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季霄不再與她拌嘴,繃著臉把頭別向另一邊,一言不發。
沉默了十幾秒,亞彌跟着走了幾步,心裏發慌,生硬地搭訕說:“這是在哪兒?你認得回去的路嗎?別到時候和他們走散了。”
男生回頭,看她一副急急地改過了不承認剛才鬧過彆扭的神情,氣也消了一半,順着台階下:“這條路就是往回去的方向。”
亞彌上前揪住他袖子,直接戳他一下:“你怎麼氣性那麼大,黑面幹嗎啊?反倒像是我做錯了什麼似的。”
“你還沒錯?哪有你這麼冤枉人的?”心平氣和地牽住她。
亞彌覺得這一場白鬧了,一點沒讓季霄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心裏堵得很,又不敢繼續發火把季霄徹底激怒,靜下心想想,經過提醒,說不定季霄會有分寸,決計還是和喬綺再商量商量對策。
回程車上,亞彌甩了明顯的臉色給夕夜,敏感如夕夜者立刻覺察出來。
事後問季霄,季霄把這一鬧當笑話轉述給她聽。
“我們除了在學校意外碰見,其餘大部分見面的時候她不也在場么?這也能生氣啊?”
季霄也笑了:“都怪喬綺給她亂灌輸奇怪思想,她其實就是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兒,經不住煽動。”
“這哪兒叫煽動?這是空穴來風吧。”夕夜長吁一口氣,“我們倆能有什麼啊?要發生點什麼早發生了,在你和顏澤交往前就發生了,我和你的關係可比顏澤和你的關係好得多,退一萬步說,真想發生點什麼,在你和顏澤分手后也早該發生了,還輪得上亞彌出現么?真搞不懂現在的人都是怎麼想的。”
“……就是。不過亞彌也沒有惡意,鬧得再凶哄一哄就好了。”
“……小心眼……難道有了女友的人都不能和異性說話了?”
“怎麼可能呢?”季霄在下一輛車過來前換到夕夜的左側走,“話說回來,你最近和易風間怎麼樣?”
“……”夕夜遲疑了一下,“我想跟他分手。”
“啊?”語氣詞淹沒在車輛經過時的呼嘯聲中。
面試原定於下午兩點開始,夕夜一點五十分到達電視台,說明來意後由工作人員帶到會議室等待,但直至四點都再沒有人來過問。
女生忍不住沿着走廊在附近走動,幾個辦公室里的人都行色匆匆看起來很忙碌,她也不敢貿然打擾。又過了半小時,最初那個引路的工作人員才又出現:“人事部現在正忙,你稍等一下吧。”
夕夜只好又回到指定座位坐如針氈,懊惱着應該帶本書來打發時間,哪怕有本雜誌也好。無意中瞥見裙邊磨毛了,伸手把那一段折進去,用指甲掐出新邊。
接下去的時間,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猶豫是該離開還是留下繼續等。
捱到五點五十,終於來人通知她去525室開始面試。離下班還差十分鐘,整棟大樓都人心渙散,面試人員自然也不例外,隨便問了兩個問題草草了事。
夕夜沒有天真到認為自己能被錄用,現在面試基本上都是走個過場,最後錄用的人總是“關係戶”,尤其電視台這類熱門單位。
出了電視台正趕上下班高峰。預計高架路一定正悲劇性的水泄不通,換了兩次地鐵,在空氣混濁的車廂里耗去一個小時,出地鐵口時已經七點多鐘,鞋跟磨損得難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來抗議,回學校的一路走得極慢。臉頰被凍得麻痹,視界裏密密匝匝擠滿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園天氣預報說有雨夾雪。看它們疾速下墜,覺得自己也要墜下去被鎖進黑暗裏。
正準備推開寢室樓門,身後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請問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動作,轉過頭,看見一個男生帶着笑腔朝這邊繼續喊:“……去哪裏能打胎啊?”隨即和他身邊另兩個男生笑作一團,很快跑遠。
夕夜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沉默的姿態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變成雪片,風勢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墜軌跡形成蘊蓄着狂野的螺旋形。
她從口袋裏翻出手機,待機畫面中唯一閃爍的是時間欄小時與分鐘數字間的冒號。
沒有新信息,沒有未接來電。
風間與夏樹分手的原因是--他媽媽整天不見兒子人影,感受到兒子被搶走的威脅,轉而強烈反對。
不經意的一句話,像一粒種子被埋入心岫。
誰能想到它衍化為嫉妒,悄無聲息地拔節瘋長。
為什麼你和夏樹如此契合?為什麼你對我卻沒有絲毫惦念與牽挂?
風間三天沒聯繫上夕夜,不知出了什麼狀況,心急如焚地跑到寢室樓下讓樓長在廣播裏喊話。
過了一會兒夕夜安然無恙下樓來,一臉倦色地問:“什麼事?”
雖然樣貌聲調沒變化,但風間瞬間覺得她不像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夕夜了。
不再是那個不敢出聲只愛用眼神說話,小心翼翼,愁腸百結,情感不外露的女生,換了個理直氣壯又冷冰冰的女生,彷彿一夜間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臉色行事。
這變化讓風間感到着實詫異。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順利,理應連原本那點驕傲也消磨殆盡,而此刻她失蹤三天後居然生硬地反問自己“什麼事”。風間壓着怒氣冷靜地說:“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
“就在寢室。”
“那怎麼不接電話?”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過對方訝異的視線。
風間這才意識到女生並不打算進行心平氣和的友善談話,反倒無法運用自己一貫玩世不恭的腔調語氣,有點退縮:“怎麼了?”
“我們分手吧。”
並不是毫無前兆,但也叫人剎那間啞然失語。
雖然交往的時間不算短,但風間早已覺察兩人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消除彼此間的陌生感。
“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與其如此倒不如說是在兩個平行宇宙里各自談着戀愛。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夏樹,對此我無能為力。你和她一起經歷的事情我沒有經歷,你和她一起走過的路途中沒有我,她是你第一個愛上的人我改變不了,當你看着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拿什麼去和你眼裏的夏樹競爭。我喜歡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個一點也不愛我的人過一生。我已經生活得足夠艱難,不能再作繭自縛自找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忍受到極限了。”
夕夜不無凄涼意味地一口氣說完,以一個盡顯無奈的微笑作結。
風間知道自己不能改變什麼,淡然笑了笑:“始終想着一個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質不同。我和夏樹在一起過,最後分開也沒有遺憾,就像完成了一個青春祭,無論快樂悲傷都已是過去式。對這份感情將來我還是會懷念,但不是留戀。你卻不一樣,你沒有得到過,沒有對那個人失望過,沒有被他傷過心,你對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驚於沒有在他臉上找到一絲張皇。
不管他說些什麼,內心還是沒有多在乎自己。正因為懷着極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沒留意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也並不知道,風間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內心。
雖說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沒在內心反駁過:我也被賀新涼傷過心,對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確是我未了的心愿,但不可能因此就駐足不前。
說到底,賀新涼在我心中的分量遠遠比不上夏樹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並不在我。
沒說出口的話流經過腦際,心態自然理直氣壯起來,覺得自己是徹徹底底的受害者。
說不清是工作機會難得,還是為了逃出去一個人靜一靜。
萎靡了一周后,夕夜去面試遠在大理的一個職位,臨行前沒有和誰告別。但剛下飛機,就接到季霄的來電。
夕夜強打起精神告訴他自己沒出事。
“你和易風間的事我聽說了,我也不好評論什麼,只求你保持通訊暢通,在外照顧好自己,每天給我報個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這邊剛想闔上手機,聽見傳出嚶嚶的說話聲,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說夕夜……”那邊遲疑着,“你記不記得……高二那次辯論隊集訓你沒按時報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為什麼要舊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後來被帶隊老師狠狠說了一頓,怪我沒及時聯繫。好像那次你也無故遲到……”
“……我去找你了。”在兩個人已經鬧翻的情況下。
“欸?”
“當時我打電話給顏澤,她說你早就出發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過車禍……我們沒法不擔心……雖然沒有合適的立場……但是夕夜,我不能想像從此和你天各一方,這個城市總有你留戀的東西,回來好么?”
女生怔住,半晌沒有回答。
高中時代的一切像雲層上傾瀉而下的天光,“嘩啦”一聲雜亂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們畢竟已不可替代地成為了日後所有珍貴回憶的起始點。
不再親密的姐妹,也曾為你的安危擔憂。
失而復得的朋友,也仍為你的去留掛心。
由瑣碎的少女情懷密密匝匝織成的十七歲夏天。
大雨時行,閱歷薄淺,未來未明。
真實的年華從不斷剝落的釉質中脫穎而出。
季節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節生長時發出的微妙聲響一樣清晰又動聽。
這個城市有許許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經歷的一切美好卻又都與它有關,旅途再遠,無法拋棄的回憶也會使行囊沉重,使你飛得再高也是一枚風箏,棉線連着故人。
夕夜原想,既然來了大理,就當積累一次面試經驗。誰知之後的幾天連日暴雨,導致航班全部延誤,滯留在大理,無法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最後狠下心決定坐長途汽車去昆明,再經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內,又被告知前方路段發生泥石流,所有車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間。
夜幕漸漸降臨。
從行李中翻出帶來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顫。車窗外有投機分子以驚人的價格販賣麵包和水,卻遭到瘋搶,大家都不知道還要在這裏被困多久,與家人的通話多半以訴苦和抱怨為主。
山脈坍塌在不遠的前方,風聲傳遞着比平日更真切的訊息,使人感到這坍弛帶有深遠的寓意。
夕夜望着窗外茫然若失。
如同一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日復一日的焦躁繁忙與此刻的停頓形成鮮明對比,像山陵間斷裂出峽谷,無法排遣的空虛與彷徨蘊於其中。
如此滯留了三天,交通依然沒有疏通的跡象,乘客都不時心急如焚地下車張望。
女生感到餓,翻找出最後一袋餅乾,發現昨晚和季霄無節制地通短訊,已經把手機電池耗光,緩了四天的空虛和緊張翻上心頭。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邊已經沒有飲用水,嘴唇乾得開裂。
又渴了兩天,路段終於通了。
給人一點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里,車又陷在泥漿里打不着火,聽說前方路段又因交通事故再度擁堵。
大部分乘客都響應司機號召下去推車。夕夜餓得全身無力動不了,又怕被人看見指責,只把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往座位深處躲,突然發現前面座位底下滾着半瓶礦泉水,撿起來朝四周看看,沒有人注意自己,趕緊擰開蓋子,用衣袖潦草地擦擦瓶口,偷喝幾大口。
正值此時,隱約聽見車外有人在叫“顧夕夜”。
做賊似的哆嗦了一下,壓低頭往座位下方縮,接着又聽見叫了一聲,比剛才更真切。
夕夜這才覺得好像確實有人在找自己,抬起頭扒在車窗上往外望,沒有發現異常,叫喊聲也消失了。
看來是又餓又渴產生了幻覺。
自嘲着縮回原位。車外卻真真切切地再傳來一聲喊叫。
夕夜側過頭朝向窗外,看見從側前方一輛車上下來的人竟是季霄,而對方也看見了她。
還是無法判斷是現實還是幻覺。
想起自己已經一周沒沾水,劉海都出了油黏在額頭上,女生只是條件反射地離開窗邊躲在椅背後。
幾秒內,男生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從車輛前門追過來,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着氣,才顯露鬆口氣的神情,眼裏含淚似的,朝女生笑一點。
天光的顏色在他身後微妙地變了。
“……夕夜。”
整個人縮在座位里的夕夜愣愣地看着他,髮絲在眼前亂起來。
抬手揉一揉眼睛,身影還是如此清晰。
逐漸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幻覺。知道自己應該張口,卻沒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彷彿預感說的話會像不穩定的水蒸氣,瞬間消散在空氣里。
反倒是男生開口打破了僵局:“打你電話,一直說‘不在服務區’。”
夕夜想到自己此刻在他眼裏的邋遢模樣,想到剛才偷人家扔掉的半瓶水喝,想到賴着不下去推車的自己,在心裏把自己貶低到底,又覺得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手機……沒電了……”
季霄毫不介意她髒兮兮的,一把攬她進懷裏,哄小孩似的拍着,眼角餘光瞥見自己和夕夜被看熱鬧的人圍觀,有點羞赧,但女生的哭聲立刻就把這羞赧覆蓋,聽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男生自己也鼻子發酸,半跪在她座位旁的過道上,把她抱得比之前更緊。
過了十幾分鐘,哭聲才抽抽搭搭慢下來,女生紅着眼睛退開一點距離,問:“你怎麼來了?”
聽見這問句的季霄把視線偏向一旁的車廂地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來了。”然後他平視着看住她,“你幫我想一個借口。”
女生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大起來,瞳光奕奕像初臨世界的新生命。
車外的山全着了魔,模糊了深淺,顛倒了高低,泥石流洶湧地從山腳往山頂走,太陽追着沙石從山脊滾進山澗,那灼熱溫度把蔓延向天空的江水煮得沸騰。——你沒有得到過,沒有對他失望過。——你沒被他傷過心。——你對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前行。
一直以來,認定最愛的人是賀新涼,有點無厘頭、有點花心、熱血又陽光的賀新涼,你以為自己對他念念不忘,卻不曾發現記憶的每次閃回有他,也少不了季霄。
鏡面之上與鏡面之下的世界如出一轍互為表裏,以至於混淆了分割的界面融為一體。
你辨不清哪一端才是真實的世界。
時至今日才想起分界線是高一時那條短訊--我從來沒有對女生說過這樣的話,但現在必須要問你:可以和我交往么?發件人,季霄。收件人本該是顏澤,短訊卻被錯發到夕夜的手機里。——從那以後,你掉進了一個軟綿綿的陷阱。
誰在辯論賽中搶先站起來替發怔的自己圓場?誰在遊園祭中叫住倍感孤獨的自己?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快樂、不快樂的一切時光,都有他參與其中。
不遠不近的關係,不濃不淡的感情。靜下心仔細思考你才會詫異:這個人究竟是什麼角色?為什麼在你的生活里出現頻率如此高?
是什麼。為什麼。最基本的問題也沒法回答。
就像他沒法回答你一句“你怎麼來了”。
知道你和男友分手後去了外地,揣測電視裏一閃而過的災害新聞似乎是你被困未歸的原因,一路發短訊安慰、解憂,手機電池耗盡后兩天沒你音訊便放心不下,搭車一路尋過來,車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其實並不確定你是否被堵在受災地點的另一邊,就冒着生命危險穿過還有可能再次發生泥石流的地點,一輛長途車又一輛長途車地上去又下來,直到來到你跟前,看見你安然無恙,才鬆了口氣。
忘了事先想好理由,是因為除了你的安危腦海里容不下別的東西,是因為不怵與你面面相覷。但這些他自己並不明白嗎,你也未必明白。
像親人卻不是親人,像戀人也不是戀人。
這樣的羈絆,你找不出一種關係去定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