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未央
在未央街一片人聲歡騰流光異彩的時候,他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說,能否把這盆未央花賣給我?
我放下手中的畫筆抬起頭,灰黑色的長發在風裏飛揚招搖,眼睛明亮如湖水清澈,眉毛如冷峻的劍冰冷上揚,我順着他堅硬的手指看着窗檯的未央花。
這裏僅一盆未央花,但不賣。我朱唇微啟,眯起眼睛看着站在煙火中的他,身後大片的煙火把他照的異常落拓。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消失在異常絢爛華麗的煙火中。
他不知道這是我在未央街說的第一句話,我看着窗台上唯一的一盆藍色未央花,輕靈的葉子微微搖晃,微微的藍色放肆盛開,妖艷的舒張身體,華麗如天空中精靈的裙擺。
我叫莫萱,我住在古老繁華的未央街,我十四歲那年就在未央街成為佳話,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夜出現在未央街的神奇女子,並擁有一個有一年四季都有花朵盛開的花房,而且他們說我貌美如花,搖曳玲瓏。
我想起十四歲那年做的怪夢,夢裏有一個白髮仙骨的老人告訴我:未央街,未央花房,人生一場,長樂未央。
我醒來把這個奇怪的夢告訴爹,爹在京城裏到處尋找一條叫未央的街,後來在這條人聲沸顛而又不失素雅的街道上笑容滿面,於是爹夜裏譴兵為我修築了一座花房,並在花房裏擺滿了奇花異草,窗外是一大片從別處移植來的萱草,爹說,莫萱,你喜歡這裏么?
我看着雕刻精細的欄杆,紅樟木的窗子,滿屋子的花草,還有窗外大片絢爛盛開的萱草,我點了點頭,謝謝爹,我喜歡這裏。
那就好,萱兒,你好好照顧自己,不想在這裏了就回家,爹來接你。
我笑,爹,我知道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爹另屬下交給我一盆花,藍的耀眼,爹說,萱兒,這盆花叫做未央花,是一種常開不敗的花,全京城只有這一盆,爹現在把它給我最心愛的女兒。
我俯首,謝謝爹。
爹微笑着頷首,然後策馬揚鞭,帶領士兵揚長而去,我看着父親飛揚的發角,他在我心中就是一尊神。
他們好奇的問我從哪裏來的,怎麼一夜之間多出個花房,叫什麼名字,對於這些我都笑而不答,只是靜靜的看着,於是他們都認為我是啞巴就不再多問,只是會時不時的來買點花草帶回家去,我都很溫柔的給他們裝帶好一切,但從來不說一句話。我僅僅
是微笑,我從小就是個安靜的孩子,所以不說話對於我來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困難。
於是未央街的人都知道,這裏有個未央花房,畫舫的主任是個絕世漂亮嬌容的姑娘,但遺憾的是她是個啞巴。
我知道我不是啞巴,我只是在等人,等那個人到了,我就會說話。
在那個煙火夜我等到了,於是我說了第一句話,然後看着他挺拔堅毅的身影消失在充滿焰火的長街里,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再來,一定會。
第二天,依舊的煙火燦爛,依舊的華燈初上,他出現在窗外,一襲月牙白的長袍,星眸劍眉,有風撩起他的衣衫,輕輕的撥弄。
他說,能否把這盆未央花賣給我。
我低眉順眼,這裏僅一盆未央花,但不賣。
他皺了下眉頭,怎樣才能得到這盆未央花。
我笑,微微地,如春天含苞未放的花朵,花拿心換。
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臨走前丟下一句話我叫秦澈,我還會再來。
第三天,他再一次出現在花房,他問,請問姑娘芳名。
莫萱,我給他指窗外大片繁肆盛開的萱草。
忘憂草。他微笑時,眼睛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那夜,我們談詩談畫,盡情歡暢,午夜,看着窗外凄清冰涼的街道已無人,窗子外的萱草也已經萎謝乾枯,不再光鮮瀲灧,而那藍色的未央花依舊強烈放肆的綻開,彷彿一個妖媚的女子,攝人魂魄。
時間已晚,不如我們索性到天亮吧,他道。我微微點了點頭,起身為他撫琴,纖細白皙的手指撥動十三弦,細細的傾訴着我的衷腸。
天漸漸亮了,東方露出魚肚白,有微紅色的朝霞在天邊浮動,美麗的投影染紅了我的臉面,窗外的萱草也綠葉丹華,光彩晃搖,在清晨的清晰中灼灼開放,舒張開來,他起身告辭,我未挽留,迎身相送。
萱草在朝露中鮮艷透明,他的身影一點一滴的消失在清晨的朝紅色里,沐浴着庸懶的微風,我的眼睛眉角都是笑容,我知道好事將近。
果不其然,在他再次來的時候,帶來了一件銹有雙蝶的藍色羅裙,輕如蝴蝶的羽翼,背後繡的更是精緻,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繁花竟逐,芳草凝碧。
我拎在手裏平靜的看着,秦澈說,我想娶你回家。
我看着秦澈漆黑如墨的眼睛,這個就是以後要和我相處到白頭到老的男人。
我立刻收拾了包袱,決心跟着他回家,雖然這有點荒唐了,但我想要做他的妻,日後相夫教子。
當我抱着那盆未央花站在門口時我呆住了,門外是近二十輛的馬車,華麗而富豪,秦澈對我笑,他說,我的新娘,上車吧。
我抬腳在秦澈的攙扶下做上了屬於新嫁娘的大紅色車,就這樣被秦澈娶回家了,招搖而幸福。
我總是獨自的坐在窗前,看着藍的妖冶的未央花依舊灼灼繁盛,滿目的惆悵,自從進了這碧瓦紅檐的府第,秦澈不再有原來的溫言軟語了,他不太常回來,經常說他很忙,即使回來也是對着未央花發獃。而我也不說話,只是沉默的撫琴,一遍又一遍。
一日,丫鬟簌簌為我梳理頭髮時驚叫道,夫人,你頭上有跟白頭髮。我恍惚的笑了,你為我拔了吧。簌簌小心翼翼的拔掉,但我仍然疼痛了一下,思君另人老,歲月忽已晚啊。
如果沒有那天的事情,也許我會一直自欺欺人的認為他很忙。
那天我和簌簌出去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未央街,我拿出鑰匙,打開花房,一寸一寸的撫摸着這裏的一切,滿眼淚痕,簌簌站在旁邊,夫人,有些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吧。
其實老爺娶你是因為……。
因為什麼。我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
我只是聽說,聽說是因為……因為老爺和他的朋友打賭一定要你開口說話,而且老爺後來看上了那盆未央花,因為老爺的朋友說那是京城中唯一的一盆……。簌簌努力的闡述使我不要太悲哀。
不要說了。我打斷她。
世界彷彿在這一刻塌陷,我有種眩暈的感覺,簌簌上來扶住我,夫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刺激你的,我只是替你不平。
好簌簌,謝謝你。我握着她的手看了看花房的一切,就拉着她匆匆鎖上門走了。
就在我剛踏出花房門,簌簌輕聲說道,夫人,老爺在那邊。
我順着她的眼神看到離花房不遠的湖邊的小舟上有熟悉的身影,那是秦澈,而依偎在他懷裏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水藍色的羅裙,遠遠望去,竟像……象一株未央花,我突然被這個想法鎮住了,未央花,未央花,藍色的,那盆秦澈喜歡不已的未央花。
聽說她是宰相的千金,老爺喜歡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這,老爺雖有錢,但卻沒有勢力,所以他想……。簌簌在旁邊小聲的解釋。
我知道,簌簌,真的謝謝你,你跟我說了這麼多。我感激的看着她。
夫人,你千萬不要跟老爺說就行了。
恩,我會的。說完我就步伐穩定的走向那個我日思夜想的秦澈。
也許秦澈沒想到在這裏會被我撞見,在看到我時,他眼裏有明顯的錯愕,大片陰沉的浮雲在他眼中瀰漫,我看着這個我愛英俊的男子,這個我愛的男子。
莫萱,你怎麼在這裏。他囁嚅道。
我為什麼不可以在這裏。我反問。
哦,這是駱姬。他趕忙跟我介紹他懷裏的人兒,我的心疼痛了一下。
我冷眼望去,藍如未央的羅裙,媚眼如死,攝人魂魄,妖嬈如花,嫵媚至極。
你可以傷害我,但不可以背叛我,背叛我們的愛情。我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回到府里,我收拾了包袱,抱着那盆未央花,如來時的簡單,只是沒有來時的馬車和那種招搖的幸福了,我蓮步輕搖,回到了未央花房。
那天晚上,秦澈就來了,他說莫萱你原諒我。
拿着你的背叛讓我原諒你,你以為可能么。
莫萱,對不起。他低下頭。
其實你也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何必要委曲求全的跟我道歉呢。我冷冷的說。
莫萱……。
不要說了,如果你把一個人殺死你再說對不起還有用么。我打斷他的話。
看着他站在那裏孩子般的不知所措,我絕望的臉上掉下了一滴淚,我說,秦澈,我拿我的真心卻換來了你的背叛,你坐下,我為你撫最後一首,以後我們就陌路相認。
我蒼白的手指觸摸着冰涼的琴弦,清陵的琴音如清涼的水珠散落。
這是我第一次為你唱,也是最後一次,你聽好了。我說。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已變……
僅僅的四句另我柔腸寸斷,我撲在琴上淚流滿面。
莫萱,秦澈的手指撫在我的臉上,我躲開他的手,擦乾淚水,冷漠的說,秦澈我已經為你流過了淚,你可以走了,去找那個宰相的女兒。
秦澈的臉上露出驚訝,莫萱,原來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很遺憾,不是嗎。我冷笑道。
莫萱……。秦澈還想說什麼,我揮揮手不再言聽。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我從窗子裏看着秦澈消失在星光下煙火中的身影,心慢慢的疼痛着。
我抬起頭,有暗色的浮雲遮住了月亮,未央花開,你路過我的街坊,煙火點燃了你的眉梢,然後午夜散場,曲終人散。
晚上我作了一個夢,依舊是那個白髮仙骨的老人,他說,人生天地間,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招人至,情隨花走,錯在央花,更在藍色。
醒來時我砸了那盆未央花,那盆全京城唯一的一盆未央花。
身邊的風景都變成了秋天暗淡的顏色,往事如流雲尾隨似有似無不肯散去。
那些生命中的浮光掠影留在身後,隱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放飛了一隻信鴿,是給爹的,上面也僅寥寥幾個字,父皇,我想回宮。
是的,我的爹就是當今的天子,我就是那個傳說中皇帝最疼愛的明萱格格。
那日,我的花房前車馬百匹,我穿上格格的羅衫,梳好髮鬢,一臉冷傲的從未央花房裏走出來,在所有人的驚嘆中上了輝煌華麗的馬車,爹坐在我的旁邊,車隊浩浩蕩蕩的回宮,經過秦澈的府第時,我看到他和駱姬跪在地上說,恭送明萱格格回宮。在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了他眼裏再次錯愕的眼睛,我對他笑,傾國傾城。
我開始安穩的生活在父王的身邊,彷彿從未發生過什麼,而父王也聰明的不去問,只是在午夜我會輕輕的撫琴唱詞,始終是那首: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