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聖女的眼淚
1.
揚起孤傲的下巴，瓊姬脫去了外面的禮服，僅用一襲輕紗遮體，隱約可以看到那完美的身材。她跪在了壇上，向天空舉起雙手，做着奇怪的手勢，那如同天籟般的聲音回蕩在會場的每個角落。
“月下的藍血貴族，請傾聽我的呼喚，降臨到我的身邊，用你那暗紅色的血瞳，尋找你一生的‘器’，我將奉盡我的所有，作為呈於你面前的獻禮。我的血，我的靈……”
這樣高貴美麗的女人近乎赤裸地暴露在眼前，圍觀的人們卻完全無視這身體的美麗，雙眼中滿是宗教信仰般的狂熱。聆聽着瓊姬恍若天籟的聲音，所有人都隨着她的節奏與韻律開始低聲祈禱。
“我的血，我的靈……作為呈於你面前的獻禮……我的血，我的靈……”
“這……這是……”艾斯瞳孔緊縮，猶疑似的沒有把話說出口。
怎麼可能，這些人類真的集體發瘋，居然妄想用被明令禁止修習的黑暗法術召喚吸血鬼，而且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會是他苦苦尋覓的永生之契約的容器！
“事情有些不對頭啊……瓊姬的眼睛，有這麼紅嗎？”
路凱爾觀察着每一個細節。卑微的人類死多少都沒有關係，但既然王上插一腳進來，那就必須儘力搞清楚真相，從這立場出發，他反而是最冷靜的。因為不在乎，所以能冷靜。
“對啊！勛爵夫人的眼睛是泛紫的紅，可是……現在她的眼睛似乎是血紅色的……”蘇菲亞點了點頭。
女人都喜歡看女人，而且看得通常比男人還要仔細。
艾斯也覺得此時的瓊姬，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妖異起來。她明明不是魔物，也不是半人半魔的混血兒，即使瓊姬?芳只帶着千分之一的妖魔血統，他也看得出來的，所以他才能肯定地說她不是妖魔。
但是為什麼，她就像有些半人半魔的混血兒一樣，在特定的時候能改變一些能力和外形的特徵？
沉思了很久，才發覺手上的重量變輕，有點奇怪地回頭，卻發現小D神色恍惚地看着瓊姬?芳，眼瞳已從淡淡的冰藍變為吸血貴族激動時的血紅，被大禮服遮住的瘦削身體不住顫抖，幾乎是夢囈般地喃喃自語：“塞拉……塞拉貝拉……”
兩滴深藍色的眼淚閃爍着最純粹的寶石之光華，順着臉頰靜靜滑下，梅洛斯特?D?賽卡布羅狄從隱匿處突然站起了身子，蒼白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好像難以承受這樣巨大的喜悅，身體不住地痙攣成僵直狀態，緊緊抿着薄唇，遠遠地，眼中只看得到那一人。
“我的……塞拉貝拉……終於，終於讓我找到了……”
“小D？”
這個吸血鬼不碎碎念的時候還是很帥的，頗有吸血家族一貫的優雅憂悒的氣質風度，可是，卻讓人感到一陣悲傷。
蘇菲亞遲疑地喚了一聲，雖然自己曾差點成為他的食物，可就是沒來由地感到親切，為他的悲傷而悲傷着、感染着，就好像真的受了某種蠱惑一樣。
“可不要亂來啊。”艾斯低聲說道，他還沒有躥出去的打算，“你要有什麼三長兩短，害蘇菲亞出事的話，朕可是頭疼的很。”
小D像是沒聽見一樣，就這樣一直僵直地站着，看着那個又聖潔又妖異的女人，伸出了蒼白的手。
“塞拉貝拉，你——不記得我了嗎？”
瓊姬?芳從祭台上站起來，披上斗篷掩住身體，長長的睫毛顫了顫，聲音也不似方才那樣莊嚴平靜。
“梅洛……梅洛……真的是你來了嗎？漫長的輪迴，靈魂的重生——你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我嗎？”
她攥着斗篷的領口，下擺因為迅速跑動而飛揚起來，露出兩條光滑潔白的腿。這個女人一改平時的冷艷高貴，像乍遇初戀情人的少女般，飛快地撲向小D的懷抱。
小D向前走了兩步，緊緊地擁住了瓊姬：“我怎麼會不認得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那曾觸動靈魂的顫抖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瓊姬用手拭去他頰邊藍色的眼淚，怕失去般地緊緊環住他的腰，自己卻難以抑止地不住流淚。
“勛爵夫人，這……這是怎麼回事？”
金恩看到這樣意外的情景，吃驚地指着他們道，其他參與集會的人也露出不解迷惑的神色。
“你們……被騙了。就是這麼回事。”揚起嘴角的弧度，瓊姬滿不在乎地道，“想追求永生的人類啊……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如此愚蠢……”
看到瓊姬冷酷的笑意，金恩和其他人又驚又懼地後退幾步，還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聖女，你們是祭品。”瓊姬伏在小D的懷裏，偏頭看向金恩，“由我做出召喚血族的法術，你們則是我獻上的犧牲。明白了嗎？就算召喚出的不是我想見的這位，死的也只是你們這些卑微的人類。”
“那……前兩次的集會中死的是……”金恩總算明白了自己以及這些追隨瓊姬的人，都只是受到了“永生”的誘惑，是被騙來的犧牲品，可是他不明白，既然召喚出的吸血鬼是瓊姬認識的人，為什麼自己還是註定要死。
“吸血鬼只是尋找‘器’，很少殺傷人命。取走你們性命的，是召喚法術的本身。你們——跟着我念了吧？‘將我的一切奉上，我的血，我的靈’。”
瓊姬清脆的笑聲在此時顯得這樣嘲諷。
“你們的生命，是召喚法術力量的源。你們都是人類世界有身份的人，擁有爵位權勢，美酒佳人，偏偏還不知足地妄想要什麼永生！被騙，只能證明自己愚蠢啊！呵呵呵……”
“特萊斯！”
就在金恩與瓊姬對話的時候，金恩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脖頸上突然出現兩個血洞，面目發青地倒了下去。金恩想扶他一把，但是已經晚了。血祭法術的結束，就是人命消失的開始。
2.
“妖魔是不會騙人的吧！”就算有人會死，但以前還抱着死的或許是別人的僥倖，自己可能有“器”的資格而得到永生，如今突然聽到自己只是獻上的祭品，金恩的震驚只能用欲哭無淚來形容。
“我不是妖魔。”瓊姬高傲的下巴再次揚了起來，以一種上位者的傲慢道，“我是聖女。我是——神的女兒。你們人類信奉的創世神，正是我那冷酷無情的父親。”
“胡說！”
再也忍受不了自己被如此耍着玩的人類發出一片斥責聲。
“特蘭！”
“列撒！”
“魯得！”
隨着三人的相繼倒下死亡，這憤怒的斥責聲片刻安靜下來，會場內啞然無聲。
“神是這樣戲弄人類的嗎……”金恩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喃喃的聲音如此無助，“那我們之前相信的慈悲善良的神，又是什麼呢？就連妖魔都不會欺騙人類，我們——卻是被自己相信的神所欺騙，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呀！難道這就是你要證明給我看的真理嗎？”
金恩旁邊的男人想扶住他顫抖的身體，卻毫無預兆地也倒了下去。
“欺騙？”瓊姬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們追隨着使用黑暗法術召喚血族的我，到底是神拋棄了你們，還是你們拋棄了神？神，是只對信仰自己的人類慈悲的啊……你們，是棄子，是自動放棄了神的榮光的黑暗之子。你，到底在向誰抱怨呢？”
“夠了，塞拉貝拉。”小D扶着她的肩膀，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無論你做什麼事，我都不在乎，人類也好，什麼也好，死多少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不要說了，已經墮落到地上的你，為什麼還一副以神族為傲的得意，背棄創世神的人，本來只有你不是嗎？”
“梅洛。”瓊姬撫着他的臉，聲音漸漸溫柔了起來，“父親剝奪了犯了小錯的我的神籍，將我打落下界，又讓大天使——掌管輪迴的法官尤里哀在我的轉生之輪上刻下每世都不得善終的印記，這樣的仇恨，我能夠忘記嗎？我要誘惑他的子民犯罪，讓他們墮落，讓他們全部背棄他的神光，隨我一起墮入黑暗！”
她把頭埋進了小D的懷中。
“只是我比他們都幸運，我遇見了你，雖然被剝奪了神籍，卻仍可以依靠黑暗血族的契約得到永恆的生命與不會凋謝的美麗——梅洛，我經過無數次的輪迴，一直在等待着我們再次的相逢，將你一生只有一次的永生之契約給我吧，我將陪伴在你的身邊，直到……永遠！”
她閉上了眼，仰起美麗的頭顱，等待着曾經的情人深情的吻。
金恩看着這一幕，身體氣得發抖。
他身邊的同伴全部倒下了，黑色的血染滿了會場的地毯，只有他這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仍然活着。他沒有跟着瓊姬念那個帶來死亡與屈辱的咒語，卻得忍受這讓人憤怒的一刻。
他要用雙眼看清這個女人帶來的真理與幻夢，卻看到了人類被玩弄於神族股掌間的絕望。
為什麼？為什麼付出了這麼多生命，被那個女人所欺騙，多少遊盪的孤魂在田野間慟哭哀號，而這個女人卻什麼也不用付出，踏着別人血與淚輕鬆就能獲得永生？
到底是為什麼？因為她美麗嗎？因為她是神的女兒嗎？
金恩抖動的身體如風中擺葉，咬牙看着這女人與藍血貴族相擁相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D望着她揚起的頭，微微撅着的紅唇。近四百年前，自己是多麼迷戀她的美麗與高貴，所以每一世都苦苦尋覓着她的轉世，可是如今，卻什麼也給不了她。
在與她重逢之前，永生之契約便以一個錯誤的形式給了一個錯誤的人，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再給另外的人什麼承諾。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
艾斯看夠了也聽夠了所謂神族無恥的理論，緩緩從隱匿處站了起來，好整以暇的聲音與溫柔冷靜的微笑處處透出一股不屑的冷。
“看來你不但是被創世神所拋棄，也得不到血族的庇佑呢。你口口聲聲說‘器’，但是你沒有成為‘器’的資格啊。”
瓊姬猛地睜開了眼睛，直盯着說話的人：“東方的首領，你發瘋了想要來妨礙神的女兒嗎？”
雖然艾斯與小D在一起很讓人吃驚，不過，她不認為一向不歸魔主統領的藍血貴族會聽從艾斯的話。
“真是吃驚呢，一個不是妖魔，也不是人類的女子，竟然是神族。是不是？”艾斯微笑着問道。
“沒什麼好吃驚的，陛下。”路凱爾也悠閑地站了出來，冷笑着說著仍是那樣不給人留一點顏面的話，“神族的狗屁榮光，我們妖魔一族根本不稀罕。黑暗，是我們的天下。既然你認為自己還是神，又怎麼能在黑暗中向黑暗的王叫囂？”
“成為‘器’的資格？”瓊姬冷笑着再次抱緊小D，“東方的首領，你又無法與人訂立永生的契約，怎麼會知道藍血貴族們尋找的‘器’到底需要怎樣的資格？”
“你說錯了。”艾斯扶起有點難以適應這血腥場面的蘇菲亞，攬住了她的肩膀，“只有這樣純潔自愛的女孩，才有成為‘器’的資格。要追求什麼，必定要有所付出，讓別人流血，換來的只是血族的鄙棄。這個孩子曾願意為很弱小的妖魔送死，而你，真的愛那個妖魔嗎？那麼又會為了妖魔做什麼呢？”
“梅洛，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嗎？”瓊姬抓着小D的胳膊，柔聲問道，“你不是說，吸血族沒有能夠超越你的妖魔嗎？連自己也保護不了的弱小妖魔，需要為它送死嗎？你……愛我吧？會保護我吧？”
“塞拉貝拉……”小D僵硬地站在那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離開她，梅洛斯特?D?賽卡布羅狄！”艾斯緩緩伸手，眼中是凜凜不可侵犯的王者威嚴。
“過來吧小D，那個女人不值得你再站在她的身邊！”蘇菲亞因為這種場面而嚇得渾身發抖，強忍着害怕向小D說道。
這是契約人與王上的雙重命令。小D猶豫了一下，拂開了瓊姬環抱自己的雙臂，退到了艾斯身前，單膝跪下，接過那隻冰冷的手，在手背上印下尊敬的吻。
“是，我的主人，我的王。”
3.
“哈哈哈哈哈——”
瓊姬愣在了那裏，會場詭異的寂靜中，傳來金恩老邁瘋狂的嘲笑聲。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彎下腰捂着肚子，一隻手指指向臉色發青的瓊姬。
“什麼神的女兒，仰仗着榮光，卻被神打下人間，也被妖魔拋棄！你到底——憑什麼自傲呀？誘使別人流血流淚，自己坐享其成，還一副理所當然的高傲模樣，你這樣卑鄙的女人，怎麼會是血族們苦苦尋覓的‘器’啊！”
“你閉嘴！”惡狠狠地瞪了金恩一眼，仍妄圖以自己天生高高在上的傲慢壓倒這弱小卑微的人類。
金恩毫不示弱地與她對盯着，嘲諷的嘴角卻仍是上揚。
“我的確看到了所謂的真理。不是你的，不是神的，而是妖魔的真理。”他越過發僵的瓊姬，跪在了艾斯的面前，“如果您真的是東方的冰之至高王陛下，那麼，請接受我成為您的子民。我聽信了這個女人的謊言而背棄了神，墮入黑暗，已經沒有第二條道路可以走了。”
“不願意死嗎？以死謝罪的話，搞不好還能上天堂呢。”艾斯伸出手指，按在他的額頭上。這個老頭有一種看遍世態炎涼的睿智，他不討厭。
“死亡，我不害怕。”金恩道，“但是我從來不走回頭路。”
“那麼，要認我為王，成為東邊的妖魔嗎？”艾斯讚賞地點了點頭。
“是的，王上。”
契約締結，金恩的額上留下艾斯的印記，站在了他的身旁。
“你看，想要永生是多麼容易的事。”艾斯微笑着看着一臉迷惑的瓊姬，“只要我願意，賜給多少人永生也沒有問題。”
瓊姬愣愣地攥着斗篷，咬了咬下唇，走近幾步。
“不要向我下跪，神的女兒。”艾斯看透了她的意圖，“血族的契約是雙方自願締結的，我想我並不需要你這樣的部下。”
“你在耍我嗎？”瓊姬盯着他的眼裏滿是怒火。
“算是吧。”艾斯還是一成不變的微笑，將頭偏向恭立在自己身側的金恩，“嗯……既然你已是我的臣民，說吧，有什麼要求我都會聽。”
“陛下！”金恩的聲音感激地顫抖着，“給她報應！既然創世神都無法制裁她，我只能相信血族的公道！”
“放心吧，血族的確是公道的。”艾斯笑了笑，擁住了蘇菲亞，“轉過身子，不要看。”
蘇菲亞困惑地看了艾斯一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想了想，還是聽話地轉過了身。
“我的大結界師。”艾斯向路凱爾招手，“會死靈類的法術嗎？”
“一點點而已。”路凱爾笑道。高階的法師對其他領域的魔法也多少會有些涉獵，只是不如自己本職的那麼精專罷了。
“那麼……給她報應吧。讓金恩看看，我們血族的公道。”
“是。”路凱爾彎下身子，目送艾斯攬着蘇菲亞，與小D和金恩轉身走去，唇角浮現冷酷的笑意。
一行四人走到了岔口，小D轉身迅速望了絕望的瓊姬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隨着王上離開。
再見了，塞拉貝拉。
再見了，他長達四百年的思念與愛戀。
不僅僅是因為契約給了別人，而是她——傷盡了藍血貴族的心與尊嚴。
他凝望着艾斯攬着的小小女孩，鬆了口氣似的笑了。
或許，他的契約並沒有給錯人。
路凱爾眼中的餘光看到王上遠去，直起了身子，轉而面對着瓊姬。
“你想做什麼？黑暗中的妖魔，竟敢向神動手么？”瓊姬看到他眼中殘酷的笑意，後退了一步，“那個什麼也不懂，只會瑟瑟發抖的女孩，怎麼會有成為‘器’的資格？！”
“我早說過了，我們又不享受神的榮光，為什麼要買他的賬？”
路凱爾冷笑着在空中畫著陣法，雙臂張開，一股強大的黑暗力量充斥着陣圖。
“遊盪在祭壇左右的，那些被隱瞞與被欺騙的，帶着恨與血淚徘徊在人世的冤靈遊魂，我賜予你們重生一次的力量，賜予你們報復的力量，將白骨附上肉體，將精神附上腐屍，我將編織為限三刻的結界，允許你們違背規則回到人間。”
“這是——”瓊姬聽着咒語想撲上去阻止他繼續念下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了回去，“不，你不能這麼做！這是褻瀆神靈，這是違背父親設下的規則！不，不要！”
跌坐在地的瓊姬發瘋似的大叫起來，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哪還顧得上什麼聖女的矜持，斗篷掉在地上散開，好像遭受了難以忍受的折磨，掙扎着跌坐在地上的身體扭曲地滾動起來。
路凱爾念完咒語，伸手在附近設下了強力的保護結界，就算他離開，這為期三刻的結界也可以保護着被他召喚復生的冤魂，不被過路的法師打擾。
“你們只有三刻鐘的時間。”路凱爾冷冷地對那些從土地中爬出、從曠野中遊盪而來的殭屍冤魂道，“三刻鐘以後，塵歸塵，土歸土。現在，你們怨恨的人就在那裏，隨你們的意思報復吧。這是我王給予你們的公道。”
說完，他轉身離開。身後，是數十個向他彎腰致敬的殭屍與魂靈。
“不要！”
凄厲的慘叫聲被結界阻擋，再也傳不出去，瓊姬想要從地上爬起來逃走，卻被路凱爾的法力所束縛着無法動彈。
她一向以神的女兒自居，看不起妖魔與人類，但是從沒有想到，僅僅是東方魔王身邊的軍官，法力也如此高強。
絕望地抬起頭，瓊姬吃力地伸出手，食指指向結界內模糊的天空。
腐爛的殭屍們扯着她美麗的紫紅捲髮，那惡臭與死亡的氣息充斥着周圍，瓊姬聲嘶力竭的呼救沒有人聽得到。
乾枯白骨帶着泥土刺進她的身體，鮮血染紅了莊園。那些空洞的眼眶裏發出憎恨的幽幽光芒，使得瓊姬心驚膽戰，甚至連掙扎都一併放棄。
瓊姬的身上滿是被尖銳骨頭穿刺的傷痕與猩紅的噬咬齒痕。昔日美麗雍容的榮光早已褪盡，如今狼狽不堪哪還有神族的體面。幾隻殭屍最終將她抬起，扔到一旁挖好的土坑中。
“啊！”
被活埋的聖女慘厲的叫聲回蕩在結界中，漸漸地被沙土所隔離。
一切歸於沉寂。
“做得過分嗎？”
追上了王上的路凱爾低聲稟報了自己的裁決，艾斯笑着搖頭：“不。”
蘇菲亞則軟綿綿地被他攬着，沒有力氣發表任何見解。金恩痛快地讚歎幾聲，用力拍了拍路凱爾的背。
只有臉色蒼白的吸血鬼，回頭看了看那個方向，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輕輕地為她嘆了口氣。
塞拉貝拉，所謂妖魔，就是這樣殘忍的生物啊……即使是艾斯諾提伽主人這樣出名溫和的血族，他的懲罰也不是你所經受得起的……
為什麼，要仰仗神族的身份，肆意玩弄着人類與妖魔的尊嚴呢？難道從沒有想過，就算是神的女兒，也有妖魔這樣的生物會給你報應嗎？
4.
艾斯帶領着一行人趁夜翻入瓊姬的豪宅，有結界師在身邊就是方便“作案”，路凱爾輕鬆一個咒語就消除了所有他們曾離開過這裏的痕迹，然後吸血鬼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懷疑，便提議由自己帶着金恩出外遊盪。
“明天一早就上路，小D，你怎麼辦？”梅洛帶金恩離開前，艾斯不忘先問一句，“吸血族是怕陽光的吧？”
“我不怕。”小D聳肩，“別問我為什麼，反正生下來就不怕。”
他自己還怕別人接受不了似的解釋了一遍，可是除了金恩驚訝地連連追問為什麼身為吸血鬼卻不怕陽光，其他人都是一副聽過就算的表情。
“你們不奇怪嗎？”看到別人坦然接受，小D自己先奇怪了起來。
“不奇怪。”
蘇菲亞剛剛被冰主施了個小小的安神之類的法術，現在那不知該說是白痴還是天真的性格終於復活過來了，先指了指艾斯，又指了指路凱爾。
“有這樣的王和那樣的禁軍指揮官，再見什麼樣的妖魔我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不被認為是最奇怪的妖魔這個現實似乎打擊到了小D，他有點喪氣地晃了晃腦袋道：“可是，王上為什麼要去商國？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辦嗎？”
魔主親自微服進入人類的世界，當然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很有興趣知道。
“呵呵，是啊。”艾斯笑着道，“我打算去開個店。”說著推開想要黏到蘇菲亞身上的小D，“給我老實點，不然第一個把你賣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路凱爾的惡趣味也開始萌生，“我還真想知道，一個這麼‘特別’的吸血鬼能賣多少錢呢？好期待啊……”
“大人。”路凱爾是艾斯座下官階最高的妖魔，小D縱然不服，但他既然成為了東方的妖魔，就不得不放低了姿態。
“什麼事？”雖然路凱爾官階很高，但對於藍血貴族還是不得不把放肆的態度收斂一點。
“您期待的時候能不能換個表情？”小D痛苦地道，“請不要面無表情地說‘好有趣啊’、‘真好玩啊’之類的話來折磨人好不好？”
“……”每個人都這麼說他，路凱爾已經習慣了。換表情，倒不如直接去換個說話的人吧，“我說我的話，怎麼折磨你了？”
“我們一族最自豪的優雅風度就快被大人毀完了。”
小D苦惱地揉着頭髮，他的碎碎念又開始了。
“您知不知道您以這種表情說那種話，讓我很想笑，可是那樣笑不僅對於位階那麼高的您來說實在是很失禮，而且也不是我們這種舉世聞名的優雅做派的貴族應有的風度，可是……”
苦惱的小D念叨起滔滔不絕的話來能讓所有人都有想堵住他嘴巴的衝動。
這是明顯的挑釁。就算是王上都沒有如此明顯地找茬，這個小小吸血鬼真是有膽，路凱爾抱臂胸前，挑眉道：“是嗎？藍血貴族那舉、世、聞、名的風度我怎麼從來沒在你身上看到一點半點？”
本以為這麼刺激高傲的吸血族，一定會造成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誰知道小D的頭上開始低氣壓聚集，鬱悶地嚷道：“嗚嗚，果然還是給家族丟人現眼了，怎麼辦，怎麼辦？”
看到這情形，所有人都明白了這麼說他的恐怕不是路凱爾一個了。金恩趕忙上去扶起他，兩人向魔主告別後飛速逃竄，不敢再接那毒舌冰山的話。
路凱爾眯眼看着他兩倉皇離開的身影，意猶未盡地補了一句：“哼哼，說是帶金恩去夜遊，現在看來，指不定誰帶着誰呢——”
第二天一大早，艾斯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兩個蘇菲，提着冰獸扔回自己的肩上，退出蘇菲亞的房間，讓她趕快換好衣服準備起程。
現在冰獸蘇菲與蘇菲亞的感情好得不得了，這隻曾想襲擊蘇菲亞的好戰分子現在一到晚上就偷偷從主人身邊溜走，卧到蘇菲亞的身邊。艾斯本來也不需要這隻坐騎的保護，隨便它吧，權當給小姑娘安排了個保鏢。
“我都懶得說你了。”退出來守在房外的艾斯提着變為鸚鵡的冰獸的一隻翅膀，晃了兩晃，“以後在她身邊睡的時候，只許趴在床邊上！”
冰獸連連答應下來，沒想到言多必失，口不擇言道：“是是，蘇菲亞是王上的寶貝，我哪敢隨便親近——王上與她真是相當地般配，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老牛吃嫩草、最愛黃昏戀！”
“什麼亂七八糟的。”艾斯給了它一拳，頓時那張胡言亂語的鳥嘴閉了起來，世界清凈了。
“它說得倒也沒有錯啊。”
敢這麼放肆支援冰獸的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路凱爾起床過來了。他剛好聽到冰獸的口誤，順便表情不變地拿來消遣兩句：“王上啊，你雖然看上去年輕，可也三百歲了——”
艾斯淡淡回瞄一眼，眼神里的促狹笑意使路凱爾渾身打個冷顫。不行，一時得意忘形又跟王上開了玩笑，這個腹黑的主子可不是隨便招惹得起的，路凱爾很識相地迅速低頭，做出個“我是無心之過”的悔過模樣。
他們生活得好悠閑……
遠遠地望着遠處的幾人，蘇菲亞輕輕合上門縫，嘆了口氣坐在了床邊。
那棵樹離開的時候，難過的也只有她自己，昨天發生了那樣慘痛的事，會記到現在的恐怕也只有她自己吧。
雖然艾斯施放的定神安心的法術很有用，但是並不能消除那夜的記憶。
驕傲自私的美麗聖女，利用着人類和血族，將一切卑微也好高貴也好的願望踐踏在腳下，連創世神的懲罰都不放在眼裏，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提前奪走了小D的契約，那麼這個女人輕鬆就能獲得永遠的生命與美麗。可是這樣的聖女，卻落到了被自己欺騙的殭屍們撕碎的下場。
血族的公道與裁決更加讓人恐懼。
清楚記得當路凱爾回來稟報並問是否做得過分的時候，艾斯淡淡地笑着說“不”的樣子，讓人覺得莫名的不安。他只是笑，什麼時候都是，並不在乎妖魔或者人類的下場，即使那個下場是他一手安排的。
路凱爾就不用說了，除了對王上絕對地忠心以外，幾乎看不到他對別的什麼流露出私人感情。
就連那個出奇可愛的吸血鬼小D也是，說愛的時候，可以發瘋似的追尋了塞拉貝拉四百年，說不愛的時候，轉身就似乎忘得一乾二淨。
蘇菲亞起身推開窗戶，迎面一陣清風，吹着有些發酸的眼眶。僅僅因為和別人締結了契約，又或是發現了那個女人的真面目嗎？
即使這樣，她也不相信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可以消失得這麼快。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妖魔？
蘇菲亞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想着人間對妖魔的傳說。
妖魔是沒有淚，沒有情感，只為自己打算的自私種族，又傲慢，又殘忍，而且非常冷酷。
“我見到的妖魔並不是這樣的。他們傲慢，殘忍，或許也自私冷酷，但是——”
蘇菲亞低聲對自己說，想到了艾斯救她時的樣子，想到了小D流下深藍之淚的樣子，有種稍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們和我們一樣，有情感，也會流淚。流的淚還非常的漂亮。父親，你聽得到嗎？”
蘇菲亞把頭伸出窗子，望着天空。天很清，雲很淡，偶爾有幾隻鳥兒飛過，世界顯得那麼美好。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父親大人。因為我現在連您的樣子也記不清了。總有一天，我會連您的名字都忘記吧，所以，趁現在還記着，多與您說幾句話吧。您是大光明法師，是信奉神的，所以您現在一定在天堂吧？”
她倚在窗台上，托起了腮仰着頭，帶着些許回憶茫然地喃喃道：“可是，您不知道神的女兒會被妖魔制裁吧？您不知道妖魔的公道吧？您一定也不知道——您的女兒，已經與妖魔們成了一路人吧？您……會討厭我嗎？”
明明沒有感到悲傷，蘇菲亞卻感到臉上滑過的淚有點冰涼。
“要是能因為討厭而記一輩子，那也不錯啊——可是，我卻什麼也記不住，被感動的事、喜歡的心情、討厭的感覺，都會漸漸變淡……那棵樹的離開也只幾天而已，當時明明很傷心的，為什麼現在想起來，悲傷的感覺只有一點點了呢？”
父親大人，冷血無情的是我才對，不是嗎？
5.
“開門！死在裏面了嗎！”
等蘇菲亞回過神來，才聽到路凱爾不耐煩的聲音。聽這個語氣，應該是叫了很久的門。還沒等她有所回應，那不耐煩的語氣又高了個八度：“再不開門我衝進去了！”
“你敢就試試。”艾斯溫和的聲音適時傳了過來。
路凱爾的聲音老實下去：“請問，收拾好沒有？可以出來了嗎？”
“大人您這彎也轉得太生硬了吧。”
冰獸仍是沒學會不合適說的話千萬不要說，尤其是對着不合適的人的時候。
於是鸚鵡的慘叫聲響了起來，讓人光是聽着聲音都能想像到它凄慘的下場。
“路凱爾大人……你是惡魔……”被狠狠掐住脖頸的冰獸眼神里哀求與抱怨並存。
“我本來就是妖魔。”路凱爾瞥它一眼，這隻多嘴多舌的冰獸還是沒吃夠苦頭的樣子，這次一定要讓它將教訓記得刻骨銘心。
已經說不出話來的蘇菲在心裏抱怨着，本以為跟了個好脾氣的魔主就萬事大吉，但主人雖然好說話，身邊的這傢伙卻時常身體力行“能動手的時候決不動口”的原則。締結王座契約之前應該將王上身邊這些人的底細打探清楚才對。沒有想到這樣溫和的主人身邊跟着這樣危險的禁軍統領……
外面鬧成這樣子，蘇菲亞想要繼續專心思索事情已經不太可能了，在開門的剎那，就看到路凱爾滿臉嚴肅，眼神卻明顯表示着那種施虐快意，他手中捏着的冰獸死命地撲騰着，而艾斯仍是掛着那副招牌的溫柔笑容在旁邊任他們折騰……
這三隻妖魔，真是外表冷酷行為卻可愛溫馨到讓人想去捏一把。
蘇菲亞的心情在看到他們時莫名其妙地立即轉好，救下了落入魔掌的冰獸，將它藏在自己懷中，不理會路凱爾的嘀咕，招呼着艾斯準備出發。她不去想那麼多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幾位這是……”
大廳里，兩位騎士早就衣裝整齊地等了大半天了。看到艾斯與路凱爾、蘇菲亞要走，很奇怪地問了一句。主人到現在還沒露面，他們就這麼走不合適吧？
“我們有要緊的事要辦，準備離開了，兩位幫忙向勛爵夫人道一聲別吧。”艾斯笑着說道，心裏暗想，如果你們還見得到她的話。
“這……”騎士們對望一眼，有些猶豫。
這個時候，府邸的老管家匆匆忙忙地走進來，一看大家聚集一堂，連忙問道：“夫人還沒有下來嗎？”
“沒有。”撒非聳聳肩，無奈地道。騎士們怎麼能去騷擾正在熟睡的高貴夫人呢，他們還不想這麼惹人嫌。
“金恩伯爵大人就要駕到了，雪佳、優莉，快請夫人下來！”管家忙轉身向使女下令。金恩伯爵可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就算是夫人也不能怠慢啊。
“不用了，我不是來見瓊姬?芳的。”
還沒等使女動身，金恩的聲音就遠遠傳到。一向顫顫巍巍的老伯爵今天卻腿腳麻利地大踏步走了進來，與他身後一身正式黑色禮服的俊美男子一起恭敬地向艾斯鞠躬。
“可以起程了嗎？”
艾斯不顧身後兩位騎士大眼瞪小眼的痴獃狀，點了點頭。金恩伯爵親自來接人，騎士們倒也不好再橫加阻撓，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到門邊，樓梯上卻傳下來一個婉轉柔和的聲音：“幾位這就要走了嗎？金恩伯爵大駕光臨，連主人也不見一面，很有失身份哪……”
話音本身非常好聽，再加上尾聲微微上揚，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眾人抬起頭，清晨微弱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她的身上，從下而上，背光處一片朦朧到極致的美。
紫紅色的微捲髮披散下來，上挑的鳳眼，高貴的衣飾，指甲塗得紅紅的手懶洋洋地搭在樓梯的扶手上。兩名騎士鬆了口氣，主人既然起床了，那艾斯一行人要走而不打招呼這件事就沒什麼好尷尬的了。
艾斯看了看路凱爾，明顯發現自己禁衛軍指揮官那遠近聞名的死人臉也變了色。蘇菲亞一個搖晃，被小D扶住，金恩則是老臉煞白。
瓊姬?芳，這個本應在昨夜就被血族的公道制裁的女人，竟然就這樣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親手裁決了她的路凱爾尤為震驚，他有些迷惑地看着自己的雙手。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這女人到底是什麼怪物，竟能在我路凱爾的黑暗結界中安然無恙且一臉悠閑地活着回來？
這個時候的蘇菲亞不得不佩服扶住自己的吸血鬼定力過人，剛才她迅速掃了眾人一眼，發現只有小D只是身子微怔，隨即便恢復了正常，於是她悄悄用手肘戳戳小D，低聲道：“你怎麼不吃驚？”
“我為什麼要吃驚？”本來一臉泰然的小D聽到這句話才露出吃驚的神色。
“她……”蘇菲亞不用說話，艾斯等人也都知道這個“她”是什麼意思。
“她怎麼啦？”
“瓊姬?芳昨天——”
“昨天的是塞拉貝拉。”
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的蘇菲亞和小D突然閉了嘴。蘇菲亞先前的驚訝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小D則環視周圍趕忙故作深沉。
生性遲鈍的蘇菲亞到現在還是沒明白過來小D的意思，不過在一旁聽着的艾斯、路凱爾和金恩倒是完全領悟。艾斯悄悄問道：“小D，你的意思是她和她不是一個人？”
“不是。”小D立即回答。
“原來是這樣。”蘇菲亞恍然大悟。
“幾位討論完了嗎？”
就在這時，貌似瓊姬?芳的女子已經從樓梯上款款下來，偏着頭眯眼笑着等他們分辨出個所以然來。這女人一看就是精明過分的類型，再加上他們剛才的議論聲並不算小，雖然兩騎士仍是一臉痴獃，卻瞞不過她的耳目。
以艾斯為首的大家紛紛行禮，現在尷尬的反而是他們了：“夫人有何指教？”
“見教不敢，不過容我送你們一程吧。”女子舉手投足間就是瓊姬?芳的風姿，艾斯疑惑地點了頭，雖然自負眼力過人，不過也有些不敢確定昨夜和現在這一模一樣的兩人到底哪個才是服飾店裏見過的那一位。
女主人將他們送出了府邸，在清晨的陽光下，每個人的臉色都映着淡淡的蒼白。
卡米爾與撒非兩名騎士仍是盡責地跟隨着她，不過由於金恩伯爵也在隊伍中，所以倒不敢過分靠近，只在視線看得到的範圍內遠遠隨行。
走了大半天，將近中午時分，她仍是沒有說一句話，臉上掛着一貫嫵媚銷魂的笑意，默默隨着艾斯他們一起走到城門。
6.
“我們要換通行文書了，夫人，有話請直說吧。”
距城門守衛數丈之遠，艾斯停住腳步，轉身對露出些微郁色的女子道：“你就是昨日我們見到的幻惑師女勛爵瓊姬?芳夫人吧。”
女人的笑容在他說這句話的一瞬隱去，有些輕嗔薄怨地道：“不愧是東方的首領，一眼就分得出來。你還知道了些什麼？”
“只是猜測，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艾斯微笑，“只是好奇地想問夫人一句，昨天日間你的那隻美麗的坐騎哪裏去了呢？”
瓊姬的臉色之前就由於未施胭脂而有些慘淡，此時更是有些變色。這女人的自控力真的讓人驚嘆，只後退了半步，卻在這片刻之間散去的笑意復又聚在了唇邊。
“你能這麼快認出我來，我真的很高興呢……”她說話的方式還是那樣媚眼亂飛，妖嬈風姿並未改變。
艾斯諾提伽王不失風度地迅速後退，不經意地一拂避開了她的靠近，卻也忘了繼續追問下去。路凱爾上前一步，接替了王的位置：“不要東拉西扯地轉移話題，你那隻坐騎哪裏去了？”
他雖然不知艾斯想說什麼，不過王既然問出去的話必有深意，更不能容忍有人敢不回答。瓊姬?芳揮袖扇了扇風，顧左右而言他。
“金恩伯爵要和你們一起走嗎？這是怎麼回事？他身邊的那位貴族我沒看錯的話，是深藍血族吧？”
“夫人，你跟上來的意思不是要向我們說明一些什麼嗎？”金恩適時插話。他太了解這女人的作風了，也知道怎麼說話最有效，“如果不是的話，我想我們就該起身了。”
瓊姬?芳靜了下去。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顯出一片近似聖潔的光暈。她孤傲的側臉揚起，眼中的黯然之色一閃而過。
這個時候，大家多少都看出了這個女人才是他們在服飾店裏認識的那位，十分傲慢，十分高貴。夜間的那位雖然貌似與她完全一樣，也是妖異與純潔的綜合體，只是身上卻沒有她這樣慈悲的聖光。
瓊姬?芳想了想，終於舒了口氣。
“是的。我隨你們過來的意思，本來就是要把話說清楚。雖然這種事說出來是恥辱，不過遲早會被捅出去的。”她纖縴手指指向了蘇菲亞，“冰之至高王，你帶着的這女子，和我是同類。”
她嘆了口氣，揮手止住了想插話的路凱爾，繼續補充道：“你問起的那隻豹子，也是一樣。”
“那坐騎不是妖魔，也不是精靈。”艾斯靜靜地道，“動物如果能夠幻化人形，除非是得道的妖魔或精靈。”
“它只是普通的豹子，我也只是普通的女人。”瓊姬?芳勾起一個慘烈的笑容，好似飲下了最純的美酒，卻因承受不住後勁而滿意地流淚的那種表情，“只不過，我們都只是容器，分別只在於放入了怎樣的魂。”
“你……說我和你一樣……是什麼意思……？”蘇菲亞睜大眼睛，隱隱覺得事情好像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艾斯卻像是早就知道一樣，向路凱爾招手。
“把她先帶出去，在城外等我。”
“你不能這樣，我要搞明白！”蘇菲亞從未有一次這樣強烈地向冰主抗議過。
路凱爾也從未有一次像這樣猶豫不決過，看看王，再看看蘇菲亞。王的命令是必須遵從的，但是莫說現在抗令的是何種身份，就算平心而論，他自己也認為讓蘇菲亞將所有的一切都知道個清楚再做抉擇比較好。
“適當的時候，由我來告訴你。我保證那一天不會很久。”艾斯微笑着道，心中卻補充一句：對我們妖魔來說，一兩百年真的不算很久。
蘇菲亞與艾斯對視很久，終於慢慢垂下了眼帘，賭氣地聳聳肩。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想想就知道很難懂，誰會想聽。”勉強自己露出個笑臉，蘇菲亞說著向路凱爾示意，“走了，路凱爾，讓他們在這裏慢慢講那些讓人頭疼的東西吧。”
“哦……好……”路凱爾捂着嘴立即跟着蘇菲亞去城門辦理出城手續。真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知道一切的時候會是什麼反應……想想就很值得期待，實在是太有趣了，最好王上能把她一併帶回宮裏，那麼以後冷霜宮有熱鬧瞧了……
目送着路凱爾護送蘇菲亞先走一步，艾斯回過頭來道：“果然，我在今早看到你的第一眼，心裏就想到一個非常不好的可能性。”
“沒錯，你看到那小姑娘的第一眼時，應該也看出來了她與常人不同。”瓊姬道，“先說說我那無良的妹妹吧，是不是被你們害死了？”
“你那坐騎的確死了，不過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艾斯眼也不眨地道。
“什麼？！”金恩與小D雙雙驚訝出聲。天啊，難道主上的意思是昨晚的那女人是瓊姬?芳的寵物？
“閉嘴聽我講。”瓊姬順手在小D臉上摸了一把，高貴的神態與輕佻的作風幾乎並存，“D，四百年前，你初遇塞拉貝拉的時候，是她剛被貶下人間的時候對吧？”
“是的。”
“你四百年來追尋着她的轉世，卻一直沒有找到，你知道為什麼嗎？”
小D茫然地搖搖頭。按照血族對靈魂味道的記憶，應該不會這麼辛苦才對。可是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們的靈魂，是由自己決定‘容器’的。”瓊姬比畫著道，“我知道她死了，因為我們倆本是雙生姐妹，就算身隔兩方，都會清楚地感應到對方發生的事。雖然我們的關係一直不是很好，但是——‘親戚’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再討厭都不能由自己來選擇啊。”
“我不相信塞拉貝拉那麼愛美的女人會選擇一隻豹子做安置靈魂的容器。”小D繃緊了身子，淡淡道。
“我們是神的玩具，是他做出的娃娃，是沒有淚，沒有心的生物。”瓊姬並沒有回答小D的話，自顧自地道，“一旦被丟棄，被打入下界，唯一能做的就是戰鬥。”
“戰鬥？”
“對。看上了某個容器，殺死原本的宿主，自己佔據這個空殼，等軀體老化死亡，然後再次遊盪。”瓊姬摸摸自己美麗的臉頰，冷笑道，“我與塞拉貝拉同看上了這個身體，我先殺掉了這身體內原本的宿主，搶到了手，所以她沒的選擇，只能成為我的坐騎。”
“瓊姬?芳本來的靈魂主人被你殺死了嗎？”艾斯雖然承認自己驚奇，但並不想指責她。既然這是神定下的遊戲，當然必有其規則。
“是的。”瓊姬毫不掩飾地道，“但是我那無良的妹妹鬧得太過分了，利用原來在天上時知曉的術法，經常變成我的樣子，以我的名義召集人類舉辦黑暗的集會，金恩伯爵大人也沒想到你對之彎腰鞠躬的那個是我的坐騎吧？”
金恩搖頭。就算靈魂是神的娃娃，身體卻只是一隻畜生，他們竟然被這樣的畜生玩弄於股掌之間，無論怎麼說都是丟臉的事。
“所以那天你知道我是東方的首領后，會力邀我去你家裏做客，而她舉辦的聚會你又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本來就是想借我的手，除去她吧。”
雖然是問話結尾，但語氣卻是那樣不容置疑。瓊姬?芳本來就沒有打算欺騙他，欣然點頭。
“雖然爭奪這個身體是我贏了，但是單憑我的力量並不能奈何她。她一面遵從勝負的規則對我屈膝，一面卻無時無刻不在算計着偷襲我將我的靈魂從這個身體裏趕出去。娃娃們想佔據一個物體的身軀真是非常容易的事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艾斯冷漠地道，“你們姐妹的爭鬥我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蘇菲雖然和你一樣是沒有心的孩子，可是她有淚。”
瓊姬手指指在他胸前，這一指很狠，那一片衣服立即陷了下去。
“很明顯，她是個失敗的娃娃，因為神之靈魂並沒有戰勝她本身的靈魂，卻反常地融合在了一起。不過人類是怎樣也無法與神抗衡的，總有一天，她也會變成沒有淚沒有感情的生物。現在，你看得到她的心嗎？窺視的法術你施展過吧？心的外面是不是被水晶包圍？”
艾斯沉默起來。原來想不通的問題終於被瓊姬點醒，這孩子的狀況居然是這樣的，難怪以自己的眼力，都沒有發現她已不是人類。而瓊姬這樣的完全體，就能看出她不是人類，也不是妖魔。
“其實你——羨慕她吧？”沉默過後，艾斯笑了起來。
瓊姬高傲地揚起不屑的笑意：“才不。”
艾斯淡淡一笑，想知道的事已打探清楚，他並沒有多說的意思，便招呼着小D和金恩轉身：“走了。”
將吸血鬼與伯爵落在後面，艾斯不回頭地道：“她不是神的娃娃，她是我決定保護的人。”
瓊姬無心無淚的靈魂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撞擊一般，想維持着平時那高傲的帶着嘲諷的笑容，卻怎樣也笑不出來，真的……羨慕過她嗎？
就算是個沒有心的軀體，卻有這樣的人一直守護着，相信着，神又怎麼樣，妖魔又怎麼樣，在這個人的心裏，根本就是毫無關係的！
明明一早就知道了真相，為什麼還不抽身？好傻啊……
“東方的——”遲疑地喚了半聲，枯澀的聲音戛然而止，伸出的手臂也垂了下來。瓊姬有些發怔地看着那個人的身影。那個人可是掌控着冰雪的冷漠魔主。
可是艾斯卻聽到那半聲呼喚，止住了腳步，並沒有回頭，只微微偏了偏頭，說了句什麼，然後隨着金恩與小D走到了城門口。
“我們妖魔，是不信什麼神的，也不信他安排的命。沒有反抗之心的軀體才是娃娃，你……不像呢。你不是娃娃，不是妖魔，而是——人類啊……”
風將這句話送到了瓊姬的耳邊，還是這男子一貫的語調，那麼平靜，那麼溫和，甚至聽不到一點點的感情，只是敘述般地講着自己的看法。她看着他們在守衛處辦理了出城的手續，一路去了，再沒有回頭。可是她卻反覆回味着這句話，彷彿痴了。
感覺到心中的什麼地方正漸漸碎裂，瓊姬目送他們出城后，終於腳一軟，蹲坐了下去。
臉上流過什麼液體，冰涼的，卻極溫柔，心中滿溢着的呼聲似要湧出。這就是眼淚嗎？
沾在長長鮮紅指甲上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動着微微的七色光華。
她決定收回曾經的話。東方的首領，說他冷血也好，無情也好，其實說的只是那時的自己不是嗎？這樣挑釁着，嘲諷着，只是期待着有個人能以這樣的口氣告訴她——她，是人類啊……
這樣，似乎能以這個身份，活下去了呢。
卡米爾和撒非趕上來扶起了她，關切地詢問是否身體不舒服，卻意外地發現勛爵夫人似乎變了個人一樣——怎麼說呢，以前的她，更像高高在上的神靈，現在，卻多了一股“人”的味道。
倚靠着騎士們寬闊的肩膀，瓊姬懶洋洋地笑了。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心裏卻感到一陣輕鬆——
人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只取決於他遇見的是什麼人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