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人散,劇終

滿滿:人散,劇終

若是你不說話,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來填滿我的心。我要沉靜地等候,像黑夜在星光中無眠,忍耐地低首。

清晨一定會來,黑暗也要消隱,你的聲音將劃破天空從金泉中下注。

那時你的話語,要在我的每一鳥巢中生翼發聲,你的音樂,要在我林叢繁花中盛開怒放。

——泰戈爾

走上街頭時發現有人戴起了潔白的口罩,上面綉着各色的娃娃和花朵。

我只想慢慢地過日子,活到每一分秒死去都可以的滿足。我可以做到活得安然。我如此做,也如此想。

比如,常常坐到地鐵的終點。有時出來走走,再返回,有時,直接返回。我隨身會帶着相機,拍些燈紅酒綠或夜色黯然的照片放在電腦里細細地看。這就是平凡生活的幸福和蒼白,沒有什麼可以抱憾的。我覺得安然,而且,還算快樂。

在酒吧里聽歌。歌手唱《愛不愛我》時,我已經喝多了,喝得全身發燒。喝到這種地步時我知道接下來就是什麼,嘔吐,唇裂,然後昏睡。

我要趁自己還清醒的時候拚命唱歌,喝瘋掉之後就會睡着,然後再清醒入世。我跟着唱,拚命地唱,唱到聲嘶力竭,眼前晃動着全是幾年前肖泱的臉,站在暮色中無奈讓我走的那張蒼白的臉。然後,渾身鬆軟,奔到門口吐,吐得眼淚都迸了出來。

肖泱說過,醉酒的人會半夜驚醒,和他在一起時,他不讓我喝酒。我從未見他醉過。在他的同學聚會上,他總是一杯杯地替我喝掉,卻從未醉過。我笑說他是個無底洞,肚子裏都被酒折騰霉了。他揚揚眉毛,不吭聲。旁人說,他替你喝那麼多,你竟然不感激。

我本以為自己不再會如此記掛他的。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強烈地想他了,也沒有想別的什麼人。他畢業時曾來過信。在信里,他說,兩年不見,不知可好。孤身在陌生城市,要學會照顧自己,學會不害怕,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也不要輕易拒絕別人。你太輕信又太容易懷疑。我已經保送上研,你隨時可以跟我聯繫,短期內地址不變。

我沒有回信。他也沒有再來信。我們的關係比友誼還少。如此想,很讓人悲傷。但是,事實如此。

坐到地鐵的終點。隨稀落的人群下車。探頭看黑洞洞的邃道,黑暗一片,無底洞般,彷彿沒有盡頭,更彷彿,就沒有開端。

電話突然響了,是媽媽,很奇怪。她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驚訝地聽見她問我好不好。我說,媽媽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我很好。我突然很想親近地說點什麼,我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說話了,雖然平時和媽媽根本完全無話,可這時候我只有這一個選擇。

我想說,媽媽我想和一個人聯繫。告訴他坐到地鐵的終點。或許他會來等我。可是,我知道,他不在這座城市。可是,這種話只能永遠存在於我的臆想之間。我無法把真實的情感透露給媽媽。這不知道是我的悲哀,還是母親的悲哀。

媽媽,我真想告訴你,在陌生的城市裏工作了兩年,糾纏於複雜的辦公室政治中,二十五歲的人心態宛如已經五十二歲,早已感覺不到疲憊,唯一的感覺就是,沒什麼感覺。這一切,我都想說,卻終究沒能說出來。掛了電話,站在明亮的燈光下,等待下部地鐵呼嘯着進站,我要坐到地鐵的終點。我還是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我想,或許,我會遇見一個想見的人。

有段日子。安靜去世還不算久。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的去世讓我惶然,我害怕躺在黑暗裏聽樹葉的沙沙響聲,枉自猜想所有暗處流動的聲音,都是安靜的哭泣聲。看見她母親哭泣時,我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哭泣時,我想起來除了她時常流露的厭倦臉色,我幾乎對她一無所知。她沒有留下遺囑,或許她的母親說的對,她的內心一片荒涼。她感覺不到愛,從哪兒也感覺不到。她自己根本就無愛。我恐懼的根源擔心自己將重複安靜的路。我常常有這樣的渴望,同時又感覺到無邊的恐懼。

那些日子,肖泱陪我慢慢地走路。我時常提起安靜,她在學校造成的軒然大波已經平息,可是我卻依然疼痛不已。他陪着我半夜在路上轉,把碩大而又荒涼的城市轉到熟悉得如我自己的家鄉一樣,成了烙在了掌心的紋路。他說,我應該認識他的家鄉。可是,為什麼我要認識他的家鄉。他卻從沒有提過。

有時,坐在他宿舍里,聽他媽媽和他打電話,他的聲音細細軟軟的,我就暗自想,一個跟母親如此溫柔的男孩,必定是有戀母情結的。戀母情結。跟他提這個詞時,他像往常一般冷漠,揚揚眉毛,不置一詞。我忍不住摸摸他的頭髮,他又同樣揚眉毛,看我,流露出一絲笑意。

還有,一個雨天,坐在圖書館裏發獃。他突然跑來了,目光仍然如常,有些冷漠,他遠遠地沖我招手,頭髮濕淋淋的滴着水。我出門去,看見他手裏的鮮花,一束百合。我笑的時候臉飛紅了。他也笑笑,然後說要上課去了,又轉身走了。我竟然驚慌得忘記給他傘,聽任他在雨水裏濃縮成一滴綠色,自己還站在走廊下兀自發獃。

時光如此之快,已經分別了兩年。他留下了手機號碼。隔段時間,我就會給他發段短訊。內容極其簡單。我問好嗎。他說好。我問有女友了嗎。他說沒有。我說,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整整一年,我們每個月都會重複這樣的對話。然後,彼此不再聯繫。從沒有直接地對過話,他也從未主動和我聯繫過。

我們根本就是毫無關係的兩個陌生人。

外方領導全休假了,緊跟着,中方員工也開始休假。我花了大量的時間在租住的房子裏費力清洗,打發時間,兩天下來,房間裏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等小炫回S城的時候,推開門可能都不敢進來,會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短訊突然滴滴的響起。竟然是他。他的話很簡單,只有保重兩個字。我回答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他飛快地回答說,你不會死。還是那麼簡短,冰冷。我的眼睛酸酸的,手指飛快地按鍵,繼續對話,說如果我故意失蹤,音訊全無,你會擔心嗎。完全出乎意料,他竟然回答說,你失蹤前一定會告訴我的。

我的眼淚就如此突然湧出眼眶。

其實,兩個月前,借出差的機會,回到過他的城市。我不知道他如果知道我曾經回去,會是什麼表情。說J城是他的城市其實牽強。我在這裏也曾度過了四年的學生時光,但是他常常在我耳邊咕噥,說這是他的城市,這個城市是他的。

我不知道他何來的這份熱愛。這種熱愛讓我覺得太過古怪。他從未離開過這座古老的城市,而我一直以為只是離開過的人才會愛自己的家鄉的。但我卻願意相信他。於是,我堅定地相信這座城市是他的。其他的人,即使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千年也都無關。

幽長的河流。沿着河走下去是他家,然後坐車出城到學校。湖岸邊有細細的柳樹,低低地壓在河面上,盪出微弱的波紋。沿着青灰色的道路走。胸前掛着巨大的紅色背包,還有相機和隨聲聽,各種線彷彿藤條一樣纏繞盤旋在身上。我喜歡在身上懸挂着無數的東西,讓自己全身都腫漲起來,這樣,我會感覺到豐滿。

走到他家那條小巷時已經全然不識了,原來的平房都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樓房。在林立的樓房中,我找不到那幢粉紅色的八層樓。其實,握着的手機上就有他的號碼。撥打,或者只需要一條短訊,就可以聯繫到他,聽他的聲音。可是,我卻始終下不了決心。

轉身離開,甚至沒有給自己一分鐘的思考時間。我想,或許是怕被他的冷淡刺傷。女人終歸是有些自戀並且自持的,我當然也不例外。

學校的大門已經換了,變成了紅色的高大門廊,雪亮的自動門,進進出出的都是從宿舍到教學區的學生,和從教學區返回宿舍的學生。他們年輕的臉上閃動着他當初也曾有過的不知憂傷和意氣風發。陽光柔和地披散在頭髮上,閃出光滑透明的色澤。這些臉是如此年輕光潔。我幾乎能夠分辨出他們臉上有我的影子,也有他的影子。當年的影子。

始終是溫暖的。就像他仍然在身邊。或許,我已經不再需要真實的他了。

我需要的,不過是他給我帶來的想像和懷念。

在校園裏的咖啡屋裏停留了許久,就坐在我們常常坐的那一桌。角落裏種着些黃色的小花,沒有味道的小花,一簇簇開得很燦爛。桌角脫落的那塊漆已經被細心地補過了,藤椅也纏上了淡黃色的布,看上去秀氣了許多。

要了他喜歡喝的珍珠奶茶,芋香味的,就當是和他在一起喝。我突然懷疑門口會走來兩個熟悉的人。但顯然這已經不可能,來來往往的都已經是陌生的面孔了,熟悉的人大半都已經離開。拎着包在校園裏慢慢地走,黃昏的暮色灑在藝術長廊的雕像上,我突然想起看過的神話故事,到夜晚時,雕像都會復活,世界變得潔白,大街上遊走的都是白色的雕像,白色的雕像在湖心游泳,舉行一場又一場歡宴。羅馬神話總是這麼聲色犬馬,醉生夢死,腐敗透頂。中國神話就有禁欲主義色彩,各個都跟苦行僧似的。兩種文化竟然如此絕然不同,真是古怪。

後來,校門口碰見了班主任,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他沒有看見我,匆匆地拎着老式布包從面前走過去,眼角的紋路如同路邊的溝渠一樣,深深盤繞。那模樣典型就是禁欲主義的產物。他應該已經退休了。我注視着他遠去的背影,沒有上去打招呼。

我討厭和老師說話。我胡思亂想。城市兀自不動。我站在城市的肢體上,深情款款地看着它,深情得讓自己都噁心。我無聊地想,城市裏包納了許許多多的故事,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每一個時點都分裂出無數故事的基因。空間、時間、人像馬賽克一樣雜亂組合,然後再隱忍着化解。

不知道哪兒說過,生活是門化學課。人就這樣學着化解一個個結。那麼,空間和時間就是試驗用的瓶子,人就是裏面的試驗液體,一場場成功或失敗的化解都被時空巨大貪婪的嘴吞咽,或者爆炸,或者起火,或者中和,消化到沒有痕迹為止。

雨下得太大,出不了門,坐在屋裏看碟看到百無聊賴,和小炫聊天。小炫躺在床上,懶洋洋地喝酒。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喜歡洋酒,摻些湯力水喝,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杯才睡。那些酒瓶形形色色,裏面的汁水都是紅紅的橙色,我分不清楚,有時我懷疑不過是飲料被灌進了酒瓶子,否則,她怎麼會總是毫無酒氣,如此清醒。

小炫和男友分手了,她說這場戀愛暴烈兇猛。他們相處就是個激烈的鬥爭過程,常常說出極為刻薄的話后憤然離去。分手時,據她自己說,她用剪刀捅他,讓他住院住了七天。我不知道是否如此激烈才叫戀愛,至少,我沒有經歷過如此激烈的戀愛。和蒙寂寞地戀愛,寂寞地彼此溫暖。我們甚至從沒有怎麼提過愛字。我們只談結婚,不太談愛情。每天下班后相約,挽着手在馬路上走,一直走到地鐵站口,那兒有家這座城市裏最大的電影院,一起看過《我的兄弟姐妹》,看得我淚水紛飛。我們一起逛蓮花路的夜市,那兒有盜版碟和鮮花賣。有時,會在地鐵站口的飯店吃飯,吃到九點鐘出來逛夜市,我會挑些花讓他付錢。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花,紫色的,淡黃色的,一朵朵密密麻麻盤踞在嫩綠色的葉子中央。花和葉都非常小,聞起來卻清香無比。戀愛熱度還比較高時,我們買過很多盜版碟,兩人一起看,然後晚上他送我到車站,坐車回家時,滿眼都是剛剛晃過的電影鏡頭。有個鏡頭,我至今的記憶都清晰無比。美麗的法國女子,沒入人群。她所愛的男人,在飛機場辦登機手續,身邊是需要安慰的前妻。兩個人在熙熙攘攘人群中,各自有無懷想,只能靠看客猜想。

我沒對肖泱提起過這場戀愛,也不是想故意隱瞞什麼。我想如果他主動問我,我也許會說的吧。可是,他甚至從沒有打過電話給我。我們之間其實根本就是陌生,對彼此的生活一無所知。

沒有了別人的帶領,似乎我就變得無力。我不能再對陌生的城市熟悉起來。我想,是因為我太懶了。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自己獃著。也許,正因為如此,兩年來,對這座巨大的城市依然陌生,只能熟悉幾個微小的角落。

有時,我還會想起肖泱和我滿街亂轉的情景。我已經熟悉了J城,已經熟悉得如同從小長大的蘇州小城。閉上眼睛,還能想起J城那些個幽深黑暗的小巷,街上黃棕色的玉蘭枝葉和雨天裏那些閃着慘白顏色的大花朵。

小炫喝完了最後一口酒,抬起眼睛看我。俯視的角度,顯得眼睛分外大,分外亮,分外單純,我都快被她的眼睛打動了,推了她一把,你幹嘛啊?如果我有她那麼漂亮,不知會不會感覺幸福些。可是,人們都說,這些外在的東西,其實是與幸福無關的。

小炫問我,你愛他嗎。順着我推的力量,她躺在了床上,閉上眼睛。

我猶豫了一會兒,看着她,半晌才說,不知道,也許。

那麼,為什麼在學校時你們都不說呢。你為什麼不說?小炫依然閉着眼睛。

他並沒有希望我留下。我注視着她,慢吞吞地說,心裏一片落寞。想起他不斷重複地話,你自己決定,你自己決定。

他還在上學,而你要工作,能勸你留下嗎。小炫搖頭,也不知道是你傻,還是我傻。你為什麼不告訴他,為了他你要留下。

他如果願意我為他留下,早就說了。他希望的是我為自己留下。他不能承擔什麼,他承擔不起。我說話的時候,盤弄手機尋找他的名字,決心再次問他,好嗎。然後,等他回答,好。

他送你的百合是什麼樣的?小炫突然睜開眼睛,問。

香水百合。配上淡紫色的包裝紙。我奇怪地看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問。

香水百合的意思是,你能告訴我你愛我嗎?小炫笑了。

你能告訴我你愛我嗎?

羅羅常常虛擬出無數的失戀情景感動自己。

上學時,羅羅的朋友並不多,他的父母離婚後,他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不過,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身為高校教師的父親後來再婚兩次,這三個妻子的結果都一樣,忍受不了父親的暴力而離婚,或者離家出走,消失無蹤。而羅羅本人也做了同樣的選擇,他自高中后就搬到學校住,從此再沒有登過父親的家門。而他那天生冷漠的父親,竟然也從來沒有試圖聯繫過他。

或者是從小太缺乏關心,羅羅對愛非常饑渴。據他自己說,他從初中開始就泡女生,不過,那時候他個子太小,成績又一般,老是躲在角落裏鬱鬱不樂,實在很難吸引女生的注意力,大半時間,只能回家對着鏡子自憐自艾。

不過,到高中以後就不同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身材高大,身世離奇,生活艱苦,成績優秀,知識淵博,性格開朗,風情萬種,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女生通通暈倒。雖然那時的他需要為了錢苦苦奔波,穿得常常寒酸無比,甚至衣裳上還出現過補丁。一半的生活費用都是靠他到批發市場批發些小東小西來支持的。有很長一段日子,他每天都要推着自行車沿街叫賣,但就這樣,還是有許多天性善良的女生跟着他,她們幫他叫賣,幫他打點貨物,給他帶早點吃,幫他收拾房間洗衣服。

他回憶的時候,兩眼飛花,一臉無比眷戀的表情,彷彿那段日子是在天堂。他不想那些吃了上頓還在想下頓怎麼辦的困苦,卻只念叨着那些女生一臉愛憐省吃儉用地留錢給他買茶葉蛋吃。這些女生中,有一個就是青文,也就是他有着七年歷史的初戀女友。他談到這段歷史的時候,常常眼裏飽含着淚花,以至於雖然他言語之間仍不時流露輕浮的嘲諷,我卻從不敢懷疑他的真誠。

羅羅曾經對我說過,他從沒有開始談戀愛時就在思維中為失戀留了相當大的空間。或者這是因為他鐘愛失戀時的悲傷感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長期陷在具有悲劇感的現實生活中,他已經習慣了用悲傷來安慰自己。只有在悲傷中,他才不感覺到自己的生命飄離,他才覺得自己可以踩到地面生存。

因此,他對失戀的幻想遠遠超過對戀愛的幻想。對於戀愛,他的態度總是熱情不夠,彷彿耐心地等人家追求,若我是他的女友,還真無法忍受他的陰陽不調。

他告訴我說,他最經常設想的有兩個場景。

第一個場景,他們走在公園裏,頭頂上是紅通通的楓葉。他說到這裏時,不無調侃地補充說,這滿街的楓葉,或許我們是在加拿大分的手,看樣子,我還有出國的狗屎運。

他繼續說,他們就走在楓葉下面,很安靜。突然,女孩,當然嘍,在這種種場景的幻想中,女孩的身份都不確定,在他沒有談戀愛時,女孩都是學校的同學,或者街上偶然碰到的吸引他注意的女孩子,在他談戀愛后,大半都是青文,但有時,也會出現些莫名其妙的替代品,比如作為他們兩人同學的我。他講到這裏時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很抱歉的表情,伸手輕輕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慰。

他說,女孩抬起頭,用天真無邪的目光注視着他,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他冷靜地停住腳步,看着女孩子。女孩的悲傷和天真喚起了他的預感,直覺準確地指示着結果:戀愛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沉默地看着女孩,咧開嘴,想說話,但又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像哭還是像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他甚至無法感覺到自己的真正情感,這時候,他內心裏充滿了解悲傷的懷疑。他懷疑他從來沒有在乎過眼前這個即將讓他失戀的女子,他只是太過迷戀兩人相處之間的種種微妙感受,而這種感受可以輕易地與具體的人脫離,因為無論是什麼感受,都可以人為製造。

於是,他看着女孩的眼淚掉下來,轉身離去。女孩輕便的小白鞋踩在茂密的草叢裏,優美的小腿被草遮蓋了一半。那沙沙的草葉碰撞聲讓他感覺就要有條蛇從腳下躥出來,飛快地盤身而上,纏住他的腿,然後,迅速往他胸前鑽進去。

他被蛇的臆想驚嚇得渾身冷汗,死死站在原地,完全喪失了移動的能力。他覺得,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看着女孩離去,不知自己是應該慶幸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還是悲傷地哭泣。

第二個場景。他們躺在溫暖的床上,剛剛做完愛。被子裏他們身體的熱氣和汗水纏綿不已,他伸手想摟住女孩的削瘦的肩,想好好聽她說些不相關的細語呢喃,在她身體和情感的雙重眷戀中入睡。

可是,女孩卻倦怠地推開他,翻身下床,她掀起的被子陡然迎進一股冷氣,他下意識地將身體往被子深處縮去,掖了掖被子。在這動作間,女孩伸手去拿內衣,她注意到了他下意識的動作,眼神立刻添了些從容的蔑視和莫測的玄妙,然後,她將胸罩捂在胸口,彷彿怕燙傷似的,俯下身衝著他微笑,保持了半米的距離。女孩的微笑曖昧而迷人,在昏沉沉的房間裏,她的眼睛是唯一的發光體。

她眼裏彷彿有水珠要滴出來,清冷而舒緩的水珠。他愣愣地看着女孩保持着微笑慢慢抬起身體,然後,背過身子,一件件地穿上衣服。黑暗中,女孩的肌膚如同外面的月光,明亮而光滑。他筋疲力盡,剛剛從滿足中抽身而退,一時還無法明白這種現實的意義。女子絕然的行動對他來說,彷彿根本和他是在兩個世界的。雖然他們相距如此之近,這兩個世界卻隔絕而陌生,他感覺她的行為和他毫無關係,就像在看一場結局已經註定的電影,他沒有任何特別的興趣,也無法激動起來。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女孩穿上最後一件粉紅色的風雨衣——講到這裏時羅羅詭異地一笑,我則笑倒在草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那件粉紅色的風雨衣是我的,在學校里整整四年,每一個秋季,我幾乎都披着這件衣裳,甚至,在他講話的當時,那件粉紅色的防雨布風衣還在我的手邊,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華。

我躺在草地上,用手擋住肆意侵擾我的陽光,他的這些設想並不能給我太大的震動,可以說絲毫沒有驚訝之感,我想,他沒有在我臉上看見震驚,一定有些失望,他或許很希望他能給人以震動,藉以證明他的遺世獨立。

但是,他這種種幻覺只能讓我對他憐憫。我也不會因此而自作多情,以為自己在他心裏佔有一席之地。我清楚地知道,他的種種自憐式的性幻想其實與真實生活中的角色全然無關。他可以隨意地將校園裏的任何一個女子拉進他漫無邊際的想像。我在這場景里扮演的角色跟任何一個路人無異。

然後,那個一席粉紅的女孩拉開門,門外透進些微弱的月光。鐵門奇怪地發出木門才可能擁有的吱呀響聲,沉悶而嘶啞,然後,他看見女孩的衣角被黑乎乎的鐵門夾住。他仍然躺在床上,麻木地看着那個衣角如同嬰兒粉嫩的小手,飄浮着向他呼救。

他伸出手去,伸手的瞬間,他幾乎以為會拉回一個無盡的線頭,或者一個美麗端莊的田螺姑娘。但是,什麼都沒有來的及出現的時候,他的手被推開的門用力擦了一下。然後,他看見女孩探進頭來,用極為溫存的目光注視着他,說,再見。門重新關上。女孩消失在視野之內。女孩——他愛情的載體,就和那隻粉紅色的小手一起消失了。

他的微弱希望被無望地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剩給他的,不過是有限空間裏的無限黑暗。

羅羅這些荒唐的想像是在大四那年告訴我的。那天,我們坐在溫暖的草坪上,我在喝肖泱給我買的珍珠奶茶,嘴巴里泛着滾滾的甜味。聽完他聲情並茂的敘述后,我無聊地抬起腦袋,看見不遠處肖泱在操場上瘋狂地奔跑,他向我拚命地揮手,許多人搶奪般地和他擁抱,滿場都是歡呼聲。我想,可能羅羅的敘述讓我錯過了肖泱的精彩入球。

常常都是這樣,我專註等待某種精彩瞬間時,它總是不能如我所願的來臨,而我轉身關注其它東西時,它卻令人失望地發生。這種誤會頻繁得幾乎讓我懶得細數,但這次卻讓我略微有些驚慌,因為我知道肖泱一定會為此失望。

那天的太陽多好啊,透過無限透明的陽光,可以清晰地看見迷朦的灰塵顆粒伸伸縮縮的輕浮舞蹈。我手足無措地看着肖泱滿頭的汗水,心底泛起了一種近似絕望的情緒,但它不能確切被表達為絕望,它微薄得完全沒有溫度,它不能讓我哀傷。長發被風掀起來,蓋住了我大半個臉。我在飛舞的長發后看着肖泱笑。我知道他喜歡看見我長發飄浮的樣子。他曾經這麼說過。我喜歡滿足他簡單而天真的願望。這讓我有被需要的成就感。雖然我知道我的長發並不能真正帶給他什麼。

我轉過臉再看羅羅,輕鬆地笑,看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他緊握的拳頭讓我慌張,我用力掰開他的手,發現他手心已經全被汗濕了。我看他,他也看着我,眼裏突然出現一種怪異的神色——憐憫和恐懼。我想是的,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

或許就是因為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羅羅的手心在一場講述中變得汗濕,這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細節打動了我,想起他時,心裏就會泛起些溫暖而潮濕的憐憫,有微弱的疼痛感。甚至對肖泱,我都沒有如此的疼痛感。我只是喜歡不斷地滿足他,不斷地傷害他,把他當作個孩子來無止境的寵愛,把他當成個男人來發泄自己的任性。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本能讓我們的關係微妙而曖昧,似乎無限靠近,卻又無法真正的貼近。

一個平常的清晨,如往常般被鬧鐘驚醒,略微梳洗,坐了一個小時的公車,和那些和我一樣滿身清晨氣息卻面目麻木的人們擠在公車裏肌膚相親,身體之間幾乎完全沒有縫隙。人群中呼吸和身體的氣味只平白讓人鬱悶。大家都厭惡這樣令人恐懼的近距離,可是我們都毫無辦法地貼在一起。漠無表情是我們用來掩飾這種厭惡和反抗無端親密的唯一方法。

氣喘吁吁地趕到電梯前,看見六部電梯前擠滿了人,大家都仰着腦袋看,百無聊賴地等。手錶的指針指到八點五十八分。人們都如此心有靈犀地踩着點兒上班,生怕被老闆多賺了一分鐘。

好不容易再擠進電梯,被強健的男人們擠到角落裏,然後再費力地擠出來,才算到了辦公室。可是,災難還遠遠沒有結束。辦公室那一張張僵硬而疲憊的臉,比公車上的人表情還要生硬漠然,滿眼全是這些無動於衷的人扮演的各種表情——故意拉長的笑容和眼裏明擺的敵意。

我突然覺得很累很累。我站在走廊的窗口往外望,十九層的風呼呼地衝到眼裏、鼻尖、頭髮叢中。我喜歡這樣,比一年四季都開着空調舒服。自然風是攜着生命的味道,生生不息不斷循環,而空調製造出來的則是惡性循環。在空調房間裏,我總懷疑機油的味道在封閉的屋裏盤旋,怎麼也轉不出去。

我點了根煙。透過薄薄的煙,看見對面的幢幢大樓,低低的樓頂上堆積着厚厚的垃圾和灰土,樓與樓之間穿插的水泥街道,沿街那綠得蒼茫的樹,俯視看如同微型玩具中的灌木般整整齊齊。再回頭看辦公室里那一張張假面,面目空洞,兩眼發直,大家都各懷鬼胎,生怕被人看穿。

失落感來得莫名,卻如此強烈地拉着我跑。我在那一瞬間,突然就想尖叫,想狂奔,想崩潰,想歇斯底里地發作,然後徹底地在世界上消失,跟誰也不再有任何關係。我在想像中看見了自己,瘋狂的自己。痛徹的尖叫,聲音凄厲得宛如有利刃捅入腹中,我看見辦公室的透明玻璃門后頓時出現一張張愕然的臉,這些臉彷彿在陡然間就脫下了面具,恐懼和驚慌真實地跳到了他們那一張張原本麻木的臉上。然後,我看見他們紛紛如螞蟻般從門內湧出,我壓住喉間就要迸發出的狂笑,奪路而逃,奔向安全過道。

奔跑中,我看見那些因震驚而扭曲出了各種古怪的形狀的臉如風般掠過。我爆發出一陣真正歡樂的,毫無壓抑的大笑,我幾乎笑出了眼淚。奔跑中的那個我知道,這一張張臉即將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他們看見了一個人某種真實情感,看見了壓抑下的狂躁難安。我將為此永遠羞愧,我暴露了真實的自己。我們將永不相見。我應該虛偽,若我不虛偽,我就應該為此羞愧,就該逃避。

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

我仍然站在原地,手執已經燒掉半截的香煙,怔怔地低着頭。彷彿那個狂奔的我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水泥地里。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一大清早起床,來到這個高掛半空的鳥窩——探頭往窗外望的時候甚至懷疑它根基是否牢靠,萬一是什麼豆腐渣工程,就像營養不良的樹榦,不就會落個人仰馬翻的悲慘結局嗎?

每天來到這空間封閉的窩裏,看到的都是不真實的面孔,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着天知道是真是假的生意,謀求不知哪兒來的巨額利潤——鬼才知道真正的成本價,反正過一手就加百分之幾百。甚至,有些顧客主動要求加價——反正加出來的錢撥進個人賬戶。

我真不知道這世界為何以這樣荒謬的邏輯運轉。

掐滅香煙,抬起眼睛看見我的頂頭上司悠然站在我背後的窗口抽煙。我只能看見他滿頭的假髮,烏黑,粗糙,他的肩在抽動,他還在操練他那軟弱無力的手部神經。有的時候,看着他走到哪裏都捏着那堆藍色橡泥,我真希望他的手殘廢掉,以免我看見他那從不停止拿捏的手,它總讓我想起枯瘦的蟲子在垂死時的痛苦蠕動。

慢吞吞地走回座位前,打開電腦,眼前一片白茫茫,彷彿有什麼在破裂。破裂得毫無疼痛感。那個尖叫狂奔的我如同蛻皮般從身體內部脫落了。我只看見了荒唐。生活就像一個洋蔥,剝去後天加在表面上的邏輯、秩序、習慣、傳統、道德等一層層包裝性的外物。核心只是虛無的荒謬。

羅羅的信上如此說過。

我又收到了他的信。這段日子,他似乎又在不斷的假想中絕望了。他不斷地寫信給我,大致內容都是一樣。他說,他想逃,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安靜地死去。我看着信,內心平靜平常,可是,那些烙在眼睛裏的字都似乎在跳舞,以一種無法覺察的節奏和韻律,緩緩地動作。

我伸手想撫平它們,這才意識到這舞蹈的不真實性——我只觸摸到冰冷的屏幕和自己略微溫熱的眼瞼。或者只怪自己的領悟能力不夠,只會生吞活剝那些生存經驗,不知如何正確消化。我空泛地覺得物質是泡沫,愛情是錯覺,生活只是想像,信仰遠在天邊,宗教不過是它替代品。如此一來,在整個生命的歷程中,我不需要追求什麼了,什麼對我都毫無意義。

我開始刪羅羅的信,一封封地刪,刪的時候心跳瘋狂地加速,我驚慌失措,手腳發抖,彷彿自己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結束的選擇如此突如其來,讓我不由緊張。我顫抖着雙手在鍵盤上敲擊出冰冷的辭職報告。措辭平靜的兩排字就足夠。

其實,在這座依然陌生的城市裏,兩年的工作生活也是虛擬的,虛擬到用兩排字當作最後的交待都嫌多餘。我捏着從打印機里鑽出來的白紙,看着那清晰的黑色字跡,想,規章制度一樣虛擬,沒有人真正需要什麼狗屁交待。

辭職后。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我要把我兩年來積攢的家當都收拾好,有的送給同事,其它還需要的,就寄存到房東那兒。我不確定我是否還會回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打算。我只是把東西分別包裹起來,送走。這一個星期的繁忙幾乎沒有給我留下印象,我不停地打包,每天都走在蕪亂的垃圾上,滿地都是廢棄的紙張、雜誌,廚房裏堆了山高的玻璃製品,砸壞了兩個花瓶和一個隨聲聽。

生活會累積出成噸的垃圾。可是,事實上,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只有那麼一點點。我隨身只帶了幾本書、手提電腦和一包衣服。臨走時,小炫在喝傑克丹尼,她往酒里加了大半杯的冰塊和雪碧,她喝酒的模樣就像在喝白開水,不停地喝,一臉苦惱。我知道她替我擔心,我也知道這種擔心只是天際偶爾飄浮的雲朵。我並不為此感動,也不憂慮,我的心為要遠行的事實充滿了激動,根本來不及想太多煩惱的事。

小炫陪我走到巷口。然後停住腳步問我,你想讓我送多久。我說你現在就回去吧。她真的回頭就走,連再見也沒有說一聲。我突然地就落下淚來,把東西丟在地上,小跑幾步跟上她,說,讓我抱一下吧。小炫抬起眼睛看我,眼裏有些尷尬,不知所措。終於,她勉強笑笑,張開手臂。

我用力抱住她,彷彿我們永生都不能再見,彷彿我們情深似海。

我一路上都在苦苦地想,該到什麼地方落腳。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安靜地過段日子,過到我再次厭煩為止。答案會在合適的時機自動跳出腦海的,不用我特意尋找。我不知自己的來處,自然也無從得知自己的去向。

出租車司機在車裏放電子音樂,不時還神氣活現地用指頭打拍子。他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看見他有雙極為俊朗的眼睛,清澈乾淨。我無聊地開始注意他,同時想着自己的去向。這兩個注意力的方向都是對無聊的有趣填補。他的衣袖口露出串暗紅色的半透明珠鏈,每一粒珠子都雕刻成烏龜的形狀,尖尖的小嘴排列在一起。每一張張開的嘴都像個無底的洞,薄弱的視線穿透那片透明,淪落到無限的混沌之中。我盯着那些暴牙的嘴看,越看越覺得恐懼。它是牽引着人淪落的陷阱,以美妙的透明來遮擋它的無限可能。生命如斯。這張空洞的嘴,那張空洞的嘴,它們都可能通往天堂,也可能通往地獄。可在外面看,只能看見它幼稚的形體,和黯然的透明紅色。透明是給人以清澈的錯覺的。

《海上鋼琴師》的結局就是鋼琴師因懼怕陸地的光怪陸離,恐懼巨大的土地上隱藏着的無限可能而寧願與船一起被炸死,用結束生命來結束恐懼。而我呢?我已經面對無限可能性,而且,將繼續面對下去,這不意味着我不恐懼。我們都無路可逃。記得以前讀過一本書,講死亡歷程的。死亡就是個黑洞,陳水久積,聽着水聲在潮濕中穿行,可以冷靜地看見自己的軀體死亡,看見親人的哭泣,看見醫生的忙碌。但是,只能寫到這裏為止,沒有人能透視到洞的深處,沒人知道徹底的死亡之後,是無限的黑暗還是徹底的光明,抑或根本只是另一場生命的開始,死亡也許根本只是換了舞台的另一齣戲,我們卻對此永遠不得而知。

我們陷入了不知來路,不知去向的一段路程,身前身後都是迷茫,我們是時間和空間的孤兒。

簡單地買了張機票,通往羅羅的城市。我甚至沒有打電話給他。我並不是對他的現狀極其放心,覺得無論如何都是方便的。我只是惶惶然地忘記了自己該怎麼辦。除此以外,想不到另一條可以走的路,所以,幾乎沒經過大腦考慮就做了如此決定,我甚至有這樣無聊的念頭,若是到了,沒別的地方可以住,鬼使神差地變成了羅羅的性夥伴,也無所謂了。就這樣吧。

從鄰居手裏拿到鑰匙進屋來,就打了個好大的噴嚏,然後才有機會定睛一看,立刻頭暈目眩。那滿屋子的情景,如同被沙塵暴襲擊過的北京,灰頭土臉。我想不明白,羅羅在這裏居住,怎麼有如此的本事把房間折騰得如同經年不用的倉庫,四處灰土飄浮。沒一會兒,清潔公司的人戴着口罩出現了,飛快地開始擦擦洗洗,地板上蠟,到晚飯前,房間的表面已經光潔如新了。滿屋子的霉氣也散了許多,屋子裏飄浮着些許剛剛採摘下來的枝枝葉葉的香氣,很清淡。

我的MP3機里放的《藍蓮花》和《柏樺林》,只有這兩首歌,來來回回地放。於是,就有些陽光燦爛的場景在眼前翻轉,光潔的面孔,烏黑的麻花辮,操場上飛奔的身影,白色的運動衫,愉快發亮的眼睛,天藍色的長裙,金黃色的跑車。也許,在羅羅的印象里,我仍然是那個留着一頭長發、喜歡穿粉紅色風衣的姑娘,那個姑娘喜歡背着個紅色的書包,喜歡在書裏面夾幾根摩爾煙,喜歡動不動流眼淚,喜歡替他摘去早白的頭髮,喜歡在操場上坐着等待天明。

《身份》裏說——這就是友誼的真正和惟一的意義:為對方提供一面鏡子,讓他可以看到自己以前的形象。

不再想。耳朵里塞着耳機,將長袖襯衫裹在腰間。到超級市場裏去買生活用品。包裝光亮的種種方便麵擺在貨架上,五彩繽紛,看上去就覺得嘩嘩作響,它們排列得整整齊齊,集體等待人們伸出手來侵略。往推車裏扔了十包方便麵。深夜如果還不能入睡,我就要不停地吃泡麵。拿完了麵條,繼續推着車子前進。我喜歡貨架上那些五光十色的包裝。膨化食品,糖果。

一年來,由於公司的任務,在廣州、北京、合肥、石家莊都短暫地生活過。那些陌生城市裏的日子,我常常都買上大堆大堆的食品,放在屋子裏卻會忘記吃。後來,專門就這個問題和些女同事探討過,她們說這是因為我不愛看電視的緣故。一般吃零食的人都是愛看電視或影碟的,像我這樣整天盤踞在電腦前面,兩隻手都用的上,就沒空吃零食。但女人究竟是女人,明知如此也改變不了自己了積習,哪怕到最後都演變成了浪費的惡習。但今天大半勾引人的包裝,我沒有伸手去拿,只是拿了盒德芙巧克力。然後又買了些小東西,浴巾、浴帽、洗髮水之類的,肯定能用上的。

超市的營業員們都昂着頭看電視。我跟着她們抬頭看電視,正在播報新聞。電視裏的醫生、護士和記者都裹着淡青色和白色的厚厚衣物,有人對着話筒在說話。有個營業員沉重地嘆了口氣,吹得面前收銀機上的紙飛了起來,飄落到我腳前。我撿起來,遞給她。她沖我笑笑,接了過去。我轉過身,又轉到冷凍櫃。我想買條魚,回去燒魚湯喝。

往回走的時候,天色略略有些暗了,所有的一切都勾勒出一道薄薄的金光,淡淡的灰色籠罩在樹頂。沿路兩邊種着低矮的灌木叢,樹叢邊是淡紫紅色的瓷磚路。剛下過雨,路面有些潮濕。賣水果和報紙的小攤支着一把把深藍色的大傘,牛皮紙箱裏塞滿了黃黃的瓜果,鮮嫩誘人。轉彎是一家花店。店堂里有明亮的香水百合、黃玫瑰、鬱金香。可是,明媚的燈光前,門口堆積了厚厚的玫瑰屍體,想必是這些可憐的花已經枯敗卻還沒有賣出去。從花朵的身體上踩過去,腳微微的下陷,聞到濃郁而又殘敗的香味。花到垂死,不再被愛,隨手亂扔,直到散發到屍體所特具有的腐敗氣味。任何衰老都是不被愛的,沒有了美麗的容顏,什麼都是陡然。

“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被毀的容顏更使我喜歡。”

杜拉斯的《情人》開頭的敘述,已經被人咀嚼、消費了無數遍,都快和清晨起床時口水一樣散發出惡臭來了。太多人喜歡這樣美麗的對白。用欺騙來滿足夢想需求吧,我們除了夢已經一無所有了。

看《情人》這部片子時,我不過是個中學生,某天,突然看見報紙角落上的簡短介紹,莫名地被激發了興趣。第二天下午放學后,將書包留在學校,晃着膀子跑到劇院看內參片。這次單獨出行,恐怕在結伴的青春期歷史中,是獨一無二的。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周五。我穿着綠色的夾克衫,黑色的長褲。那時的我,身材修長瘦弱,因為嚴重貧血而顯得蒼白,面部帶有明顯的神經質。那是少女時期的特徵。我想。許多少女的特徵。逃離陽光,鑽進黑洞洞的禮堂。寂寞地坐在最後一排,看這部被人傳言了很長日子的經典電影。

成年男人的白晰的大手在汽車坐墊上游移,靠近少女的手。兩人的表情鎮定自若,彷彿那雙猶豫游移的手並不屬於與世界臨界的面孔。常常,肢體比語言,比面部表情更加靠近內心。有的時候,本能和意願通過肢體動作透露。

我盯着屏幕上的雙手,感覺到無限的恐懼,莫名的恐懼。我開始害怕這種無聲無息的侵略。雖然這種侵略顯然與我無關,它發生在遠離我現實生活的幕布上。

一個孤零零的十幾歲少女,坐在廖廖無幾人的禮堂里,看着幕布上那像有粉要剝落的朦朧色彩,突然感覺到內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慾望在長成,有一種無底的悲傷在下墜。混雜交替,幕布前的少女無知而羞澀,拔腿逃離陰暗的影院,衝到陽光下大口大口地呼吸,彷彿被黑暗窒息已久。

現實的我,拎着膠袋穿過馬路,馬路不算寬,但乾淨得幾乎讓我產生舔的慾望。我想,若告訴羅羅這個突兀的想法,羅羅一定會回答說,這是因為我有親吻和口交的願望。膠袋裡裝着各種雜亂的生活用品,就像一個需要照顧好家人生活的婦人。我要考慮的是,晚上要炒鱔絲,燒魚湯,吃完飯後洗碗,洗澡,洗衣服。所有的事情做完之後,睡覺。

自從超市裏有了凈菜,日子就變得有希望多了。小時候,幫媽媽洗魚、刮鱗,除內臟,去肺泡,每次都把手弄得通紅。滿手的魚腥氣很傷胃口,到最後,香噴噴的紅燒魚端到桌子上,也全無興趣吃了。而這會兒,魚擺在廚房裏,乾乾淨淨,只需要用水沖洗一下,把上面殘存的幾片鱗片摘下來,就像走在街上順手摘下兩片樹葉一樣輕鬆。然後,調好作料燒好水,把魚就扔進鍋里,真是太簡單了。

我真希望羅羅立刻就回來,和我共同分享這條魚。這樣的好心情並不是天天都有的,我怕等他回來了,我連沖泡快餐面的心情都沒有了。羅羅沒有辜負我的希望。六點鐘他就準時回來了,叮叮噹噹地開了防盜門,衝進廚房的速度像龍捲風,他張開雙臂把我摟在懷裏,拚命地揉我的頭髮,哦哦,終於活着見到你了,你打算住多久?咦?他突然鬆開手,四下看看,打掃乾淨了?

是啊。你怎麼住的?我把手上的魚腥味兒拚命往他襯衫上抹,怎麼會有那麼大的灰?

我很少來住啊。我大半住在辦公室,懶得回來嘛。不過,你來了,我就有動力了。他嘻嘻哈哈地從包里拿出一瓶葡萄酒來,來吧來吧,沒看出你是這麼好的賢妻良母,竟然還會做菜,美酒佳肴再加美人,豈不是完美,活着太他媽的快樂了。

門又響,羅羅擠擠眼睛,神色詭異地去開門,一個女孩子的臉探了出來。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嬌小玲瓏,穿着一身黑色棉布短裙,頭髮用各色的珠子裹了一圈,雜亂地垂在耳畔。女孩一下跳到羅羅的面前,摟住他的腰,眯着眼睛打量我,你就是他的那個同學?他常常提起你呢。

哦。我無話可說。真是無話可說。我一看到她就想起青文,青文的眉眼和她有些近似,但青文喜歡穿一身白色,我們常常叫她“甲醇”——假純,她則回答是哦我好深情哦,深情得無以倫比。其實我倒也無所謂他跟誰在一起,青文還是這個女孩,都沒關係。不過,眼看着旁邊換個人還是覺得彆扭。

幸虧我沒有參加青文的婚禮。悲劇。我討厭婚禮。我從小就不參加,這種場合讓我覺得噁心。沒有一張臉是真誠的,沒有,沒有。或者新郎新娘想的是份子錢,或者客人想的都是怎麼把錢吃回來。這種設想讓我反胃得要嘔吐。

女孩跳到沙發上,做了個跳舞的姿勢,沿着牆往下滑坐下來,盤上腿,大大咧咧地從包里摸了根煙叼起來,好啦好啦,今天晚上去看演出嗎?是從北京來的哥特樂隊,聽說很迷人哦,我還沒有聽過呢,上次他們來的時候我去S城了,這次我可不能錯過。

好啊,我們一起去。羅羅捲起袖子,開始洗我沒洗完的菜,先得把飯菜準備好,吃飽了再去。

我和羅羅在廚房裏忙,女孩在客廳里看碟,動畫片里的打鬥聲轟轟隆隆,她咯咯地笑,有一會兒,我聽到她咳嗽,跑出去看,她笑得把桔子水吐了一地。

演出是在一家裝修成血紅色的酒吧進行的。滿牆貼着雷鋒的海報,掛着通紅的國旗。我對吵人的音樂實在沒有感覺,大半時間被轟炸得找不着北。不過,羅羅的那位小朋友似乎很興奮,她爬到桌子上看,我和羅羅端坐着看她塗得鮮紅的腳趾甲,還有嫩得像水蘿蔔一樣的圓腿。

我的頭都被炸疼了,到十點半,羅羅說送我回去時我感激涕零,逃一般地飛奔出去,連頭也不敢回,生怕被拽回去。一個人抽煙,在黑暗裏,等待他們回來。

我見到了羅羅,見到了他現在的女友,或者,用他的話來說,是性夥伴。這並不是那麼重要。這一見,就已經讓我覺得已經足夠了。來這裏的所有期望都已經實現,我已經感覺不到再在這裏停留的必要性了。

或者,我是有些失望。我也不太明白。我並沒有對羅羅抱有什麼期望。可是,他現在這樣的生活,我還是有些失望。或許,我是不是錯誤地覺得,對愛情沒有指望的人,才會有性夥伴?這並不是我的觀點。

反正,從酒吧出來,一個人回到黑暗而冷清的房間時,點燃了一根煙,看着煙頭突然在黑暗中亮出一小圈紅色時,突然覺得,冷,冷得想逃走,逃得遠遠的,在行動中尋找溫暖。

想要逃。逃。逃。從這個場景逃到另一種場景。從這個舞台逃到另一個舞台。逃。逃。逃。可能,這只是因為,這所有的生活,都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不要性夥伴。我不要愛人。我不要父母。我不要工作。我不要理論。我也不要現實生活。我不知道,我還可以要些什麼。

或許,只能這樣了。喧囂,靜默。自由,束縛。平淡,激烈。生命的節奏在不斷切換。我永遠在路上,一次次的出逃。在出逃中過去,不用再費心尋找什麼了。

我等着,等着,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聽到門輕輕地響了。羅羅一個人進來了。我說,羅羅,我要走了。聲音壓得很低,很平靜,為了配合夜晚,配合還沒有亮起來的燈管。羅羅有一絲絲詫異,但他只是說,好,明天,我幫你買票去。我跳下桌子,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伏向他懷裏的時候,我聽見了他沉悶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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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人未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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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滿:人散,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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