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沐垂陽說對了,一個人是無法打贏整所學校的。
木欣欣說錯了,快樂是結果,但歸根結底,它還是種過程。
監考老師成雙結隊地走出教學樓,表情誇張地交談着考試奇觀。經過連笑身邊時,連笑也聽到了隻言片語:
"建校這麼多年沒鬧過這種鬼,我們考場沒有一個人答了卷子,你們呢?"
"我們考場最後交卷的那個女同學答了,整張卷子寫得滿滿當當。"
"真的?她每道題都答了?"
"不是,她只寫了篇八股文,叫做"成績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
"嘩!膽子又大,又老套。"
連笑在他們身後笑出了眼淚。誰說不是呢,木欣欣再大膽也是慎為,再出格也是正經,做最難以理喻的事情也一板一眼。她要是早出生,一定是能與從軍木蘭,救父緹縈並列"古代傑出三八紅旗手"。
"你不用感動得哭,我這樣做也不是為了你。"
木欣欣的聲音忽然出現,她心事重重地坐在連笑身後的石頭上。連笑也覥着臉擠上去跟她並排坐着,嬉皮笑臉地盯着木欣欣說:"我知道,我知道。"
木欣欣用指甲刮著側面的石頭,說:"你不知道,你至少是不了解。你那天在湖邊說的話我回來想了半天,後來,終於明白你為什麼生我的氣了。你肯定是恨那天公佈校長候選人名單時,我撇下你單獨跑了。"
連笑心中一驚,只得點點頭,心裏卻有點希望木欣欣不要再說了。木欣欣自首在選票上作弊的事,只會給這麼完美的故事一個不堪的尾巴。
木欣欣繃著臉繼續說:"我知道競選校長是我的事,我全部留給你去打點是不厚道,但你為這事翻臉也太小心眼了吧!那天我是實在想去挖水蛭,我想挖回來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能吸血,能吸多少血,那一個星期,我腦袋裏裝的只有水蛭,想得全身發癢。那天全校人都不在,我就一個人跑到泥巴地里去找……"
連笑受驚不小:原來作弊的不是木欣欣。幸虧那疊被修改的選票還在自己包里藏着,如果她當日吵吵嚷嚷地告發了木欣欣,她今日更要後悔。
當那天木欣欣跪在泥巴地里滿臉髒兮兮挖水蛭的時候,是誰躲在荒僻的角落裏飛快地塗抹着選票?這人是日行一善,還是,敵人?
連笑推一推滔滔不絕的木欣欣,從隨身的包里拿出那個包着選票的手帕。木欣欣在膝蓋上把手帕攤開,仔細一看裏面的選票也吃了一驚,怔怔地不能說話。
連笑在她耳邊問:"你,有沒有什麼仇家?恨你恨得要陷害你?"
木欣欣用食指頂着臉頰,答非所問:"這個手帕我好像見過。"
連笑倒沒仔細看過,手帕還是嶄新,這種灰青色有個學名叫做蝦子青,上面勾滿了老黃色的月牙,也看不出是男式還是女式的。
連笑拍拍木欣欣,勸她不要一會子用腦過度腦充血了:"算了,選票和方巾就放你那兒,你不要着急仔細想想。"
太陽越來越高,樹影都敵不過,任由它把整個天地照得不留一點餘地。連笑卻覺得,躲在暗處的人越來越多了。
第二章
"你來啦,鄰居。"
連笑像馬一樣四肢着地擦地板,抹把汗,笑着向門口的人打招呼,然後自顧自地說:
"真是人善被人欺,我爭取了半天終於爭取到一個辦公室。門一開,我還以為這只是校長專用儲物間——平躺下四面的牆都摸得到——結果就這塊地了,校長專用書房,起居室,健身房,衛生間,辦公地全部就這麼大的地方。開門之前,我以為裏面站着一群西裝筆挺的私人保鏢,結果開門一看,只立着幾隻高大神武的拖把笤帚。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對了,你會不會打字?能不能打"校長辦公室",讓我打印了貼在門上?"
沐垂陽啜了口茶,覺得這驚還沒有被壓下來,又喝了一口,總算能組織成完整的句子了:"我會打字。"
連笑把地板擦得吱吱大叫,根本沒聽到沐垂陽說什麼。沐垂陽皺着眉頭,聲音大了一點:"你從今以後,就要常駐在這裏啦?"
連笑側着頭說:"也不一定,只是思考宇宙人生的時候來一下吧。這兒清靜。"
沐垂陽手中的茶杯顫了一顫,他向前俯着身子輕聲說:"你知道這兒為什麼清靜嗎?因為這裏鬧鬼啊。"說著,在心裏無奈嘆息自己怎麼拙劣到這個地步。
連笑瞪大眼睛說:"所以我才過來陪你啊。"她端詳着沐垂陽痛苦的神色,忽然說:"你不是擔心孤男寡女共處一鬧鬼荒宅吧?你放心,你是安全的,我喜歡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類型,你對我來說太有腦袋了。"
沐垂陽手中的茶杯又顫一顫,他說:"我回去了。"又小聲加了一句,"你不要跟過來。"轉身走了,還順手帶上了房間的門。
連笑一邊擦地一邊笑出聲來,她早就猜出來,廢棄校舍這些"不可思議的傳說"一定是沐垂陽用幾束光幾聲響自己製造出來的,為的就是把自己和人群隔離開來。
是為了什麼呢?連笑覺得一定是什麼天才的怪癖。在她眼裏,與其說沐垂陽像個不諳世事的奇才,倒不如說他像個忘記歸路的古人。在這個時代,哪個人會把"明人不做暗事"和"男女授受不親"作為人生準則,只差沒讓岳母在背上刺上橫批"無欲無求"。
連笑打賭,除了居里夫人,沒有一個女生能讓他用溫柔的眼神打量。
"萬遂又朝這邊打量了一眼耶。你是怎麼看待他這個人的?"
連笑枕着胳膊,心不在焉地問木欣欣,其實自己心裏早已嘖嘖有聲地報出答案:一個人可以帥成那樣,也不得不有點思想吧。
木欣欣頓一頓筆,簡潔地說:"討厭。"為了不讓人誤會她是在撒嬌,她又擴句道,"我討厭他。"
連笑愕然道:"啊?不會吧!"
木欣欣一邊運筆飛快,一邊說話飛快:"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自大的人,以為所有女生都喜歡他,少數幾個討厭他的,還是因為追求不到而因愛生恨。"
連笑說:"噓——萬遂就坐在前面耶,你聲音小一點。"
"能夠打擊到他,是我的榮幸。仗着自己家裏有錢,就欺男霸女,他以為自己是混世魔王啊。"
連笑嚇得用一隻手遮住木欣欣的嘴,但來不及,萬遂已經聽見了,他氣得臉通紅,轉頭,又憤怒又委屈地對木欣欣說:
"出生富裕是我的錯嗎?"
木欣欣仰頭張狂地大笑道:"笑死我了,從來沒有富家子弟這樣自我辯護。"
萬遂氣急敗壞地瞪着木欣欣,木欣欣厭惡地別過頭避着他的目光。
還沒安靜多久,冉芊晶拿着一疊粉紅噴香的請帖四處派送——當然派送不到連笑和木欣欣那裏去,她一邊發一邊囑咐道:"還是到老地方來參加生日派對。老規矩,都不許帶生日禮物,誰帶就是瞧不起我。一定準時到哦,所有女士派送香水一瓶,所有男士派送名牌運動手錶一個。"
"哼,你相不相信冉芊晶的爸媽會花錢讓卓別林復活,給他們的寶貝女兒祝……"
連笑下半截的話被吞進肚子裏,是因為她被木欣欣宛如復仇女神的模樣嚇壞了,只見木欣欣頭髮都一根根豎起來了,眼睛瞪着冉芊晶的身影快噴出火光來,"啪"的一聲掰斷了手裏的鉛筆。
為什麼?為什麼僅僅一個星期,木欣欣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當然,她一向都是跟平民階級比較熱絡,但她並不偏激。記得不久以前,草根弟兄們在食堂聚餐,一邊大塊吃肉大口喝湯,一邊痛斥富家子弟,一頓飯吃得階級感情極其濃厚。那時木欣欣夾在其中極其不自在,她一直不肯跟他們一起振臂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只是把臉埋在飯碗裏,不得不反應時才微笑着點頭。
而一個星期之後,木欣欣卻變得像現在疾富如仇。每天晚上,連笑都睡得不踏實,因為她得監視着木欣欣,生怕她偷偷穿上夜行服當女飛賊劫富濟貧。
如果連笑知道這一個星期發生在木欣欣身上的事情,她就不會奇怪了。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副校長宣佈從今以後取消淘汰考試的制度,說了些格蘭高中一向重視學生綜合素質的話。木欣欣站在主席台下,總覺得副校長的目光不輕不重地在自己身上烙了一下,但她一直樂觀地猜測:當時副校長說要取消她的獎學金,只是一時情急的威脅而已吧——到底是這麼慎重的學校,既然有識人之明,也應該有容人之量。副校長眼看着也老眉咔嚓眼了,不至於欺負一介弱質女子。
直到幾天前,木欣欣心才被凍得全寒。格蘭高中的獎學金一向是定期用信封裝着,投遞到名列前茅的學生的收件箱裏去的,當那個日子到來,同學們打開收件箱時都像等待聖誕禮物一樣欣喜忐忑。這天,木欣欣早早地就到宿舍外面的收件箱裏收信,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那個熟悉的厚信封(她的獎學金里還包含着生活費,比別人的都要厚一些)。
木欣欣心裏踏了一腳空,臉上卻維持着笑容:"不會吧?"她手撐着膝蓋往裏面看,明亮寬敞,空無一物。
清晨還沒有人起床,寂靜的宿舍走廊上空無一人。大理石地板是凍結的水藍色,被透過窗戶的太陽光照出一縷縷甜白來,像是冰破處道道裂紋。木欣欣跪下,細細地鎖好空的收件箱。
弱質女子還是被欺負了。
當天下午,木欣欣偷偷地給媽媽打了一通電話,說:"媽媽,昨天我們班有一個人交不起學費,自己偷偷退了學。"
媽媽說:"你可不要學她。你爸不如人,你媽不如人,你好歹還看到點曙光,一定得爭口氣。"
木欣欣試探地說:"如果我也上不了學了,我能幹什麼?"
媽媽說:"那你就只能學你爸開出租車了,你爸一三五開,你開二四六,周日我給你們倆燙老酒喝。"
媽媽給木欣欣說玩笑話聽,自己先咯咯笑個不停。然後又例行絮叨說了些要記得感激報答學校的話,掛斷了電話。
這改變命運的一天,木欣欣瞞過了所有人。
不如告訴連笑吧?木欣欣有點自私地想,自己是沒有膽子去找副校長評理的,連笑卻一向沒顧沒忌的,像孫悟空一樣,讓她大鬧天宮,讓她到副校長面前撒潑,說不定還有活路。再不濟,也給自己出了口惡氣。她竭力做出平淡的模樣,對連笑說:
"那天副校長對我說……"
上課鈴響了,連笑打斷她說:"我們去上體育課吧。"
木欣欣恍惚地說:"好的。"
她下一次下定決心開口不知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體育課上,木欣欣和萬遂分到一組打羽毛球。木欣欣對於任何一種球類運動都有肢體障礙,因此她每次和人打球之前,總要預前一迭聲地道歉。可她今天卻沒有心思,每一球都打出界外,或是彈着球網,然後面無表情杵着球拍站着,讓萬遂不停地彎腰撿球。旁人看他們暗潮洶湧,猜測着大戰何時會爆發,他們何時會廝打起來。
萬遂忽然打破沉默,說:"你知不知道評判羽毛球打得好壞的標準是什麼?"
木欣欣搖搖頭。萬遂說:"肉露得越多,表示球打得越好。"
"什麼意思?你是暗示我穿泳裝打羽毛球?"
萬遂說:"我怎會自找罪受?我給你示範一下。"
他騰空躍起,狠狠扣殺眼前的白球。T恤下襟果然被風掀起,露出一截小麥色的肌膚。
他匆匆着陸,說:"你自己看看就行了,謝絕採訪,禁止拍照,概不外傳。"然後紅着臉掖了掖衣角。
木欣欣不禁笑了,露出幾顆白白的小牙齒。萬遂不像個濁世佳公子,反而像一個憨直舞男。木欣欣這樣想着,也就說了出來。
萬遂佯裝發怒,朝着木欣欣發球,說:"看我打不打到你!"
木欣欣和萬遂自此認真地打了幾個回合,她不知道萬遂總是故意讓她,聽着萬遂不斷地說"好球",還以為自己球藝精進了。萬遂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心裏寬慰,嘴上也不禁得意忘形起來:
"你看我多好,富人里也可以有人善良如我,不要因為自己窮,就介意別人有錢。"
木欣欣打球的動作停下了,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正色看着萬遂說:
"人各有命,我就是窮,這是我的命,我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你別說得好像我沒見過錢一樣,我見過,只不過錢不是我的。"
萬遂看她一字一頓,聲音雖然不大,但費力得身體都輕顫起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不迭地道歉:
"我說錯話了,我們繼續打球吧,我還露肉給你看。"
說著就要掀衣服。旁邊的女生尖叫起來。
木欣欣丟下一句:"我去洗手。"就徑直往外走,萬遂丟下球拍,追了出去。
木欣欣出了體育館,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腳步竟然很沉着堅定。她走了許久,驀然發覺自己想走回家的路,才停住腳步,說:"我是去洗手的。"沮喪地折了回去。她轉了半天找不到洗手的地方,看到花壇里有一個水管潺潺地流着水,就把手伸過去沖,順勢坐在壇邊的石階上,涼意一點點順着初秋毛呢校服裙的紋路沁過來,她抬起濕潤的手,兩手攏成空心拳上下移動着。過不了多久,她抓着的,就是真正的方向盤了。
"你在練左右手互搏啊?"
萬遂從木欣欣身後出現,拿一瓶礦泉水敲敲她的背。
木欣欣擰了擰瓶蓋,卻怎麼也使不上勁,終於放棄了,說:"不是,我在練習開車。"
萬遂從她手上拿過瓶子,擰開瓶蓋遞給她,說:"你長大以後要當司機嗎?為了公共安全,我也不能讓你這樣做啊。"
木欣欣搖搖頭,說:"不是長大以後,可能下個月吧,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快要用完了……"
她無數次設想過對人傾訴她的遭遇,可從來沒想過對象會是萬遂,她從副校長召見她的午後開始講起。
"……總之,如果格蘭高中鐵了心不留我的話,我也只好收拾東西回家了。"
萬遂聽罷不言語,用手抹了把臉,只把兩手往後一撐,神色惘然。這樣看過去,他的臉就像生長在艷艷的花叢中,風一吹,兩種美色便廝殺得熱鬧。
木欣欣看他的表情,也後悔告訴了他。他和自己不過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在隧道里狹路相逢,為填補寂靜的尷尬而隨便找話扯,這些窮人才有的噩夢他聽起來不過是笑話。
她想岔開話題,萬遂忽然換了一種低沉的音調說:
"我知道你這個學年沒有得到獎學金的事,冉芊晶告訴我了。"
木欣欣一怔,才忽然笑道:"我本來還奇怪,你和我平常本來是話不投機的人,今天怎麼會突然陰陽怪氣地對我噓寒問暖。哈,是冉芊晶,她第一次這麼疼我,她除了告訴你,還告訴誰了?"
萬遂搖搖頭,說:"冉芊晶不像你想的那樣,她也有難處,而且因為她不說,所以她比你更可憐。"
木欣欣冷笑道:"在你眼裏當然了。"
萬遂爭辯說:"你不知道她家……算了,我不說了,我們倆在一起,怎麼老說別人的長短?"
木欣欣本來在喝水,聽到他的話差點嗆住了:"那難道還說我們兩個不成?"
萬遂逕自說:"格蘭高中一年的學費,別說一年,就是買下整所學校,也是我們家財力所及的。但是這些錢全不是我的,你老說我用的是奢侈品,也不是我奢侈的,全是我家裏人奢侈過來給我用。司機每天開車送我上學,其實我身上半分錢都沒有,司機都比我有錢。就說這瓶礦泉水吧,也不是用我的錢買的,是學校直接把帳單寄給我爸爸……"
人長得好看就是好,這番話被萬遂美麗着一張臉,哀愁地講出來,真想讓人當場抹淚並掏錢塞在他的兜里。
木欣欣聽得入神,萬遂說:"就算我想幫你把學費付了,可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叫我撒謊朝家裏拿錢也可以,但我不想用別人的錢來幫你。我想靠我自己的——"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
木欣欣聽不懂他話里的無奈與倔強,憤怒地說:"你哭什麼窮?我又不是你們家的窮親戚,逢年過節來討錢打秋風。"
萬遂氣她聽不懂話里的意思,站起身說:"你不為自己爭取,也不許別人對你好。你失學去,你們都失學去!我不管了。"
木欣欣看到他離去的背影,皺着眉頭問:"你們?除了我失學的還有誰?"
還有冉芊晶。
這消息是瞞不住的。不像是打翻了一個墨水瓶,抹布把墨跡擦擦就看不到了,是倒閉了一個製藥公司。同學們的家長又在一個圈子裏打拚,爸爸們在飯桌上感慨一番,媽媽們在搓麻將時嘲諷兩句,這消息在學校里也就傳開了。
不只是家裏和冉芊晶家有些瓜葛的同學議論紛紛,連笑這種人也樂得參與八卦,她對木欣欣說:
"聽說冉芊晶家已經在找銀行貸款了,但沒有一家銀行願意貸款。真是慘。"
其實大部分同學們(包括連笑)對於冉芊晶家破產的消息並不是不唏噓,也不是真的因為冉芊晶一向性格欠佳就幸災樂禍,反而是因為悵然和同情不得傾瀉充滿到了極點,表現在臉上,竟然是一種奇異的微笑。
冉芊晶不知何時抱着臂站在她們身後說:"還有更慘的呢,最新的流言說,我媽媽已經因為不堪重債而上吊自殺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不是該領諾貝爾可憐獎。"
連笑問:"你是說,那些關於你家庭的事都是假的?"
冉芊晶仰頭大笑,說:"當然是假的。對外聲稱破產只是一種經濟上面的策略,為了使商業對手們掉以輕心,實際上,我們家的公司還準備上市呢……"
她要是不解釋,木欣欣相信她家還有活路,她這一番話,叫木欣欣發覺境況已慘淡到沒有挽回餘地。
冉芊晶的表情越是飛揚,木欣欣越是不忍卒睹。視線從她臉上離開,卻正好看到萬遂看着自己,木欣欣耳朵都紅了:幾天前萬遂說冉芊晶的難處原來都是真的,自己還不屑了他一頓。
萬遂看出了木欣欣的羞愧,笑着擺手讓她不要介意。
連笑這個直腦袋還隨着冉芊晶的眉飛色舞不住點頭。
也難怪連笑傻呵呵地相信了冉芊晶。自從傳出冉芊晶家周轉不靈的消息以後,冉芊晶並沒有露出半點寒酸的神色,衣服仍是一天換幾套,從不重樣。使起錢也反而更加悲壯。她在百貨公司買東西的神態狀如瘋魔,這情態只在課本上某國饑民在商店搶麵包的圖片上見過。
她籠絡同學的招數也愈發貧瘠,一個勁地撒錢給同學買東西。在同學抽屜里偷偷放上絲絨盒子,打開以後金光閃閃外加一張字條:"這是冉芊晶給你的,你要記住!!"她這樣急切地想用錢堵住別人的嘴。嘴裏不能言語,從鼻腔里人們也要輕蔑地呼出一個"窮"字。商界的悲歡離合格蘭高中的學生見得多了,但冉芊晶近似瘋癲的舉動,又給這尋常談資延了壽。
這是壯士,喝了壯行酒不醉不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想醉,可就沒有酒錢了。
木欣欣對連笑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到學校食堂三樓吃飯。我有話要跟你說。"
連笑把手探到木欣欣的額頭:"你沒有生病吧?"
木欣欣和連笑站在食堂下面,她們仰望樓房靜默無言了幾分鐘,然後握緊了手齊步上樓。
學校的食堂分三層,依照價格,樓層依次上升。到了三樓,已經超脫食堂的概念了,是西餐廳,有錢的孩子們逃課小憩的地方。
三樓無端地給人以暗無天日的感覺,雖然牆壁是蘋果綠色的,燈光是粉藕色的,但空氣中卻瀰漫著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感覺,人到這兒一坐,也不得不有點秘密了。
木欣欣拉着連笑慌張地找個座位坐下,沙發柔軟,一坐就陷進去了。穿紅背心戴黑領結的年輕服務生立刻走上來,問:"兩位小姐要點些什麼?"
木欣欣用指頭偷偷摸了摸錢,點了最便宜的兩客奶油蛋糕。
總算坐穩當了,木欣欣向四周打量着,人不少,但因為座位隔得開,也不覺擁擠。不像她在一樓食堂吃飯,人挨人坐着,一塊排骨,看着是自己的,一拈才發現在別人碗裏。她舒服地嘆息了一聲,對正打算把桌上的銀勺子往兜里揣的連笑說:"那天副校長……"
"對了,你有沒有找出那個幫你選票作弊的人?"
木欣欣搖搖頭:"範圍太大了,還沒有找到,但我還是覺得那個手帕看着眼熟。"
連笑問道:"那上面繡的有名字嗎?或者名字的縮寫?"
木欣欣說:"都沒有。我有一件事要說,那天副校長把我找去,對我說……"
"咦,你看誰在那兒?"
連笑指着不遠處的桌子,徑直跑了過去。木欣欣氣得不得了,也只得跟過去。
坐在那兒的是冉芊晶,她穿着嫩黃色短款小外套和白色硬紗仿芭蕾舞裙,腰間繫着一條鑲滿碎鑽的寬腰帶。奇怪的是,一張能坐十幾個人的西餐桌,只坐了她一個人。
連笑向她打招呼:"你今天穿得真亮眼,我在幾十米開外看到都快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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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芊晶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你邀請的同學人嘞?"
冉芊晶抬頭看她倆一眼,她們心中便電光石掣般地明白了。冉芊晶從桌子底下一樣樣地拿出包裝精美的禮品盒,報出名字"張大強,名表一支;黎美美,香水……"這些禮物無人認領,她的生日派對沒人敢參加,誰再敢花冉芊晶的錢?她的錢是染血的錢,不知是賣血還是賣腎換來的,花了要自責一輩子。同學們不能不說是好心,但也傷人至深。
木欣欣輕聲問:"你怎麼不在家過今年的生日?"
冉芊晶說:"是啊,在家過。一回到家,就看到爸爸媽媽在客廳里對坐發獃,沒過多久,爸爸就會嘆口氣,披上外套說出門"想辦法",媽媽對着我哭。這樣的氣氛真合適慶祝生日啊。"
木欣欣和連笑對視一眼,心想她終於承認家庭的困境了。
冉芊晶看到她們的眼色,紅了臉說:"你們窮人那一套哭窮我可做不來。家裏來了客人,不要指望我縮着腿,下巴擱在膝蓋,像個乞丐一樣瞅着別人說:"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我人窮志可不能窮。"
木欣欣道:"你志氣高的終極體現就是失學?"她輕輕踹了一下桌腳放禮物的袋子,說,"你買禮物掙面子的這些錢足夠你再撐一個學期了吧,何至於害得自己學都沒得上?面子不是像你那樣買來的,錢也不是像你那樣撒着花的。噯,法力再高強的仙人都有失手的時候,像我這樣江南七怪一樣不成氣候的小角色,也會有得道成仙的一天,你我都不要太自怨自艾了。"
冉芊晶迷濛地看着木欣欣,說:"眼看着我們倆就交不起學費了,我不相信你能笑得比我開懷。"
連笑抓緊了木欣欣的胳膊,焦急地問:"為什麼還有你?你不是有獎學金嗎?"
木欣欣第四次悠悠然地開口:"那天副校長對我說……"這次終於沒有人打斷。
咚咚!"報告,我來思考宇宙人生了。"
"回你自己的校長辦公室思考去。"
"好。"
沐垂陽沒有聽到離去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連笑又像一隻小狗一樣挨着牆角坐着,她這回自備着坐墊,看來是準備久待了。
她問沐垂陽:"我每次見你,你都在喝水,怎麼從來沒見你吃過飯?"
"食堂派你來搶生意的?"
連笑說:"難道你也窮得沒有錢吃飯?天哪,我是不是在演悲慘世界啊,遇到的人都是天可憐見的。"說著,就掩着臉哇哇地哭了起來。
沐垂陽先以為她在裝哭,聽到她聲音里的凄楚一聲濃過一聲,才知道她並不是來胡鬧的,遲疑地走到她身邊蹲下,問了一句讓他悔恨終生的話:
"你沒事吧?"
連笑講故事的能力並不比一個醉漢強多少,她主次顛倒添油加醋地講了木欣欣的悲慘遭遇,運用了五十幾種修辭手法,其中三十多種是人類歷史上聞所未聞的。
連笑總結陳述道:"……所以,我第一個就想到要來找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頭髮毛毛的,在額前又翹又卷,鼻子和眼睛都又圓又紅。沐垂陽聽得頭昏腳麻,本打算站起來,看到她這樣卻停住了,不由得聯想到一個半成品的毛絨玩具。
連笑撓撓頭,笑道:"可見我有多倚賴你。"
她原以為沐垂陽會立刻頂回來,沒想到他也不接招,只是抬起清明的眼睛寂靜地看着她,連笑本來想看沐垂陽發窘,沒想到是自己的耳朵直發麻。
沐垂陽清清嗓子,問連笑:"那你為什麼沒有去找副校長,反而來找我?"
連笑說:"我當然去找副校長啦。不過他這個膽小怕事的人,肯定是知道我要來,竟敢躲到國外出差。我在他的辦公室外面踹了一氣門,被保安拉走了。"
沐垂陽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格蘭高中的學費真的很貴?"
"對啊,記得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們家還真是歡樂與悲苦交織,我媽從廚房捧着稀飯和鹹菜,淚光漣漣地對我和我爸說:"從此我們家只吃得起這個了。"就這樣,負擔我的學費也是勉強。咦,你不知道格蘭高中的學費嗎?"
沐垂陽站起身,又回到電腦前坐着,語調平淡地說:"我從小到大上學沒有交過學費。"
連笑嫉妒地望着他,說:"又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
沐垂陽對着電腦屏幕苦笑道:"疾苦,這個詞當年就是為了形容我而特地造的。"
對了,確實是這樣。連笑想起了一年前看的報紙,那張報紙她快背下來了,上面說沐垂陽出身貧寒,家在周邊的一個小縣城,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到格蘭高中來。
但連笑總覺得,沐垂陽身上的貴氣,若不是富過三代,是決不會流露出來的。就連萬遂也不一定能像沐垂陽一樣,把一身舊校服穿得這樣瀟洒熨帖。也難怪格蘭高中的學生一向傲氣,卻惟獨對平民出身的沐垂陽這樣頂禮膜拜。
既然這樣的話,和沐垂陽有關的東西一定會很好賣吧,木欣欣也就可以湊出學費啦!
連笑從地上一躍而起,走到沐垂陽身邊,討好地笑着:"你簽幾個名給我賣吧。憑你在學校的人氣和我的叫賣嗓門,這筆生意絕對可以賺大錢。"
沐垂陽吃了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生硬地回絕道:"不要。"
連笑說:"不要就不要,幹嘛嚇一跳……你就行行好吧,賺來的錢我會命名為"垂陽助學金"的。"
沐垂陽不理她,把鍵盤敲得噠噠作響。
連笑還在反覆哀求:"你的恩情我定會湧泉相報。你要是喜歡我的哪個姐妹,就跟我說,我也就顧不得手足之情了。"
然後,她就被沐垂陽拎起,扔到門外。
"我和木欣欣的學費都有着落了。"
冉芊晶拉着一個男生走到連笑和木欣欣面前。
連笑大驚失色:"你要把他賣了,這是犯法的呀!"她扭頭不確定地問木欣欣:"是犯法的吧?"
冉芊晶跺腳道:"不是的!昨天木欣欣跟我說了那番話之後,我回去清了清自己的屋子,發現我竟然有那麼多自己一輩子也用不了的東西。然後,我就產生了一個天才的想法,在學校里辦一個跳蚤市場,把我們不用的東西都賣了。這樣,交學費不是綽綽有餘嗎?"
連笑張大的下巴還是沒有合上,她指着冉芊晶身邊的男生說:
"他就是你清理出來的不用的東西之一?可不要賣給我哦。"
眼前的男生相貌乾淨但不出眾,戴眼鏡,由於個子高背有些微微的駝,穿着蒼灰色系的衣褲,這個蒼灰色的人唯一閃亮的點綴,就是他那超越年齡的神情。他聽到連笑的話笑了,眯起細長而濕潤的眼睛。
冉芊晶說:"他是我找來策劃這次活動的人,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梁澤日啊!"
這下連木欣欣也發出小小的驚呼。
梁澤日,校長的獨生子。梁澤日,不得寵的兒子。
他的校長母親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實惠——這樣說也許還保守了一些。梁澤日在學生會管後勤部,是個最累最苦的官職。每天都要汗流浹背地穿梭於教學樓之間,沒跟人說兩句話就開始擦汗,說:"我有事,先走一步啊。"因為梁澤日幹得實在盡職盡責,學生會長几次有意讓他接班,可意見一送到校長室,就被駁了回來。
從此,梁澤日工作得更火爆認真了,幫助人也愈發義氣熱心。所有人都喜歡他,但所有的喜歡都化成了接受幫助之後捅捅他的肚子,背過臉去替他罵一句校長母親。但也有人笑話那些鳴不平的人:"你們懂什麼,他將來是要繼承格蘭高中的,天降大任的人,現在接受一下挫折教育也是應該的。"
連笑望着眼前梁澤日良善的臉,還是要發發牢騷:
"哪有母親這樣折騰孩子的,除非她不是他母親。"
木欣欣咬咬下唇,對梁澤日說:"我不像冉芊晶,有那麼多東西可以賣。"
梁澤日稍稍向她俯身,微笑着說:"不一定啊,你把你以前的課堂筆記、參考書拿出來賣啊,可不要小瞧"第一名"這幾個字的法力。"
他又把手伸向連笑,說:"你就是學生校長吧,這次活動我可需要你的不少幫助啊。"
連笑得意地握住他的手。
完全不需要自己的幫助!這個人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十項全能嗎?
連笑拿着兩朵皺巴巴的小紙絹花找到梁澤日,興奮地說:"我們來佈置賣場吧。"
他露出赧然的神色,說:"賣場位置我已經選好了,在藝術中心西側一樓,那裏位置比較不偏僻。也已經佈置好了,用氫氣球和緞帶,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顏色,但白色和粉色是女生都不會討厭的。"
連笑急急地想說什麼,他又接下話頭:"宣傳你也不用擔心,海報貼好了,食堂超市宿舍樓宣傳欄,能看到的地方都貼上了。邀請函已經發到各個班了,願意來的同學不少呢。"
連笑悶悶不樂地說:"那需要我幹什麼?"
梁澤日沉吟良久,說:"你只要把校長這個位置守好就可以了。"
連笑仰頭看着他說:"我覺得校長應該你來當,你當一定比我稱職,不會像我那樣到處樹敵,總是被人在暗中搗鬼。"
梁澤日只把連笑的話當作童言無忌,笑着對連笑說:"可有人不讓我當校長呢。"
連笑瞭然地拍拍他的胳膊,說:"是校長,不,是你母親吧。"
梁澤日正出神,這一下被連笑拍醒了,說:"不是的。冉芊晶和木欣欣現在已經在賣場裏候着了,我們看看她們去。"
梁澤日走在前面,連笑看他微駝的背影,不知道怎麼,忽然想起了沐垂陽,不免拿他們兩人來做比較。同樣是超脫的智慧,接近沐垂陽的人,就會發現他周身都帶着股剛烈純粹的香味,像錐子一樣,驚心動魄,讓人欽佩的時候都不能敷衍,而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梁澤日的味道則是脆薄的,不明顯卻環繞着無所不在,無論你在哪兒,他的一縷視線都會不輕不重地落在你身上。
"到了,我們進去吧。"
梁澤日給連笑拉開門。
他倆一時並沒有看到冉芊晶,因為她已經掩埋在洶湧的人堆里了。連笑隨手拉過一個腳步匆匆的女生,她表情兇狠地回頭,連笑怯生生地問:"甩賣不是還有兩個小時才開始嗎?"
她說:"你傻了,全新粉紅豹紋大衣會等你兩個小時?"說著就挽起連笑的胳膊,要帶着她衝鋒陷陣。
連笑急急地掙脫開,目送她衝進人堆,不知有無回頭日。
連笑走向木欣欣,木欣欣好找,她在教室的另一側守着一張桌子,桌上空無一物,桌前空無一人。連笑走近了她還渾然不覺,手指搭在桌子的邊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
連笑在她身邊坐下,心裏想着一定不能說刺激她的話,一開口卻仍然不是什麼好話:
"沒有人來買你的東西,嗯?"
木欣欣說:"不是的,已經賣完了,兩本課堂筆記,一本習題冊。"
連笑搖晃着她的手臂,說:"你是存心不想上學啦?你的宿舍里明明放了幾大箱的筆記和習題,我每次晚上起來上廁所都要被它們絆倒,留着它們又有什麼用?"
木欣欣掩住臉,說:"我捨不得!我十幾年活的全在這個箱子裏,別的什麼也沒有了。我被人笑被人孤立都無所謂,因為我還有箱子裏的東西做倚靠。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要把認準的路走完,但賣掉它們我再沒有走的動力了。這條路,橫豎我走不完全程了。"
連笑問:"那你一共賣了多少錢?"
木欣欣扭頭看了連笑一眼,連笑就知道是斷然不夠付學費的。
木欣欣忽然換了一副笑臉,連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冉芊晶站在一張桌子上,手裏拿着一根紙棒子指揮,中氣十足地呵斥着:"那邊兩個不要搶那條D&G的圍巾了,扯不得的,右手邊十米處還有條藍灰色的……在門口付錢,不要把錢砸在我身上——"
她注意到連笑和木欣欣的注視,矯健地跳下來,走了過來。她上身是白色襯衣,下身是黑色燈心絨長褲,都被沁得汗津津的。木欣欣說:"我還以為你會改頭換面呢,結果要當售貨小姐還穿着香奈爾。"
冉芊晶把衣服下襟扯給她看:"香奈爾的那件早就賣了,這是心心相印,衣服十塊還是十五塊我忘了。"她忽然望着遠方滄桑地說,"用衣服嘩眾取寵最幼稚,你們長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
連笑和木欣欣直笑。冉芊晶瞪起眼睛,說:"真的。以前我買東西最怕那些潑辣的女店主,你說兩句東西不好,她們罵得簡直要噴到你的臉上來。你經受不住決定買了,她們又歡喜又凄凄慘慘地瞅着你,真叫人抓狂。現在我也成她們了,我也懂得她們了,因為都是自己的東西,才會這樣割肉一樣不舍。"
"你真的不可惜?你那幾推車的東西已經快空了。"
冉芊晶洒脫地搖搖頭,說:"我得到它們時候的感情,最先是歡喜,後來就變成偏執了;得到之後,它們最先是鮮亮美好,後來也變得憔悴老損。就像我們家一樣,曾經也是金碧,一磚一瓦都是結實的高級的,最後不過褪剩淡淡的影子。你儘管假裝這種漸變不存在,也不能改變什麼。現在好了,我一身輕鬆,只是有點愧疚……"她看一眼那團殺紅眼的搶貨娘子軍,"我卸下的枷鎖,給她們戴上了。"
身旁經過一對高興的女生,都捧着戰利品:"全國只有九十九塊的限量手錶只賣一半的價錢。今天真是賣瘋了。"
冉芊晶聽了表情一震,跟在她們身後走,喃喃地說:"不行,我要把那塊手錶贖回來……"
連笑埋怨地看着木欣欣,說:"全世界剩你一個失學。就連我的秘密武器也救不了你了。咦,我的秘密武器你帶來了嗎?"木欣欣點點頭,從桌子底下搬出一個大木盒子,說:"你叫我從宿舍搬來,我都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
連笑說:"我也收拾了一些東西想賣掉,幫你籌款。都是我穿不下的衣服和玩不了的玩具什麼的……"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箱子。
木欣欣感動地說:"真的不需要,這是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承受。而且,你的那些東西也不會有人想要。"
"咦,我不記得我有這個杯子啊。"
連笑拿起一個陶瓷茶杯,杯子是沉穩的紅釉色,周身毫無花紋,但握住卻有沉甸甸的溫暖。這杯子倒是很眼熟。
"那是沐垂陽的杯子!我在他的照片上見過!"
旁邊有識貨的女生先幫她叫了出來。屋裏所有忙活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圍在桌子旁邊看,已經開始自行抬價拍賣了。
連笑對木欣欣說:"我們有希望了。"
木欣欣在連笑耳邊問:"沐垂陽的杯子怎麼會跑到你的箱子裏?"
連笑說:"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握着這個杯子自己會忍不住地笑了,思維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明明什麼都沒有觸到,嘴角的笑痕卻莫名地越來越深。
梁澤日走過來,說:"這真是沐垂陽的杯子?能否借我拿一下沾一點仙氣。"
連笑把杯子遞給梁澤日,眼看着他一個失手,把杯子在地上摔個粉碎。他一臉愧疚地看着連笑,連笑能怎麼做?不過是揮揮手讓他走罷了。
人群嘆息着散了,只有連笑還跪在那堆碎屑旁邊,她嘗試着把杯子拼起來,手卻總是顫抖着不能成功,但她長久地跪在那裏不想起來,杯子打碎的一刻她只是震驚和迷濛,直至現在,悲傷才漸漸醒過來,襲過來。
木欣欣安慰她:"算了,我是註定不能上學的。"
連笑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悲傷里摻雜了什麼。
"我是不是也可以來賣東西?"
只見萬遂走了進來,大聲問。
所有女生都急着整理衣服和對着梳妝鏡補妝,茫茫人海只有木欣欣與他對望對答:
"你家又不缺錢,你湊什麼熱鬧?"
萬遂說:"我來做善事的,賣東西的錢建立一個"萬遂基金"。"
"獎勵學校里每年新晉的美少女?"
萬遂微笑地看着木欣欣說:"是救助格蘭高中那些沒錢上學的貧困兒童。"
這下,木欣欣和其他女生一樣不能言語了。
萬遂拍了兩下手。所有人都朝門口張望:電視上凡有人這樣拍掌,召進來的總是一群滿身金黃的舞娘。結果令人失望的,進來的是一群被西服包裹得嚴謹的中年人,每個人手上抱着一大袋東西,有毛絨玩具,有男士香水,有運動手錶。
木欣欣拿起其中一個毛絨玩具,忽然發現那大流氓兔腳底綉着字:"萬遂少爺,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幾個字繡得歪歪扭扭,不僅是因為女紅訓練不足,也是因為在綉字時羞澀和激動的心意讓她握不穩針吧。
木欣欣看着這些東西,明白了:原來萬遂賣的是所有女生送給他,向他示好的東西。
源源不斷的西裝男抱着一袋袋東西走進來,最後幾個男士手中裝着一麻袋一麻袋的信。
木欣欣拉着萬遂的袖子,問:"你連情書都賣?"
萬遂胸有成竹地說:"賣得出去的。"
來瘋搶的人果然洶湧,像海浪一樣把木欣欣和萬遂擠得連滾帶爬湧出了門。門外竟然又是他們那天並排坐的那個花壇,水管里沒有潺潺的水了,但花自有夕陽的餘暉澆灌,反而更加妖惑。
萬遂和木欣欣坐在老位置,木欣欣問:"她們竟然買你的那些舊東西。"
萬遂說:"你有沒有發現她們買的都是自己送出的東西?那不是買,是回收。"
回收曾經為萬遂心率不齊的心跳,回收偷看他時腦中嗡嗡內心漲漲,回收與他交談時一耳重聽一耳全聾說話都結結巴巴,回收一段段卑微的單相思。
木欣欣問:"你不覺得可惜?"
萬遂沒有回答,反問她:"你是不是不討厭我了?"
木欣欣過了半天才說:"只有卡通貓湯姆才會一輩子追着老鼠傑瑞窮追猛打。"
萬遂這才發現,自己在等待她的回答時竟屏住呼吸,不知道有多麼緊張,他一時有些愣愣的。
木欣欣以為他不明白,又補充說:"我不是湯姆貓。"
萬遂說:"我知道。"
木欣欣又說:"也不是因為你資助我上了學,我才不討厭你的。"
萬遂笑着,溫柔地說:"我知道。"
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卻又覺得這樣很好。
萬遂先看到連笑走過來,立刻換上嚴肅的表情問木欣欣:"他們說今天下午要考試,考什麼?"
木欣欣也正色說:"考第八套廣播體操,《國防教育》全一冊,《生理衛生保健》第三冊。"
萬遂說:"真的,那你着重把生理健康給我複習一下。"朝她鄭重點點頭,走了。
木欣欣看着他的背影,笑道:"這樣的謊話他都信了。"
連笑看着木欣欣的笑臉,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原因的。萬遂對你好原因是什麼?"
木欣欣聳聳肩,說:"我對他總有點利用價值的。講解題目,考前複習,分析錯題。應該就是這樣吧。"
連笑希望木欣欣保持這樣低的情商,生怕觸動那把令她開竅的彈簧鎖,慌忙擺手說:"我想也是。"
連笑獃獃地看着花,耳邊忽然響起木欣欣囈語一樣的聲音:"難道還有其他原因嗎?"
連笑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語還是問自己,轉過頭帶着疑問的神氣看着她,木欣欣接觸到連笑的神氣立刻閃躲開,站起身匆匆走了。
連笑一個人坐在花壇邊上,忽然覺得傷感起來。
連笑闖進沐垂陽的辦公室,開心地說:"夠了夠了,兩個人的學費都夠了!甚至還有多的成立基金。"
沐垂陽背對着她不說話。
連笑說:"你這樣整天不聲不響的,死在這裏都沒有人知道。"她停了停,"不過你住這麼偏遠,真的要死的話,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人知道。"
沐垂陽淡漠地說:"借你的吉言了。"
連笑說:"今天謝謝你的杯子,不過被人打破了,我只撿起來一個杯子的把手。我放在這兒了。"
連笑把杯子把手放在電腦桌上,沐垂陽專心地看着電腦屏幕,毫無反應。連笑湊近了顯示屏,想看看他整天在忙些什麼:"你是不是在鬥地主啊?這麼專心。"
沐垂陽說:"我初中剛剛接觸電腦的第一個星期,就編出了一個鬥地主的遊戲程序。之後就覺得這個遊戲異常無聊。"
連笑瞪大了眼睛,說:"那你現在每天在研究什麼不無聊的內容?難道是機器貓?"
沐垂陽閉着眼睛,揉揉眉心說:"接近了。我上高中以來,一直致力於研究機械人。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選的路是不是正確。"
他睜開眼睛,發現連笑不住地拍手,喊道:"茶!拖鞋!"然後左顧右盼,顯然是等着忽然出現一個機械人僕人,不禁笑道:"機械人現在還在電腦里。"
連笑尷尬地轉移話題道:"你為什麼不知道道路是否正確,研究出現問題了嗎?"
沐垂陽今天倒是很樂於傾訴,他說:"具體的技術上沒有問題,只是,最近我忽然覺得,我最初的構想和思路也許錯了。"
他的側影迎着電腦屏幕的光,那熒熒的光一點點都濺進他的眼睛裏。沐垂陽說到后一句話時,忽然目光下視,睫毛的影子便落到面頰上。
連笑若有所失地盯着他悲哀的微笑,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什麼問題,你不妨告訴我,反正我橫豎聽不懂,也笑話不了你。"
沐垂陽說:"我已經讓機械人有了邏輯推理能力,現在,我想讓它有人類的情感能力。我對自己的思路曾經很有信心:先用理性的態度分析理性問題,再用理性的態度分析感性問題,最後用感性的態度分析感性問題。然而,我卻發現從第二步到第三步始終無法跨越。"
連笑聽了他的話,"噗"的一聲向前撲倒,難以置信地說:"你?要研究有感情的機械人?"
沐垂陽有點生氣,面無表情地看着連笑:"這麼好笑?"
連笑拍着胸口順氣,說:"試問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怎麼能造出有感情的機械人?這是與技術無關的。"
沐垂陽並沒有被激怒,他正經八百地看着連笑,仔細思考着她的話。連笑生怕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因此而摧毀,連忙安慰道:"沒事沒事,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我那裏有很多《心靈雞湯》可以借你。"
沐垂陽說:"人生短暫,哪裏經得三番五次地用大針管從血管里抽出感情,再注入別人的身體裏。我有目標要達成,所以還要珍惜這副軀殼。"
連笑說:"那你永遠也無法快樂。"
沐垂陽說:"就算是你,也不見得每天開心得像剛吃了一個蘋果派吧?"
說著就站起身,把椅子一旋。連笑只覺得天旋地轉,還沒看清他的動作,就發現自己坐在了那張唯一的電腦椅上。
沐垂陽說:"我記得你說過副校長沒有給木欣欣發獎學金吧。但是你看……"
他站在連笑身後,向前傾着身體,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握着鼠標。連笑發現自己無意中被他圈在桌前,渾身不自在起來。
沐垂陽專心盯着屏幕說:"……這是我進入的學校檔案庫,你看,發送獎學金的名單上明明有木欣欣……"
他沒有發現連笑已經接近神志不清了,她模糊地想着:這樣冷冰冰的人體溫竟然也是熱的。他吐出的氣吹着她的頭髮,她的頭髮也會戰慄。
沐垂陽厲聲問:"你知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說著站直了身子,解除了連笑的煎熬。
沒了熱源,連笑全身發冷,問:"難道有人偷了獎學金?是誰這樣缺錢?"
沐垂陽又把椅子一旋,連笑仍是糊裏糊塗地就離了椅子站在那裏。沐垂陽坐進椅子,說:"你自己看看名單,家裏沒錢的孩子基本上都發了充裕的獎學金,沒必要鋌而走險。"
連笑問:"那麼,那個人是故意和木欣欣作對?或者,目標其實是我?我到底是得罪了誰,冒充我發佈假消息的人還沒有查出來是誰,現在又出來一個害人輟學的。"
沐垂陽轉過臉,習慣性地挑起左邊的眉毛,說:"也許,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