地複述給我,有沒有類似於"連笑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孩子"這樣的語句……"
連笑興緻勃勃地衝進教室,一把抓着木欣欣就沒命地跑。木欣欣在她身後,是錯愕的,同時也有些悵惘。
剛剛在教室,她恍惚看到萬遂低着頭朝自己走了過來,感覺到陰影靠近了,木欣欣緊張得腳趾都蜷縮起來。萬遂還沒有開口,她就被連笑以私奔一般的迅猛之勢拉走了。在被拉走的那一瞬間,她倉惶地回頭看了一眼萬遂,但目光只捕捉到他米色外套的衣角,沒有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話語。
萬遂對於這次交談一定是鼓足了勇氣,以後讓他吐露心聲也許就沒有機會了。木欣欣這樣想着,往回拉着連笑,使她停住了腳步,慍怒地問:
"你這麼急拉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
連笑說:"今年家長會,我要代替校長主持大局和發言。"
木欣欣用拳頭掩住嘴驚訝地說:"不會吧?正校長呢?"
連笑說:"不知道,她鶴髮童顏玩心大得很,一年總有大半年在外地。副校長說她環遊世界去了,現在她可能在白色細沙灘上喝酒吃蝦吧。不過,她說她信任我欸。"
木欣欣笑着說:"我為你高興。但你還是沒有說你要帶我去哪兒。"
連笑說:"她信任我,但我還不信任我自己嘞。我需要緊急特訓,而我信得過的老師只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你。"
"另外一個呢?"
"我現在正要帶你去見他。"
那個人比她們想像中難見得多,連笑敲了半天的門都等不到回應,就和木欣欣席地而坐等着。木欣欣冷得牙齒不斷打在下唇上,她揉搓着雙臂問連笑:
"你的老師怎麼在這樣陰冷的地方?"
連笑說:"他性格有怪癖,喜歡在沒人的地方出沒,我從來沒見過他出現在人多的地方。"
木欣欣問:"他是幽靈啊?"
連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木欣欣:"他是沐垂陽。"
木欣欣說:"那也是幽靈的一種。我只在傳說中聽過他的事迹,你快給我講講真實的他是怎樣的。"
連笑半晌搖搖頭,不是無話可說,因為太多的片斷湧起擁入纖細狹小的通道,幾乎令她喉嚨管里透不過氣來。他又是這樣一個陌生人,多麼奇妙的感覺。
木欣欣仍追問:"全校大概也只有你認識他了,你們很有交情吧。"
連笑笑道:"怎麼會?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完全是千不該萬不該倒霉要死地湊巧碰在一起了。舉個例子來說吧,我的夢想是只要活着就好,他的理想則是上一所世界有名的研究所,將來從事一種我聽都聽不懂的,英文縮寫很像AIDS的職業。"
"不是愛滋,是AI人工智能,不過還是謝謝你的介紹。"
沐垂陽在她們的背後說。
連笑慌忙拉着木欣欣站起來,向他倆介紹:"這位是沐垂陽,這位是木欣欣。"
沐垂陽完全不看木欣欣,皺着眉頭埋怨連笑:"你怎麼可以隨便帶人到我這個地方來。"
連笑狡辯道:"我是帶她來參觀我的辦公室,剛好被你看見了而已。"
沐垂陽一邊打開他的電腦屋的門,一邊回頭說:"是啊,還剛好像流浪狗一樣縮在我的門口。"
連笑和木欣欣訕笑着搶在沐垂陽之前走進了房間。沐垂陽接着走入。
連笑面色忽然凝凍住,對沐垂陽說:
"你能不能再進一次門給我看?"
沐垂陽覺得奇怪,還是依照着重新出了一遍場。
他出現在門框裏,就像做就的畫框鑲着的大畫終於有了主角。沐垂陽並不像京戲裏的霸王,一出場就掀褲子打腿以示霸氣,他低調內斂,但自有一股書卷氣襲人而來。他環視四周,眼中精光四射,使人不得不小心應付。
連笑看呆了,說:"我追求的就是這種效果,你再走一遍給我看。"
沐垂陽說:"你一遍遍叫我表演進門,是找我來拍防盜門廣告嗎?"
木欣欣搶着把事情原委幹練簡潔地講了一遍,沐垂陽這才第一次正眼看了木欣欣,頷首道:"終於有一個說得清楚話的。"
連笑大力拍着木欣欣的後背,嘴角笑得咧到耳朵邊:
"開什麼玩笑,這是年級第一名,我要是有她一半大方懂事,也不會擔心家長會的事了。"
沐垂陽淡淡地掃一眼木欣欣,說:"就算是她,也不合格。"
連笑仔細打量着木欣欣,說:"確實,皺眉太多。"
沐垂陽接道:"聲音太細。"
"老摸鼻樑。"
"眼鏡太大。"
木欣欣被他們說得無地自容,紅着臉跑了出去。
連笑到沐垂陽的背後,看他背後是不是插着什麼木板能讓他的脊樑這麼挺直,發現什麼也沒有,問道:"你當年參加"全國第一高中生"的時候,我記得是考了儀態的。你當時是怎麼訓練的?"
沐垂陽說:"你還真的以為儀態就是站立和走路。"
連笑說:"當然不,還有坐姿。"
沐垂陽揚起嘴角,說:"那年我參加"全國第一高中生"的比賽之前,也沒有經過什麼訓練,只是當時進入到一間屋子,坐着接受幾句問話。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還要穿泳裝走台步。你首先擔心的不應該是走和站,而應該是發自內心地思考你能為你的高中做些什麼。你走得再好看也不會贏過一個模特。"
連笑說:"嘩,你一口氣竟說了這麼多話。"
沐垂陽仍往下說:"你思索了多少,做了多少事,讀了多少書,自然會在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
連笑說:"我懂了,這次家長會發言的目的,就是向家長們展示我的閱歷和才能。"
沐垂陽又說:"錯了,只有自卑的人才會這樣。"
連笑像是一下子被木劍戳中要害,臉上仍掛着笑說:"你說得這麼直白,也不給我一個台階下。"
沐垂陽說:"你還用我給台階嗎?你不是隨時隨身帶着梯子咚咚地下去嗎?"
連笑安靜了。
沐垂陽索性轉身干自己的事,半天,室內沒有了連笑的嘰喳,沐垂陽也覺得愧疚,回頭看一眼她是否還活着。
連笑神情柔和而黯淡,低着頭彷彿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後勉強打起精神,對沐垂陽說:"至少教給我,怎樣才能有你那一雙寒氣逼人的眼睛?"
像我一樣寂寥的眼睛嗎?你這樣凈澈神採的眼睛有什麼不好?沐垂陽久久地看着連笑,目光仔細得簡直悲愴,他說:"好,讓我來教你。"
木欣欣奔出去並不是羞愧。這也是出來后被冷風一吹才發現的。他們的話在她心頭只是輕輕一掠,真正讓她嫉妒的是,他們能這樣無間地談話,連笑能這樣咕嚕着眼珠沒大沒小,沒輕沒重地對沐垂陽說話,自己遠遠不如,什麼都不敢說,只能目睹萬遂修鍊成魔么?
冷風又夾着雨,雨下得大了。天色冥暗,風雨如晦,雨是纏綿還是怨毒,對木欣欣來說沒有區別,只是天空重複落下的一種物件。她加快腳步,一心想跑回教室。
腳步停住是因為有人擋在眼前,一群人眾星捧月一樣簇擁着一個人,全校有皇帝出巡氣勢的也只有萬遂一個人了。
一群女生撐着半透明的粉紅淡藍的傘跟在他後面,想給他打上又不敢,傘舉得雖高卻一點沒罩着他,水珠從傘的筋紋上滑了下來,全傾潑在萬遂的頭髮上。萬遂不耐煩地把頭髮往後一捋,她們嚇得尖叫着丟了傘就跑。
萬遂站在木欣欣眼前,木欣欣說:"你礙着我的路了。"
萬遂做出讓路的姿勢,嬉笑着說:"你只管往前走,直走右轉就是教室。"
木欣欣卻不知道被什麼絆住了腳,情願被雨淋着不走。
萬遂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你趕緊走啊,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嗎,今天又找到什麼新的避難所了?躲到湖底下當水怪?"
木欣欣不知道他一直這樣想着自己,說道:"我並沒有躲着你,只是沒有偏向虎山行而已。誰敢跟你說話?你不是裝作沒聽見,就是把別人罵回去。"
萬遂說:"你說了,也許情形會不一樣。"
木欣欣依然拒絕消化他的話,聲音裏帶着不平:"我拿什麼身份安慰你,勸說你,一個被你資助上學的山區窮苦兒童有什麼資格?"
萬遂向前一步想反駁,說她的身份不止於此,但他好像被自己噎在喉管里的話嚇壞了,一時竟沒有話說。
這時,學校里的路燈一顆顆依次亮了,玉蘭花的燈罩映出圓的亮影子。這一帶靠近老校區,路燈不多,光像作畫人的衣袖無意中蹭在畫布上的牙白顏料。
萬遂身後卻剛好有一個路燈,燈盞簪在他頭上,陰影投了下來。木欣欣這才發現他臉上痛苦的表情。雨不沾他的頭髮,是怎樣從天上落下的,就原樣從他的發梢上滴下。
萬遂輕聲問:"我以前總是和你吵,惹怒你,現在總是想與你單獨相處……還不夠明白嗎?"
木欣欣不知道他是問她,還是問他自己,但還是積極地搶答:"我明白,這表明你想製造無人證的犯罪現場。"
萬遂用手抹掉臉上的雨滴,結果抹來了一臉苦澀的笑容:"好好,你明白就好。"
木欣欣低頭,半晌才換了一副沉靜的聲調說:"不要把我們這些智商高的都看成木頭人,你的心意我知道。"
萬遂驚喜地說:"你知道?"
然後興奮地雙手捶胸,要做出金剛的樣子。
木欣欣別過臉笑了。
萬遂小心地看着她的臉色,不知道她臉上的紅是被路燈映上的,還是內心的喜悅沁出的,也跟着她笑了。
木欣欣忽然勉強收起笑臉,說:"我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你必須振作起來。我知道老師說的話你不愛聽,但你確實遲早會成為萬氏集團的繼承人,不能只想着當中國的詹姆斯·邦德。"
萬遂不好意思地說:"那是我在作文里亂謅的。"
木欣欣說:"我是個鄉下人。你無論怎樣墮落我都只有羨慕的份兒。但你的同行和對手們肯定不會像我這樣,你鬆懈一點就露出了死穴,被一錘打死。所以你現在不能繼續弔兒郎當了,重任是你的,越早面對越好。慘了慘了,你現在肯定已經晚了,我給你出個不等式看你會不會解……"
萬遂朝滔滔不絕的木欣欣伸出手,說:"成交。"
木欣欣握住他的溫熱的手,萬遂突然使了點勁把她一拽,她的頭頂正挨着他的下頷,木欣欣揚起的青絲搔着萬遂的下巴,萬遂的皮衣外套被雨淋濕發出奇怪的氣味抵着木欣欣的鼻子,可他倆一點兒也不敢動。
萬遂在木欣欣頭頂說:"其實我這次下雨出來找你,就是想找你幫我補習功課。"
木欣欣輕聲答應了一聲。
該怎麼分開呢?兩人都不知道,只好保持着這古怪的姿勢,長久地握着手。
雨停了,天空一片霽青。
連笑回到教室大叫着:"木欣欣,我明天……"
她話沒說完就看到自己的位置被萬遂佔了,他和木欣欣並排坐着。
木欣欣大概寫了一道題目給萬遂,萬遂接過算了一會兒,忽而抬頭問木欣欣:"你心中已經有答案了嗎?"
木欣欣凝神寫自己的作業,只點點頭。
萬遂驚嘆地"嘩"了一聲,埋頭狠狠地算了一氣,又抬起頭,五官皺在一起,問:"你確定這道題有答案嗎?"
木欣欣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萬遂垂頭喪氣地繼續算。這時,木欣欣才微微轉過臉看着他的側臉發笑。
他們周圍擠滿了圍觀的人群,連笑旁邊的女生用手帕抹着眼淚,說:"慘了,"萬遂官方國際後援會"要正式解散了。"
連笑心中驚了聲響雷,但還維持着鎮靜:"他們又沒有談戀愛,不過是幫助後進同學的手拉手活動而已,萬遂請我輔導學習我也會答應的。"
那女生睨了連笑一眼,問:"你也是後援會的成員?"
"對,我是"暗戀萬遂"組的。"
那女生新一輪的眼淚又決堤了:"沒指望了,我們都洗洗睡吧。對了,你是不是沐垂陽的經紀人,我們準備新建一個沐垂陽的後援會,你不如幫他做決策?"
"那你就等着幫我收屍吧。"
連笑擠回自己的座位,萬遂搬着自己的作業挪走,臨走還不忘同連笑道歉:
"這位同學,對不起占你的位置這麼久。"
連笑對木欣欣嘆息道:"他又忘了我的名字,他還曾經說我的名字很好記的。"
木欣欣忐忑地看着連笑,好像隨時等待她發脾氣,連笑這才發現自己在向木欣欣泄憤,慌忙岔開話:"你太傻了,要是我替萬遂補習一定會狠狠敲詐他一筆。"
木欣欣說:"他前面的基礎不好,我可能要補習到期中考試之前。"她看了一眼連笑,問,"沒關係吧?"
"沒事的。"
"你要是覺得不好我就可以停止。"
"不用了。"
兩人飛快地進行了以上的對話,就各自在沉默中尷尬着。剛才的問答進行得太快,所以才顯得可疑。兩人暗自瞟了一眼對方,都咬了一下舌頭。
木欣欣說:"對了,你說明天幹什麼?"
連笑撓頭說忘了。其實她清楚地記得:她一心向學,沐垂陽名師講解,她自己覺得已經把家長會的出場練得有模有樣了,明天想邀請木欣欣參觀演習。但話在嘴邊,她卻意興闌珊了。
"進來。"
連笑推開門,動作簡潔凌厲,高傲,冷漠,五官沒有一點兒多餘的調動。
"笑。"
連笑展開笑靨,像緩緩展開絲絨包裹着的寶貴的東西,而看到實物的剎那,觀者都感嘆等待是值得的。
連笑猛地收起笑臉,緊張地詢問坐在不遠處的沐垂陽:"怎麼樣?"
沐垂陽若有所思地說:"我甚至有一瞬間懷疑你真的是有點頭腦的。"
連笑忐忑地問:"這是誇獎我嗎?"
沐垂陽露出與連笑剛剛一模一樣的笑容,伸出大拇指。
連笑興奮地拍掌說道:"讓我們再看看他怎麼評價。"沐垂陽隨即激活了電腦屏幕,屏幕上出現一個虛擬人,模擬着剛剛連笑走進門的動作。
這是沐垂陽為了訓練連笑而專門設計的程序,連笑剛剛看到屏幕上的虛擬人時笑得半死:"這個人是個光頭啊,長得這麼畸形會不會被其他虛擬人排擠啊?"
沐垂陽:"她的臉我是照着你設計的。"連笑立刻就不說話了。
沐垂陽局部放大了那張貌似連笑的面孔,回放那個笑靨,電腦用無聲調的金屬聲音分析道:"笑時左右臉輕微不對稱,左眼直徑比右眼直徑寬兩毫米左右,請再看一遍正確調動臉部肌肉的方法。"
連笑對着沐垂陽,把臉上能皺起的地方都皺起,說:"他比你還要嚴格。"
沐垂陽不言語,按了幾個鍵,就看到那個虛擬人從下往上剝離成碎片,再消失不見,說道:"你以後不用聽他胡說了,我說你學成了你就是學成了。"
連笑歡呼道:"吃東西!吃東西慶祝!"
連笑一手端着一碗泡麵,沐垂陽把電腦桌清理出一個地方,連笑放碗的時候看到那個破碎杯子的殘骸還被保留着,歉疚地說:
"這個杯子的把手我收起來吧,免得你觸景生悲情。"
沐垂陽說:"我看到並不會哭,只會提醒自己憎惡那個摔破我杯子的人。"
連笑說:"那我更要收走了。"
說著把杯子的把手收到自己的小包里,然後呼嚕呼嚕地吃起面,把另一碗推給沐垂陽。
沐垂陽聽到她吃得山響,說:"不要試圖把壞心情扼死在食物里。"
連笑叼着一挂面條抬頭看着他,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心情壞了?"
沐垂陽說:"練習了這麼久,只有這一次你的演出是完美的。以前你總是忍不住笑場,惟獨今天你的眼裏一點笑意也沒有,自始至終都很冷靜。你不要說你也不能免俗地失戀了吧?"他輕蔑地補充道,"失戀的對象是你說的那個無腦少爺?"
連笑沒好聲氣地說:"你就把我定位成一個胸無大志的角色嗎?"
沐垂陽躊躇道:"呃……"
連笑慌忙說:"我又沒真的叫你回答。說失戀是言重了,失落還差不多。失戀是家裏遭了小偷——不是,簡直是阿里巴巴大盜,把所有能搶的東西都搶走了,不能搶的就燒得黑溜溜,全家完好的只有一個不鏽鋼湯匙。我只是失落,這種感覺是打開檔案夾,卻發現文件不見了,也許是被人偷了,也許是自己遺失了,滿腦子納罕。"
沐垂陽問:"文件里記了什麼?"
連笑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丟都丟了,再問作甚。"
她看到沐垂陽仍不甚信任地盯着自己,便說:"老實告訴你吧,我心情壞是因為木欣欣,我不知道該祝福她有個好歸宿,還是該感嘆自己以後會很孤獨。你吃完了嗎?讓我們再練最後一次。"
他優雅地挑起麵條,說,"我不想再教你了。"
連笑驚疑不定,生氣道:"你竟敢在這麼緊張的時候翻臉不認人,看你的臉也不短,沒想到翻起來這麼輕鬆。"
沐垂陽摸着下顎說:"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沒有預料到會訓練出一個和我一樣的怪物來。"
聽到被所有人當成傳奇崇拜敬仰的沐垂陽稱呼自己是怪物,連笑就像剛吞了一個硬幣一樣一下子哽住了。面碗裏騰起的一股蒸汽把沐垂陽的眼鏡蒙上一層白霧,沐垂陽只好取下眼鏡放在一旁。不戴眼鏡的沐垂陽,變得不一樣了。摘了眼鏡后,沐垂陽不再是一副惡靈不侵的正經樣,反而因為輪廓過於細緻而邪氣,眼底偶爾閃過的光也魅惑人心。
連笑的顴骨逐漸熱了起來,她不敢再看,胡亂在空中抓了個話題:
"那明天我該穿什麼衣服?我媽媽給我寄來一件裙子,我希望明天穿上,是粉色的紗裙子。有好多層,裙擺蓬得很高,上面還綴滿了大紅色的蝴蝶結,但是露出肩膀,有些暴露。我要是不穿就只有當伴娘的時候才能穿了。穿上很好看的,就像音樂盒裏的旋轉娃娃。"
"好的,可以穿,穿上后你最好躲在音樂盒裏不要來見我。"
"我知道了,那還是穿校服吧。清純簡單,並且表示自己無條件誓死保衛格蘭高中。"
沐垂陽點點頭,滿室又只聽到吸麵條的聲音,但那聲音不過浮在寂靜的清水上,壓不過沉寂。
連笑滿嘴麵條含糊地說:"你不是怪物,你只是一個完人。"
格蘭高中門前又停滿了車,車上走下表情驕矜的男男女女。當他們看到等在校門前的兒女,矜持便訇然從中裂開,粗魯地把孩子往懷中一擼,不知道怎樣揣捏捶打才能表示自己的喜愛。
連笑仍踮腳望着,她知道爸爸媽媽斷然不會從車上下來。果然,罵咧着扭着身子在車陣中擠過來的才是自己的父母。
媽媽看到連笑,表情一沉:"你沒有穿我給你寄過來的裙子?"
連笑敷衍道:"馬上就穿。"
爸爸媽媽才滿意地用胳膊肘摟過連笑,正式啟動溫暖親情的工程。
爸爸問連笑:"你在這兒還好吧?四肢還尚健全?"
父母都沒什麼野心,覺得連笑還完整地活着就已經是最大的奇迹了。所以,連笑還沒有告訴自己當選學生校長的事情,準備待會兒就職典禮的時候嚇他們一嚇。
她仰臉對爸媽笑道:"該在的全都在。而且我成績還進步了,現在在班上已屬中上流。"
媽媽好像代入了連笑的角色,笑得靦腆,還不斷害羞地拍着連笑的肩膀說:"不要這樣說啦。"
父親則急得團團轉:"你現在學得這麼好乾什麼,以後就只有下降的空間了。"
連笑好像有點明白自己的性格是怎樣培養出來的了。
連笑說:"你們還沒有參觀過我的宿舍吧,現在就帶你們去看。"
她帶着父母走進自己的宿舍樓,另一家剛好要下樓,兩隊人馬在樓梯上擦肩而過。另一家原來是木欣欣一家。
她的父母看起來比連笑的還要清貧,但一家子都沒有不得志的郁蹙氣,神色坦蕩,讓人看了就舒服。
連笑和木欣欣微微點頭,側身讓他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