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7月22日星期五晴
晚上七點,附近三家小型IT公司把適齡未婚男女們都集合了起來,組團出現在了八分鐘約會的會場,幾個老闆也都來了,雙手抱胸,站在場邊,帶着一副江山大好的表現四處窺探。這麼三八的員工福利,我還是第一次見着。
經過了主持人的插科打諢以後,8分鐘約會正式開始。我和王小賤站在場邊,負責記錄每個人心儀對象的號碼,然後留下郵箱地址,如果他心儀的人正好也看上了他,那我們就可以幫他們互相交換聯繫方式了。
一開始,我沒攜帶任何心情,只是半張着嘴,一臉傻相的站在一旁,但漸漸的,我被會場上面偌大的聲浪給撞擊的恍惚了起來。
8分鐘,正常的8分鐘可以用來幹什麼?
可以用來和爸媽通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可以翻看完一份八卦報紙,熱一份速凍比薩,白光唱的《等着你回來》可以掐頭去尾聽三遍,淋8分鐘的雨不太有可能感冒發燒,但在正午太陽底下暴晒八分鐘暈倒的幾率卻很高。
8分鐘做不了什麼?
8分鐘,以我的能力來講,我寫不完一封措辭完美的郵件,看不懂一部電影中的人物關係,用8分鐘複述一個故事給別人聽,一定會慌慌張張的漏掉故事中比較精彩的部分。8分鐘,我做不好一頓飯,化不好一個妝,更別說用8分鐘來介紹我這個人。
可是在我眼前,這8分鐘被壓縮凝固,被賦予的意義真是厚重。一個人的興趣愛好,全部身家,對未來的展望,對伴侶的期許,都要在這8分鐘裏解決。會場上空,漂浮着一串串碩大的關鍵詞:月薪,住房,戶口,愛好特長,人生理想。
和他還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晚飯時間,電視上都會播出一檔電視婚介節目,男主持人長的像孵化時出了點兒問題的雞,頭尖臀扁,說話聲又柔又細。每個晚上,他就那麼一臉漠然的站在屏幕前,把一個個未婚男女從頭到腳介紹一遍,從身高體重到感情前史,那主持人介紹時口氣都完全一致,慢條斯理,不帶任何感情。節目結束時,主持人會面無表情的說一句:“以上就是徵婚者的資料,如果您有意,請和節目組聯繫。”話說完,便進片尾字幕,但我總覺的有一句畫外音裊裊的延續了下來:“清倉甩賣,不退不換。”
每當這時,我看看身邊一昧埋頭吃飯的他,上下端詳,總是能橫生出一絲溫柔的安全感,好歹他還在,好歹面對這節目,我還能暫時旁觀。
小時候我最害怕的童話人物是那個建了一糖果屋用來吃小孩的老巫婆,因為我可能從小就認識到了,我的人生肯定走不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路線,但是因為貪吃而栽跟頭絕對是在所難免。到了成年,你知道我最害怕的童話人物是誰么,就是這個主持人,因為冥冥之中我總覺得,下一個被抓去在電視前面淚眼婆娑的說我要嫁人的那個倒霉蛋,可能就是我。
我站在場邊,恍惚失神,一身冷汗,感覺太複雜,說出來顯得很矯情,不說出來,又委屈的很。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得在家裏背好8分鐘的自我介紹,力求簡潔中不失創意,成熟中又帶着恰到好處的無知,然後坐在長條桌子前,面對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不遺餘力的自我推銷。
眼前的景象,像是冬天裏的露天泳池,游泳的人們忍着寒戰,努力的歡聲笑語,在一片碎冰和寒氣里,演出夏威夷青春歌舞片,我現在是在遠遠看着,但站着的地方,卻是沒後路只容一人大小的高台跳板,早晚要跳下去,忍住入水時那一秒的冷入骨髓,之後或許會越來越暖。
早晚要跳下去,不如誰來自背後狠狠踹我一腳。
王小賤觀察了我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了,“想什麼呢?”
我還沒回過神來,獃滯的說,“踹我一腳。”
“啊?”王小賤一愣,“是大老王要咱們兩個表演餘興節目么?”
我搖搖頭,“別煩我,我正在投入的絕望呢。”
“說個事兒讓你不絕望,你往你11點的方向看,有個幼齒小男孩老往咱們這邊兒看。肯定是茫茫人海,看上你了。”
我順着11點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個小男孩西裝革履,長相很是斯文,他對面坐着一個短髮姑娘,姑娘長着一雙劍眉,氣勢洶洶,小男生對短髮姑娘確實是心不在焉,一臉敷衍的假笑狀。他又一次望向我們這邊兒時,目光被我逮住了,小男生沖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人海中賊光一閃。
“看着也就二十剛出頭,來這兒混什麼勁啊?”我自言自語。
王小賤四處看看,“你說,這麼些人裏面,最後能成幾對?”
“二十對兒?”
“你怎麼活的那麼樂觀啊?我猜最多也就是五對兒。”
事後證明,我和王小賤都太樂觀了。因為必須得男女雙方互相中意,我們才能告訴對方的郵箱和聯繫方式,可是,最後一算,這種互相看對眼兒的組合,只有三對。
遇到最多的情況是,“我喜歡A組3號,但是B組4號和9號我們也聊的很投機,可以把她們的郵箱都給我吧?”
王小賤接着問,“你覺得事後會變成炮友的,能有幾對兒?”
“五對?”
王小賤輕蔑的看看我,“我猜,這個差不多能有二十對兒。”
快結束時,一直遙望着我默默微笑的小男孩走到了我們面前,我拿着本子問,“你可以告訴我們你心儀的對象的號碼,如果對方對你也感興趣,我們會通知你的。”
小男孩摸摸頭,看看王小賤,看看我,臉色通紅,“我,我能直接要你電話么?”
王小賤憋着一臉笑,慢慢溜達着走向不遠處。
我也有點兒慌,“哎?那個……”
“我叫陳忠信,你叫我小信就行。這是我名片。”
我四處觀察一下,大家都在退場,周圍一片兵荒馬亂,於是我也匆匆的拿出一張我的名片遞給他,“這是我的。”
“那,以後常聯繫。”小信小心翼翼的把我的名片放起來,然後轉身向出口走去。
“要是加上你們倆,就得算二十一對兒了。”王小賤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溜達了回來,在我背後胡說八道。
等到徹底收了工,已經是深夜了,王小賤帶着幾袋子的東西要往新家搬,所以我只好幫他一起拿到新家去,順便也看一眼我以後要住的地方。
一打開門,我心裏就一陣豁然開朗,真難想像同是一個小區,居然還有這麼寬敞的房間。房間刷成了淡藍色,讓我想起了溫情脈脈的高級精神病院——你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只要你別生氣——就是那樣一種寬厚的顏色。
王小賤把稍微大一點兒的房間讓給了我,傢具都是新的,王小賤的那一間,可能是那對小兩口想用來當嬰兒房的,粉黃色的牆面上還畫上了一層貝殼花邊,王小賤對這花邊表現出了深惡痛絕的樣子,但我總覺的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坐在那花邊下一邊翻看童年相冊一邊暢想未來。
我們兩個人疲憊的癱坐在客廳軟綿綿的沙發上,望着天花板發獃。王小賤開口說:“黃小仙,我也給你8分鐘。”
“幹嘛?”
“你把你的怪癖說一說,比如我絕對不能當著你的面幹什麼,就給你8分鐘,你趕快說。”
我一愣,一個人住久了,所有的怪癖也都變成了生活習慣,猛一想,還真是想不起來。
“你先說吧,我想一想。”
“嗯,好,第一,公共區域裏不要出現橘黃色的東西。”
“為什麼啊?”
“我討厭吃胡蘿蔔。”
“神經病。”
“第二,不要在家裏煮韭菜。”
“誰會沒事兒煮韭菜吃啊。”
“第三,洗澡的時候記得關門。”
“放心吧,你別偷偷把浴室的門鎖弄壞了就行。”
“第四,不許無故撒潑,撒潑也不許摔東西。”
“只有我爺們兒才能看見我撒潑呢,你何德何能啊。”
“……就這麼多了。”
“好好想想,時間還沒到呢,以後想起來的可就不算數了。”
王小賤想了想,然後伸出手來,“沒有了,就這麼多,祝我們合住愉快。”
我一掌把他的手扇開,“假模假式兒的,還學別人培養怪癖,你得先把人格搞缺陷了才有資格呢。”
“現在誰還沒點兒怪癖了?就跟CICI那天在MSN上的簽名寫的似的,“這麼個時代,這麼個世界,不得個抑鬱症什麼的,你都不好意思見朋友。”你就沒有生活怪癖么?比如上廁所的時候一定得聽點兒中國本土騷老爺們兒民謠什麼的?”
我仔細考慮了三分鐘那麼久,然後發現我生活真是貧瘠,每天慌慌張張的見招拆招兵來將擋,只顧着栽跟頭了,連挖個坑培養一點兒拉風的怪癖的時間都沒有。
我搖搖頭,“真想不出來。以後我努力培養幾個吧。”
王小賤愛莫能助的看着我,“真可憐。”
我轉念想想,一大半有怪癖的姑娘,那都是身後有人低姿態的在寵着她們,比如一個人的怪癖是:“我睡覺的時候被子必須蓋在肚臍眼正上方5厘米處”,那麼她身後一定有個人每天晚上在她睡着后,會時不時的觀察一下被子的位置是否準確恰當;“我月經期不能聞油煙味兒,否則就會上吐下瀉精神崩潰。”那麼,一定也得有個人默默的陪她吃素整整一星期。這些怪癖都是有受眾在默默幫襯的,好用來凸顯自己的不凡與嬌貴。我這麼個慘淡的獨居預備役婦女,每天自己跟自己說:“今天是星期二,所以絕對不能跟身高一米六五以下的人講話。”“床必須擺在朝陽的地方,不然床單上的縫的小花就該枯萎了。”自己提出命令,自己一一實踐,怎麼想都覺得是精神病在自娛自樂,和與眾不同扯不上半點關係。
長嘆一口氣,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正好還差8分鐘12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