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玩偶
【四月】:手心,手背,手指,手腕,陽光隨時爬上,隨時跌落。如果惟有苦悶的結局,那麼,不愛也罷——四月的信
生活是充滿荒誕的。不經意地摔跌,狗的咬傷,突然的流產,毫無美感的性交,微妙的一句話,一次決絕的爭執,一場殘酷的謀殺。這所有的細節里都充滿了荒誕的成分,可以演化成一連串巨大的荒誕。
有些人只相信自己眼裏的生活,充滿常態的東西,問候、吃喝、呼吸、入睡、房子、公交、同事、朋友、親人。脫離了這一切,便是不可信的怪誕。
但是,所有的怪誕其實都是可能發生的,無論它矯揉造作,還是真實得近乎原始。
四月覺得這世界上充滿了怪誕。自她在樓下看見菀坐在疙瘩的車裏,眉目都被塗得鮮亮媚人,她便更加深信不疑。
四月覺得自己的含蓄,也就是被人們稱為文明的一種東西,無非就是本能的遮羞布。她時常陷入對抗拒狀態的渴望,希望把所有的外殼都剝落,只剩下簡單直接的本能與表達。
思想可以是赤裸而又真誠的,身體也可以做到。號叫、怒吼、咆哮,只要是真誠的,都可以。
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到。她宛若一隻將自己緊緊掩藏的小動物,惟獨害怕的就是被別人發現真相。這是一種本能的保護,這種保護的慾望抗拒了一切對真誠的渴望。
她曾經跟菀這麼說過,菀古怪地看她,然後說,你的意思就是做個野蠻的原始人?唉呀,別煩啦。原始也好,文明也好。自己快活就行。
她無語。正是因為文明的發展,才使得麵皮漸漸變得比內心更加重要。原始的真誠就是一種冒險。大部分人不敢也不願承受。於是,他們將真誠斥之為野蠻。於是,他們不再想說真話。於是,他們甚至不再去考慮。
菀便是這樣。四月從她注視疙瘩的目光中找到了她慣有的輕浮騷動。她立刻便從菀的神色中覺察出菀所維繫的關係,遠遠與愛情無關。或者,就連菀自己都沒能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她只會用認真與不認真來分辨自己的情感,卻不知道他們通過什麼和解。
本能。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靈魂註定無法溝通,如果不能通過愛所具有的謙讓本質來和解,那麼,就只有讓身體和解。
人可以輕易地被性愛融化,雖然只是暫時的。但是,把暫時不停地串起來,便可以不費力地連成一個並不光滑的永恆。正如她現在和璀的關係,感情變得殘廢,信任變得破碎,生活變得遊離,脆弱殘存的紐帶便是習慣,習慣了一起過着分開的日子,習慣了可有可無的共同分享,實際上操縱他們、維持他們的不過是剩下的性愛。性愛使他們相信他們依然相愛,依然有某種特殊的關係,這種關係使他們之間的溝通區別於他人。想到深處,她甚至會恐懼地想,或許他們都已經可憐到了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地步,生怕落了個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結局,孤寡地活過下半生。這種對婚姻的理解使她無比地厭惡自己和自己的男人。她痛恨這種感覺。
四月突然激憤地落下淚來,維持這樣的婚姻關係,互為玩偶,正如菀和疙瘩一般,哪怕他們四人都得了一張合法的婚姻證明。但,這改變不了這種關係的實質。
她絕望地伸手到窗外,看着光滑如絲緞的黑暗夜色安靜地爬上手心,站立在溫暖的指尖,孤獨而又困窘。
菀的聲音在空中飄蕩。還是那句她總是重複的愛情觀。她說,找個溫暖的身體,寄存所有冰冷的東西,吸收所有的熱量。然後,學會忘記。
她將雙手立即從窗外收回,用力地關上窗戶,窗戶在黑暗中發出響亮的"咯咯"聲。
她只不過是個缺乏抵抗力的虛弱的靈魂罷了。病菌感染比飛翔的速度還要快,這是她註定逃不過的劫數。承受是惟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