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水無涯 長天飛絕
無花祭
吃火鍋的時候,我悶悶的,小諾踢了我一腳:“你什麼意思?跟着拉着一張撲克牌的臉?”
“我做的咖啡廳廣告案通過了。”我無精打採的撈着熱氣騰騰的火鍋中漂着的菜葉,忽然覺得很累。
小諾和木易,目目相覷,都轉向我,小諾的眼睛象半拉魚丸:“你有病啊?方案通過了還擺出一幅唧唧歪歪的樣子?你是被拐了,還是故意裝的”
熱氣騰騰的火鍋上面,被水霧繞着,我好容易從火鍋里撈到一塊豆腐,被小諾的大嗓門一震,豆腐吧唧一下又掉回火鍋裏面,我惱火的瞪着小諾:“呀!!”
木易撲哧一笑,我鬱悶的喝了一大口啤酒:“海倫看上的不是我,也不是廣告策劃案,我都懷疑她有沒有看過廣告策劃案,她看上的是阿瑟……”
“哦?”小諾往我身邊拉了拉椅子,椅子的金屬腿兒滑過地板的粗糙,噪音象破碎的玻璃,木易一臉的迷惑:“阿瑟是誰?”
小諾沒搭理木易,湊到我身邊:“我早說過了,禍害一千年啊,是吧,我說沒說錯?”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喝了好多啤酒,小諾和木易的說話聲音,隱隱約約的,我鬱悶,是因為我不知道我做的咖啡廳策劃案能通過的成分到底是多少,如果海倫就想通過我認識阿瑟,那麼海倫對策劃案的興趣有多少呢?
我煩躁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鬱悶着,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我聽見木易說:“小諾,我們到陽台上看月亮吧。”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從沙發上翻身轉過去,我竟然模模糊糊的看見了木羽,木羽坐在我的對面,正悠閑的翻着雜誌,我着急的剛想坐起來,感覺頭暈暈的,一種宿醉的感覺,很難受,也象在做夢。
“木易給我打電話,說他喝多了,讓我過來接他。”木羽合上雜誌,看向我,有點兒自言自語:“木易在電話里這麼說的時候,我一下子就知道你在小諾這兒了,然後,我就裝着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過來了。”
我揉着太陽穴,象夢遊一樣坐起來,火鍋還熱氣騰騰的冒着霧氣,電磁爐時不時的啟動聲音。我沒看見小諾和木易,房間太安靜了,能聽見牆上的石英鐘秒針,清晰的滴答滴答的響着。
木羽身體往後倚着,我皺了皺眉沒說話,晃晃悠悠的走到火鍋桌子邊兒坐下,啤酒在胃裏空曠的晃蕩的感覺一點兒都不爽,所以說喝酒爽的是樣子,折磨的卻是自己的身體,還有味覺。
“十八。”我聽見打火機的聲音,還有木羽獨有的聲音,陰翳低沉。
我往火鍋里下東西,感覺真不錯。
“我認識你的時候,早就錯過了可以相信愛情的年紀。”木羽的聲音緩慢,就像在說一個跟他毫無干係的故事,這種語調這種說話的方式真的很蠱惑,也會很安全,會完好無損的的包住自己的尊嚴。
我安靜的吃着火鍋,沒有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還能說點兒什麼。
“等我想相信愛情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你了。”木羽的聲音真的像講故事。
恩,很好,接着編,編一個沒有主角的故事,成熟的男人都擅長講故事,故事講得美輪美奐,眼神再憂鬱或許會更加精彩。我一邊吃東西一邊在心裏嗤笑着,我早已過了聽故事的年紀。
“以前,每次看見你心慌的時候,我就會心跳的厲害,後來我就開始上癮了,不停的想讓你心慌,因為只有你心慌了,我才會有心跳的感覺,我開始喜歡上讓你變得心慌的過程,有一段時間,我很迷戀。”木羽不停的開合著打火機,打火機開合的聲音在夜裏清清脆脆的:“我以為這種迷戀就是愛情了,我以為只要這樣就夠了。”
我咬了一半的香菇,有點兒吃不下去,沸騰着火鍋裏面翻騰着那些被煮的七葷八素的事物,氤氳的霧氣在我的眼前搖晃着,模模糊糊的,隔着那層霧氣,能看到陽台外面的墨色夜空,夜不深,卻怎麼都看不透。
“那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其實我的愛情已經來過了,可是我就會莫名的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迎接這種慌慌的感覺。”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木羽慢慢的走過我身邊,走向陽台,靠着陽台的窗戶往外面看着。
木羽和木易離開的時候,小諾在陽台上朝樓下招手,我仰躺在沙發上,無聊的轉着遙控器倒換着電視台。
然後,小諾的手機響了起來,小諾接聽:“恩?十八?哦,好的。”
然後小諾朝我走來,把手機遞給我:“找你的。”
我疑惑的接過手機:“誰啊?”
“你接了就知道了。”小諾神秘兮兮的表情。
我對着說:“喂,你好。”
“十八,是我。”木羽的聲音從手機裏面傳過來。
我沒說話,木羽接著說:“我在小諾家的樓下,我能看到小諾家的陽台,從外面看,陽台的燈光是橘黃色的。”
我說:“哦。”
“以前,從你身邊離開的時候,我從來不會回頭看的。”木羽好像笑了一下:“因為我怕我回頭看的時候,你並沒在窗邊等我回頭看,我不回頭看,心裏就會有希望,至少我以為你會在窗邊等我回頭。”
我有好久沒見到馮小北了,我差點兒以為自己忘了這個人,當馮小北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好一會兒都沒反映過來。馮小北憔悴多了,臉色有些蒼白,鬍子也比之前長了好多,衣服皺皺巴巴的,還有指甲,也比以前長了好多,在海倫的咖啡廳里,馮小北不用造型已經是一個行為藝術了。
馮小北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十八,你知道我想問你什麼?”
“安雅好嗎?手術成功嗎?”我喝了一口咖啡,笑吟吟的打量着馮小北:“我聽別人說,移植器官需要長期服用抗排斥的藥物,骨髓移植是不是也需要服用藥物?”
馮小北推開咖啡杯,煩躁的抓着頭髮:“夭夭,最近怎麼樣?我有打過電話,她不接。”
“挺好的,前段時間出去旅行,好像還認識了一個帥哥,帥哥人好家世好,最關鍵是單身。”我盯着馮小北的眼睛。
馮小北也盯着我,眼神有些空洞:“這樣。”
“恩,蠻好的。”我也跟着點頭。
馮小北非常突然的拍了一下桌子,聲音急促:“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周圍喝咖啡的人開始朝我和馮小北的方向看,我冷笑:“怎麼不可能?你說你愛夭夭愛的死去活來的,你現在和夭夭分手了,我看你活的也挺好的啊,你不也活的好好的嗎?也沒見你死去活來啊?你憑什麼要求別人?”
馮小北喝了一大口咖啡,喘着粗氣,瞪了我好一會兒,沒說話。小可在咖啡廳裏面來來回回的轉着,不時朝我笑一下。
“十八,如果我對愛情還有一點點想法的話。”馮小北難過的低下頭:“那就是夭夭了。”
我點頭:“故事的開端還不錯,你可以接着往下講了。”
“你什麼意思?你當我跟你我編故事嗎?我是那樣的人嗎?”馮小北再次提高了聲音。
我看着馮小北笑:“本來沒以為你是那樣的人,不過你命不好。”
“我命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馮小北開始跟我較勁兒,眼神中帶着憤怒。
我往馮小北的方向靠了一下,盯着馮小北的眼睛,放低聲音:“如果我是你,我會在安雅的事兒還沒有處理好之前,不去碰夭夭。”
馮小北的喉結動了一下,低下頭咬着手指頭看着咖啡杯,沒說話
我冷笑:“你只不過把你自己扭曲了的□,轉嫁給了夭夭而已……”
“你胡說!!”馮小北暴怒的打斷我。
我壓着怒火:“好,就當我胡說,那麼現在呢?你怎麼解釋?”
馮小北仰起頭,象喝水一樣把咖啡都喝光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轉身就往咖啡廳外面走,還差點兒撞到端着托盤的小可,小可看看我,又看看馮小北的背影,眼神中透着疑惑。
我有些傷感,或許是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藉著愛情的名義,掏空了他們彼此的內心,我不知道夭夭和馮小北的身體裏剩下的東西,能夠用來懷念愛情的,還有多少?
下班的時候,海倫打電話找我,我想不出海倫會跟我說什麼,我關了手機,低着頭晃晃悠悠的進了電梯。想着馮小北和夭夭,想着海倫別有用意的眼神,想着我的廣告策劃案,我感覺到了煩躁。
我用手揉着太陽穴,聽見有人說:“嗨。”
我抬頭,看見靠在電梯另一側的木羽,木羽有些慵懶的靠着電梯的金屬牆壁,不時的看着手腕上的表,我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空氣中瀰漫著電梯下滑的金屬聲音。
“我希望電梯出點兒故障。”木羽聲音有些邪氣:“這樣,我們就可以卡在半空了。”
我皺着眉,轉臉看向木羽,木羽歪了一下頭,眼神盯着電梯滑動的數字:“不知道發生這種情況的幾率的概率是多少?”
“惡毒。”我嗤笑。
木羽點頭,小心的往我身邊移動了兩步,挑着嘴角笑:“恩,我一向心術不正。”
“十八。”電梯快要到一層的時候,木羽突然轉臉看我:“如果我象現在這樣靠近你身邊,你還會象以前那樣心慌嗎?”
我慢慢轉臉,盯着木羽的眼睛:“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心跳過了。”木羽的喉結動了一下:“就像之前,看着你心慌,我就能感覺到的那種心跳。”
電梯叮咚一聲,到一層了。
我去鄭鐸的酒吧找阿瑟,鄭鐸和阿瑟在玩兒牌,阿瑟的臉上貼滿了紙條,小麥靠着吧枱用象看熊貓一樣的眼神打量着阿瑟那張帥帥的臉上掛滿的紙條,看見我,小麥老遠就朝我招手。
“奶奶出院了。”小麥的表情挺興奮的。
阿瑟啪的扔出一張牌:“孫子誒,總的讓爺爺贏你一回吧?”
“不就一張紙條嗎?”鄭鐸嘿嘿笑着扔了牌,主動往自己臉上貼了一張紙條:“小麥,跟我去後面拿點兒水果。”
小麥跟着鄭鐸往吧枱後面走,阿瑟大大咧咧的喝了一大口啤酒,皺眉看我:“你怎麼了?丟錢了?”
“咖啡廳的廣告策劃案通過了。”我喝了一口苦澀的啤酒,看着阿瑟的眼神
阿瑟笑:“那是好事兒啊。”
我也笑,轉臉看着酒吧的燈光:“咖啡廳的老闆是海倫。”
“那又怎樣?”阿瑟嫻熟的點了支煙。
我閉上一隻眼睛,端起手裏的啤酒杯,隔着啤酒看酒吧里的燈光:“海倫說阿瑟好帥啊,我說恩,海倫說阿瑟有女朋友嗎?我說可能有吧,在澳洲呢,海倫說那好啊,大家一起吃飯吧,我在澳洲也有朋友,經常去那兒多個熟人總比沒熟人好吧。”
阿瑟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煙,有些不屑:“你,是說,海倫看上我了?然後的你的廣告策劃案就這麼通過了?”
“所以才沒成就感,好像我是拉皮條的……”我沮喪的嘟念着。
阿瑟用手指頭彈了我的腦袋一下:“怎麼說話呢?就我這種姿色的,還用的着拉皮條嗎?”
小麥和鄭鐸端着切好的水果,從吧枱後面轉出來,鄭鐸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阿瑟,孫二不是說晚上過來嗎?”
“過不來了,他媳婦兒跟別人跑了。”阿瑟吃了一大口西瓜,含糊的說著。
鄭鐸皺眉,用肩膀撞了一下阿瑟:“這孫二也忒孫子了吧?大學的時候,女朋友跟禿子跑了,第二女朋友又跟你跑了,這會兒媳婦兒又跟別人跑了,真沒見過這麼鳥兒的男人,你還嚷嚷說朋友妻不可戲,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跟唐僧會跳艷舞一個效果……”
我撲哧笑出聲,小麥說:“就是。”
“我那是幫他,就孫二那德性,還不得讓女的給耍了?”阿瑟擺出一副正經的樣子。
從鄭鐸的酒吧出來,夜已經深了,小麥喝多了,睡在鄭鐸酒吧後面的辦公室。
阿瑟遞給我煙,我搖頭:“戒了。”
阿瑟給自己點了支煙,仰臉看夜空:“下個月,我奶奶會跟我們去澳洲住段時間。”
“好事兒。”我點頭。
“十八。”阿瑟接着仰臉看夜空:“你覺得哪種出軌最可怕?是身體的,還是心靈的?”
我敏感的看着阿瑟:“為什麼這麼問?”
“不為什麼,感覺婚姻這個玩意兒,太不靠譜兒了。”阿瑟彈了手裏的煙,未熄滅的煙頭帶着火花,在夜裏滑過一串兒炭火兒的痕迹,消失了。
我站着沒動,阿瑟從我的身邊仰着臉走了過去,我說:“阿瑟。”
阿瑟接着往前仰着臉走着:“恩?說。”
“我覺得,一點兒出軌的想法都沒有才最可怕。”我看着阿瑟的背影:“因為那種一點兒私心雜念都沒有的狀態,已經對愛情免疫了,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阿瑟被什麼絆了一下,站住,轉身看了我好一會兒,阿瑟說:“十八,我想了一百個你可能回答的結果,但就是沒想到這一個。”
小柏做早餐的時候,在廚房裏面大聲說:“我們公司的蘇工結婚了,還挺熱鬧的。”
我站在陽台上做着伸展運動,看着手指上的戒指,金子的顏色,一直都是吉祥色。
“十八,我想着啊,結婚可能真的是不賴的想法。”小柏笑着把早餐端到客廳:“你覺得呢?”
我朝餐桌走過去,看着小柏笑:“恩,也不賴,至少可以省下一個房間,要是結婚了話,租一居室就行了。”
小柏的表情有點兒靦腆:“倒不是租房,感覺上兩個人好像靠的更近了。”
小柏最後一句話的聲音,低低的。
“小柏。”我正經的看着小柏:“你考慮好了嗎?我這輩子基本上就是這樣了,性格啊打扮啊生活習慣啊……”
小柏開始倒牛奶,呵呵笑着看我:“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
“可是你要想好啊,可能結婚後我還是這個樣子的。”我嚴肅的盯着小柏:“一旦結了婚,很難退貨的。”
小柏跟着嚴肅的點頭:“恩,我有考慮。”
然後,我和小柏都笑了。
似乎我是編外人員,策劃部的幾個人始終不給我分配其他的工作任務,海倫的廣告策劃案子不痛不癢的通過之後,我手頭竟然沒什麼工作,每天坐在公司發獃。那種發獃的狀態,終於讓我感覺到了什麼叫虛度年華,海倫來公司找我的時候,我正無聊的對着電腦寫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一次海倫很直接,海倫說:“十八,我很想認識阿瑟。”
“阿瑟和我,是很熟很熟的朋友。”我看着海倫:“他在北京呆不了幾天,就回澳洲了,阿瑟的心思……”
海倫有些煩躁的打斷我:“其他的你都別管,我只想你給我們引見一下。”
“你可以去那家酒吧找他,他最近都在哪兒。”海倫的說話方式讓我也感覺很煩躁。
海倫緩和了下語氣:“十八,你也說你和阿瑟是很熟很熟的朋友了,你的面子阿瑟總會給吧?來我的咖啡屋也好啊?”
“好吧,我找時間讓他過來。”我看着海倫有點兒鍥而不捨的眼神。
小由終於回來了,小由給我打電話只說了兩句話,小由說:“我回來了,你過來吧。”
我去小由家,隔着防盜門就能聽見剪犖犖欣喜的聲音,剪犖犖說:“還是家裏好吧?還是我好吧?你想啊,這年頭哪有我這麼好的同租房客?你不高興的時候可以罵還可以打,你想喝酒的時候還可以找我陪着……”
我遲疑了一下,輕輕的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剪犖犖,剪犖犖的表情像過年:“十八?看吧,我就說小由不會搬走的,哼。”
小由仰靠在沙發上,風塵僕僕的,運動鞋子上全是泥土。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坐到小由對面。
小由的表情很累,心不在焉的看了我一眼:“中午。”
剪犖犖站在小由的背後,給小由按摩着肩膀,還朝我瞪眼:“你少說兩句,沒看到人家累了嗎?”
“都,還好嗎?”我問的有些含糊,其實我不知道應該問小由點兒什麼,好多東西,在我心裏,一直都清清楚楚的,清楚的每次我想起來都會難過。
小由盯着我:“你指什麼?指我,還是他?,還是指我們?”
人的年紀是一道坎兒,一道蛻變的坎兒,當你在某些標註數字的年齡之前,你會計較好多東西。可是當你過了那些數字,你開始忽略很多計較,因為人生不過百年,剩下的那些時間裏,事情都做不完,哪裏還有時間去計較?
剪犖犖看看我,又看看小由,指指廚房:“我去,去切水果。”
“你可以幸災樂禍了,你可以笑我了,因為我的記憶力真的衰退了。”小由仰臉看天花板,語調非常傷感:“好多東西都記不住了,明明看着照片很熟悉很熟悉的人,明明那個人之前佔據了我所有的記憶,可是現在呢?我越是想記得清清楚楚的,就越是模糊……”
小由的眼角,慢慢的有亮亮的東西往下淌着,我咳嗽了一下:“小由。”
“你笑我吧,你隨便笑吧。”小由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嘆息:“小由,你知道沖洗照片的過程嗎?”
小由用雙手蓋住眼睛,沒有說話,茶几上放着小由的打火機,我慢慢拿在手裏轉着:“我上大學的時候,還有攝影這門選修課,那會兒都是相紙,用的最多的是柯達的膠捲,因為柯達的膠捲效果好,其次是樂凱,因為樂凱很便宜。”
我停頓了一下:“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暗室里沖洗照片,把底板放進顯影液,在昏暗微弱的光線中,用金屬鑷子抖着底板,然後,底板就會在顯影液中慢慢的一層一層的顯示出來,由模糊變清楚,然後我就會覺得很驚喜。”
小由慢慢從沙發上坐起來,看着我,沒說話。
“我們成年之後的記憶,就像在顯影液里沖洗的底板。”我看着小由亮晶晶的眼神:“只不過過程是反過來的,所有清晰的記憶,都慢慢的倒回沒有影像的白色底板了。”
小由吸吸鼻子:“你也記不住過去的事情了?”
我笑笑,沒有再說話。
我從小由家離開的時候,小由已經睡著了。我站在樓下看小由房間的窗戶,有柔和的燈光,燈光的顏色泛藍,很溫暖。
剪犖犖送我出門的時候,說:“十八,小由記不住你倆都喜歡的那個男人?你心裏真的就沒有一絲幸災樂禍嗎?”
我告訴剪犖犖,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小小的惡魔,有時候有點兒小惡魔並不是壞事,沒有了小惡魔和罪惡感,善良,也就失去了參照物。
另外,我沒有告訴小由,沖洗膠捲的顯影液有時候是失效的,失效的情況分兩種。一種是沖洗的過程,沒有辦法沖印出來清晰的底板,所以記憶只能是模糊的;另外一種是把沖印的過程倒回去,底板上清晰的影像怎麼都倒不回去了,有時候我們會給把這個叫做“記憶拉傷”,就像我們說“肌肉拉傷”一樣。
阿瑟來廣告公司找我,我拽着阿瑟去海倫的咖啡廳喝咖啡,阿瑟對着我的腦袋彈了兩下:“可惡,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兒心思嗎?”
“知道了,還動手。”我用腳尖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阿瑟,笑。
小可給我和阿瑟端了兩杯咖啡,阿瑟環顧着咖啡廳,點頭:“恩,裝修的品味還不錯。”
“人也很有品味的。”我不失時機的開始恭維。
然後,海倫非常巧合的從樓上辦公室下來,非常驚訝的看着我:“十八,你也在這兒?”
然後,我也非常驚訝的看着海倫說:“是啊,我剛好在這兒,真巧啊。”
阿瑟瞪了我一眼,小聲說:“巧個六啊。”
“這位是?哦,我們大家在酒吧見過了。”海倫笑吟吟的朝我和阿瑟走過來,朝阿瑟伸出手:“你好,真巧。”
阿瑟懶散的握了一下海倫的手,機械的點了下頭:“是挺巧的。”
海倫的眼睛亮晶晶的,情緒跟平時也有些異樣,海倫坐到阿瑟對面:“恩,想要什麼隨便點,前幾天剛上市幾樣慕斯蛋糕,口感還不錯的……”
海倫說話的時候,阿瑟似笑非笑的一直盯着海倫的臉看着,慢慢的慢慢的,海倫的臉色開始緋紅起來,象化妝舞會上用的腮紅,我在桌子底下用腳踢了阿瑟一下。
“咖啡廳裝修不錯,我聽十八說,咖啡廳是你開的?”阿瑟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我一下,朝海倫笑:“十八說,你的人,品味也不差。”
我開始在心裏倒計時,從1數到100,我就找個理由撤,1,2,3,4,5,6……
“也沒什麼,就是想開着玩兒。”海倫避開阿瑟的眼神,低頭轉着裝糖的小罐子,我看得見海倫的手指,有些不自覺的抖動着。
23,24,25,26……
我接着在心裏默念着數字,轉臉看向咖啡廳的玻璃窗外,意外的看到了木羽,木羽穿着一件黑色襯衫,米色的西褲,手裏拎着紙袋子,匆匆忙忙的從大廈的停車場方向快速走向大廈門口。
海倫跟阿瑟小聲說著什麼,我攪動着咖啡杯,隔着玻璃看向木羽移動的方向,心念動處,我忽然很想笑,都說心有靈犀一點通,那麼我現在坐在咖啡廳的窗邊,看着窗戶外面城市枯燥的風景,那麼木羽知道這一刻我有在看着他嗎?
“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相遇是有緣分的,雖然這麼說挺土的。”海倫小心翼翼的語氣。
42,43,44,45,46,47……
我接着數數,阿瑟有些不着調兒的聲音:“哪有那麼多緣分?知道什麼叫胡思亂想嗎?女人最擅長鬍思亂想。”
我忍着笑,海倫的說法確實很土,跟之前張愛玲的說法,其實相去甚遠
我開始湊熱鬧,看看海倫,又看看阿瑟:“哪有胡思亂想?張愛玲就說過,於千千萬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得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崖荒野里,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恰好碰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道一聲:‘噢,你也在這裏!’……”
咖啡廳門口的風鈴響起來,在小可天使一樣的聲音中,我抬頭,木羽立在咖啡廳門口看着我和阿瑟的方向,木羽泯了下嘴唇,忽然笑了一下:“你們,都在這兒?真巧。”
海倫熱情的招呼木羽:“過來一起喝咖啡吧,今天還真是巧。”
“是挺巧的,巧的就像安排好了一樣。”阿瑟喝了一口咖啡,眯着眼睛看着海倫的眼睛:“你覺得呢?”
海倫攏了攏鬢角的髮絲,有些尷尬,木羽看了一眼阿瑟,把手裏的紙袋子遞給海倫:“這期的專訪雜誌還有報紙,你轉給你朋友,有個中間欄的廣告,算贈送的,效果還不錯的。”
“我替我朋友謝謝你了。”海倫的窘況被木羽解了圍。
68,69,70,71,72,73……
我接着在心裏默念着,小可給木羽端過來一杯咖啡,木羽看看海倫,又看看阿瑟,欲言又止。
阿瑟看看手錶,然後看向海倫:“我還有事,先撤了,謝謝你的咖啡。”
“去之前的酒吧,能找到你嗎?”海倫的語氣有些急切。
“難說。”阿瑟搖搖頭:“這兩天我收拾收拾,就該回澳洲了。”
海倫手忙腳亂的拿出筆,在一張紙上寫着:“我,我把我電話和郵箱給你,你要是有事兒的話,可以找我,我也常去澳洲的,我有朋友在那邊……”
阿瑟皺皺眉頭,剛想說話,我在桌子下面踢了阿瑟一下,阿瑟咳嗽了一聲,摸着下巴,沒有說話。
“我今年也有去澳洲的計劃。”海倫慌慌的把寫好的紙片遞給阿瑟
阿瑟接過紙片點點頭:“再聯繫吧。”
“記得聯繫啊。”海倫點着頭,我和阿瑟站起身,往咖啡廳外面走,木羽的眼神滑過我的眼睛,盯着咖啡杯子。
終於還是沒能數到100,有時候愛情跟設定好的套路,真的相去甚遠。
阿瑟出了大廈,在大廈外面的轉角處,把海倫寫有聯繫方式的紙片揉搓成一團,丟進了垃圾箱。
“什麼時候走?”想到阿瑟和小麥要動身,我有些傷感。
阿瑟背對着我點了一支煙:“下周。”
“你和小麥最初去澳洲的時候,我25歲。”我看着阿瑟的背影:“等你們第一次回來的時候,我27歲了,等你們再走再回來,我28歲了,下一次你們回來……”
我有點兒說不下去了,阿瑟轉過來身,拍拍我的肩膀,傷感的笑着:“就30歲了,30歲記得結婚,走了,記得去酒吧找我們。”
我失落的走回大廈,木羽背對着我,在電梯門口吸煙,我能看見木羽的手不停的在電梯門口的垃圾筒上面的盛放煙頭的蓋子上彈着煙灰。木羽的肩膀有些傾斜,每次彈煙灰,手臂和煙灰都跟着抖一下。
我慢慢走過去,按了電梯的按鈕,木羽微微的側頭,眼角掃了我一下,笑:“真巧,我剛好在抽支煙。”
電梯到了,我進了電梯,木羽跟在我後面,也進了電梯。
我靠在電梯裏面的角落,木羽靠在電梯外面的角落,電梯安靜的滑動着,電子屏幕上的數字一個接着一個的跳躍着。我突然有一種衝動,很想問問木羽今天去咖啡廳,是非常偶然非常巧合的碰巧進去的,還是別的什麼?
我正想着的時候,電梯到了廣告公司的一層,我低着頭機械的走出電梯,我走了好幾步,沒有聽到身後電梯門關上的聲音。
我回頭,木羽靠着電梯的金屬壁,手指好像按在開門的鍵上,木羽看我回頭,泯了一下嘴唇:“不想說點兒什麼嗎?”
我傷感的看着木羽,沒有說話,木羽點點頭,眼神看向我,拿開手指,電梯門慢慢的開始關上。
“木羽。”我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兒,在我喊出這個生澀的名字之後,我甚至開始後悔。
電梯門發出急促的聲音,慢慢的從閉合的狀態打開着,木羽的眼神異樣的看向我:“什麼?”
“我想知道。”我別開眼神:“你剛才去咖啡廳,是非常偶然的進去了,還是……”
木羽打斷我:“你剛才叫了我名字,對不對?”
“我,只是想知道你剛才去咖啡廳是不是偶然過去的。”木羽的情緒變化讓我有些無措。
電梯的暫停被按得久了,發出嘀嘀嘀的聲音,木羽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不是偶然過去咖啡廳的。”木羽的喉結動了一下:“我是偶然看到了你在咖啡廳里。”
電梯門關上了,木羽的眼神被關在了電梯裏面。
於千千萬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得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崖荒野里,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恰好碰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道一聲:“噢,你也在這裏!”
張愛玲如是說。
我和小諾逛百貨商場,在商場的門口意外的遇到了馮小北和強子,強子的形象依舊猥瑣下流,馮小北的表情卻是非常落拓,手裏拎着幾個紙袋子,馮小北也看見我了,表情有些尷尬。
強子朝我齜煙黃的板牙:“咦?你們也來百貨商場?”
“這不是那鳥兒人嗎?”小諾在我耳邊小聲說著。
強子用肩膀撞撞馮小北,馮小北的鬍子動了動:“哦,安雅說,想穿顏色鮮亮一點兒的衣服……”
“一起喝點兒東西吧。”強子指指旁邊的仙蹤林。
強子拽着小諾去買飲料,馮小北心不在焉的坐在仙蹤林的鞦韆椅上,我也感覺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
“安雅說在病房裏呆的太久了,不喜歡那些白色的東西,我過來這邊買點兒鮮艷的衣服。”馮小北拘謹的交叉着雙手,馮小北手背上是一道淤青。
我沒話找話:“你手怎麼了?”
“夭夭,好嗎?”馮小北試探性的問我:“手啊,上次安雅做骨髓穿刺的時候,咬的。”
馮小北猶豫了一下,抬頭看我:“十八,夭夭好嗎?”
我看着馮小北的眼睛:“你覺得她會好嗎?她可能好嗎?”
馮小北慢慢低下頭,用手抓着頭髮,沒有說話。強子和小諾端着飲料過來,小諾坐到我身邊,朝強子瞪眼:“你離我遠點兒,我要是那小姐,我先奸了你再殺了你!!”
“那我也佔便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強子咧着嘴,猥瑣的笑着:“呀!你怎麼踢我啊?”
小諾拽拽我:“十八,哪天我們打板牙的悶棍吧,他太下流了,對他先奸后殺都便宜他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馮小北騰的站起身,抓起旁邊的紙袋子,一聲不吭的往外走,強子愣了一下:“哎,小北,小北,你等等我……”
強子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拿了兩杯飲料:“這兩杯是我買的,先走了哥們兒。”
“你跟他說什麼了?這麼受刺激?”小諾晃悠着鞦韆椅,疑惑的看向我:“要不就是我說錯什麼了?”
我喝了一口橙汁:“我什麼也沒說,都是他再說。”
仙蹤林里安安靜靜的,偶爾進來的客人,都像是學生,臉上的表情都帶着稚嫩,還有青春的氣息。我一直都覺得仙蹤林的環境能讓人想到童年,包括那兒的鞦韆椅,還有鞦韆椅上粗糙的麻繩。
現在的生活精緻了,回憶卻少了,總要想起小時候,想起小時候那些匱乏的物質,還有5分錢一塊的巧克力糖果,要走好遠的路去買到。記憶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會自動忽略一些不好的往事,能留下來的差不多都是美好的,而我們就是這樣慢慢長大的。
“十八,跟你說個事兒。”小諾碰碰我,表情上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奇怪的看着小諾:“怎麼了?神神秘秘的。”
“木易跟我說,那天吃火鍋,他是故意叫他哥過來的。”小諾盯着我的眼睛。
“哦。”我沒什麼反映的點點頭。
小諾咬着吸管:“十八,你有沒有想過,當初如果真的選擇和木羽生活在一起,會怎樣?”
“為什麼這樣問?”我敏感的看着小諾。
小諾舔着嘴唇,支吾了好一會兒:“沒什麼啊,我只是好奇,木易也好奇,因為好奇嗎,所以就問問你了。”
我看着小諾的眼睛,沒有說話,小諾避開我的眼神:“你別這麼看着我啊,我又沒有別的意思。”
阿瑟和小麥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中午,我和小諾陪着阿瑟和小麥喝了不少的啤酒,我有些難過,不知道他們再一次回來,會是哪年哪月,那個時候不曉得我是多少歲。
阿瑟奶奶裝了好多的東西,飛機上的手提箱限制尺寸,好多東西都得走航空託運。
我和小諾打着雨傘,看着阿瑟和小麥來來回回的搬東西,我的眼睛模糊了,感覺象眼鏡片上滑過了雨水一樣。
“真是傷感,來來去去的。”小諾嘟着嘴感慨。
阿瑟和小麥用雜誌頂着腦袋,朝我和小諾跑過來。
“過一會兒該登機了,沒有忘下的東西吧?”我開始沒話找話:“護照、身份證……”
阿瑟打斷我:“十八。”
我盡量微笑:“機票、零錢……”
“十八。”阿瑟靠近我,擋住我看向機場的視線。
我的視線有些模糊,我不得不承認,中午我喝的有點兒多。
“記得想我們。”小麥率先擁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肩膀,嘿嘿笑:“下次回來你記得結婚哦。”
阿瑟給了我一個送別的擁抱,我知道了什麼叫傷感,阿瑟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嘆了口氣,說:“保重。”
“保重。”我遲疑了一下,小聲說:“哥。”
阿瑟的身體抖了一下,轉身大步朝登機處走去,小麥詫異的跟在阿瑟後面,看看阿瑟看看我和小諾的方向,在登機處,阿瑟始終低着頭,我看見阿瑟飛快的用手抹了一下臉進去了。
小麥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朝我和小諾的方向跑過來,小麥瞪着我:“十八,你跟阿瑟說什麼了嗎?他怎麼哭了?”
“我沒說什麼。”我我拍拍小麥的肩膀:“去吧,到時間了。”
小麥狐疑的看着我,將信將疑的朝登機處走去。
“你真的沒對阿瑟說什麼?”在路邊的咖啡廳,小諾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我。
每次小諾的眼睛轉的象小耗子那樣怪異,我就知道她心裏放着一千一萬個不相信我說出的話。
我也瞪着小諾:“我真沒說什麼。”
“鬼才信你沒說什麼。”小諾用肩膀撞了我一下:“那阿瑟幹嘛那麼激動?天,你不會是跟阿瑟說‘啊啦無油了吧’?我覺得就算你說‘啊啦無油’,阿瑟也不會激動成那樣啊?”
門口有人喊小諾的名字,我轉臉,看見木易興沖沖的表情,小諾不高興的嚷着:“你怎麼才來啊?”
木易快步走過來,挨着小諾坐下辯白:“堵車啊,我又沒長翅膀。”
“你約了人早說啊。”我不滿的瞪了一下小諾。
小諾朝我翻着眼睛:“又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又不是你不認識的人。”
“十八。”木易欲言又止。
我警惕的盯着木易:“別又玩兒上次的把戲,我和你哥沒什麼關係。”
“我知道。”木易笑了一下,又收起笑容:“我哥說,婚姻也好,愛情也好,其實跟誰在一起都一樣。”
木易停頓了一下:“唯一不一樣的就是,有的人會讓你感覺遺憾,因為沒有辦法和他呆在一起會感覺到遺憾,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會感覺到遺憾。”
“得了吧。”小諾不屑的聲音:“要我說啊,你哥那叫活該,老天爺真應該給你哥一個霹靂,把他打的更遺憾才對。”
我看着咖啡杯沒有說話,生活是殘忍的嗎?如果生活真的殘忍,那麼生活的殘忍就是我們要不停的在那些沒有辦法彌補的遺憾中兜着圈子,從第一個遺憾兜圈子到最後一個遺憾,而沒有人會在意這種遺憾的圈子兜住的是誰和誰。
“你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不告訴我?”海倫雙臂抱胸,在我面前來來回回的走着。
我看着海倫:“你想我告訴你什麼?”
“至少你要告訴我阿瑟走的那天啊,我可以和你一起送他啊。”海倫盯着我:“我去送他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忍着笑:“你真的覺得可以嗎?阿瑟走的那天,身邊都是最親近的人,他的爸爸媽媽奶奶,他從小到大的哥們兒,還有我這個最親的兄弟,你真的覺得可以嗎?”
海倫攏着頭髮,在咖啡廳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給過他聯繫方式的,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對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啊,沒道理啊。”
我站起身往外走,海倫一把拽住我:“阿瑟,真的沒有跟你提過我一句嗎?”
“有提過。”我沉思片刻,不想說實話。
海倫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他說我什麼了?”
“阿瑟說,你這家咖啡廳的品味不錯。”我掂量着詞語:“我跟阿瑟說你的品味也不賴,然後阿瑟說‘恩,是不賴’……”
海倫惱怒的打斷我:“你這叫什麼話?我才不信他沒說過我,你是故意不想告訴我吧?是不是?”
“有這個必要嗎?”我壓着心裏的火兒。
海倫提高了聲音,很刻薄:“說不定是你也喜歡他,他不喜歡你,所以他說的話你當然不想告訴我了啊,你這是嫉妒,他是不是把你甩了??你心裏不平衡?”
我笑出聲,原來,愛情來了的時候,每個人的想像力都會異常的豐富,不是把愛情想的太好,就是把愛情想的太糟了。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阿瑟說了什麼?”我盯着海倫的眼睛:“你要是真的想知道,我告訴你。”
海倫的表情游移着,避開我的眼神,沒有說話。真相一向都很殘酷,我想海倫應該懂。
我給凱琳傳東西,發現阿瑟的MSN換籤名了,新的簽名是:為兄一時,兄弟一世。
我想給阿瑟留言,來來去去寫了好多字,卻不知道到底想表達什麼,這些年來,大學的那幫哥們兒一直都把阿瑟當老大,當大哥,雖然阿瑟不正經的時候比正經的時候多,雖然阿瑟象個流氓。但偏偏是這樣一個大哥一樣的人,在我生命中,不痛不癢的做着看似擦邊球一樣的事情,每次擦邊球過後,我的生活就又充滿了鮮艷的顏色,象被油漆漆過。
“十八,稿子傳過來了。”凱琳在策劃部朝我喊。
阿瑟的信息先傳了過來,阿瑟說:“終於歇息過來了,奶奶還在休息中。”
我回復:“那就好好休息吧。”
阿瑟回復:“不想說點兒什麼嗎?”
我猶豫了一下,回復:“送你走那天,我其實喝多了,有些話別在意。”
阿瑟回復:“那天我也喝多了。”
然後是沉默,我見對話框下面顯示着對方正在輸入信息,一會兒又沒顯示了。
我摸着鍵盤發獃,阿瑟發來信息:“十八,在飛機上小麥問我為什麼哭。”
我回復:“對不起。”
阿瑟回復:“我哭,是因為你真的把我當兄弟當大哥,我從來沒這麼自豪過。”
我感覺自己的眼角熱熱的,眼睛象個放大鏡,電腦屏幕上的字恍恍的。好多年前,算命說我六親兄弟如冰炭,家眷祖業均無緣,最宜離鄉背井,走的越遠越好。阿瑟怎麼會知道,我叫他一聲哥的時候,我自己的心裏有多暖?至少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種最可靠的東西我得到了,那就是——兄弟。
我在廣告公司的處境並沒有預想的好,入職了卻沒什麼事情做,每天多半時間是對着電腦發獃,再就是幫着策劃部整理方案,我感覺我象個文秘。
我找到傑森,傑森一臉的不屑。
“我覺得不是過來當文秘的。”我開門見山。
傑森振振有詞:“這話說的沒錯,可是大學裏那些企業管理專業的學生,一畢業就是去做企業管理的嗎?哪個不是從端茶倒水送報紙開始的?有的還得幫着買午餐,我們沒有讓你端茶倒水吧?沒有讓你每天幫着買報紙吧?沒有讓你幫着買午餐吧?”
傑森這話沒錯,但我畢竟不是大學企業管理專業的應屆畢業生。
我忍着火氣:“我覺得我現在不是只能做你安排給我的工作。”
“不要說你覺得,主觀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傑森丟給我一個冷笑,走了,剩下我一個在原地發獃,我惱火的跺了一下地板。
“什麼?你想辭職?”小可的眼睛,突然間放大了好多倍:“你一共也沒來廣告公司上班幾天啊?總的先工作一段時間才知道到底好不好吧?”
我壓着底火兒:“小可,我現在是打雜的啊,每天幫着整理文案,凱琳都可以做的啊,傑森他們根本不把我當成策劃部的成員,我又不是17、8歲,我都27、8歲了,不能這麼沒有目標的混日子……”
“那你的目標是什麼?”小可突然問我。
我愣住了,這個問題有點兒象我們說五年計劃,說的挺好,但落實到具體上面,又沒有辦法用一兩句話表達清楚。
小可指指咖啡廳里來來往往的人群:“目標這個東西才不靠譜兒呢,我敢說,就連海倫都不知道她自己最想做的是什麼,咖啡廳這麼多客人呢,你覺得哪個看着像是有目標的呢?誰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生活的,呀,木記者來了……”
小可朝我身後招招手,過了一會兒,木羽從我的身後繞了過來,小可嘴快:“木記者,十八要辭職,你喝什麼?我今天換休,我讓小藍幫你端過來。”
“黑咖啡,謝謝。”木羽坐到我對面,小可去了後台。
我打量了木羽一會兒,沒說話,木羽的手指頭,有節奏的敲擊着桌子,笑:“又要辭職?我可不可以……”
“你可不可以別那麼自戀?”我打斷木羽有點兒玩味的話語。
木羽點點頭:“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兒自戀,會想到你的辭職跟我有關,也不知道我和你,到底哪個更敏感。”
小可手腳利落的端來黑咖啡,趴在桌子上,看看我,又看看木羽,不說話,又接着看看木羽,又看看我。
木羽喝了一口咖啡,朝小可笑:“小可。”
“我知道,我知道。”小可嘿嘿笑:“你們聊,我不打擾了,十八,我先走了。”
說著,小可朝我詭異的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我其實,就想讓小可幫我重新換個咖啡勺。”木羽抿抿嘴唇,有點兒言不由衷的轉着手裏的咖啡勺:“這個勺子上面有划痕。”
我小口的喝着咖啡,看看錶,又看看咖啡廳,木羽低着頭用小勺子不停的攪動着咖啡,偶兒還會用咖啡勺敲擊一兩下咖啡杯子,金屬和瓷器相撞會發出清脆的磬聲。沉默,就象一張無形的網,在人和人之間慢慢的鋪開,鋪的越久,陌生也就越多,陌生越多,就越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也就越是不知道還能說點兒什麼。
“木易說,前天見你和小諾了。”木羽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回過神兒:“恩。”
“怎麼不說話?”木羽看向我。
我喝了一口咖啡,開始沒話找話:“你不是說黑咖啡不好喝嗎?怎麼還喝它?”
“有些東西,你得記着它的味道。”木羽朝我舉了下手裏的咖啡杯,笑:“要是忘了,你會很難過,就像有些事兒,有些人一樣。”
方小刀跑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好在樓下的餐廳吃飯,方小刀興沖沖的,我錯誤的以為方小刀中了*****,我想着要是努力巴結巴結這個胖子,說不定他會分我點兒零頭,要不就多請我吃幾頓飯。
“十八,左手他爸和左手他二叔打起來了。”方小刀興奮的差點兒拍了桌子:“知道為什麼打起來的嗎?為錢,要說這親情啊都扯淡,在金錢面前什麼東西都扯淡,左手他爸和左手他二叔為老人的遺產動手了,打得厲害,左手他爸的胳膊傷了……”
我瞪着方小刀:“人家打仗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至於興奮成這樣嗎?”
方小刀皺眉:“十八,你什麼腦子啊?鬧得這麼厲害左手能不回來嗎?他是長孫,能有長子孫沒有末子兒,長孫多重要啊。”
方小刀摸摸腦袋,心有餘悸:“上帝保佑,我奶奶就我老爹這麼一個兒子,我老爹就我這麼一個兒子,這仗打得,太傷感情了,計劃生育真好啊,還是生一個好……”
“左手,回來了?”我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方小刀。
方小刀拎着椅子坐到我身邊,壓低聲音:“昨天晚上到北京的,前些天都在老家處理那些攪合的事兒呢,現在正煩着呢,我家的米醋都給他當啤酒喝了,太可怕了。”
“他什麼時候走?”我看着蓋澆飯的盤子,上面有個卡通的形象,笑的好開心。
方小刀惱怒的拍了我的腦袋一下:“切,你還真夠哥們兒,連面兒都沒見,就想着讓左爺走,你也太狠……心了吧。”
我盯着方小刀胖胖的臉:“好啊,我請他吃飯,請他喝酒,總行了吧。”
“今天下班怎麼樣?”方小刀眨巴着小眼睛,盯着我:“今天下班你直接去我家,我去買點兒吃的,我老婆都回娘家了,左爺的氣場你是知道的,除了你……”
我打斷方小刀:“行了行了,我買酒買菜過去,把左手糟蹋的你家的那點兒家底兒給你補齊了,行了吧?”
“就知道你夠哥們兒。”方小刀朝我豎起大拇指,晃悠了好幾下:“十八,你真夠哥們兒,沒的說。”
下班后,我去樓下的超市買了一箱子啤酒,又買了一些烤肉、烤雞、醬牛肉,我慘兮兮的拖着這些沉甸甸的傢伙到了方小刀家的樓下。我怎麼打方小刀的手機,都沒有人接聽,我火大的在樓下叉着腰往上面看着,方小刀家的陽台上掛滿了襪子。
我忍着火氣,拖着啤酒箱子和超市袋子進了電梯,又從電梯裏把這些東西拖到方小刀家的單元門口,我氣沖沖的撥打方小刀的手機,電話通了,可惡的胖子還是不接電話,我氣惱的敲門。
“門沒鎖。”房間裏面傳來一聲有些含糊的聲音。
我愣了愣,用手用力推推防盜門,門開了,我吃力的拖着啤酒箱子和超市袋進了房門,還沒等我說話,就有東西扔向我,劈頭蓋臉的砸在我臉上。
“你去趟超市要那麼多時間嗎?”冷冷的聲音。
我惱火的抓起蓋住我臉的東西,竟然是一件男士襯衫!!!然後,我就看見了左手。左手好像剛沖了澡,頭髮濕漉漉的,上身□着,穿了一件破舊的牛仔褲,叼着煙,皺着眉頭看向我:“怎麼是你??”
“方小刀找我抱怨,說你把他家的米醋都給喝了。”我冷淡的把手裏的襯衫扔向左手。
左手接過襯衫,披在身上,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你能不能別站在旁邊看?”我費力的拖着啤酒箱子,盯着左手。
左手站了一會兒,走到我面前蹲下:“你放手,我來。”
左手抱住啤酒箱子站了起來,我壓在啤酒箱子底下的手,被左手握住。左手的手,還和大學時候一樣,剛硬有力。隔着啤酒箱子和超市袋子,我和左手僵在原地。
“你松一下,我的手壓住了……”我有些底氣不足。
左手的手慢慢放開了,我把被握住的手抽出來,握了幾下拳頭,笑:“你的手,還和當初跟我打架的時候一樣有力氣。”
左手的嘴角動了動,叼着的煙,慢慢的掉落了一撮煙灰在啤酒箱子上面,我有些尷尬:“我,我去給方小刀打電話。”
我用方小刀家裏的電話給他打**手機的時候,接通了,我火不打一處來,對着電話嚷:“方小刀!你欠揍嗎?我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了?你為什麼不接?還有,你在哪兒?快點兒回來……”
方小刀竟然還在電話那邊嚷:“喂?喂?奶奶的,這什麼鬼信號……是十八嗎?堵車啊,超市結賬的人多的跟不要錢似的,我沒帶現金,信用卡結賬這兒排隊排的都能到我姥姥家了,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你倆先吃着先喝着,我過一會兒回去,喂?喂?”
“在加拿大,吃點兒正兒八經中國味兒的東西,跟小時候過年似的。”左手在廚房裏切着醬牛肉,我能看見左手的肩膀隨着案板上的刀有節奏的動着。
“要是獃著不習慣,就回來吧。”我進了廚房擦着啤酒瓶子,順着左手的話無意識說著:“加拿大有什麼好啊?冬天冷的要死。”
左手停止了切東西動作,立在案板邊兒,好一會兒,左手說:“因為夠遙遠,好多東西到了那邊真的就可以不去想了。”
我放下手裏的啤酒,轉臉看着左手穿着黑色襯衫的背影,左手好像笑了一下:“還有啊,加拿大的姑娘,個兒高,漂亮,夠味道,你要是去那兒,你的個子算矮的……”
“那挺好的。”我接着擦啤酒瓶。
“胖子,你給人家超市當保安了,還是路上被劫了?”左手皺着眉頭給方小刀打電話。
我隱隱約約聽見方小刀的聲音:“堵車啊……堵車啊,我這兒會兒才他媽的到大鐘寺……”
左手提高了聲音:“你丫去大鐘寺幹什麼?”
方小刀的聲音:“靠,爺爺今天坐車坐反了,反正都是內環外環的,我認了,絕對不多花一分錢換車,我就慢慢晃悠了,你倆別等我了,我怕餓,還買了個漢堡在公交車上吃……”
“你就給我裝孫子吧!”左手啪的摔了手裏的電話:“不等了,我們吃。”
左手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喝了一小口啤酒,飯局寂寞的要死。左手不愛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麼話,沒有了方小刀,我才發現我和左手之間,連話都說不利索。
“小刀跟我說了,你們家……”我試探性的尋找話題。
左手打斷我,搖頭:“不說那些噁心的事兒。”
“聽說加拿大那邊……”我換了話題。
左手再次打斷我:“沒什麼新鮮的,加拿大就是加拿大,跟澳大利亞不一樣。”
“你這次回來,準備呆多久……”我搜腸刮肚的找着話題。
左手皺眉:“我們能不能不說這些?”
“那我們說什麼?”我轉臉看向已經獨自喝了一瓶啤酒的左手。
左手愣愣的看向我,看看桌上的醬牛肉還有烤肉和烤雞,還有方小刀家冰箱裏的鹹菜,好一會兒,左手笑了,一邊搖頭一邊有些不自在的笑:“對啊,我們說什麼呢?”
左手停頓了一下,用手裏的啤酒瓶撞了我眼前的啤酒杯,嗤笑:“過去不能說,現在也不能說,將來還有什麼可說的?”
左手手臂內側的墨色刺青,在客廳柔和的燈光下,有些刺眼,左手的襯衫敞開着,古銅色的皮膚和墨色的刺青在客廳柔和的燈光下,讓我有些不敢正視,我低頭轉着啤酒杯,找不到可以說的話。沉默是無話可說的代名詞,多數時候我們都願意用沉默,因為沉默除了有無話可說的含義,還可以有別的意思。
“我是不是很悶?”左手點了支煙,看向我。
我想說左手不悶,可惜腦子轉了兩圈,沒有找到好聽的話,我想我笑的有些蒼白,左手手臂內側的刺青折磨着我的神經。
我鼓足勇氣,看向左手:“左手……”
“我從小到大都悶悶的。”左手彈了下煙灰,自顧自的說著:“我自己都煩我自己。”
左手的手臂靠在桌子上,刺青的那面正對着我,突起的血管,帶動着刺青上面的圖案,一下一下的跳動着。
我的手指,有點兒不受我的意識控制,慢慢的靠近左手手臂內側的刺青圖案,當我的手指尖滑過左手手臂內側的墨色刺青,左手的手臂戰慄了一下,握了一下拳頭,手掌才慢慢放開。
“什麼時候刺上去的?”我傷感的看向眼前的啤酒,我一直都習慣把啤酒的顏色叫做金屬色。
“我忘了,好久之前吧。”左手努力保持着臉部的平靜:“後來有想過清除乾淨,聽人家說刺青洗不掉。”
我喝了一小口啤酒,點頭:“刺青除的掉,我聽人家說過土方法,以前有人當兵,為了除掉手臂上的刺青,用剛出鍋的熱饅頭蓋住一兩分鐘,就燙掉了,乾乾淨淨的……”
“那傷疤呢?”左手盯着我的眼睛
我避開左手的眼神,左手手裏的啤酒瓶碰了一下我眼前的啤酒杯,眼神依舊盯着我:“那傷疤呢?”
“對不起。”我明明沒有喝多少啤酒,但卻和喝醉的人犯了一樣的錯誤,我站起身,進了方小刀家的書房,關上房門,我背靠着房門,發獃。
左手在書房外面敲門。
“十八,你沒什麼對不起的。”左手的聲音淡淡的。
我蹲在書房的地板上,背靠着門,沒有說話。
“紋刺青的時候,我只是有想過,我希望有個人一直在我身邊,而那個人剛好是我喜歡的。”左手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我知道這個人不會在我身邊,所以我選擇了刺青,因為刺青的圖案會在我的身體上留一輩子,就算有天墨跡淡了,還會有刺針的傷疤……”
左手停頓了一下:“我永遠不會說出這個刺青的名字,雖然現在這個人,就在我的身後……”
電話鈴聲響起,在安靜的夜裏,尤為的刺耳,客廳和書房的電話鈴聲不停的響着,我猶豫着要不要去接電話,好像左手也沒有接電話。
我站起身,抓起書桌上的電話,方小刀的聲音傳了過來:“喂?左手嗎?”
我剛想痛罵一通方小刀,左手不耐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耍我是不是?”
客廳和書房的電話是串着的子母機,我猶豫着要不要放下電話,方小刀在電話里開始賊賊的笑:“行了,兄弟,我還不知道你心裏那點兒事兒嗎?”
左手的聲音:“你快點兒回來!”
方小刀曖昧的聲音:“我晚上不回去了,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左手惱火的聲音:“你神經啊……”
方小刀的聲音:“你先別發火啊?有酒吧?酒喝猛了你倆誰都清醒不了,就算一夜情怎麼了?你怎麼那麼不爺們兒?別讓我瞧不起你,你沒娶她沒嫁,不正好嗎?又不是沒有感覺?我可告訴你,說不定年底人家就結婚了……”
左手沒有說話,方小刀的聲音:“你倆就是欠個機會,聽話……”
我的火氣上來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提高了聲音:“方小刀,你要是不想死的話,你馬上給我滾回來!!!”
然後我聽見客廳有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方小刀在電話中慌亂的聲音:“我地娘誒,完了……”
我摔了電話,怒氣沖沖的拉開書房的門,左手背對着我,低頭站在電話客廳的旁邊,電話聽筒掉在地板上,我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百無聊賴的廣告公司,終於讓我感覺沒什麼可留戀的,我正式提出辭職。凱琳希望我留下,但我知道我沒有辦法融入到以傑森為首的策劃部團體,傑森沒有說錯,我在他們的視覺中,始終是來路不明的邊角余料,屬於多餘的。
我交接手裏的稿子,傑森反倒格外不滿,傑森說:“十八,你什麼意思?你這樣擺明了就是說我們排外!一個創作團隊,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別說風涼話了。”凱琳反感的打斷傑森。
傑森瞪着我:“當然要說清楚了,搞文字這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大家都是互相介紹着找活兒干,要是以後十八到別人那兒說我壞話,我還混不混了?”
“你的壞話還用說嗎?”我冷笑。
凱琳點頭:“就是,我也是這麼覺得。”
傑森翻着眼睛,有點兒着急:“咱都來君子,不玩兒小人的招式,成不?”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雖然算不上小人,但你也知道,你們君子說過,唯小人與女子皆難養也,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我朝傑森微笑,心裏感覺好過癮。
海倫知道我辭職,請我喝咖啡,海倫咖啡廳獨有的包間,親自煮的那種咖啡。包間不大,但非常溫馨,咖啡機、咖啡杯,座位旁邊還有屈臣氏的礦泉水,桌子是竹木的,有大自然的味道。
“阿瑟,最近好嗎?”海倫朝我笑,打開一盒磨好的咖啡:“這是正宗的巴西咖啡,味道醇厚,你可以試試。”
我拘謹的坐下,笑:“阿瑟還那樣,海倫,這次你請我雖然不是鴻門宴,但還是感覺這麼好的咖啡給我喝,浪費了。”
“幹嘛這麼說?”海倫把咖啡倒進咖啡機的壺裏,倒上水,按下電源:“我們總算相識一場,喝點兒咖啡算什麼?上次你給我的阿瑟的郵箱地址對吧?我給他寫信了,不過好像沒有回復。”
我平靜的看着海倫:“你和阿瑟之間,你想讓我說點兒什麼嗎?”
“不想。”海倫搖頭,笑:“一點兒都不想,你不說,我就當我還有希望,雖然這是我的幻想,有念想總比空空的失望要好。”
知性女人就這點兒好,可能照樣會執着,但不會究根問底,死死揪住一個不死不活的問題文一千遍一萬遍的為什麼?可能照樣會愛的很辛苦,但知性女人會說‘我愛你但與你無關’,愛的洒脫隨性,等到哪天幡然醒悟,就當自己做了一場春夢。
海倫看看手錶,看着我笑:“十八,我還約了一個人,希望你別介意。”
“木羽嗎?”我舔舔乾澀的嘴唇,盯着海倫的眼睛。
海倫點頭,表情有些意味深長:“我欠木記者好幾個人情,當然了,我不是拿你還人情,首先,我很好奇你們之間的故事,可惜木羽不說,你也不說;其次,我覺得你們至少不是仇人,所以喝杯咖啡的交情還是有的。”
咖啡機的溫度上來了,開始小小的沸騰着,我聞到醇厚濃香的咖啡味道,果然是正宗的咖啡,我聽見包間的房門被輕輕拉開。
海倫朝我身後笑:“幹嘛穿的這麼正經?有新聞發佈會嗎?”
“沒打擾你們吧?”木羽坐到我對面,看看我,又看看海倫,問候語有些假。
海倫調了咖啡機的溫度,笑:“怎麼會呢?本來就是叫你過來,十八離職了。”
木羽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衫,深藍色的西褲,襯衫的袖口處整齊的挽着。
“恩,這個味道果然沒有讓我丟臉。”海倫看看錶:“我先去下辦公室,一會兒過來。”
海倫走出了包間,咖啡機已經開始沸騰了,濃厚醇香的咖啡溢滿了整個小小的包間,很溫馨的感覺。木羽老道的從咖啡機上取下咖啡壺,倒了兩杯,輕輕的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海倫一直都喜歡用屈臣氏的礦泉水,味道很特別,水是甜的,你試試咖啡,奶和糖可以酌情加點兒。”木羽一邊說,一邊看着我的表情,好像我們是熟稔多年的朋友,木羽自己眼前的咖啡,什麼也沒放。
“煮好的咖啡,聞着濃香誘人,如果不放奶和糖,比黑咖啡還苦。”木羽喝了一口咖啡,抿抿嘴唇笑:“小時候不會喝茶,總覺得茶是苦的,我爺爺懂茶,我每次說苦說不好喝,老頭子就不高興,說我褻瀆了茶葉褻瀆了祖宗。”
“後來才知道,茶水是越喝越甜的,咖啡是越喝越苦的。”木羽的笑和表情在白色的襯衫映襯下,成熟男人的風度剛剛好。
我慢慢舉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沒有放糖也沒有放奶的咖啡,我皺了皺眉頭,好苦。
“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見面了。”木羽的眼神多了些柔和,我以為我看錯了。
象小時候照藝術照的時候,攝影師會問我,要不要加柔,不加柔,照片多數是本色,臉上的痘痘、膚色都清清楚楚,就連藝術照的衣服也沒想像中好看。如果用了加柔的藝術效果,臉部皮膚會平展如玉,什麼底色的膚色還有痘痘統統看不見,藝術照的服裝在加柔的攝影技巧下面也會顯現的象古裝電視劇中那麼好看。
咖啡機沸騰的聲音伴隨着咖啡的香氣,在包間中無限的蔓延着。我低着頭往咖啡杯里加糖加奶,不鏽鋼小勺子撞擊咖啡杯,發出清亮的聲音。
“那天我在電梯裏跟你說我不平衡。”木羽交叉着雙手,看着我:“知道我為什麼會心裏不平衡嗎?我甚至嫉妒木易,因為木易還有機會。”
木羽停頓了一下,手指摩挲着咖啡杯的沿兒:“因為我發現,婚姻生活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真的,可惜,如果當初我更努力一些,或者用你的話說,更真誠一些,說不定現在的生活可以更好一些。”
“你會有什麼不平衡的?”我冷淡的看了木羽一眼。
“我當然會心裏不平衡了。”木羽站起身,卸下沸騰的咖啡壺,把裏面的咖啡倒出,走到旁邊的飲水機旁邊接屈臣氏的礦泉水,我聽見水流的聲音。
我愣神兒的時候,木羽慢慢靠近我身邊,把咖啡壺裝到咖啡機上,按下了電源鍵。
“如果現在我想多靠近你一些距離?你覺得我還會有這個機會和權利嗎?”木羽挑着嘴角笑的邪邪的:“知道我為什麼會不平衡了吧?”
我皺着眉頭看向木羽,木羽笑着搖搖頭,朝我伸出手:“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見面,還是希望能握下手,就算我不是你的什麼人,好嗎?”
咖啡壺中,屈臣氏的礦泉水混合著正宗的巴西咖啡,氤氳得沸騰着,我的唇齒間,還留有沒有加過糖和奶的咖啡余香。木羽的眼神和白色的襯衫,被咖啡的香氣磨砂成柔和的加柔藝術照。
失業后,我開始喜歡上曬太陽,雖然還是盛夏,但我就是喜歡站在小區裏面,對着刺眼的太陽大噴嚏,我會數着我到底打了多少噴嚏,那會兒我真的覺得自己很無聊。
樓下搬來一對夫妻,有一個二歲多點兒孩子,樓上樓下的出入電梯,總能看見媽媽抱着孩子,偶爾會說上一兩句話。小孩兒每次看見陌生人就會吸溜鼻子,異常的興奮,這讓我很奇怪,剛開始我以為小孩子感冒了,對煙味或者別的什麼味道敏感。
“是不是花粉過敏?”我好奇的問孩子媽媽。
孩子媽媽給小孩子戴上遮陽帽,一臉的無奈:“這孩子說聽話也聽話,從來不鬧,每天晚上把他丟到嬰兒床里,再放上一奶瓶水,不哭不鬧的。”
“那是好事兒啊?現在多少小孩子鬧得大人沒有辦法休息啊?”我碰碰小孩子的臉頰,小孩子馬上開始興奮的吸溜着鼻子,眼睛睜得大大的。
孩子媽媽看看周圍,壓低聲音:“這男人啊,得防着點兒,就是自己的丈夫都得防着點兒,我們家那位我都沒法說他,兒子本來好好,他倒好,天天回家脫了臭襪子就往兒子眼前晃悠,這倒好,這孩子別的沒記住,光記住臭腳丫子味兒了,見個人就吸溜鼻子,要是趕上誰腳臭,這孩子興奮的跟過了年似的,每天我們家那位要是不拿臭襪子給兒子聞聞,這孩子都睡不着覺,這不坐下病根了嗎……”
“還有這樣的事兒?”我再也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小孩子看我笑,開始興奮的吸溜着鼻子,咿咿呀呀的跟着揮舞着手臂。
“你自己看啊,東西我都帶齊了,真的有誠意的。”方小刀把小背包打開給我看。
方小刀來找我的時候,就差沒頂着鍋蓋了,創可貼、雲南白藥、先鋒黴素、繃帶,帶了一個全,都裝在隨身帶着的一個小背包中。
“十八,你打歸打,先說好了,別打臉,我臉已經夠胖了,再打就沒法見人了。”方小刀距離我三米遠,耷拉着腦袋嘟念着。
我惱火的瞪着方小刀:“你讓我說你點兒什麼好?你給我過來!!!”
方小刀一小步一小步的挪着,我估計三米的距離,按照方小刀挪動的速度,兩個小時都到不了我身邊,我站起身,方小刀撒腿就跑。
“你給我回來!!!”我抓起桌子上的一個書。
方小刀老遠的站住,氣喘吁吁的哭喪着臉看我:“鐵砂掌,棉花手,十八十八,鐵砂掌是殺人的,你是棉花手,你一定是棉花手,棉花手發財的,我說真的。”
“你給我過來。”我差點兒氣樂了,板著臉瞪着方小刀。
方小刀咽着口水,慢慢挪到我身邊,眼睛半閉不閉的,還用手在我和他之間擋了個花架子:“你打吧,我認了。”
“臭小子,你敢算計我!!”我拿起書照着方小刀的虎背熊腰就是一通揍,方小刀假模假樣的哎呦着,我打得手腕疼,推了方小刀一下:“混球!!!”
方小刀厚着臉皮,笑:“十八,我又沒壞心思,我還不是為你們好嗎?”
“你還敢說?”我抓起書。
方小刀往後躲了躲:“你打完消氣了,我還有正事兒呢,左爺,左爺今天讓我找你一起吃飯,還叫了許小壞,你倆都去。”
我剛想揍方小刀,當方小刀說到左手找了許小壞,我的好奇心上來了:“左手不是最怕見許小壞嗎?”
“我怎麼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方小刀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
左手靠着餐桌,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着煙,左手啤酒杯的旁邊,一堆的煙蒂。許小壞的眼睛紅紅的,許小壞繃著嘴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左手,生怕左手象空氣一樣蒸發掉了。我轉着啤酒杯,方小刀大氣都不敢喘。
“我,我去超市買飲料。”方小刀故伎重演,鬼鬼祟祟的往外走。
我硬着頭皮跟在方小刀後面:“我,我也去,我去買橙汁。”
許小壞一把拽住我:“你不準走!!”
我的襯衫差點兒被撕破了,我哀求的看着許小壞:“我就去一會兒,一會兒。”
“不行!”許小壞尖刻着嗓子:“我不想這麼糊塗著,小刀你自己去!”
左手吸煙的手指頭有些發抖,左手的表□言又止,我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啤酒,許小壞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回來了都不跟我說,你肯定不止回來一次,為什麼十八知道,我就不知道?你以為我會纏着你嗎?”許小壞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小心的解釋:“我也不知道的,都是方小刀……”
“你別說話!”許小壞惱怒的打斷我,眼睛依舊盯着左手。
“對不起。”左手抬頭看向許小壞:“我今天真的想跟你說對不起,這些年我想了好久,都沒辦法說出口。”
許小壞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你幹嘛要跟我說對不起?我不准你說……”
“當初,真的對不起。”左手掐滅了煙,認真的看向許小壞的眼睛。
哽咽的許小壞,抓起自己眼前的啤酒,潑向左手,左手沒有躲,啤酒從左手的臉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左手抿抿嘴唇,沙啞聲着聲音:“對不起。”
我站起身,許小壞哽咽的拽着我:“你又要去哪兒?”
“我喝多了,我想去睡會兒。”我指指卧室,許小壞鬆開拽着我的手,左手臉上的啤酒還在滴答着。
我在方小刀家卧室裏面躺着,我聽見許小壞哽咽的聲音:“你沒對不起我,用不着跟我說對不起,你非要說對不起,我會恨你。”
然後是沉默,過了一會兒,許小壞說:“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因為她,才和我過夜的?”
左手的聲音:“不是,那天我真的有想帶你走。”
許小壞委屈的聲音:“那你為什麼沒有帶我走?是不是因為她?”
左手的聲音:“是,不過你應該謝她,因為她我沒有帶你走,就算我帶你走了,我這種狀態,你覺得我們的關係會好到哪兒去?”
許小壞的聲音:“你是不是從來就沒喜歡過我?”
左手的聲音:“如果你想聽真話,我說。”
然後是沉默,還有打火機的聲音,許小壞偶爾的哽咽的聲音。
許小壞的聲音:“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只是裝着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她?”
然後是沉默,然後是左手淡淡的聲音:“明明是窮光蛋,你卻覺得她擁有很多,壞運氣一向很多,倒霉事兒一點兒不少,但你總能看到她笑,好像這個世界帶給她的都是美好,那個時候我很想聽到她能抱怨,但卻總也聽不到。大學畢業前一年的暑假,她去我唱歌的酒吧兼職,酒吧的服務生都不搭理她,經理也看不上她,要不是臨時湊不到人手早就把她開除了,經理喜歡看着性感一些的女孩子,所以給她發的服裝都是男服務生的,但她還是很高興的照舊每天都去兼職,每天晚上都要站好久,腳一定很麻,我就遠遠的看着她,唱歌的時候在台上也看着她,她真的不適合在酒吧里工作,平時眼神凶凶的,但在酒吧里她的眼神是膽怯的,一點兒也不像她。她敢對我發火卻不敢對酒吧經理髮火,因為她知道跟我發火我不會扣她的錢,要是跟酒吧經理髮火人家會扣她的錢,下夜班回學校的時候她說有我跟她一起回學校很放心,因為到站有人會叫她,她在地鐵里睡着的時候,頭會碰到我的肩膀,然後我的心就會跳的好快,那時候我會很想摟着她,讓她安心的靠着我的肩膀休息,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我只會裝着不在意,故意往她會碰到的地方靠過去,到站了我會叫醒她,她迷濛着睡醒的樣子真的很象個女孩兒,雖然她穿着男服務生的衣服……”
許小壞有些尖刻的聲音:“夠了。”
然後是沉默,然後是打火機開合的聲音,然後是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方小刀家的卧室牆壁牆漆顏色是淡藍色的,據說他老婆喜歡淡藍色的牆漆。
那些年僅有的一些單純的記憶,都被年齡和經歷蓋住了,就像小數點以後小於5的數字,不是被忽略掉了,就是被省略了。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就模糊了,象高度近似的眼睛被突然摘掉了隱形眼鏡。
我做夢有人拿刀刺我,然後我疼的叫出聲:“呀!!”
我騰的坐起來,發現許小壞正拽着我的手臂狠狠的咬了一口,我惱火的甩開許小壞,許小壞喘息着在黑暗的卧室中看着我。
“你瘋了?”我壓低聲音。
許小壞攏了攏頭髮,冷淡的看着我:“十八,你不能讓我一點兒都不恨你。”
“那你就咬我?”我忍着怒火,揉着被咬疼的手臂。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許小壞昂着頭:“難道你希望我拿刀殺你嗎?”
我慢慢下了床,警惕的離許小壞遠遠的,許小壞歪倒在床上:“啊啊啊啊啊……你總的讓我發泄一下啊。”
我走到門邊,剛想拉開門,客廳里傳來方小刀的聲音
方小刀說:“……誰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當初都說做兄弟做兄弟的,從來沒發現你的眼神也可以變得柔和,在看着她的時候,你別怪我揭你的老底兒。”
左手低低的聲音:“小刀,我從來沒怪過你,我其實……”
方小刀好象笑了一下:“得了吧,我就見不得你唧唧歪歪的,心領了就好。”
沉默,然後是方小刀的聲音:“是不是,就這樣了?”
小柏興奮的告訴我,我們傾盡所有貸款購買的房子快要下來了,這後面還有一句潛台詞,那就是我們快要結婚了。
“你都想買些什麼東西?我們租的房子什麼時候退租好呢?裝修呢?”小柏的眼睛亮亮的,對新生活每個人都是嚮往的。
我平靜的看着小柏過於激動的表情:“你想着處理就好。”
小柏常常會說我感興趣的東西太少,小諾也總是說我應該笑的時候總是掉鏈子,生活留給了我太多的感觸和印記,有誰知道,我已經失去了大部分露出笑容的機能,就像肌肉萎縮或者拉傷?
如果我跟別人說,我不太會笑了,會不會顯得很悲哀?
左手走的那天,我和許小壞還有方小刀都去送左手。
許小壞對左手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有點兒喜歡我了,記得告訴我啊!如果我還沒結婚,我就跟你走!!”
左手朝許小壞點點頭,走向登機處,中間停下來,回頭看着許小壞,看着我,看着方小刀,淡淡笑了一下,這是從左手出國后,我唯一看到的左手的笑容,或許也是這輩子我唯一能記住的左手的笑容。
“剛才我說的,你記住了沒有?”許小壞朝左手的方向喊。
左手點點頭:“我記住了。”
機場上,起飛的航班,輪番的呼嘯的從登機處上空飛過,聲音蓋過了所有人的喧鬧,我突然覺得,原來人真的很渺小,渺小到一架飛機飛過,我們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左手接着往登機處走,走的越來越慢,在距離登機處還有幾步的時候,左手突然站住了,轉身大步的往我們站着的方向走回來。
“你是不是落下什麼東西了?”方小刀擔心的看向左手。
左手着走到我的面前站住,我看得見左手黑色襯衫裏面起伏的胸膛,我小心翼翼的:“落下東西……”
左手一把抱住我,我聽到左手急促的心跳,我有些無措。
“十八,這輩子你沒給過我一點兒機會,我知道我自己也把很多事情搞的很糟。”左手在我的耳邊小聲說著。
我故作鎮靜的拍拍左手的肩膀:“保重!”
“下輩子我給你機會!如果下輩子我還可以遇到你,我不管你愛的是哪個,我一定第一個帶你走!!”左手重重的抱了我兩下,轉身朝登機處跑去,飛快的檢票,飛快的過了登機處。
方小刀扁着嘴,竟然一幅想哭的架勢,我的肩膀還留有左手身體的餘溫,我的思維有些空白。突然一陣疼痛驚醒我,我回過神兒,看見許小壞憤怒的表情,許小壞竟然又抓起我的手臂狠狠了咬了一口。
“十八,你不能讓我一點兒都不恨你!”許小壞漂亮的眼睛開始燃燒。
我的祖宗,我的手臂兩個大大的牙齒印,我慌忙抽回手臂:“你瘋了?前些天剛被你咬過好不好?”
許小壞逼近我:“難道你希望我的怨恨越積越多嗎?難道你希望我拿刀殺你嗎?”
剪犖犖下夜班的時候,被人揍了,眼睛腫的厲害,眉骨差點兒骨折。我去看剪犖犖的時候,她還戴着眼罩,在沙發上放橫的躺着,嘴裏哼哼唧唧的。
我湊近了看剪犖犖的熊貓眼:“你跟誰結仇了?把你打成這樣?”
“結個屁仇啊?還不是迪廳新來的幾個小*****跟我搶風頭?打成這樣算便宜我了,要是我被人□了,找他媽的誰說理去?”剪犖犖的怒火爆發出來。
我按住剪犖犖想要抹眼睛的手指頭:“你不能換份工作嗎?”
“能幹什麼啊?每個月花的比賺的多,英文就飯吃了,計算機也差不多還給學校老師了,就算找個文職工作,一個月給我2千多夠我花嗎?連雅詩蘭黛的小套裝都不夠,好歹在迪廳。”我真佩服剪犖犖,閉着眼睛都能說出這麼多鏗鏘有力的廢話來。
“你最近忙什麼?”小由從冰箱裏拿了冰塊兒,準備給剪犖犖換眼罩。
我站起身,轉向小由:“忙,結婚。”
我聽到有東西掉落的聲音,小由手裏的冰塊兒掉到地板上,碎裂成無數的冰碴兒,剪犖犖抓開眼罩坐起來,兩隻漂亮的熊貓眼,如果不注意,我會以為剪犖犖化了很濃的煙熏妝。
“十八,你終於決定結婚了?”剪犖犖努力睜大眼睛看向我:“那小由怎麼辦?”
小由忽的拿手裏的毛巾砸向剪犖犖:“我用不着你們管,我活的好好的,我,我不像某人那樣沒有節氣,我耐得住寂寞!!”
小由噔噔噔進了卧室,卧室門被摔得震天響,剪犖犖剛想說話,我把眼罩遞給剪犖犖:“你能不能戴上眼罩再跟我說話?”
“為什麼啊?”剪犖犖不滿的眨巴不知道是熊貓眼還是煙熏妝的眼睛瞪着我。
我把眼罩塞給剪犖犖:“因為你戴上眼罩的話,會比較好看。”
“你和小由都之前喜歡同一個男人,這會兒你先結婚,你肯定會被小由笑話。”剪犖犖嘟着嘴戴上眼罩,重新躺回沙發:“所以說男人都是自私的,你們共同愛的那個男人不在了,卻留下你們倆明裡暗裏的較勁兒,何苦啊,還不如跟我去迪廳跳扭扭舞算了。”
我起身走到小由的卧室外面,輕輕敲敲門,沒有反映。
“小由。”我接着敲門,裏面沒有聲音。
我背靠在房門上:“小由,你看過張愛玲的書嗎?”
“我看過我看過。”剪犖犖的雙臂在空中揮舞。
我沒搭理剪犖犖:“我記得當時大家都喜歡‘紅玫瑰和白玫瑰’……”
“我還抄了好多遍呢,我記得我記得。”剪犖犖開始背誦:“‘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對啊,你倆哪個是窗前明月光?哪個是硃砂痣?”
我看着張牙舞爪的剪犖犖,再次輕輕的敲敲小由的房門:“我只想告訴你,愛情不是紅玫瑰就是白玫瑰,而婚姻,既不是紅玫瑰也不是白玫瑰。”
剪犖犖在空中揮舞的雙手停止了動作,象時間停止。
“是我讓小諾晚點兒來的。”木易平靜的看着我。
小諾約我吃火鍋,最先來赴約的人卻是木易,這多少讓我有點兒驚訝。我沒有說話,我想木易一定有話跟我說。
“我哥說,有些話他想告訴你。”木易低下頭:“我哥說,他本來想親自告訴你,但是說完話以後,不管是你,還是我哥,總要有一個人先離開,這種感覺他不喜歡,他不來,就當你和他誰都沒有離開過。”
我依然沒有說話,火鍋店的生意真好,人來人往。
木易喝了一口茶水,認認真真的抬起頭,看向我:“我哥說,那句永遠沒有辦法說出口的話,會在他的心裏長出一個春天,而那個春天,剛好就是他的愛情。”
夭夭陪着我去買結婚用品,夭夭纖細的手指在大紅的窗幔上來來回回的撫摸着。
“夭夭,你恨馮小北嗎?”我試探性的看着夭夭。
夭夭搖頭,轉臉看我的眼睛:“我真的不恨他,我們沒做錯什麼,至少我們認真愛了,要是非要定一個錯和對,那麼所有的人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都錯了,安雅是錯的,許小壞是錯的,左手是錯的,木羽是錯的,包括你十八,也是錯的……”
“所以說,幸福這個東西永遠都裝在別人的口袋裏面。”我點頭:“看不到別人的錯,就都覺得別人是幸福,其實都是看不到自己的錯。”
夭夭抹抹眼角:“十八,結婚的感覺好嗎?”
“說不上有多好。”我朝夭夭笑:“跟你當初的失落感一樣,心裏空蕩蕩的。”
海倫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整理書籍和一些文稿,海倫有些興奮。
“十八,阿瑟給我回電子郵件了。”海倫的聲音清清亮亮的。
我有些好奇:“阿瑟給你說什麼了?”
“阿瑟說我的咖啡廳感覺很好,希望我能好好開這個咖啡廳。”海倫的語氣有些激動。
我對着電話笑:“那你好好做吧。”
“我想今年冬天去澳洲,北京的冬天剛好是澳洲的夏天,坐一次飛機過去,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炎熱都在飛機的終點和起點了,就算見不到阿瑟也沒關係。”海倫的語氣平靜的象在談論老朋友,有念想總比沒念想好。
放下電話,我看着眼前一堆一堆的書籍,還有我的好多手稿,這些書籍和手稿都跟了我好多年,我拿起一本厚厚的日記,紙張的顏色已經有些舊了,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報紙。我翻開日記本,從裏面滑落一張散落的紙頁。
我撿起散落的紙張,上面是黑色鋼筆的字跡,應該是我高中時候的手抄體,那個時候的字體還很生硬,是嚴蕊的《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再鮮艷的墨汁,終歸都要老化要風化,那些日記還有那些字跡跟着我顛簸流離,好多東西終於慢慢的老去,就象我的心思,不管怎樣讓我開心的去笑,已然不可能。經歷的多多少少,象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的,心象一個破了口子的絲綢,不管怎麼縫補,空洞的部分已經存在了,而且永遠都在存在着。
出租屋的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坐在書桌的鏡子前面發獃。
小柏認認真真的幫我拔着白頭髮,每拔掉一根兒白髮,小柏都會小聲的說:“以後啊,少動點兒腦子,突然多了這麼白髮了,看着眼慌了。”
我從小柏手裏接過如雪的青絲,髮絲雪白,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可以突然多出來那麼多白髮,原來人要是變得老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是不是那個時候,就連頭髮都變得失去了生命力?我從鏡子裏看着小柏,小柏的手,還有小柏輕輕撫摸我髮絲的動作和神情。
最後陪着自己一起走到老的那個人,走到婚姻最盡頭的那個人,可能是靠近愛情最近的一個人,也可能是靠近愛情最遙遠的一個人。但總會是那個和你一起等着數手背兒上慢慢滋生的老年斑的那個人,總會是那個不管你是邋遢的還是漂亮的,不管你是臃腫的還是枯瘦如柴的,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會始終象看空氣和水一樣平常的,每天安靜的看着你。
這叫什麼?日子?生活?還是人生?
記不清是哪個偉大的作家說過,他說的大概意思是,不管是戲劇也好,小說也好,影視劇也罷,作者竭盡全力去塑造的那些經典的,或者活生生的形象和角色,其實不過都是作者自己而已。因為既然想讓這些形象經典起來,活生生起來,你首先得把自己的靈魂入到這個形象和角色裏面,你得讓他們先活起來,這些形象或者角色活起來了,作者自己的某些生命特徵就耗盡了。
每次想到這些話,我都會潸然淚下。
就像張愛玲,張愛玲寫了那麼多殘忍的故事,還有支離破碎的愛情,寫來寫去,寫的不過都是她自己。只不過是想把她自己藏起來,藏的好好的,好好的,就好像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從來就沒有遭受過戰爭的洗劫,就好像她所生活的城市,淪陷的廢墟和心靈從來就沒有經受過創傷一樣,就好像她從來,都和故事中的人物沒有一丁點兒的關係一樣。
很多東西看的太透了,其實,是自己躲在了自己的身後,你能聽得見你自己的聲音嗎?
後記:
我們還能怎樣懷想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日子呢?
愛情不是紅玫瑰就是白玫瑰,但是婚姻,既不是紅玫瑰也不是白玫瑰,而是一種把所有激情都打磨到毫無感覺的砂紙或者磨菜刀的磨石,我們肉質的身體,即便是骨骼,又怎麼可能跟時間和歲月抗衡呢?
不管多麼美好的故事,都沒辦法終結我們心中對幸福和美好的渴望。
《聽不見花落的聲音》結文了,剩餘的能想像的所有故事,都留在了《煙花燙》裏。
有時候,我們把生活當成了電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