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泱 如果我真的愛過你,我就不會忘記
你走後
作者:龐培
你走後房間還是老樣子
你走後我伸手關掉錄音機
有一次我看了一晚上的相聲
你走後
窗外一直在下雨
我給朋友們寫信
“最近我不大出門,最近我……”
你走後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臉
半夜我一個人坐在床上
感到從未有過的傷悲
我躺在床上,翻一本早就過期的雜誌。雜誌里有這首詩。紙張已經很舊了,泛着黃色,有灰塵的痕迹。我以前讀過這首詩,是在學校的宣傳欄里看到的。
貼出這首詩的人就是肖泱,我知道這個名字,但知道這個名字很容易,他在學校各種活動中都是積極分子,我和羅羅曾經毫不客氣地嘲諷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多半沿着保皇黨或者御用文人的道路前進。
後來,我認識了他本人。那時候,他在校廣播站主持節目,每天下課全校都能聽見他的聲音,在看這首詩的時候,他在廣播中說馬上要放《白衣飄飄的年代》,是某宿舍的全體男生獻給某一個過生日的姑娘的。我看着這首詩,聽着他的聲音時,毫無預感要認識他。他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個有聲音的符號。我不會因為他貼出了一首我稍感興趣的詩而對他有任何興趣。那時候我是個偏執狂。
或許命里註定我們之間是會發生些什麼的。
認識他那年,我已經大四了,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床,有課沒課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起來后,隨便梳兩下頭髮,刷完牙,臉不洗,洗臉對我來說太費力,而且沒必要。晚上入睡前再洗。起來后,先到校門口的小吃攤吃碗餛飩,然後到圖書館去看閑書,到下午四點半,就去上網,一直上到六點鐘再去吃飯。
上網時,我常常在學校的BBS上瞎轉,但很少說話,我耐心地充當資深潛水員的角色。那段時日,開口講話對我來說是極大的挑戰,我對誰也無話可說,除非有人問我問題,而我不得不回答。
同宿舍有個女孩,是二年級的。我也不知道她為何被安插到我們宿舍來,也搞不清楚她是讀什麼的。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交流。我每天起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等我回宿舍時她已經睡了。只是偶然的周末,我們都呆在宿舍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彼此是相識的。
她說她叫安靜。第一次仔細看她時,我嚇了一跳。她長得並不難看,身形瘦長,相形之下,頭顱顯得非常小,眼睛卻不成比例的如此之大,幾乎佔據了大半個臉龐,及肩的頭髮又遮掉了另外半個面孔,幾乎只剩下了眼睛。而且,她的眼神躲躲閃閃,無時無刻流露着膽怯和試圖討好的神氣。我真不喜歡她。
不過,我也沒幾個喜歡的人。不討我的喜歡不是她的罪過,是我的。
有一個周末,我睜開眼睛,聽到窗玻璃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好像是下雨了。從帳子裏探出頭,看見安靜坐在桌子對面寫什麼東西。看見我,她略有些慌張,下意識地用手掩住本子,緊張地看了我一眼,尷尬地笑笑,沒有說話。
我也看看她,然後看窗外,裝作對她的反應全然沒有注意,也沒有興趣的樣子。不知道雨下了多長時間,窗口都是白茫茫的霧氣,連離窗口不足三米的樹影都已經看不清了,只有淡淡的深綠色影子,映在渾濁的白霧中。這樣的天氣最能勾引起我外出的興趣。我掀開帘子跳下床。這個行動使安靜極為驚恐,她立刻站起身來,“啪”地把本子合上,毫不掩飾地收拾好書包就出門去了,慌慌張張的,差點兒沒被椅子撞到。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躲躲閃閃地消失在門外。
套好毛衣往外走的時候,已經清醒了許多。驚慌的眼神和逃跑的倉促都只能證明一件事。安靜處於恐懼的茫然之中。想到這裏時,我心臟緊密地跳動了兩下。我回憶她眼裏的緊張時,不由地有些同情。這沒什麼不正常,女人之間應該有些天然的憐憫,哪怕我對她的印象並不好。可是,隨即而來的就是泰然的旁觀態度。關我什麼事呢?她又沒有向我求助。她不是對我非常警惕嗎?我不需要自作多情。
樓下,羅羅和他的女朋友青文打着傘站在樹底下說話,看見我下來遞給我兩個茶葉蛋,我邊吃邊問他們有沒有看見安靜。他們說沒有。我說她看上去好怪。青文聳聳肩,反問我,她什麼時候正常過?我們隨便說了兩句話,我就一個人打着傘走了。
無聊。
圖書館裏擠滿了人。大概是因為下雨,男生都不能踢球了,全到跑來上網。我領了號等了大概有半小時,才輪到了一台老機子。
我百無聊賴地先在網上圖書館翻了會兒書,然後到學校的BBS上轉。有許多人在線,我瀏覽了半天,那些網名都好陌生。什麼西瓜、桃子、野狼、死豬。我熟悉的同學都不在線。
我看見有張標題是《好女孩的必須條件》的帖子,是一個叫青蛙的人發的,我隨手點擊。帖子裏列出的第一條就讓我惱火,“心理健康”。我想也沒想,就回了一句“什麼叫健康?你有沒有發健康證的資格?沒有就別扯淡。”
我說完立刻下線。堵在室內連點新鮮空氣也沒有。今天似乎有點悶。人為什麼會周期性沮喪,真他媽的沮喪。肯定是缺少讚美,自大心理得不到滿足。我氣惱地看了看時間。五點。我可以到樓下閱覽室看會兒書,然後散步,最後把書帶到通宵教室去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真討厭。
站起身來,往教室門口走去。把用機卡還給老師結賬,老師看我的用機時間時,我漫不經心地回頭望。我身後那台機子右上方顯示的網名是青蛙。然後,我看見一個頭髮極為滑順的腦袋,正俯在機子上看。
他看的正是我的回帖。非常明顯的幾個藍色大字,“什麼叫健康?你有沒有發健康證的資格?沒有就別扯淡。”
青蛙的頭髮很漂亮。我想,滑滑的,光溜溜的。有些像洗髮水廣告裏那些男人的發質,一滑到底,閃閃發亮。他突然抬起頭來,正好迎着我的目光。然後他低下頭,飛快地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發送上去。在他返回之前,我只來的及看見“神經”這兩個紅色的字。
他已經把屏幕切換到了遊戲頁面去了。我回過頭,接過老師找的零錢,走了出去。
我喜歡坐在操場上。哪怕下雨。坐在有天篷的位置上,安靜地坐上很久。那兒不會有幾個人,但有晦澀的燈光,可以望着黑暗一片的操場,在想像中穿透它。九點半,從圖書館出來,直接穿過操場,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藉著燈光看小說。不太能看得下去。心裏有些荒涼。
我不知道我坐了有多久。反正已經有經驗了。如果過了十一點,宿舍熄燈,我會到通宵教室去,或者就翻出校門到街上遊走。J城的治安還算不錯,至少我感覺如此。至少三次,我都是一個人在街上遊盪到天明,從來沒有出過事。我從沒有害怕過,我以為,沒有什麼能夠再毀我了。
有一天,羅羅和青文說,沒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真正痛苦的機會。過了,就沒什麼能真正打擊到你了。我希望這是真的。我希望我能學會順從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抱着肩縮坐在角落裏,看天蓬外飄落的雨絲。在燈光下,那雨絲如同柔軟的粉絲。
遠處慢慢地踱過來兩個身影,朝我的方向走過來。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和性別,只知道是兩個人,走路的姿態非常閑散,沒有打傘。他們應該已經看見我了,我側過身子,想躲過目光的接觸。與陌生人不得不相遇時,目光的接觸讓我尷尬。
我將書放在膝頭,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身後飄過來的聲音異常熟悉,“好,那就坐坐吧。”然後,眼角的餘光告訴我,他們坐下了。我抬起頭,看見兩個男孩子。他們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其中一個沖我笑了笑,另一個沒有表情地轉過臉,又背過臉去。
這個背過臉的就是青蛙。我白天剛剛在圖書館裏碰到過的男生。他的頭髮有些濕了,一縷縷貼在耳側。我剛想回頭繼續讀自己的書,卻聽到青蛙又開口了,“明天的課我不去了。”熟悉,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在哪兒聽過這個嗓音。很清朗,有些靦腆,有些透明的音質,挺適合唱民謠的。旁邊的人也在說話,普通話很好,略帶些軟軟的口音。應該是個南方人。
我站起來,從邊門走出去。繞過欄杆時往裏看,他們還坐在裏面說話,已經挪到了我的位置那兒,在燈光下,兩個穿着運動衣的身影,高高挑挑的,被白茫茫的粉絲纏繞着。
隔了有四十分鐘左右,我又從花園往回踱步。已經十一點十分了,我想他們也該回去了,我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到通宵教室。我想一個人安靜地獃著,坐着,等待天亮。開始是一片黑暗,然後淡淡地浮出昏黃般的色彩,漸漸地滲進濃厚如牛奶的渾白。
可能,天明就是這樣來的,把薄薄的牛奶倒進了黑暗之中,均勻地攪拌進天色,漸漸地沉積出白茫茫的天空來,然後在突然之間,沖入大量的牛奶,把黑暗沖得支離破碎,在轉眼間就消失無蹤,天色變得幾乎透明,只是略微帶了些牛奶白色的殘汁。這種時候,身上都像披了層薄薄的露珠。渾身冷冷的,氣息也涼了下來。精神卻無比的亢奮。特別是堅持到天全然大亮的時候,坐在街頭看滿街的人行色匆匆,自己卻很閑散地坐着,明亮的陽光灑在臉上身上,暖烘烘的,一會兒就把身體烤熱了。
這樣完整的過程很疲勞。特別是到了凌晨三點的時候,牙床就開始疼痛,會不斷地流血,嘴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可是,時間長了,生物鐘習慣了,就不再覺得這種牙痛有什麼傷害了,漸漸地,也就不覺得疼痛了,不疼痛就更容易適應這樣顛倒的生活了。
我慢慢地踱過去,沒有看見人影。走上看台,再沿着看台走兩步。做了個飛翔的姿勢。燈光突然滅了,月光佔據了整個操場,整個蒼穹都是濃重的銀灰色。我就在這片銀灰色中從看台上跳了下來,“啪”的落地聲驚動了入睡的草地。
然後,我朝操場最遠的角落走去,才走了十幾米就看見了那兩個男生。他們坐在草地上抱着膝抬頭看我,兩人的目光里都充滿了陌生人的好奇和冷靜。
我強作鎮定,不動聲色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青蛙突然說,今天在圖書館碰見的是你嗎?他的聲音有點怯,似乎是天生的音質。我回頭看他,他已經站了起來,雙手絞在一起,但目光非常平靜。
我不知道自己該點頭好,還是搖頭好。我的本能反應是困惑。理智告訴我應該裝作不知道。這樣,我就可以擺脫掉他,自己開溜。可是,回頭的那一瞬間我並沒有表現出吃驚。我略微遲疑,輕聲反問他,你覺得呢?
他倒退一步,挺有把握地點點頭,就是你。他的聲音仍然有點怯。
天生具有欺騙性的嗓音。
哦,是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沉默地看着他。他也沉默。尷尬的空氣在我們之間擴散。然後,他突然抬起頭,眼光亮亮的看着我,這麼晚了,你該回去了,我們一起走吧。
不用了。宿舍已經熄燈了。你沒帶表嗎?我回答說。他旁邊的男生站了起來,看了看錶,捅捅他,已經過點了。校門都關了。快走吧。
他探頭看看那男生的表,遲疑地打量我,我們要回去了,你不用送嗎?我搖搖頭,好不容易才客氣地笑出來,謝謝。不用。
他猶豫地看了我幾秒,跟那男生說了句什麼,對我說,那再見了。然後,兩人朝我揮揮手,走了。
他說再見的時候,夜色太靜了,聲音太清晰了,我突然想了起來,難怪這隻青蛙的聲音如此熟悉。他就是廣播站的肖泱。那個天天在下課、吃飯時放煽情歌曲騙人的人。那個在宣傳欄里貼詩的人。
原來,他長得這般模樣。估計還比較受小妹妹歡迎。我轉身朝操場深處走去,暗暗地對自己微笑,然後,大笑。我聽見自己的笑聲在空氣中震蕩。
羅羅說我的神經質就寫在臉上。他看見我在人群中,一個人在角落裏,無緣無故皺起眉頭,無緣無故捂着臉,無緣無故地笑。
他說我天生就是一張神經病的臉。
安靜倒開水時不知道為什麼六神無主,把半瓶開水都倒在腳上,深更半夜被送到了醫院。第二天清晨回宿舍時我聽舍友們都在議論這件事,每張嘴巴都可猙地流出白色的泡沫來。
我坐在床上聽着嘩嘩的水聲和她們含混不清的敘述。那些白花花的泡沫翻滾讓我煩躁。青文穿着深紫色的睡袍,兩眼惺松,披頭散髮,口吐白沫地站在門口,聽得很有興趣,不時地還發出聲嘆息以示同情。
我脫了鞋子鑽到床上,她這才發現我的存在,忙不迭地跑過來,“你又到哪兒去了?昨天晚上我們還想叫你跳舞去呢。”
“跳什麼舞?”我沒好氣地反問她,把被子從她手裏拽回來,“我要睡覺了。你好上課去了。”
“今天早上的課取消了。你不知道吧。我們出去玩吧?羅羅等會兒就來。”她看上去極其興奮,剛才的疲憊勁兒全消散了,“你晚上回來再睡覺,生物鐘就恢復正常了,來來來,姐姐是在幫你,不是在害你。”
“無聊。”我用力把被子往上扯,想包住自己的腦袋。如果我要跳樓,有人攔着我,我也會恨她的。我就是個很自私的人,一點兒都不想被別人干擾。這時候,我惟一的願望就是躺在床上,看着白紗帳,看着支架上的書和衣服,默默的等待入睡,我知道我會很快入睡,睡著了就什麼都不想了。
我坐在列車上。列車軟綿綿地搖擺着,在黑暗中晃蕩個不停。我面前坐着兩個男人,矮胖的禿頭男人,和黑瘦的高個子男人。矮男人在撕咬德州扒雞,肥厚的嘴唇因為油光而潤滑性感。高個子男人長着一張極為陰鬱的臉,眼角下垂,戴着副黑邊眼鏡,嘴角倔強地抿着。好幾次,他的目光從眼鏡下飄到我臉上,然後又迅速地收回,轉向窗口。
矮個子男人嘴裏的雞肉滑了出來,落到西服上,他左右看看,彷彿他剛做了件很丟臉的事,生怕被人看見,當他碰到我的目光時尷尬地咧開嘴笑,看我沒有任何回應,更加手足無措地茫然了,又回頭看那個高個子男人。高個子男人很顯然並不喜歡這個尷尬的男人,他身體微側,避免了和矮男人的碰觸,目光則迎着我身後。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身着列車員服裝的男人。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但那高大而懶洋洋的姿態讓我想起了汪海,我慌亂地站起身來。惟一的辦法就是逃跑,逃到他的視線之外,逃到沒有他的地方我就會感覺安全。我的傷口劇烈疼痛。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移動。但是我看見了黑暗在窗口移動,大片大片形狀詭異的黑影飛速地擦過光線陰沉的玻璃。我不停地奔跑,車廂是那麼那麼的漫長,無數的臉抬起頭來看我,一臉無知的漠不關心。有無數的臉垂下,淌着口水歪歪倒倒,岔開的腿如同延伸出來的枝枝蔓蔓,橫七豎八地攔住我的去路。
前面車廂的門打開了。汪海那張英俊而兇惡的臉直直地面對着我。我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心臟停止了跳動般感覺不到動靜,內心只剩下了空白。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示意我跟着他走。理智頓時嚇得脫身而去,無能為力地看着身體跟着他而去,進了列車員室,而理智卻被絕望地隔絕在門外。理智感覺到分裂的疼痛,我看見理智健全的反應能力和身體上的衣服一樣,一層層地脫落。
他赤裸的身體全部呈現在我面前時,我竟然綻開了微笑。然後我感覺到他兇猛的衝撞,然後是潮濕。他的面孔突然扭曲,蛻變,然後突然之間,消失。我孤獨地躺在那間動蕩的列車員室,頭頂明亮的白熾燈灑在我身上,灑在對面床上堆積的散發著惡臭的臟衣裳上,灑在小桌子上的白色工作牌上。我清楚地看見了汪海的名字和照片。他沖我猙獰的笑,臉孔從照片中凸起,浮出,慢慢地向我靠近。
我奮力尖叫。我渾身顫抖。我是如此恐懼。於是,我拚命睜大眼睛。我看見我躺在白紗帳里,我的頭頂上方掛着天藍色的長袖T恤衫和白色的長褲。霍桑的《紅字》壓在我的臉上,被我的氣息沾染得溫熱。
紙的氣味讓人低迷,讓人窒息得厭倦。我推開它,正好看到那頁插圖,女人穿着長長的裙子在街上走,手中牽着個女孩。衣服上綉着顯眼的A·Adultery。與合法配偶以外的異性主動發生的性交。這個詞我學過。
看看錶,已經五點了。不知道為什麼睡這麼久。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再呼出來,口中的氣味腥臭。沒有刷牙就睡覺了,於是,細菌在我的口腔里發酵,散發出惡息。我討厭我自己,我討厭一切生理現象,這讓我覺得自己渾身爛肉,永遠不得超脫。伸出手拿水,是昨天剩下的茶,冰冷的。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感覺水在口腔里滑動,洗去一夜的發酵氣味,似乎有些冷茶的味道了。
套上衣裳,對着窗口梳頭。頭髮已經太長了,拖到腰間,發尾有些枯黃,顯得亂糟糟的。這頭長發,是大一那年開始留的,那時候,剪了一頭平直的短髮,像男生一樣。三年過來,我的頭髮竟然能長到腰間,簡直是個奇迹。小時候,我一直是留短髮的。長到十六歲,才第一次梳起了小辮子,一直留到了肩頭,軟軟的,滑滑的,自我感覺很不錯,尤其是剛洗了頭的那兩天,不想扎着,又怕老師罵,就只有趁老師不在的時候放下來,感覺風掠過臉龐時把頭髮掀起,在耳畔飄浮,柔軟而清涼。
後來,考大學那年暑假剪短了,摸上去生硬粗糙,像板刷一樣,很清爽,不讓人煩惱。
學生們紛紛湧向食堂,我繞開到食堂的路,手裏拎着本書。
蹺課和成績的關係應該是成正比的,蹺課越多,成績就該越好,這樣比較容易得到老師和父母的原諒。
很多位置上都已經擺着書包了,人不在。我沿着長長的過道安靜地走下去。平底小布鞋除了輕微的擦地聲外,不會製造出驚人的聲響,感覺很合適圖書館的氣氛。
左右兩邊的桌前零落地坐着些人埋頭看書,密密麻麻地擺着書包。一直走到最後一排,才找到座位。我把書攤在桌子上開始耐心地看。自己看書總比到教室里聽課的感覺好得多。不用忍受老師喋喋不休打斷思路的好處是無窮的。我總是嫌包括老師、父母、朋友在內的一切人打擾我,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討厭自己有問題。
沒有看完我自己給自己設定的頁數就不能走,我用這種方式逼自己學習,反正學習這種事跟苦役也沒什麼區別。一直看書看到九點半,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從閱覽室出來,在樓道口點了根煙,趴在走廊上,腦袋伸到窗外呼吸。
正好看見研究生閱覽室的窗口,一排排書架上擺放着厚厚實實的書,有個男生側對着我埋頭翻一本書,他翻的姿勢很快,有點漫不經心。我長吐一口煙,看見他轉過臉來,原來是那隻漂亮的青蛙——肖泱。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隨即又暗笑自己,我身處走廊的一片黑暗中,他在閱覽室的光明之中,他怎麼可能看的見我?
我把煙捏在手裏,沿着走廊向後走去。從後面的樓梯下去,然後從西大門走出學校,到對面小街上吃碗麵條。
樓梯口很黑。只有我的煙頭亮亮的閃着紅花。我沿着台階慢慢地挪。這該死的窗戶,不知道被什麼人堵上了,整個過道都黑洞洞的。我只好一邊詛咒這個堵窗戶的人,一邊背誦顧城大哥最為著名的詩句,“黑暗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來安慰自己,摸索着找到扶手,一手的灰。但一手的灰總比一身的灰好,我繼續抓住扶手,沿着它下滑的方向伸出腳來試探。
突然,我的前方出現了手電筒照出的一個圓錐形。這個透明的圓錐形從我的身邊擦過,散亂的灰塵在圓錐形里飛舞飄蕩。
電筒照出來的不是光,而是居無定所的灰塵。
我驚訝地回過頭,看見肖泱的臉。他緊緊抿着嘴,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沿着樓梯往下走,走到離我不遠處停下腳步,嘴角略微抽動,示意我繼續往下走。
我們就在這種陌生人之間的冰冷沉默中走到了二樓。二樓有燈。肖泱熄了手電,看看我,把手電放進口袋,說,我先走了。我點點頭,看着他。
對我而言,他的形象仍然是陌生的。清秀,白晰,冷漠的眼睛。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喜歡男人的眼睛裏有些許冷漠,也喜歡說別人的眼睛是冷漠的。或許他的眼睛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冷漠。這一切認識來源於我誇張的本性。天知道。
他站在我面前告別時,局促地用腳不停地擦地,彷彿地面上有不幹凈的東西需要他清洗。我看着他時,總是覺得我們之間會有些什麼發生。但有什麼要發生,我卻躊躇地沒法把握。
那天晚上,我是在通宵教室度過的。我坐的那張課桌被我的師哥師姐們刻滿了字,有一首打油詩寫得特別有趣,“秋風瑟瑟秋葉黃,西施回頭望校園,可嘆處處是夜郎,蛤蟆也想夢秋香。”底下有人應對,“西施西施你莫狂,夜郎對你進良言。”底下的字被人用刀子劃得亂七八糟,看不清了,只有橫七豎八的刀痕。我把課桌上所有能認清的字都看了一遍,才把書放上去,歪着腦袋把雙手放在腿上,慢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書。
那間教室在三樓的最西頭,旁邊就是鐵制的樓樓,因為是側梯,平時沒有人上去。看書看到累了,就到上面站一會兒,看看星空,抽根煙,然後再回教室看書。趴在鐵欄杆上,鐵生冷的氣息隔着薄薄的衣衫往裏鑽,呼吸間都是樹葉和月光的清爽氣息,夾雜着香煙媚人的迷香。
有幾次,肖泱那張沉默而冷淡的面孔浮到我面前,間隙穿插着早上那有關汪海的噩夢。不過,一切都飄乎得不太真實,只是輕飄飄地掠過,沒有絲毫重量。
安靜死了。
半個月後的一個下午,我和羅羅這對小情人一起往宿舍走,遠遠地看見樓前停了輛救護車。還沒等走近,救護車就開走了。
我們走到樓下,圍在樓前的女生們眼睛發亮,驚謊失措地看着我們,像是見了鬼,盛滿了恐怖。阿姨從她的小門裏探出頭來,眼神同樣極為古怪,難以形容,似乎有些悲傷,但更多的卻是亢奮和驚恐,她神秘兮兮地伸手拽住我,緊張地四下張望,像間諜似地低聲問,你們昨晚覺得安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我們幾人互相看了一下,搖頭,羅羅的女友茫然回答,沒注意啊。好像沒看見她。她昨晚回來了嗎?
阿姨懷疑地看看我們,她昨天晚飯時間就回來了啊,根本沒出去。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出什麼事兒了?羅羅在旁邊忍不住了,病了嗎?我剛才看見救護車來着。
死了。她是不是失戀了?阿姨半天才吐出這個沉重的詞,彷彿是為了配合話題的沉重,她的臉也立刻拉長了,頓時變得肅穆端莊,雖然眼裏還是閃着忍不住的亢奮和好奇。
大概是阿姨已經太久沒有看過死人了,或者女生宿舍太久沒出過什麼事兒了,這個突然事件打亂了日常的運行軌道,給她突然添了個可嚼可嘆可回味的題材。我無法讓自己不厭惡她眼裏的亢奮和好奇,我無法讓自己忍受她故作的沉重,幾乎是立刻轉身,拽拽羅羅的衣角,我們走吧,到外面去。一邊說著,一邊我就奪門而逃,立刻躥出了走廊。
這走廊實在太過低沉,下水道久積的污水味和腐爛的飯菜味在陰冷的空氣里瀰漫,壞了好久的燈泡上面厚厚地堆積着油腥和灰塵。在這種地方,以一無所知的陌生姿態,和這樣裝模作樣的亢奮老女人,談論嚴肅而真實的生死問題,實在讓人忍無可忍,不如去死。
我他媽的覺得,用死亡來鄙視這世界四溢的荒誕和愚蠢,遠遠比和荒誕、愚蠢溝通輕鬆得多。
我們三個人坐在操場看台的最後一排。人們大半都擠在前面看足球,時不時發出咆哮聲、尖叫聲和笑聲。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少,只是足夠讓有些陰沉的天色熱鬧起來。
羅羅盯着場地中間奔跑的男生,神情專註,好像已經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而青文則不安地看錶,坐立不安,焦慮的眼神在我們兩人的臉上飄來浮去,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雙手撐着下巴,直視自己的膝蓋。膝蓋在我的目光里越變越大,像朵圓滾滾的花,被眼眶裏漸漸蔓延開的水膨脹開,然後,會慢慢地爛掉,爛成一團看不出形狀的垃圾。
我聽到風從耳邊吹過,輕輕的,像一聲聲口哨。孫傑曾經不斷滿不在乎的在我面前輕輕吹口哨,或者他平日太過無言,在我的記憶中,他吹過的口哨似乎比說的話還要多。我曾經無意中告訴他,我喜歡俄羅斯民歌,他就專門練習了《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吹給我聽。他第一次吹的那天,我們四個人在划船,湖風很大,有魚兒從水中跳出來,啪地濺起水花,有魚鷹在湖面上飛飛停停,還有淡紫色的霧靄遮住遠處的山林,孫傑的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風帆一樣。那天的陽光很少,風很大,空氣爽潔。
現在,對孫傑來說。我算是死了。雖然我並沒有死。他也並沒有真的當我已經死掉,雖然我如此告訴他。我埋着頭,將臉越伏越低,眼淚開始輕輕地往下滴,雙腳之間銀白色的水泥地上,渲開一片小小的水印。真正死去的,是安靜。我還記得她驚慌地收起日記本時的神情。昨天凌晨兩點左右,我藉著月光看過表,她坐在樓梯口,我站在走道上抽煙。我們彼此看看,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我抽完煙就進屋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宿舍睡覺的,反正上午去上課的時候,她床上的帘子是拉上的,我沒注意她人在不在。
大前天,她說要去報名考四級,問我願意不願意陪她到校門口的考試書店買書,我說我懶得去,就從舊書箱裏翻出四、五本我以前用的四級考試的書給她,叫她別去買了。再往前,我似乎想不起來我們還有什麼交往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剛搬進來不久,曾經幾個女生一起散過步。她還買了冷飲請大家吃,當時她的表情很獻媚,非常不自然,讓大家都覺得渾身雞皮疙瘩直起。青文說,或許她太渴望被接受,因此,她被拒絕了。
死亡可以是種很親近的東西。
當它降臨到親近的人身上時,本來這個人每天都在你面前活蹦亂跳,突然一天不在了,永遠也不能再看見了,再也不能睜着眼睛流露出各種鮮活的表情來讓你驚慌,讓你討厭,讓你憎恨,讓你歡喜,再也不能和你擦肩而過或是相約散步了。
某天,你將要看見她被推到一個未知黑暗的房間裏,再出來時,不過是一盒包裝起來的灰。盒子上的照片,笑容依舊,眼眸都顯得那麼真切。只是無法再觸摸到實在,想像無法穿透兩個世界間的距離。
青文終於忍不住了,她拎着長裙站了起來,我要走了。我趕緊擦去眼裏的一片模糊,抬起眼睛看她。
羅羅也終於將目光從操場上轉回來,站起來說,我送你到門口,他沖我點頭笑笑,等我一下,我們一起吃飯。我說好。他們兩人並肩往看台下走去,羅羅低頭看他親愛的女友,說著話,他用力摟住她。
他也虛弱,她也虛弱,他們彼此借力。能借力也不錯。
我想四處走走,拾階而下,走到第一排時看見了肖泱。
他捧着礦泉水仰頭喝,看見我站在他身後時稍稍有點吃驚,把水放下來,側過臉看着我,沒有笑,也沒有招呼,表情有點麻木。也沒錯,我們仍舊是陌生人。他完全沒必要熱切地招呼我。他頭髮、臉上、衣服上全都是潮透透的,如果不是他穿着學校那難看的要命的球服,臉上也全是污跡,顯然剛從場上下來,我肯定會懷疑他是剛剛被人從礦泉水瓶里撈出來。
我遲疑着,不知道是該繼續往前自己的路,還是回身返回等羅羅,或者是跟肖泱主動打招呼,或者,乾脆直接走掉,不用打這個招呼。正在猶豫間,肖泱站了起來,你來看球?
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冷冷的。這麼清楚乾淨的男人,應該不是邪惡的。但是,天知道。人總是很難看出來的。汪海的外表看上去也極為憨厚老實。想到汪海,心情立刻就荒漠般涼了下來。臉色立刻暗了下來,疲倦地說,只是來逛。沒有看球。懶洋洋地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抬頭看他。
他不算高,只約摸比我高五公分左右,自然不用我抬起頭或踮起腳來仰視。
他彷彿有些不安,一隻腳不安地在地面上拖動,把腳下的地面洗出一個清晰的銀色圓圈來。他有這個習慣動作。我稍稍撐出個笑容來。他笑笑,回頭看場上的人,我來踢球的,剛下來。剛才我進了個球。
哦。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對足球全然沒有興趣。
我將目光轉向球場,然後繞場一周,再回到他身上。他的眼睛上下掃視一番,你這是到圖書館去?
我搖搖頭,我在等人。話音剛落,就感覺到有隻手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是羅羅。
羅羅盯着肖泱,迷惑不解地張開嘴,再看看我,這才開口問我,吃飯去嗎?
我點點頭,跟肖泱笑笑說,先走了。
羅羅也沖肖泱一笑,我們先走了。
肖泱點頭,沒吭聲,背過身子,從口袋裏掏出礦泉水繼續仰着腦袋喝。
我走出十幾米后又回頭看,他也在回頭看我,看見我的目光時微微一笑,我看見他的頭髮上滴着水珠,顯然是把剩下的半瓶水都澆在了頭上。
安靜自殺的消息幾乎不需要時間來傳播,就已經人盡皆知了,整幢樓的人神色都變得神秘而沉重,下樓去上課的時候,還看見路過的人指指點點,惹得我心裏極不舒服,胸口一股悶氣無處發泄。上課上到一半,同宿舍的幾個女生都被叫去問話。那些老師嚴肅而陰沉的臉,打着官樣的沉痛腔調,讓我們厭倦透了。我坐在長椅上,木訥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眼睛無意識地望着坐在窗口的那個年輕女老師。
她約摸三十歲的模樣,臉上有些柔軟的表情,一直在旁邊認真地聽我們的對話,沒怎麼說話,手指間一隻圓珠筆在飛快的轉動。
一個長着救國會主任臉的男老師問我在安靜自殺前,我有沒有看見異常狀況。我毫無表情地搖頭,他問多少遍,我就搖多少遍頭。我只想一個人獃著,我對他的問話厭惡透了,恨不得把他桌子上的東西全扔到他臉上,可是我還是得安靜地坐着,裝出一臉無辜的悲傷,裝出什麼都記不得說不出的模樣。
男老師又問,她和什麼人在一起?和哪個男生來往比較密切?我垂下腦袋,搖頭,不說話。我不想把那天晚上以及她的日記本的事兒說出來。如果安靜願意讓別人知道她的想法,是會留下遺書的,至少,會把日記擺在人們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她不想讓人知道,為什麼不能讓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安靜地過?
我真是不明白。我盯着他佈滿雀斑的臉,我想我恨他,我想把他的臉分解得只有雀斑那麼大。
男老師盯着我看了半天,救國會主任的臉稍稍放鬆,變成了婦救會主任悲天憫人的臉,他痛苦地嘆了口氣,氣息如此之長,把面前的筆記本吹都翻了一頁,他順手又翻回去,一臉痛心疾首,你們這些女生啊!這麼粗心!怎麼會沒有跡象?怎麼會沒有?
他的目光轉向年輕女老師,絮絮叨叨地抱怨開了,你說說看,怎麼會沒有!一個人要自殺,怎麼會什麼表現都沒有!她們竟然沒人注意到!對同學太不關心了!要不是她們這麼粗心,說不定那姑娘根本不會死掉!唉,現在的孩子!太自私了!
他的模樣,活像土改時討伐地主的貧農,滿臉憤慨。
我忍不住冷笑。在討論某個身邊的人的死亡時,流露出這樣不屑一顧的笑,太可恥了。笑意當然隨即收斂,但還是被那女老師敏感的目光盡收眼底,她不動聲色地用筆敲打面前的紙,讓她走吧,行了。
我裝作不知道,站起身彎了彎腰,讓自己努力畢恭畢敬像個好學生一樣,那我先走了。女老師點點頭,腦袋也沒抬一下,伸手撐住腦袋,擋住我對她的注視。
我收回目光,立刻逃離般地轉身離開,生怕他們後悔。
走道是那麼的長,那麼的靜,那麼的涼,那麼的寬。沿着長長的走道前進,聽見自己的皮鞋發出嗒嗒的響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迴響。所有一切的場景,充滿了令人恐懼的懷想,像一場恐怖電影。在走廊的盡頭,那掀起的窗戶外,樹葉綠綠的,亮亮的,如同剛經過洗浴。
昨天,我又是一個晚上沒回宿舍。我想,估計宿舍根本就沒有人住。我不知道她們被安排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者是招待所,或者各自搬到別的宿舍里,也許學校根本就沒考慮,還讓她們住在白天剛剛死過人的屋子裏。反正我沒有回去,我也不知道她們都是住在哪兒的。
昨天,我吃完飯和羅羅分手就一個人上街了。學校位於郊區,沿街而行是一條漫長的林陰道。在夜晚,樹影有些猙獰詭異,路邊有家什麼微生物研究所,佔了很大的面積,我走了好久好久,還沒走過它的圍牆外。大約走了一個半小時的樣子,終於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找到了可以安然坐下的地方。爬到樹上,粗壯的樹杈可以支撐住我的重量,而且,像巨大的手掌安全地托起嬰兒一樣,將我環抱在它張開的枝葉間。如此穩妥,如此舒適,絕對不會比我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差,而且,坐在它的懷抱中,安靜不會在臆想中出現。想到安靜,我就忍不住打冷戰,彷彿夜風在突然間涼了下來,毛骨悚然地撫過肌膚。
終於在思緒的百轉千回中走到了走廊盡頭,探頭望出去,是陽光燦爛的籃球場,球場上人不多,一小伙男生在場邊上扔籃球玩,另有幾個男生敲着飯盒趿着拖鞋穿過球場,看那口型歪來倒去,準是在哼着小曲兒。
什麼死亡只是對愛着的人事關重大而已。
我趴在走廊窗口散漫地看,目光游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破玩意兒。突然,掛在電線杆上的喇叭發出“滋啦啦”的響聲,像爆破似的,擾亂了我的神不守舍。喇叭轟轟半晌,《歡樂頌》的前奏開始,緊接着,我聽到肖泱和他的女搭檔的聲音,兩人語氣歡快地向“全校的老師和同學”問午安。
太搞笑了,他們坐在廣播室里,面對着個破話筒,傻乎乎地自說自划,竟然能想像出“全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在不遠處聽他們說話,還不覺得自己這是在傻樂。真是有天賦。
肖泱樂呵呵地在喇叭里說,昨天晚上到街上去淘盜版碟,淘到了幾張買了很久都沒有買到的碟,要從中挑幾首給大家聽。他的聲音在廣播裏略微有些渾厚了,雖然差距並不大,但生活中他的聲音更加好聽,有些稚氣,像個孩子,在廣播裏,他的聲音比較像個男人。
呼,吸,再呼吸,感覺輕鬆了些,我轉身走下樓,不再伏在窗口。喇叭里的聲音被長長的過道吸收了,聽得也不再分明。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是三人合租。青文、我和系裏另一個女生。我們或許只是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聽起來比較合理的理由來享受自由。安靜去了,我們搬出去,時間相隔不過兩天,有了這個借口,大家都能同情地表示理解。
這樣,我在學校的時間就短了,除了上課和吃飯,幾乎不在學校逗留。如此的日子也算不錯,我們住的地方對面就有一個湖,晚飯後,附近的人常常在那兒散步。周末還有許多人來游泳、釣魚。坐在湖邊享受湖光和湖風,感覺就像養老,不再浮躁。
有了這湖,我當然不願意在圖書館亂轉到處找座位,還得把書留在桌子上佔座位,像一場無聊的人際鬥爭——資源有限,處心積慮獲得,還要處心積慮保留。我寧可把這些精力留在湖邊,誰也不看,誰也不想。我想,若是我只是依靠光合作用活着,就可以在湖邊紮根了。不能實現這種設想讓我非常惱火。
大約是一個多星期後,吃厭了食堂那沒有青菜的青菜湯,連皮都不削的炒冬瓜,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到學校門口的館子吃飯。那家店便宜又乾淨,幾年下來,來了無數次,老闆都混熟了。這兒的老闆,或許比老師還要了解我們,知道我們都喜歡吃什麼,知道我們說話的方式,雖然她不知道我們的考試成績。
反正在飯店裏坐着,比在教室里坐着舒服多了,和老闆說話,比和老師交流要暢快得多。或者這不是老師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是因為人天生對權威有反抗本能,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見老師就煩惱,恨不能立刻消失,看見老闆就高興,一點兒也不嫌他們聒噪,雖然他們事實上比老師還聒噪。
我們六七個人湧入店堂的時候,到處都是人,七繞八繞走到最裏面的包間才看見一張空桌子,旁邊有一桌人。羅羅坐下的時候突然踢翻了椅子,那椅子正好砸到旁邊那桌坐着的人腳上,那人“哎喲”叫了一聲,回頭看他。
原來是肖泱。
看見是我和羅羅,他臉上的不耐煩立刻換成了寬容的笑,還幫羅羅把椅子扶起來,小心點啊。
羅羅不好意思的連連點頭稱是。
那頓飯吃得有點心神不寧。我總覺得肖泱的眼神老往我們桌子上飄。於是,我不自覺地渾身僵直,兩手都不知該放在哪兒,原本的好胃口都被他有意無意的目光破壞掉了。
菜端上來,香噴噴的,我搗了幾筷子,勉強吃了幾口就不想吃。我不想抬起頭來,迎視肖泱的目光,或者裝作不知道。我討厭尷尬的感覺,但我總落得尷尬的境地。我突然覺得厭煩,對什麼都厭煩,對店堂里喧嚷的聲音,對旁邊不斷伸筷子挾菜碰到我的同學,對遠遠的目光,對今天一天無聊的課。我都嫌煩。我想,我要是已經在床上躺着,馬上睡着就好了。
同學們似乎精神很亢奮,他們邊吃邊描述英語老師的可笑模樣,樂不可支,前俯後仰。
早上,走到教室門口時大家驚訝地發現英語老師貼了張啟事,上堂課他在這個教室里丟了枝鋼筆,揀了件外套,他對那三文不值二文的筆有強烈的情誼,因此這枝筆對他來說價值連城,所以他堅決要求那位丟了外套的人拿鋼筆來換外套。這則啟事把我們震驚得目瞪口呆,進教室后好不容易強忍住笑意,又被這位老師的幽默感刺激了,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他花了二十分鐘在講那支價值不足十元的鋼筆對他的紀念意義。然後,接下來的二十五分鐘,他猶猶豫豫地告訴大家說,那件衣服他藏起來了,若有人想要,必須要拿那支極具紀念意義的鋼筆來跟他換。他對衣服的主人就是偷筆的人這種假設性猜測深信不疑,越說越像真的,還正兒八百地問大家是不是也有同感。到最後,這絮絮叨叨的一堂課下來,全班的人都兩眼發直,神情獃滯,給他折騰得像被福爾馬林泡過的屍體。
大家談興都那麼高,我無聊地抽出根煙,煙咬在嘴上,在口袋裏四處翻,卻怎麼也找不着打火機,乾脆把煙放下,算了,算了,我要買打火機,先走了。說話的時候,肖泱正在上下打量我,和我手中的煙,我下意識地把煙轉了兩圈,站起來,你們慢慢吃吧。
同學們愕然看着我,好像沒聽明白我在說什麼似的。我笑着解釋說,有約會。他們這才恍然明白似的,好啦好啦,去吧,早不講,別耽誤啦,明天彙報戰果啊。離席而去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依然能看見肖泱。他已經轉過頭說話去了。店裏嗡嗡的,他說話聲音又不高,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我拿着煙往外走,老闆的貓在門口卧着,看見我出來仰着臉妙妙地叫了兩聲,烏黑的臉和綠油油的眼睛讓我心驚膽寒。
我當然沒有約會。我晃蕩着買了打火機,就在小店門口點着了煙,然後左右看看,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正在猶豫間,突然聽到有人在旁邊說話,你往哪兒走?
原來是肖泱。他騎在一輛淡黃色的跑車上,用他特有的冷淡而靦腆的眼神看着我,腳撐在行人路上。我笑笑,下意識地看他周圍。他的同學就在不遠處,一幫人圍着說話,有兩個人還往我這兒望。他們已經吃完了。肖泱仍舊在看着我,眉毛揚了揚,等待我回答。
回租的房子。就在湖邊。我有些不好意思,把手裏剛點上的煙往小吃店門口的積水一扔。煙迅速地浸入水中,熄滅了。
肖泱不動聲色,問,遠嗎?我要回城裏,或者你可以坐我的車。
回城?我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了。進城至少還要一個小時。他或許就是J城本地人。如果是外地學生,不大可能這時間進城,再趕回來。但我不想問他這個,我有些為難,躊躇地看看他,他又開始揚眉毛,徵詢地問我,怎麼?不方便?那我自己走了。
以我的一貫脾氣,我應該微笑,然後冷靜地回答,謝謝。我認識路。然後,揮手說再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為他破例。或者其實是我希望發生點什麼。我走下台階,站到肖泱的身後,低頭正好看見自己的腳尖,指甲上閃着光滑的淡綠色。我喜歡腳上塗指甲油,藍色的,綠色的,金黃的,或者銀白的。為此,羅羅總說我天生具有死亡和魔鬼氣息。
或許,我是個靈魂中有撒旦的女人。
肖泱騎上車,我跳了上去,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他的棉製T恤有潮氣。天熱,我握住衣服時就覺得手心熱熱的,彷彿有汗要滲出來。
肖泱穿過林陰道,拐到了街上。我側着腦袋無聊地看街邊霓虹閃爍的店面,理髮店的燈箱緩慢地轉,幾種色彩彷彿擰成了一股繩索。麵包店裏形形色色的糕點在燈光下勾引貪婪的胃。再往前走,有家小小的白色店面,門口的白色燈箱用藍色不幹膠貼着“性保健品”四個大字。路不算遠。我們一路也無話。
看看周圍的風景,吹着風,十五分鐘很快過去了。我到了。我跳下車時,他也停下,連笑容也沒有綻開一個,嗯了一聲,略略有些猶豫的樣子,那麼,我先走了?
我把手插進褲袋裏,腳不自覺地蹭地,緊張得汗都要掉下來了,卻強作鎮定地點頭,好啊,謝謝你。
他這才有點笑容。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單純,和他的聲音一樣。他說,拜拜。
摸黑上樓。電費分攤不均,住戶們紛紛把樓道的燈泡給摘掉了,晚上上樓的時候就乾脆兩眼一抹黑,大家都來鍛煉夜視能力,個個都像貓頭鷹似的,晚上躥上樓來時身輕如燕,健步如飛。我幾次在晚上見到這裏的住戶摸黑上樓,又驚訝又佩服,難以言表。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星期,我每次回來晚了,都是連滾帶爬折騰上樓,而個個從我身邊走過的人,卻如此氣定神閑,腳步聲“啪”“啪”地連續而有力的擊打地面,轉瞬間就消失在門背後的房間裏了。
功夫要練到家,環境的培養很重要。我氣恨恨地咬牙想,慢慢繼續自己的爬行。
我有點煩躁。興奮的煩躁。推開門,感覺到屋裏躥進來的涼風。
這是一種你即將得到不可能把握,終將失去的東西的煩躁。
我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被一種喜悅激勵,卻同時被後悔追隨。我錯了,我不該讓他送我。不應該讓他和我有任何機會接近,不應該讓自己內心的渴望擴張。我已經沒有足夠的信任安然地讓自己享受一場戀愛,我也不相信自己值得有這樣的幸福。想到這裏,我渾身顫抖,無法剋制的顫抖。我衝到衛生間裏,按捺住胸口,壓抑即將湧出的胃容物。
嘔吐的願望是如此強烈,我的眼淚忍不住衝出了眼眶,但無論怎樣用力,仍舊吐不出來,只是不斷發出令人噁心的乾嘔聲。我擰開水籠頭,用冷水漱了漱口,然後沖頭髮,冰冷的水順着長發迅速衝到了頭皮上,滲透,我被凍得哆嗦了一下,精神了許多。
看了一晚上的盜版碟。最後一部是《不倫之戀》,忍受喪子之慟的父親終於幹掉了殺死自己兒子的兇手,安靜地駕車回家。回家的路上,黎明漸漸升起,薄薄的晨霧在眼前淡開,小鎮美麗寂靜的樹林對剛剛發生的血腥事件保持沉默,商店櫥窗里明媚的模特嬌艷的紅唇新鮮欲滴。關上電視機的時候,我這麼想,我想我可能也需要化上濃妝,把臉頰和嘴唇都塗得腥紅。
青文尚未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她翻身,用朦朧的眼睛看着我,你一晚上沒睡?今天考試呢。
考就考唄。我無所謂地回答她,又叼起了煙。我一晚上抽掉了整整一包煙,我的喉嚨嚴重的疼痛,不斷地咳出濃痰來。
青文懶洋洋地穿上衣服,你眼圈都黑了,昨天晚上在浴室里幹什麼?我想洗澡都不讓進去。你沒事吧?她有點警覺地看着我。
昨天和你一起走的男孩是誰?她看我沒有回答就自己繼續問,挺帥的嘛。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一手,吃飯時沒見你們講話啊。她站在床上深呼吸,用力把緊巴巴的褲子往上拉,臉都漲紅了,褲子才拉上去。她吐一口氣,跳下床,哎,胖了,胖了,要減肥了。嘴裏一邊嚷嚷,腳下飛快地奔到梳妝枱前,伸手把我的梳子拿在手裏,你怎麼不說話,那個男孩是誰?我覺得在哪兒見過哎。她用梳子拉頭髮,把纏在一起的頭髮都揪斷了。我看見她在鏡子中的臉正注視着我,是廣播站的吧?
是吧。我沒問。我順手打開收音機,聽到正在放林志炫的《單身情歌》,“孤單的人那麼多,快樂的沒有幾個”。用聲音掩蓋聲音。我站到陽台上,看樓下擠在早點鋪里的人,他們看上去都那麼快樂。彷彿站在懸空的山崖上,沒有前途,也沒有後方。
好啦,好啦,我不問行了吧?青文在關掉收音機,踩着啪啪作響的拖鞋到衛生間洗臉去了,我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沖水聲,漱口聲,間隙還有她哼歌的聲音。她不自覺地跟着哼《單身情歌》,還是那句話,孤單的人那麼多,快樂的沒有幾個。不斷地重複。
我卻越發煩躁。用力吸煙,牙齒一用力,咬破了嘴,下嘴唇裏面頓時腫脹疼痛起來,我把含着血絲的痰吐到手心裏,到處都找不到餐巾紙,就捧着痰往廁所跑。
沒事幹,我決定進城閑逛。學校南大門外就有公交車直達市中心。我沿着長長的林蔭道往外走。從我們上課所在的十號樓走到校門口,要經過操場、圖書館、教務處、計算中心、成教院和考試中心,然後是一條漫長得幾乎要把人的意志力拖垮的林蔭道。路的兩邊有各種各樣的樹,我不大能分得清楚。槐樹、梧桐、白楊,桂花樹、桑樹,聽說都有。有一種樹到夏天會長滿橘紅色的花,花心長滿了玫瑰色的小斑點,摸上去粘粘的。剛進學校時,聽很多人說這種花可以吃,還有女生摘了泡在白開水裏,大概覺得挺有情趣。反正,這些生活情趣讓我噁心。我對這些一點點興趣也沒有,看着她們興沖沖地把花往水裏沖,那些可憐的花瓣被燙得立刻捲曲變色,我就毫無理由地覺得這群女生都是白痴。
林蔭道下面太冷了。風嗖嗖地穿過叢叢樹木,直往身上撲過來。我穿着白色的寬鬆衫,肥大的綠色長褲,風從袖口、褲腿往裏面鑽。我身上的細胞都被刺激得開始跟我起膩,恣意地往皮膚外面鑽。
把隨身聽的耳機塞到耳朵里,聽肯尼·羅傑斯這個迷人的老傢伙唱歌。聽着他的聲音我不敢相信他的年齡。這個可愛的老頭為什麼不老?能持久擁有如此年輕的嗓音?我問過羅羅這個問題,羅羅不屑地斜視我,廢話,他的嗓子壞了,保險公司不破產啊?聽起來很沒道理,好像他之所以保養嗓子,是怕保險公司破產似的。
城外的站台都特別土,一根鐵管上面鑲個小牌子,用紅字寫上地名,一個站牌就算豎好了,到了晚上,連站台在哪兒也看不見,更別提站牌上面的字了。馬路上的灰塵也特別大,骯髒的長途卡車不給進城,都從這兒繞路。我站在站牌底下,用手扶着帽子往馬路上看。天色陰沉,灰塵都顯得不那麼分明。有一對小情人,應該是我們學校的,也在站台上等車。男孩子靠在樹榦上,雙手圈住女孩的腰,女孩的雙手勾在男孩脖子上,兩人額頭抵在一起,親密地說著些什麼,還不時發出笑聲來。
看着他們,有點無聊。無聊。
忽然看見肖泱和一幫人從校門口出來,他沒有看見我,和一個女孩子在說話,女孩子伸手推他,笑面如花。是個極為漂亮的小姑娘,白晰的臉,鴨蛋臉,長且大的眼睛,微染紅色的頭髮在太陽下反射出漂亮的光線來。她至少也是個班花吧。女孩子仰着臉看肖泱,把手中拎着的膠袋往他面前伸,肖泱低着頭,從裏面拿出個紅得透亮的李子出來。
車子來了。我跳上車往車廂後面走,再看校門口的時候,那群人已經不見了。我只看見學校那巨大的門和滿天飛舞的灰塵,路面上小吃店油污的黑色印記,油炸食品時冒出的陣陣煙霧。
公車上廣播的聲音那麼大,蓋住了人群中的嗡嗡聲,“你像往常一樣的溫柔,牽着我的手,帶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告訴我你已經不再愛我。你像往常一樣的溫柔,天真的看着我,慢慢地說最好是分手,慢慢地說你是你我是我。”
看着窗外,我開始無邊際地假想。如果突然地震了,街上的人會如何慌亂地奔走?樹往下陷,樓房往下癱,人還能往哪裏走?那時候,他們會不會安靜點,別亂叫,就任自己跌落?
哦,我知道他們不會。他們生機盎然,是充滿鬥志的勇士。他們有強大的求生意識,他們拔腳就踩在樓房、樹木、人體的廢墟上,急切地想為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
他們會在稍微平靜些的時候流着眼淚出來尋找親人,或者,親人的屍體。他們在蕪亂的廢墟間扒啊扒啊,腦袋貼在開裂的水泥板上聽聽有沒有生命的聲音。
我沉浸在這種世界瓦解的想像中,彷彿看見了這一幕幕令人感動的場景。
幾年前,看《鐵達尼號》,船沉前人們四處奔逃,都往救生艇上擠。在死亡的威脅前,理智消失了。踩着的,跑着的,叫着的,哭着的,就像世紀末大逃亡。我看得莫名其妙,看着人們如此慌亂焦急,我就覺得累,覺得他們有神經病。我想若是我,就躺在床上睡覺,睡到什麼也感覺不到,等待命運自動降臨。
有一對老夫妻在眾人間顯得異常鎮定,他們身着整齊,在床上躺下,慢慢地等待水來將自己淹沒,等待告別自己所知的世界。如此平靜。我是在看到他們時開始了解自己的。
有病的不是那些對生命充滿渴望的人,是我。我是個太過懶惰的傢伙。我沒有追求。這世界,是給有激情,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準備的。不是給我準備的。在這紛紛攘攘的世界上,我尋求的不過是自己那一點點什麼都不值的平靜。我只想安靜,無論是生還是死都安靜點。如果死亡給我時間考慮,我將平靜地等待,不試圖躲避。我想,若我就在那艘倒霉的船上,我也會將自己收拾得稍稍乾淨整齊些,躺在床上翻一本書,或者聽聽音樂,等待命運的安排。
我可不願意擠在人群中,費時費勁地搶奪。沒什麼值得如此費力。用老師們罵我的話,就是,爛泥扶不上牆,沒有緊迫感。
我卻在洶湧奔逃的人群中駐足原地,等待死亡把我當野花一樣信手採摘。
我慢慢地在心底背誦昨天晚上反覆讀了百遍的話。米蘭昆德拉《本性》中的一段話。
尚塔爾在孩子的墳前說,“親愛的,我親愛的寶貝,不要以為我現在不愛你了,或過去沒愛過你。正因為我曾經愛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視這個世界,因為是我們將孩子送到這個世界上。孩子讓我們關心世界,關心它的將來,參與到它的喧鬧和混亂中去。這讓我們嚴重地沾染上它那種不可救藥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樂。但同時,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脫。從我和我所鄙視的世界的對抗中得到了解脫。我允許自己可以鄙視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經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會給你植下任何禍根了。我現在要告訴你,在你離開我之後的日子,我漸漸開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件禮物。而我最終也接受了這件讓人心碎的禮物”。
我前面站着個穿淡黃色風衣的年輕男人,衣服面料很薄,針孔很大,看上去做工非常粗糙,袖子上貼着黑色的商標。我抬起頭看他的臉。清瘦的臉,眼睛非常小,風塵僕僕的面孔,散落的青春痘。這樣的男子,在郊區常常能見到,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緊張起來,下意識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好像在觀察自己是不是扣子扣錯了地方。
我轉過目光,對着窗口微笑。我想,我可以買兩件新衣服。我看看身上的白色T恤,綠色長褲,看自己傷痕纍纍的胳膊和車窗玻璃反射出的憔悴。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尚且年輕的時候,我就迅速老了。
我買了新衣服,卻仍然不覺得自己年輕。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老到了衣服救不了我的地步。我已經學會不把自己的外表看得太嚴重。穿上新衣服的當天,有個男生在我面前哭,向我訴說我的某位舍友把他拋棄了,我忍受了一個小時他沒完沒了的抱怨,後來終於不耐煩了,我站起來說,我他媽的最煩人家婆婆媽媽沒完沒了!不就是失戀嗎!我操!我惡狠狠地說完,看見他愕然的臉,頓時後悔得腸子都要打結。
接下來的事更莫名其妙,我自己哭了。我哭的樣子很傷心,好像失戀的不是他,而是我。他站起來朝我走了幾步,張口結舌,看那情形我覺得他很想安慰我。我掉頭就跑,邊跑邊哭,滿街的人都在看我,我邊哭邊想,操,真他媽的瘋了。哭什麼啊。有什麼可哭的。可是,我的眼淚還不斷地往下掉。
後來,青文和羅羅吵架了。她要我陪她。當夜晚薄薄的涼氣蓋到身上時,她全身顫抖偎依在我懷裏,剛哭過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突然非常渴望吻她的唇,這種衝動的念頭突如其來,毫無來由。
我摸她的頭髮,用指尖捏住她光滑的髮絲,然後慢慢地磨擦到手指有溫熱的感覺。或許女人和女人的相愛更加真實,更加簡單,更加可以互相體恤。因為她們彼此可以輕易地感知,她們的靈魂容易相通。
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知道這或許只是幻覺。我知道若不是此時時刻此情此景,我就不會這麼想。
我只是笑,摟住她發涼的身體,我們相互溫暖着,我聽她說話,聽她唱歌。一直慢慢地捱到天空泛起魚肚白,我們慢慢地踱出校園吃了早飯,回去睡覺。
睡眠不好。幾年來,我總是睡眠不好。別人入睡的時候我很難入睡,白天再疲倦也難以入睡。總是要熬到凌晨三四點鐘,才能昏昏沉沉地入睡。剛到學校來的時候,我都是九點鐘就上床,希望自己能夠早點睡着。我想不怪室友們那沒完沒了的拖鞋聲,開門聲,洗漱聲和說笑聲。我以前在家時都是邊放音樂邊睡覺,在嘈雜的音樂聲中入睡的,這些聲音根本無法擾亂我。
可是,自從經歷了列車上的一夜之後,我怎麼也沒有辦法平靜地入睡,越想睡越睡不着,焦慮而無可奈何。我睜着眼睛聽紗帳外的動靜,看着粗糙的紗賬上細密的針孔,等到整個世界都陷入無邊的安靜時,自己的腦子卻依然清晰,糾纏不清,我問自己,我在想什麼?我什麼也沒想啊。
可是,我問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思維就開始涌動。煩躁不安的情緒侵略了我,打敗了我,我想跳腳喊叫,我想要拔着自己頭髮勒令自己起床跑步,跑到累死為止,我拚命地拽頭髮,頭髮一把把地從手縫中跌落下去。我對自己說,我想死。我想死。我想着想着就想哭,理智上想哭,我想哭出來就好了。可是,我他媽的怎麼也哭不出來,我覺得沒什麼可哭的,哭有鳥用,什麼用也沒有。沒救的時候,哭死也還是沒救。
奇怪透了,腦子裏彷彿有演奏似的,都是上課時老師給我們放的那些強勁有力的調子,埃及國歌,法國國歌,越南國歌。我想老師是他媽的瘋了,用這種垃圾轟炸我,不讓我好好睡覺。
可是,那夜,我的睡眠奇迹般地平靜。我鑽進被子時聽見青文說,再抱抱我,然後睡覺,好嗎?聲音很輕。我從床上跳下來,她坐在對面的床上,伸出兩臂歪着腦袋看我,笑眯眯的,我拉着她的雙手站起來,然後,我們擁抱。她的身體如此柔軟,我感覺到她柔軟的胸在我身前晃蕩,她修長的胳膊如同藤蔓般纏繞着我,她微涼的身體和溫熱的氣息都被我攬在胸前,她輕輕吻上我的唇,像晴蜒點水般,瞬即離開。
她鬆開手,心滿意足地將雙手抱在胸前,好啦,睡覺去吧。她的眼光笑盈盈的,有些含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只是覺得她的眼睛很嫵媚,她的嘴唇紅潤而飽滿,她的頭髮被晨光鑲上了薄薄的濕氣。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她是如此的美麗。在那一刻間,我迷惑地覺得,我或許愛上了她。
愛上了一個女人!我被這種想法嚇了一跳,我鑽進被子時,四肢都發涼了。我抱住自己的身體,試圖壓捺住亂七八糟的想法。我想,我不會愛上女人的。不會的。不會的。我只是有臆想的毛病。我明顯沒有同性戀傾向。我從來沒有對女人產生什麼慾望。從來沒有過。我不應該被自己的幻想嚇着。
我抱着自己就這麼睡了。睡得很沉,睡得很好,沒有往日夢中的那些煩躁,平靜極了。
肖泱再次出現。
下午四點半,我下樓到湖邊散步,奇怪地看見他坐在對面的長凳上,手裏拿了個風箏和一個膠袋。他沒有看見我,側坐在長椅上發獃,歪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轉身就溜,大概是腳步聲太大,驚動了他,他在身後面喊,咦,你跑什麼?到哪兒去?
我猛地停下腳步,慢吞吞地轉過身去,滿心的不情願。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在這兒?他笑逐顏開地抖抖手中的膠袋,臉紅撲撲的,粉嫩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手裏的風箏被鉤得破破爛爛的,估計是已經在這兒玩了好一會兒了。他看着我懷疑的目光,又笑。他笑起來的樣子還真好看,舉舉手中的風箏,解釋說,剛和同學玩了會兒。
同學?我想起上次在學校大門看見的那個小姑娘,白晰的臉,鴨蛋臉,長且大的眼睛,微染紅色的頭髮。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傻乎乎地站在某個小男生面前,痴心妄想人家喜歡自己。我是不是像同學們嘲笑的那樣,從小缺愛,大了頭腦還缺鈣?我頭腦亂成一團,幾乎想拔腳就跑,把他扔在原地發獃。可是,我沒有。我竟然笑了起來,溫柔地問,是嗎?同學呢?
回去了,他們有事。他簡單地說,你下課回來?他上下打量我一遍,很認真地收起笑容看着我,你穿這衣服顯得很瘦,眼圈又黑。下次別穿了。
我愣了愣,上下打量自己。新買的衣服。淡綠色T恤,面料很直,鬆鬆地掛在身上,下面是條淡棕色的短褲。我沒想到會有人說不好看,我試穿的時候,對着鏡子的感覺還算不錯。我完全沒想到肖泱這個陌生人竟然這樣說,傻瓜般地盯着他,半晌才尷尬地笑笑,是嗎。好啊。沒想到。
沒想到很難看?他嘴角歪了歪,頗具諷刺意味地笑了,看樣子周圍沒有人願意對你說實話,交點像我這樣的朋友對你有好處。
我幾乎想立刻鑽到地洞裏,或者拔腿就溜,可是我卻只能呆在原地不動,不知所措站在他面前,手腳都沒地方擺。在一個男人面前站着,明知這個男人覺得你醜陋不堪,這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是個巨大的考驗。我的臉突然紅了。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我很久都沒有臉紅過了,對着汪海窮追猛打死不要臉了一年,他四處躲藏,嚇得連家都不敢回,我還死皮賴臉地求他跟我結婚。
那一年,幾乎毀了我完整的自信。
可是,這樣的事情都做過,我以為自己已經操練得老臉皮厚、百毒不侵,結果,陰溝裏翻船,我竟然在一個小男生面前臉紅。
他注意到我的臉紅,揚揚眉毛,笑了起來,沒事吧,沒事坐坐。在這兒看風景,很不錯呢。
我哦了一聲,不知說什麼好,跟着他坐到長椅上。樹葉在湖風中柔和地擺動,水泛起一波波的紋路。
兩人無話,臉上的熱度也漸漸消退了。我忍不住看看他。他感覺到我的目光,也回過頭來,怎麼?
沒怎麼。我笑笑。我在想,是不是需要回去換件衣服。
那當然好。他毫不客氣地說,換件衣服我請你吃飯。
難道我不換你就不請?我反問他,丟人是我自己的事啊,你怕什麼。
我沒說怕啊。是你自己說的。他樂了,眉毛挑起來,只不過,換件衣服你自己更有面子嘛。我是替你着想呢。
我不吭聲,轉過臉面對着波光鱗鱗的湖面站起身來,我去換衣服。我也許來,也許不來。你可以等,也可以不等。說這話的時候,我疲倦。逃避、恐懼、故弄玄虛、自卑、驕傲、矜持。或許都有,或許只是空洞,什麼都沒有。
他仰着腦袋看看我,笑了,好吧,我也許等,也許不等。說完,他又低下頭看湖水,擺出個漫不經心的姿態,兩條腿舒適地伸得老遠。
翻遍了衣櫥,也不知道哪件更合適我。其實,在他回答我之前,我根本就不想下樓。可是,我現在想看看他究竟會不會等我。
王中平在廣播裏大聲地唱,“謝謝你分手前的體貼,我不確定多久能復原,但是我想在認識你之前,我也自己好好過了許多年”。我突然不自覺地冷笑。
給自己套上了件白色長裙,有粉紅色的荷葉邊。粉紅色能把我的臉襯得稍有些血色。對着鏡子看了半天,突然冷笑變成了煩躁,我罵自己,你他媽的在幹什麼?戀愛嗎?你確定你要戀愛嗎?你還有愛可以給別人嗎?你甚至都不愛自己,你還會愛別人?我頹然,坐在沙發上,不想再動彈,萬念俱灰,等着時間救贖。
青文六點鐘才回來,一推門看見我時露出一臉的驚奇,咦,難得見你這時候衣冠整齊地呆在房間裏,你幹嘛呢?
我抬起頭看着她,站起身來,順手撩了撩頭髮,我出去散步。我打開門就出去了。我想這時候我更需要的是羅羅,而不是青文。
說到底,我或許其實誰都不需要。人與人彼此的需要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嚴重,那麼真實。
我慢慢地踱下樓。坐在一樓的樓梯口,掩住臉,努力讓自己恢復點力氣。
你怎麼了,沒事吧。是肖泱的聲音。我詫異地抬起頭,怎麼是你。
我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我討厭讓他看見我這副精神不振的模樣。
他眨眨眼睛,不動聲色,你換好衣服了?嗯,好看多了。走罷,我請你吃飯。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我勉強站起來。真想扶住他的胳膊。可是,不能,太突兀了。他只是個陌生人。我對他沒有了解。我絕不會希望我和肖泱感同身受,彼此憐惜。我希望肖泱健康,即使所有的健康都是暫時的,表面的。
肖泱輕輕地吹着口哨,眼神機警地打量我,卻隨時小心地注意我目光的方向,不想被我發現。我乾脆歪着腦袋給他看我的後腦勺。
你真的沒有不舒服?我笑,抬起頭看他,沒有。真的沒有。我很好。
我很好。我只能這麼說。我討厭這個問題。我討厭早上起來,見到人問好的習慣。所以我不問人好,我也不喜歡別人問我好。這是個沒有選擇的問答題,只有一種答案。我偏執地對所有無法說真話的問題都具有強烈的厭惡。
我的布鞋踩在地面上,鞋底太薄了,我覺得腳開始疼痛。但我什麼也不想說,我希望我的身體能夠變得血淋淋的。
我對自己的血有種狂熱而變態的迷戀,隱藏在身體內部的東西,血最能表達自戀。看見血,我就渾身發抖,狂亂不安。我會想起那個夜晚,在某輛疾速行駛的列車上,在列車上某間雜亂的小房間裏,那蕪亂的床單上的血跡。想起洗澡水中起浮的肢體上,冒出一絲絲溫柔的血絲。我眼睜睜地看着所有的場景和其中的人物,試圖感覺那種麻木與疼痛,那種想撕爛自己的慾望。那灘淡淡的血跡讓瘋狂在體內拚命吶喊,我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可我的頭腦卻彷彿要爆炸似的開始放大,繃緊,試圖突破。這種矛盾讓我加劇顫抖,我感覺不到理智的存在,除了瘋狂的奔跑和叫喊慾望。我想逃離這種回憶,但這種逃離的願望反而使我更加頻繁地光顧,在回憶中深陷而沉淪。
我不知道往哪兒逃才好,我找不到方向,我沒有方向感。往哪裏奔跑才是盡頭?
我告訴羅羅我對血的迷戀時,他很認真嚴肅地盯着我看,半天都沒有說話。然後,他轉身走開,走進廚房,半天才出來,他的手臂血淋淋地伸到我面前,冷着臉逼到我面前,你看着舒服嗎?
我連人帶椅子翻倒,我倒在地上盯着他手臂上的血,血緩緩地往下流,蔓延開來,像花朵在寧靜的背景中綻放,最終蔓延成表情猙獰而憤怒的花。
這朵花在現實中如此膨脹讓我恐懼而慌張,我突然崩潰,我哭着站起身來拚命地打他,整個人都撲到他身上,打他的腦袋,打他的身體,我用腳踢,用牙咬,就像即將被他拋棄。羅羅抱着腦袋,一聲不吭。
你在想什麼?肖泱突然把腦袋湊到我面前,仔細地看着我,你眼神不太對。你在想什麼?我突然被他從漫想中拎出來,頓時張口結舌,下意識地反問,你問我在想什麼?
是啊。你的眼神很怪哦。他笑笑,轉移了話題,知道我們學校附近哪家飯店最好嗎?
有什麼好不好。吃起來一個味道。我隨口回答,笑了笑,用力拉了拉衣服,想讓自己顯得振奮點。我抬起頭看肖泱,肖泱的臉白晰得幾乎透明,在暮色中,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絨毛,他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敏感而好奇。
他是如此天真的孩子。我不能害他。我沖他笑笑,捏着自己的雙手,低下頭跟在他身旁,假裝心裏一片平靜。
進了飯店,他坐下來時,點菜時,等上菜時,他的眼神都有些閃爍不安,笑容很緊張。我無聊地用手撕扯桌子上的一次性檯布,撕開,繫上,我面前的檯布被紮成了一個個白色的結。
你幾年級了?我抬起頭問。
他揚揚眉毛,二年級。
哦。Sophomore。我歪歪腦袋,聳聳肩,一臉的不以為然。
是啊。Sophomore的意思是有經驗的人。我知道。他一點笑容也沒有,盯着我說,是不是我叫你阿姨你就高興了?
那當然。我回答說,同樣盯着他看,笑嘻嘻的。
他哼了一聲,算了吧你,大媽。他的表情很平淡,我看不出來他的情緒。
他的臉真白嫩,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錯。我笑了起來,他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滿足了?很高興吧?
為什麼不呢?我用茶水把杯子燙了燙,蹺起二郎腿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他的腿,神經質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飛快地移開腿,想裝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但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半杯水都灑在手上。
剛才還想要挽住人家的胳膊,現在只是鞋子碰到他的褲子,竟然渾身就開始不自在。我真想把手裏的杯子砸到地上去,砸它個落花流水,支離破碎,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我就會快活多了。
你幹嘛皺着眉頭?這樣不好看。肖泱突然說。我又愣住了。他真是個天才,一天之中讓我驚訝得無言以對兩次。我張口結舌地看着他。
他慢條斯理地用餐巾紙擦被我潑濕的桌子,繼續說,沒人告訴過你嗎?
沒有。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去年放假前,班上有個男生問我要電話號碼,我突然就暴跳如雷,煩躁不安,我粗暴地回答說不給,我可不想等電話等得心煩。那個男生立刻愣住,我則拔腿就奔。
剛到學校時,我給汪海打電話。經常打。有兩個月左右,他真的陪我聊天,很耐心,呵呵地笑,他甚至說我們在戀愛,他讓我放心,他是真的喜歡我。但他從來不給我打電話。是我依賴他。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是什麼樣的。痛恨。厭惡。依賴。迷信。我分不清楚。我只是願意把未來抵押給他。或許我們能夠成就一個未來。
後來,他就不耐煩了,開始語氣粗暴,他說,不就是玩玩嘛,你幹嘛那麼當真。他還說,你以為自己那點東西很值錢啊,當個寶似的。他說完就掛電話。無論我再打過去多少次,都沒有找到他。有幾次,我甚至清楚地聽見他在旁邊說,告訴她我不在。我用力掛上電話,痛哭流涕。終於,在忍耐了一個星期後,我曠課坐長途車去找他。一路上我是如此害怕,我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提醒自己千萬要清醒。
可是我不知道,清醒的人就應該勇敢地斷絕過去,割裂一切可能的聯繫,甚至,如果可以,把記憶也除去。我的頭痛,痛得要開裂。我想起戴厚英寫的《腦裂》,我不知道戴前輩有沒有嘗試過這種滋味,感覺腦袋突然開裂,爆炸,伸手觸摸時卻依然完整,神智和現實分裂成兩處場景,沒辦法溝通。
那天等了他八個小時,在他家門口。終究沒有等到。開始打電話,他爸爸說他立刻就出來。再等,沒有人。再打電話,就變成了他姐姐,說他經常晚上不回來,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的最後一線希望就這麼破裂了。深夜在街道上走,很冷清,很涼爽。或許我的知覺能力是滯后的,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對我有什麼傷害。等到天明,我買了張票直接回學位。
坐在車上沒一會兒就困了,漸漸地睡着。在夢裏,我拚命地哭,拚命地哭,我哭得像個孩。醒來時,我看見旁邊的人都在看我,伸手抹抹臉頰,冰冷,但是沒有淚水。我想,或許我說夢話了。
你在想什麼?臉色陰晴不定,心事重重。肖泱的眼睛很亮,認真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很乾凈,接近孩子的眼睛,沒有被污染過的眼睛。
有一次和孫傑去吃飯,孫傑盯着飯店門口的一個小孩子看,說,你看,孩子的眼睛多乾淨,一點點也沒被污染過。
怎麼?我沒想什麼。笑笑看着他,你覺得我在想什麼。
我哪裏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那就行了。我拿起筷子來,快吃吧,我餓了。
吃完飯到操場散步。肖泱一直把手插在口袋裏,走路的姿態有些漫不經心。一身阿迪達斯運動服和球鞋,肚子上掛着個隨身聽。如果我想問父母要這些東西,估計要被罵死。
你幹嘛走路老拖着鞋子,聲音難聽死了。腳抬不起來啊?如果我這麼走路,會給媽媽罵死的。他回頭看我,還是一臉的平靜。
我幾乎給他氣暈過去。
瞪這麼大眼睛幹嘛?很可怕的,你不知道啊。他還是一臉的平靜,慢吞吞地說,你以為眼睛大就好看啊?
我氣急敗壞地看了他半天。他笑了,幹嘛這麼認真啊。好啦,好啦,人家開開玩笑,你別當真啊。
我總不能那麼沒風度,好歹我比他年長,是他學姐。但是,這人真讓我鬱悶。我悻悻地想,跟在他身後,鞋子發出討厭的沙沙聲。
愛人像身體上運行正常的器官,像腳底擦過的草葉,像用慣了的鼠標,愛情也就跟着蛻皮,變成了不痛不癢又割捨不掉的親情。
三點半左右,我和羅羅到了市中心,想給青文買生日禮物。那滿大街的喧囂真讓人受不了,每家店都在放吵死人的流行歌曲,來來往往的人碰碰撞撞,把我撞得肝火中燒,憤怒地想殺人。
我告訴羅羅說我想殺人。他毫不客氣地說自殺稍微好點,然後拽着我的手飛奔着闖紅燈,一邊還聲嘶力竭地尖叫,看看看,對面有個糖果店!
那是個西洋糖果店。賣的都是雪糕、糖果之類的東西,很漂亮,花花綠綠的,價格也都很漂亮,竟然幾十塊錢一兩。我隨便轉了一圈,就打算出門,回頭卻看見羅羅站在一片藍色的小糖果前面發獃,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走回去,你不會想買這東西吧。
為什麼不?稱上二兩嘗嘗鮮嘛。他揚着眉毛神氣活現地說,來小姐,二兩。我實在驚奇死了,拎着他的耳朵問,這個當生日禮物啊?
他竟然點頭,天真地問,為什麼不?我鬆開手,無可奈何地看着他,真想把他一腳踢出門去,看着他腦袋着地。
我們稱完糖,羅羅樂不可支地念叨着這顏色多好看,你喜歡嗎?我懶得理他,轉過身。
肖泱竟然站在我面前不遠的地方,他身旁還有個穿黑色上裝的中年婦人,看樣子是他媽媽,兩人臉模子很相像,隱約的眉眼間也有些近似。肖泱和媽媽講着話,眼睛卻在往我這兒瞟,看見我轉過身來時,他笑了笑,我看見他的眼光落在了羅羅搭在我肩膀的手上。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但羅羅並沒有鬆開手,他看着肖泱咧嘴笑了,嗨,是你。
肖泱也笑,嗯,我和媽媽來逛街呢。他的目光從羅羅的手上移開,鎮定地看看我,下次聯繫。
出門來,羅羅突然大笑,沒發現你長得像他媽呀?哈哈,他怎麼看你的表情像看他媽呢?
肖泱約我去看電影。他告訴我說學校對面的禮堂被他們系一些人包下來,要專門放兩聲好電影,《黑暗中的舞者》和《洛麗塔》,問我去不去。我想也沒想,說好啊。說完了悔得腸子都青了,咬自己的嘴唇差點咬出血來。
羅羅曾告訴我一段不知道出自哪兒的歌詞,“左右不了誘惑,所以受不了寂寞,你沒有做錯,因為沒有人做對過。”中午起床後用力梳頭,一堆堆的頭髮纏在梳子上,我一根根地再把它們揪下來,扔進水池,想想好像聽傳達室里的老阿姨說頭髮扔在水池裏會堵,又趕緊把它們攪成一團弄出來,扔進垃圾箱。然後,再去找衣服,為難地在衣櫥里翻了半天,都不知道哪件更合適些。青文在旁邊看我實在頭痛,就也來幫我找,她替我挑了件白色繡花棉布開衫和一條深藍色牛仔褲,還把我的頭髮紮成了兩條麻花辮,折騰了大半個小時,心滿意足地上下左右打量了半天,哎呀呀,行了,要是這樣子小傢伙還說難看,你就可以一腳直接把他踢齣電影院了。
肖泱就在樓下等我,騎在自行車上聽音樂。從黑洞洞的樓道里鑽出來,猛然看見陽光和陽光下穿着淡青色衣服的高個子男生,臉色明亮,頭髮滑亮得染出一片茫然的色彩,腰上掛着小巧的愛華隨聲聽,健壯的腿伸得長長的,真是件讓人歡喜的事兒。
迎着這麼漂亮的小男生走過去,他抬起頭沖我笑。我覺得這樣的日子真的太幸福了。
無論我多麼年老,陽光,年輕男生,還是可以拼湊一段美好的下午時光。
來到學校這幾年,我很少與人交往。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害怕他們。但,這個下午,當我走到肖泱身邊時想,或許我可以不想那麼多。這個下午我可以稍稍輕鬆些。既然不會長久。既然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舒展開眉眼,對着他微笑。我的微笑是刻意的掩蓋。我想我的微笑一定很美。
肖泱上下打量我,慢吞吞地又開口了,嗯,不錯啊,今天挺好看的。他說著,騎上了自行車,跳上來,帶你去。我是你的門票,有我在你就不用買票了,千萬別把票丟了哦。
當然啦。這時候你很重要的。我拽住他的衣角跳上車,剛來嗎?
半個小時左右。他沒回頭,我從家裏過來的,還有半個小時,回學校也不划算,就在附近逛了逛。
那你怎麼不打電話上樓呢?我奇怪地問,你一個人逛多沒意思啊。
你沒告訴我電話號碼啊?他笑了起來,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粗心吧。又意識到自己的缺點了吧,跟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大有長進?別的收穫咱們先不說,至少有了點自知之明啊?對吧?
昨天,跟羅羅說起要看電影時,他情緒熱烈地說了半天,總之意思就是《洛麗塔》不太值得看,特別是那段花樣百出的結尾根本就是煽情,他叫我們看完《黑暗中的舞者》之後就出去散散步,用他的話就是在欣賞電影之餘,想盡辦法把這個小男生泡到手,嘗嘗嫩草的滋味。
禮堂很古老,大概是七八十年代修建的,灰色的牆面都滲透了黯然的斑斑點點,藍色的平絨沙發方方正正的,形狀極其乾癟,看上去像是裹了破絨布的木箱子,人坐上去就歪了半邊。人不算多,估計也沒怎麼宣傳,大半都是肖泱的熟人。進禮堂前,他起碼和十幾個男生女生打了招呼。
巨大的窗戶前都掩着暗紅色帘子防止光線透進來,舞台中間還有個拖着長長的辮子的麥克風,可能不久前還有什麼歌舞團來下鄉送溫暖來了,舞台上方掛着的紅色長條標語“歡迎雲南歌舞團光臨……”,後面的字已經撕壞了,看不出來是什麼。這標語讓我覺得像文革。
肖泱出去買了兩瓶冰紅茶,我們坐在破沙發上歪着身子等電影開始。肖泱的一個同學突然走過來,笑嘻嘻地看看我,又拽着肖泱離開說話。
也許是嘲笑,也許他們會問肖泱為什麼和我在一起,或者我臉上有些滄桑的痕迹?我是不是洗臉沒洗乾淨?我是不是臉色很難看?或者我的頭髮亂了?我忍不住伸手理頭髮,眼光游移了半天,終於落在自己的膝蓋上,我把手放在膝蓋上,看見自己的手指急急地顫抖,無論我如何努力,卻無法使它停止這種無休止的跳動。
我知道我太緊張了,這種緊張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可我無法剋制這種幻想。我緊緊閉上眼睛。然後,我突然聽見肖泱的聲音靠近,他在我耳邊輕輕地問,怎麼了?你不舒服?是不是空氣不好?我睜開眼睛,看見他溫潤的眼睛就在我眼前,關切地望着我。
我笑,說,沒事,沒事。他懷疑地問,真的沒事?我搖搖頭,看着屏幕,開始了,看電影吧。
舞蹈和笑容壓迫着我,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喏。肖泱把紙巾遞過來,然後用左手支住額頭,正好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哭了。我捏着濕透透的紙巾,眼淚還是不停的往下掉,紙巾在手裏爛成一團團糜爛的紙末,我又抽出一張新紙巾來。
看完兩部電影出來,外面的天色已經變得昏黃了。我的眼睛就像被泡爛了。肖泱注意到我的目光,樂呵呵地歪着腦袋看我,知道嗎?剛才電影開始前我的同學跟我說什麼?他說,帶女孩子來看電影,就要看這種催人淚下的。他們誇我聰明。
我沖他翻眼睛,忍不住笑。有人從我身邊路過,無意間撞到我,說了句對不起就走開了。我拿出餐巾紙撣他撞過的地方,抬起頭時,看見肖泱的眼神落在我臉上。我尷尬地縮回了手。他將視線移開,裝作沒看見。我們都不再說話了,只是沉默的往前走。
我一直很想看大江健三郎的《個人的體驗》,在學校圖書館找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已經被人借出去了。我到圖書館去找肖泱,他答應陪我去買。青文前幾天告訴我,離學校不遠,有一家叫黑色的書店有這本書,她在那兒見過。但是,在店裏翻了半天也沒找到,我說走吧。一臉的沮喪。
肖泱看看我,搖頭,走到櫃枱前問,老闆有不有這本書?
老闆踮起腳,在架子上翻了一下,扔出一本來。
如果你迷路了,你不會問路嗎?走出門時,他問。
遲早會找到的。沒人被路逼死。我說。
你為什麼不願意向別人求助?過街時,他扶住我,無意間碰到了我冰冷的手,你的手很冷。
是嗎?我裝作沒聽見他前面的問話,天有點涼。等會兒會下雨吧。
他沒吭聲,面無表情地看着地面。
肖泱有一個星期沒有出現。這半個學期,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一起,讓我不想到他,很難。不過,我總是分不清楚想到和想念的區別,對他的感情讓我很迷惑。總之,我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愛上他的。
很長時間以來,他常常逃課陪我散步。有的時候,他騎車帶我到市區去逛,或者到延伸更遠的郊外。有時玩到時間太晚了,進不了學校大門,其實我住在外面,他也有同學在校外租房子,但我們似乎都不太想回去,就坐在湖邊聊天,等待天亮。有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話可說,彼此沉默着,看黑暗和光明漸近的交替,看到天全然亮堂為止。
我們說了些什麼?時至幾年後,往後再看那段往事,有些對話尚且清晰地在腦海迴響,可是有些行跡已經全然湮沒。我說了許多暴力的場面。除了汪海。我想。我的記憶抹不去的暴力場面。
我總是記得沒完沒了的斥責,屋角專用來打我的長棍,家裏被砸得到處都是廢墟的場面。這些記憶總是傷害我。讓我對父母的愛殘廢。我知道我愛他們,每次回家時準備的好菜,為我擦拭得雪亮的皮鞋,乾淨的床單,窗台上馨香的花。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和他們親近。我總是害怕他們的責備。我總害怕地想起那些個揍我的情景。我希望他們為我而驕傲。但是他們沒有。他們說,我總是那麼笨。
肖泱聽得很安靜。他會笑笑,看着我,有點悲傷,有點欣喜,然後,他說,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他的父母沒有動過他一個手指頭。從小他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他說的時候很得意,我很嫉妒他,但我沒有說什麼。他笑的時候,我想站起來走開,永遠不再見他。
可是,他只是消失了一個星期。我就開始有些不安穩了。每天睜開眼睛,不再有噩夢的視覺和記憶殘留,而是對新的一天的憧憬——這個詞聽起來陌生得讓我不敢相信。
我希望走到樓下時,能看見他騎在自行車上沖我笑,穿着那件我熟悉的白色T恤,頭髮搭下來蓋住半隻眼睛。我喜歡他笑時的模樣,如果我有納博科夫那麼病態加天才,我就能更清晰地寫下些細微的字句來描述他的表情。如貝殼內里般潔白的皮膚,如水洗綢般的細密的笑紋,嘴角像波浪之類的。我很想這麼說,也想這麼告訴他,不過我不想承認。所以,後來,這種戲劇化的感受被我活生生地取消了。
我不再這樣想,而且,希望能進一步做到連他這人是否存在都不想。
青文也感覺到了變化。下課到食堂的路上,她突然有意無意地問我,咦,為什麼最近晚上你的電話少了?他怎麼不打電話給你了?我睜大眼睛無辜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或許你能告訴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恨他。我恨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下定決心再也不去找他,我不想再被人拒絕。
我真想對青文尖叫,告訴她從此以後閉嘴,再也不要跟我提這個人。但是我不讓自己尖叫。
我太討厭食堂的那個胖女人了。每次給我盛飯的時候,她好像都很替公家省糧食,菜放一點,飯放一坨。碰見長得漂亮點的男生,或者她的熟人,她總是眉開眼笑,一大勺一大勺地往人家盤子裏倒,人家說不要了夠了她還不行,非給人家堆得要溢出來。
大半的時候我不算太生氣,只是覺得可笑。但今天我情緒實在是太差了,看着這些男生小心翼翼地端着盤子一點點挪動,生怕湯汁灑出來,我氣得牙癢。把盤子用力往她面前一跺,沒好氣地問她,他們的錢比我的錢值錢是不是?盤子“咣”“咣”地晃了兩下,幾粒米飯蹦了出來。
她一臉驚奇地看看我,又往我的盤子裏放了一勺菜。還是不算多,但肯定夠吃了。我沒有理由繼續鬧下去了。她的態度很溫順。
我拿起飯盒,看了看她,拿着飯盒,伸進窗口,倒過來。
她迅速往後退了一步,飯菜沒有灑在她身上,可能掉地上了。我沒看見。我拿着空飯盒往外走。我聽見她在後面罵我神經病,但我沒有力氣跟她吵架。
我只想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一下。青文在身後喊我的名字,我走得更快了。
我不想說話。我不想說話。
肖泱坐在門口,仰着腦袋跟一個男生說話,看見我立刻站了起來,我轉過臉飛快地從他身邊擦過。我還是飛快地往前走,三十米外就有個側門,通往大街,外面就是立交橋,過了立交橋,有一家百貨商店,我立刻就可以沒入人群,消失不見,等到晚上再回來。
我太後悔自己的失態了,自責讓我的本能開始發作——逃跑,逃跑,直到這一幕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我聽見肖泱的腳步聲,我開始奔跑,眼淚開始不聽話的往下滴。他在後面急切地喊我的名字,我瘋了一樣的往外跑。
我恨他要追我。他吸引了路兩邊人的注意。我討厭被人注意。我只想躲到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去。
我停下,回頭,他也隨即站住,離我只有兩米距離,他慢慢地走近,看着我,你幹什麼?
我是夠莫名其妙的。這不能怪他。我想。但是,我嘴上冷淡地說,你別跟着我!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
我伸手抹眼淚,他立刻抓住我的手,你到哪兒去?他的力氣太大了,我使勁想甩開他,他的臭爪子還是牢牢地扣在我手腕上,我尖叫起來,放手!放手!王八蛋!你別跟着我!
你瘋了啊!他驚愕地鬆了一下手,隨即又緊緊握住,你到底幹什麼?!說出來我就放手!
滾蛋!我厲聲慘叫,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我的眼淚也在拚命地往下掉。逃跑的願望緊緊地抓住我,我激動得喪失了理智,伸出另一隻手拽他的頭髮。他的頭髮,以前在我手心裏柔軟而順滑。現在被我牢牢地拽在手裏,像一根根堅韌的稻草,我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我看見他咬着牙一聲不吭,頭跟着我手的方向搖晃。我開始害怕,我怕我會傷害他。或者,我已經傷害了他。我鬆開手,看着自己的手,一言不發地盯着自己的手,任自己哭泣。我實在是什麼也做不了,除了哭泣之外。
然後,我聽見青文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來,不至於吧,你鬆手,鬆手。
肖泱終於鬆開了手,猶豫地看看我,又看看青文。我把手插進褲袋裏,轉身就走。後面的腳步聲還在跟着我,節奏跟我一樣,慢慢的,慢慢的,不再是急促的奔跑了。
整個過程有五個小時,他沒有試圖跟我說話,只是很靜默地跟着,僅此而已。我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好幾次,我回頭等他。我想緩解,我的情緒已經穩定了。可是,他總是在離我有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來,無辜地看着我,不走近。我也不想往回走,或許我應該這樣,主動示好。不過,我做不到,說不定他立刻痛罵我一通。我只好轉身繼續走,他滑稽地跟在後面,我們始終保持距離前進。
如果不是他跟着我。或許我兩個小時就回去了。至少,也會找個地方吃飯。可是他跟在後面,不言不語,這種靜默讓我很不耐煩,我逞強地到處亂轉,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願意停下,想給他點顏色看看。結果,走到最後,自己的腿腳都發軟了,脾氣是一點兒也沒有了。他還是離我有三米遠,不緊不慢地跟着。
我真恨死他了。他為什麼不能走上前來跟我說幾句話,問我是不是想吃飯?我真恨他。我不知道他是關心我還是在故意迫害我。我有神經病。
有兩個星期的時間。他沒來找我。我也沒有去找他。像是冷戰。
整個事件就是垃圾。我挺想去找他,也常常想起他。不疲倦的時候,想起他那天跟着我時委屈而無辜的表情,會發笑,會心疼,會更多想到他。但我沒有去找他。或者是我的自我太過強大。我想我不愛他,至少,我不相信他,我不相信任何人,我覺得全世界都想傷害我。
兩個星期後的清晨,是個星期天,接到肖泱的電話,他說,下午校隊和隔壁研究院有一場球賽。問我有沒有興趣看。當然沒有興趣。我心裏說。我怎麼會對這種暴力運動感興趣,我倒是曾經想拿剪刀捅死汪海來着,而且,還專門為此在他家門口守了一天。那件事,就像一個儀式,和過去告別的儀式,真正的衝動並沒有多少。我很安靜地把剪刀塞在口袋裏,坐在他家門口的石頭台階前面等。他沒有出現,不在意料之中,也不在意料之外。然後,我就安靜地回家了。
這些念頭閃過,我對着電話那頭的肖泱說,再說吧,我看有沒有時間。他哦了一聲,笑了笑,行啊。掛了電話之後,我對着鏡子傻乎乎地咧嘴笑。衝突已經在靜默中消解。我可以不用再面對。我會再見他的。我知道。這讓我很開心。
下午,我在圖書館裏坐立不安。一會兒跑出去抽煙,一會兒又開始在紙上畫畫。我心神不寧,等待足球賽開始。我已經佔據了圖書館二樓一個極佳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操場上的任何角落。而操場上的人沒辦法看見我。這或許是我的心理位置。不希望被他看出真實的我來。我害怕他。
我趴在走廊的窗口咬着過濾嘴想。如果他看見我抽煙,會生氣的。不過,他看不見的時候,我願意做自己想乾的事。
肖泱終於混在一幫人中間出現了,混亂的穿着,混亂的隊伍。我還是從喧嚷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了他,他穿着天藍色的運動服,拎着個巨大無比的灰色背包,他坐在場地邊上,脫下外套,裏面是深藍色的背心。我看見他的腦袋四處亂轉,好像在找什麼。
他會失望的。我想。
我真的非常想走下去,到場地中間跟他說說話,打個招呼,然後退到場地外看,等到他們比賽結束。坐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喜歡看見的人,這也應該是幸福的。在樓梯口徘徊了許久,抽掉了三根煙,終於還是沒有下去。我害怕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場中間,跟他說話,也害怕在眾目睽睽之下退回場外,這個過程讓我覺得艱難。
我強烈地想到場上去,跟他說說話,或只是走到場外等他發現我,但我無法挪動自己的腳步。我想,如果不認識他,過去這短短的兩分鐘路或許就輕鬆多了。我猶豫了半晌,回到窗口再看,球賽已經開始了。我戴上眼鏡,在顏色變得單一的人群中找肖泱。
我終於看見了他,手臂上纏着塊白手帕。我記得那塊手帕,我用來墊帽子的手帕,上次他踢球時借給他擦汗,他就沒有再還給我。球到他腳下了,看着他帶着球繞過對方圍堵的兩個球員,我背過身子,轉身走開。
你為什麼沒有去?
為什麼你說我沒有去?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你現在有空嗎?我到樓下等你,咱們走走。
我隨便套了件肥大的白色T恤衫,淡藍條紋的短褲,在樓下的長椅上坐着等他來。
天色已經摻進了濃濃的黑色,馬路上的人也少了,樓上的電視機里發齣電視劇濫情的哭泣聲和控訴聲。天知道為什麼天下那麼多痴男怨女,為了屁大點的事就淚流滿面,沒完沒了爭執不休。我總是認為,沉默更有力量。而人歡喜的時候,總是發出太多毫無意義的嘈雜聲,我喜歡看悲劇。
對面租碟的小店裏幾個赤膊男人影子在晃蕩,有個女人站在門口抽煙,長長的淡黃色麻布衫,長長的大波浪垂在腰際,肥肥的綠色水洗綢七分褲,背着個磚紅色的休閑挎包。她的眼睛百無聊賴地掃視腳下的垃圾堆,用力吐出口煙來。看見我的目光,她笑了笑,把煙咬在牙齒間。她沒有化妝,面容有些灰暗,眼睛卻很明亮,動作間透露出慵懶的氣息來。這個女人舉手投足眉間眼角,無不含着蒼涼的風塵味道。我被她深深吸引,幾乎無法將視線轉開。
肖泱拍拍我的肩,發什麼呆?我來了你都沒看見,很專註啊。
我抬頭望着他笑笑,站起身來,來了?很快啊。
是啊。他抹抹額頭上的汗,長跑運動員嘛,當然快。
不會吧。跑來的?我懷疑地看看他,伸出手想摸他的額頭,但伸到自己的腰間又停住了,真的假的,騙我的吧?有兩站路呢。
騙你幹嘛?自行車借給別人了。肖泱突然伸手攬住我的肩,走吧。我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我的衣袖跟着他手的節奏微微的顫動,然後,我聽見他輕聲地說,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我驚訝地僵在原地,埋着腦袋半晌,才抬起頭。他的眼神緊張極了,看見我抬頭,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睛,然後又迅及抬起眼皮,想說什麼的表情,卻終於還是沒有說,他的手指顫抖着捏住我的頭髮。我笑了笑。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他也跟着我走,手一直沒有從我肩上落下來。走過我剛才一直注意的女子身邊時,我輕聲地說,她真動人。很好看。
他下意識地反問,什麼?回頭看那女人,笑了笑,是嗎?我回頭,看見那女子漫不經心地把煙頭扔進了垃圾堆,抬起眼睛來,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澄清的溪水。我沖她笑了笑,再看肖泱,漂亮嗎?嗯。還行吧。跟你差不多,也就是個湊合水平。肖泱一本正經地說完,咧嘴笑笑,不過,我喜歡。
我們又沉默。或許,這就是我的未來。或者,肖泱已經透視到未來的我。我又回頭看那女子,她落寞地在路燈下翻她的包,似乎在找什麼,一串鑰匙從包里掉了出來,咣地掉在路邊。她俯身去撿,我看見她的衣服上印着一個英文單詞。
Empty。空洞。我默默地在心裏念了一遍。Empty。她揀起鑰匙,抬起頭來,香煙盒又從包里滑了出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低頭揀香煙,店堂明亮的燈光下,她的臉看上去慘白一片。
到了湖邊。黑暗的水色已經和黑暗的天色連為一體,只是偶爾閃爍的波光將它們分開。對岸是居民區,有燈光灑下來,映在湖面上就成了含混不清的暗灰色。這些亮點慢慢地晃蕩,轉換出許多不同的形狀,時間就在遲緩的轉換中慢慢的過去了。
你今天下午在哪兒?他終於開口問了,手從我肩上移開。
圖書館二樓。我沒有猶豫,我並不想隱瞞什麼,沒什麼值得我費力去躲藏。
他點點頭,又沉默了半分鐘,問,為什麼不下樓來?
我笑,為什麼要下樓來?
他也笑,伸手撩開我被風吹到眼前的頭髮,突然問,你的長發意味着什麼?
我的長發意味着什麼?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也直直地看着我。那一刻間,我真的非常心軟。我想我是喜歡他的。我覺得他的眼神鋒銳而又軟弱,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想將他抱住。
我想,讓兩個孤獨的孩子面對這巨大而又陌生的世界,總比一個人的脆弱要堅強許多。可是,我不敢。怎麼也不敢。
你的長發意味着躲藏。你總是將自己藏在頭髮後面。自以為安全。他溫柔地說,說的時候帶着一絲笑意,裝作毫不在意,可是他的眼神卻高度警惕,他說話的神氣讓我敏感的覺得他在害怕。
或許,他比我更加害怕。只是,他沒有表現出來。我也無從證實。
我看着他,笑了笑,是嗎?這樣的對話似乎在哪兒存在過。或許是在夢中,或許是在哪部我討厭的濫情電視劇里。有種熟悉感,讓我無法信任的熟悉感。我覺得它有刻意的戲劇成分。我無法讓自己相信它真實發生了。
他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坐着,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一會兒他吹起了口哨,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沉默地聽他吹完,本來想他可能還會像孫傑一樣,繼續吹首《紅莓花兒開》之類的歌曲,但他又沉默了。好半天,才站起身,蹲下身子在水中洗手,嘩嘩的水聲中,他問我,你在害怕什麼?你在躲藏什麼?
我沒吭聲,只是坐在黑暗中等待他回來。他手上的水滴在了我膝蓋上,他扶着我的膝蓋蹲在我面前,不想回答?我笑笑,伸手摸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很細很軟,像電視裏看見的拂塵。只是,他的頭髮烏黑髮亮,拂塵是白色的。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手心裏,你的手很冷。
是嗎?也沒有太冷。我真想逃,逃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平穩我的心跳、恐慌和緊張。我絕不希望以後不再見他,可是,我不知道以後如何面對他。
這一天遲早都要來到。推門下樓的時候,在陰冷的樓道里就想到了。我當時以為自己能夠很平靜地面對他。向他說,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你並不了解我。
可是,見到他,看見他單純的眼睛,感覺到他的溫暖,這些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可是,若什麼都不說,將來該如何面對他?若什麼都說了,將來又該如何面對他?
我腦子裏一團漿糊。什麼也想不清楚。我感覺到左眼邊有一根神經,或者是其他什麼在猛烈的抽動。抽得我很疼痛。我用手指扶住左眼邊,感覺它的跳動,可是我什麼也感覺不到。然後,我開始感覺到左臉變麻,很奇怪的感覺,麻麻的,但卻不能阻止那種劇烈的抽動,半邊腦袋開始劇烈疼痛。
我無法想下去了。我雙手抱住頭,我想回去了。
我感覺到肖泱的手輕輕放在我的頭髮上,然後,聽見他清晰冷靜的聲音,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