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水裏岸上
璀坐在魚館中廳的躺椅上,看見四月的時候不由怔了一下,你來了?
唔。四月沿着兩邊巨大的魚缸往裏面慢慢地踱步,看水裏漫遊的彩色魚兒,銀色的細長的魚,藍色的扁平的魚,如火焰般通體燃燒的紅色魚,金黃色的圓肚子魚。
這些魚,她通通都不認識,只是覺得在搖曳的水草間遊戲着這群色彩斑斕的小生命能為空落的目光添些色彩,漫步這巨大的魚館,彷彿置身於深海底,只是,頭頂便是透明乾淨的陽光,而不是曖昧的黑暗。
熱帶魚的顏色可以極盡一個人的想像力,她自第一次來到這裏便這麼覺得。戀愛時,她陪着璀坐在透明通亮的頂棚下面,和着陽光看溫水中暢快地吞食的魚兒。風吹過玻璃頂的樹葉,發出"嘩嘩"的拍打聲,而不停地交換的水,也同時發出"嘩嘩"的淌水聲。那時,那地兒,看活潑潑的陽光和熱帶魚,聽水和風的聲音交集在一起,靠在璀的身邊,便覺得世間一片皆大歡喜的安定。
但是,那麼漫長的日子裏,她卻只是記得一種魚的名字,烏黑而醜陋的清道夫,它毫不厭倦地吞食種種廢棄的排泄物,清理漂浮在水面的灰色線條。我們的生活中或許缺少一個毫不厭倦的清道夫,所以我們才不能相忘那些瑣碎醜陋的片段。
四月想到這裏笑了,看着丈夫輕聲地問,你最近好嗎?她站到他面前,用手摸他變得憔悴的容顏和拉沓的鬍子,幾天都沒刮鬍子了吧?
璀沒有回答,只是坐直了身體,指指身邊的躺椅,握住她的手,坐下吧。
她依言坐下,沒有放開璀的手,這兩天好嗎?他的手在她的手中安靜地蜷縮着,宛如舊日安靜的啤酒。只是少了毛茸茸的感覺。或者,疙瘩的手會更像啤酒些。她不由得挑了挑眉毛,開始厭惡自己。生活已經窒息,她卻只記得疙瘩與啤酒。那座還沒有脫手就已經燒掉的房子,和一群喪失了生命的孩子,都沒能讓她更加關注,因為,似乎那與她無關。
她極其憎恨自己的冷漠,毫無人性。
只是因為人生就是一場錯過與交錯的機遇。若是璀沒有要賣房子,或許她會安心地住在那裏面,而現在葬身火海的也就添了一個她。她沒有經歷過死亡,還不能輕鬆地判斷死亡究竟是個喜劇還是個悲劇。但是,事情非常明顯,只是那麼一個輕巧的決定,便改變了她可能的種種際遇,將生命延至今天。
對她來說,似乎一切都顯得不太壞,或者已經足夠幸運。至少仍然可以呼吸,能感覺到陽光的溫暖。不用去體驗未知的死亡與恐懼。
璀說,我挺好。把錢賠掉了,就可以開始重新安置。手下的人散了一大批,又重新組織了一小批。就是這樣反覆的。璀無奈地仰頭望天空上的玻璃窗,眯縫着眼睛,你呢?
我?四月不知說些什麼。這樣的問題,只是隨意拿來問人。問到自己便無話可說了。沒有驚濤駭浪,沒有瞬間的驚喜,沒有激動亢奮。有什麼值得一提?沒有。全然沒有。
或者,忘記那些因為際遇而在火海喪失的生命,她還可以說說最近看的盜版片子。她看了《不倫之戀》,那對死於槍下的年輕戀人,絕望的父母哭泣的眼睛,還有那一片片安靜優美的風景,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好的電影總會帶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只是一個景物的鏡頭,便可以立即感同身受地感覺到影片所表達的情緒。可是,在看這部影片前,四月不知道安靜優美的大自然也會製造出無窮的壓抑與痛苦來。路邊櫥窗里穿着光鮮的模特兒,黎明籠罩的生機盎然的樹林,黑壓壓的道路。她眼睜睜地看着痛苦的父親準備親手殺死槍殺自己兒子的兇手時,感覺到無以言表的疼痛。親眼看着一件件悲慘的事發生,就會有撕裂的感覺,有疼痛。
這部電影真的這麼好嗎?璀聽她說完,安靜地笑笑,拍她的腦袋,你又開始了,沉浸在虛假的世界裏不能自拔。
每一個真實在轉化為真實之前,都是虛假的。比如,我可能謀殺你。她伸手去按璀的心臟,笑了,繼續說下去,只需要一刀,或者一瓶葯。甚至不需要理由。當你的靈魂看到這場面時,還會難以置信地說,你又開始了,沉浸在虛假的世界裏不能自拔。殘酷不是杜撰的,而是生活的一面。她笑着看他毛骨悚然的樣子,別怕,暫時不會。你記得吧,在結婚前,我們只是面對面地看着,結婚以後,我們轉了身,發現彼此背上那些可憎的疤紋,你的暴力,我的暴力,世界的暴力。
四月將手貼在魚缸邊緣,想感覺到水流的震動,笑出了聲,不生活在水裏,怎麼知道魚的苦處?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不巧,我們相互看的時候隔了層水,怎麼也看不清楚。璀故作沮喪地開起了玩笑,或者我們是隔着魚缸戀愛的吧。
在游泳池裏。四月戳他的胸膛,大笑起來,你求婚是在游泳池裏,你在岸上,我在水裏。
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除了一件血紅的襯衫和修長赤裸的腿。出現是突然而又粗暴的,直接推開她的門,便用力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強制性地擁抱親吻。她在夢中便清楚地意識到這只是個夢,夢中的侵略者以她幻想的方式進行攻擊。暴力脅迫,以生理優勢超越她虛弱而又虛偽的抵抗。他的每一下觸摸,彷彿都驚動了她沉睡的靈魂。她變得急切而又渴望,眼看着這個男人將她粗魯地壓在身下,無休止地撫摸。
她似乎總是在等待着這樣一個粗暴的做愛過程,但是,總是在沒有等到的時候被現實的清晨喚醒。
那麼,這個粗暴的夢是不會實現了吧。她睜開眼睛看着晨暉灑滿鵝黃色的窗帘,暗自想,這只是以拒絕的姿態來期盼的性夢,意味着她將不斷地以文明來抗拒自己內心的渴望與蛻去文明外殼的激情。她不斷地渴望某個男人以粗暴的不容拒絕的方式攻破她脆弱的防線。其實,她也會時常希望這也會在現實中發生。只是,她不得不失望地發現,這世間,還是文明人多一些。
她甚至說不清這是好,還是不好。
這兩天,她甚至會想到疙瘩,或者疙瘩放棄了文明的尊重與珍惜,就會輕易地得到,然後再輕易地將她扔掉,如同扔掉一雙穿過的破鞋。
她或許完全不會動容。不會像現在這樣,容易受到他眼神的驚嚇。他也不會總是如此難堪,生怕她有一點點怨氣。他眼裏的寵愛總讓她歡喜地尷尬,他眼裏的冷漠總讓她若有所失,而他眼裏的憤怒總讓她提着心小心地呵護他。彷彿他只是個單純的孩子,受不了世間的繁雜。
大部分時候,最難處理的不過是認真兩字。讓人疲倦憔悴,舉手投足都失了自己的主意。所以,最難纏的,恐怕也就是感情了吧。她索然地想,從被子裏鑽出來,走到水池邊將臉伏在冷水裏,睜開眼睛,看着潔凈冰冷的池底,心突然變得堅硬起來。
菀和疙瘩的事情已經昭然。菀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名正言順地可以選擇忘記。忘記他所有充滿柔情的眼神,充滿暗示的語言,忘記他在某個夜晚擁抱過她,忘記他在她的樓下打轉,忘記他的照片,他的郵件,忘記所有、所有的一切。
既然已經坦然地看見。那麼接受和面對就可以使一切變得簡單。
她從水池中仰起水淋淋的臉,注視着鏡中的自己。臉上的線條堅不可摧,眼裏鏤刻着絕斷與冷酷。惟有零碎的散發裹了些柔軟而清脆的水滴,一滴滴地滴在水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