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周五一起到風間和季霄的住處聚餐,亞彌邀來了喬綺和他男友,夕夜下廚,忙碌了兩個小時終於折騰出一大桌菜,亞彌嚷着不夠,又打電話叫了兩個外賣。吃過飯玩了一會兒桌面遊戲,男生們很快就扔下女生們去打PS,亞彌和喬綺盤腿坐在茶几前翻雜誌挑想看的電影,夕夜又轉回廚房去洗碗,忙到十點多才閑下來到亞彌身邊坐着。
風間抽個選角色裝備的空當回頭問她:“明天還有面試嗎?”
“傻瓜啊明天星期六!”亞彌搶嘴嘲笑,“哪兒來的面試官那麼勤勞!”
夕夜臉上帶點笑說:“是呢,明天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有點愣。
“真的?”男生又正色問一遍。
夕夜才反應過來風間在逗她,瞥開眼看看周圍,已經沒人在聽他倆說話了,但還是難為情地笑一下:“工作也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找,這種節骨眼上你得無條件支持我欸。”
“好幾年沒見面了,怎麼支持?”
“誇張。”女生說得飛快。
風間終於笑起來:“前天也是,昨天也是,不僅見不上面,連電話也不接。”
“晚上回你電話你也沒接。”
“那時候正在上課啊,等下了課給你打過去,你又關機了……”男生正半說笑地控訴着,被女生扔過來一句“那可不是一下課就打了,我十點半才關機睡覺”打斷,只能認輸地露出抱歉神情。
這時季霄扭頭催促風間:“欸欸!開始了。”
風間沒理他繼續和夕夜對話:“明天跟我去趟公園?”
“去幹嗎?”
“玩唄,天氣好就拍拍照。”男生不等女生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你好長時間也沒出去玩了吧,整天宅在寢室,頭上都要長蘑菇了。”
“還玩不玩啊?”季霄再催一遍,拿另一個手柄的許藤遷也轉過頭來看向風間。
但風間卻一副夕夜不回答他就不繼續打遊戲的架勢,看也不向他們看。
夕夜餘光掃見季霄臉上浮出的不耐煩,連忙點頭答應風間。
風間微微側過身重新拿起手柄,兩秒后又停下動作,發現季霄斜着的眼沒看屏幕而是仍盯着自己。兩個男生較勁似的對視着靜了須臾,季霄放下手柄撐着地面站起來,朝夕夜問:“你們誰要喝香蕉奶昔?”
亞彌迅速舉高手叫喚:“我要我要!”接着又自作自張地代為回答,“喬綺也要,夕夜也要。”
藤遷一聽喬綺的名字反身一骨碌爬起來:“要不要幫忙啊?”雖然是個問句,卻沒等回答就往餐廳走去。
夕夜見勢連忙也跟着跑去,一邊喊着:“欸欸!你們別亂動,等我來弄。”
喬綺放下雜誌,目光在屋裏每個人臉上飛了一圈,喊住男友:“藤遷你不是做事的人就別去添亂,待會兒把人家瓶瓶罐罐都摔了。”
大概因為喬綺比藤遷大幾個月,平時擺慣了姐姐腔。藤遷很乖地坐回電視前,撿起手柄,問風間:“那我們倆繼續玩吧?”回答他的卻只有身側男生堅硬的臉部線條。
季霄可沒有調酒調飲料的特長,不過是心血來潮。飲料端出去獲得兩個小女生高度讚揚。
但到底不是會做家務的人,扔下個爛攤子,攪拌機和備餐枱的清潔都留給夕夜負責。過了一會兒,男生又返回來在門口探個頭道:“我來洗吧。”
“你別沾手了,過來幫我弄一下袖子就好。”
目光放低了,看見女生原本挽在手肘的左側衣袖果然滑至手腕,邊緣被濺起的自來水濡濕一圈,藍色變成深藍色。季霄繞到她左邊去。
感到男生遮去大半燈光,使自己左臉頰微妙地涼了一點,無意識地看他一眼,再回頭,就因為這麼兩三秒的一個回眸,知覺異乎尋常地靈敏起來。
男生無意間投在她肩頸交界處的呼吸,眼窩處那兩片蓄着孩子氣的暗影,白得沒有血色卻愈顯貴胄氣質的指節,平時絲毫不會留意的細枝末節被放到無限大。
捲袖子時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手臂的皮膚,夕夜猛一哆嗦,大幅度把手臂抽去老遠,抬起眼看季霄,手還懸着,眉心中間稍高,獃頭獃腦的。
看見他這樣,心就像被指甲掐了一下。
剛被捲起一折的袖子再度鬆鬆地落下,夕夜極不自然地掩飾過去:“還是算了,反正馬上就洗完了。”
季霄仍是兩眼茫茫然,再加一點沒幫上忙的遺憾。
夕夜發現總是在這種時候,這樣的遲鈍使他忽然重新有了一雙停留在過去的少年的眼睛。
惹女生動心的,又使她們委屈的,惹女生歡喜的,又使她們怨憤的,都是這麼一雙眼睛。掀起驚濤駭浪之後,它們自身卻像冰封湖水一般平靜,內里蓄滿了對驚濤駭浪的不理解,對錯的準則合不上外界的齒輪。
就像現在,季霄什麼也沒理解,說:“哦。”
十二點過後,夕夜準備回寢室,風間暫停了遊戲去送她。亞彌提議就留在這裏大家擠一擠,免得這麼晚跑來跑去不安全。
“你和風間睡風間的房間,我和喬綺睡季霄的房間……”正說著,季霄飛快地插進話來:“那我呢?”亞彌用嘴沖許藤遷努努:“你和他睡客廳,石頭剪刀布吧,贏的睡沙發,輸的打地鋪。”
藤遷最配合,使勁點點頭,季霄見他狀似小男孩,想起自己比他大好幾歲,懶得計較:“你睡沙發。也別石頭剪刀布了。”
內屋的四個人似乎都對此提議沒有意見,亞彌又看回玄關處,風間和夕夜兩人也不轉身出門,也不重新進屋,頗窘迫地僵在門口。
女生猶豫半晌怯怯開口:“……不太方便,我還是回去吧……免得……室友還給我留門。”
“打電話讓她鎖好門不就行了么。”亞彌不解風情繼續支招,“洗漱用具有新的,睡衣我可以借你。”
喬綺似乎有點明白過來,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被夕夜打斷:“嗯,那好吧。”
季霄微怔,抬頭望向夕夜,見她正俯身換室內鞋,風間的動作比她稍慢。
亞彌找到了中學時學農外出合宿的興奮感,蹦蹦跳跳地跑進季霄房間翻箱倒櫃去找睡衣,沒過一會兒還真的捧出兩套分給兩個姐妹:“夕夜穿我的衣服說不定會嫌小,喏,這套給你,這套我穿特寬鬆。”
季霄插話道:“她平時老用我們這兒的洗衣機,洗完了衣服又總不記得拿走。真受不了。”
“好像給你添了多大麻煩似的。”亞彌沖他癟癟嘴。
“衣櫃本來就不大,給你佔了三分之一。”
兩人語速都快,客廳里一下子彷彿熱鬧了起來。
待眾人輪流洗過澡準備就寢,亞彌像個小家長似的胡亂安排一通,心滿意足地回了房間,喬綺已經躺在床上,臉被被子捂住一半,眼睛彎在沒被遮住的另一半對她說:“你家季霄肯定最近才曬過被子。”
亞彌鑽進去,也模仿喬綺的姿勢,聞見了太陽的味道:“他挺有收拾的。”
“這麼好的男生不多見,你可得把他看牢。”
“天天看着呢,能看不牢嗎?除非風間橫刀奪愛,那是取向問題,我只有祝他幸福了。”
“別開玩笑,你沒看出來他和顧夕夜有點苗頭么?”
“夕夜?”亞彌一愣,轉而像聽笑話似的樂了,“怎麼可能!他們倆要是互相有意思,早在高中時就會在交往了。當年朝夕相處都沒擦出火花,現在這麼偶爾見個面吃頓飯能燃燒出什麼激情?夕夜都有風間了,風間也那麼好。”
喬綺完全蒙頭躲進被子裏,壓低聲音:“可他倆看上去感情不好欸,一晚上都沒說幾句話,而且,剛才你一說讓他們睡一起,顧夕夜臉紅得都能站在路口攔截車輛了。”
“不會吧。他們都是大人了,交往也那麼久了,又不是高中生談戀愛。再說夕夜後來不是又果斷同意了嗎?”
“所以我才說她喜歡季霄啊。你仔細想想,她同意是不是在你說把睡衣借給她之後?”
“嗯,好像是啊,但那有什麼……”
“傻瓜啊你,她那是誤會了你和季霄,在跟季霄賭氣哦。”
亞彌在被子裏和喬綺大眼瞪小眼,使勁眨了兩下眼睛。
喬綺又說:“然後呀,季霄還很唐突地插進女生的對話里,故意說明你和他沒有同居,只是你借他洗衣機。對吧?”
亞彌又眨了兩下眼睛。
“後來顧夕夜知道誤解了,但又已經答應留下來,騎虎難下,表情相當不自然的。”
“……我都沒看見。”
“你忙着和季霄嘻嘻呵呵去了,哪顧得上看她。”
亞彌雖然對喬綺的話將信將疑,但已經感到危機四伏:“那我怎麼辦啊?”
“所以讓你看好季霄啊,以後盡量少讓季霄和顧夕夜見面。”
亞彌神色凝重沉默許久,方才感到被子裏氧氣稀缺,把被子掀開至胸口,大口呼吸兩次,平靜之後又忽然笑起來:“那風間和夕夜這時候在房間裏豈不是很尷尬?”
“你還笑得出來?還有心思笑別人?神經是麻繩編的啊?”喬綺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這種時候應該制定個防守計劃了吧!”
沒有人能夠阻止愛情的發生,就像沒有人能夠挽回愛情的消逝。
更讓人無能為力的是,你所以為的深情也許從不是真實的。
深秋的公園鋪滿了梧桐落葉,視野被染成金黃色,陽光把微微顫抖的眼睫陰影投在臉頰上。
夕夜合上眼帘,聽同伴們踩過落葉發出的簌簌聲,眼前一整片耀眼的紅。
“困了么?”
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風間是在問自己,夕夜睜開眼笑笑。
“你昨晚幾乎沒怎麼睡吧?”男生臨着她撐地坐下,伸過胳膊墊在她的頸部和樹榦之間。
女生順勢向他的肩微微靠過來:“我習慣一個人睡。你倒是睡得很踏實。”覷眼看見亞彌正在把野餐的食物一樣樣從包里取出往外擺,“她到底帶了多少吃的啊?”
風間“噗嗤”一聲笑:“都是季霄背來的,她哪兒出了力!”
夕夜把視線偏轉一點,季霄袖子挽至小臂靠上的位置,時而屈膝幫亞彌擺放東西,卻從不彎腰。
他走動在太陽直射的區域,因此眼睛眯成縫,微蹙着眉。又仔細一想,沒有陽光直射時,他也常這樣蹙着眉,否則便是繃著臉不說話,好像對面前所有事情都不擅長卻要硬着頭皮來處理,總感到十分困擾十分苦惱十分不情願,眼睛裏寫滿七八歲小男孩的那種執拗。
夕夜從來不知道,在別的女生眼裏所謂的“酷”從何來,反而總覺得季霄很小很傻很可憐。
雷同的場景變了個平行蒙太奇戲法,把思緒帶回了高二外出學農的時候。
有一天全班徒步從學農基地走去附近的生態村摘菜,中午學校的巴士運來盒飯,女生們受到照顧,擠在車裏吃。男生們露天端着飯盒要麼站着吃,要麼席地而坐,可不巧是大風天,儘管努力背向風,還是免不了吃到‘沙塵拌飯’。
那時的夕夜不經意抬頭,隔着車窗玻璃在人群中看見季霄。
其餘人都不時轉圈以應對難以捉摸的風向,笑着鬧着大聲嚷着,對腳邊的瓜果蔬菜表現出好奇,個別不安分者端着飯盒便追打起來。例外的只有季霄。
新涼出國交流,顏澤失憶,夕夜又和他為了顏澤翻了臉互不理睬,於是原本算得上班級核心小集體中核心人物的男生,少見地變得形單影隻。
一個人站在距離大多數男生五六米的遠處,無論風向怎麼變化都巋然不動,眉間擰個疙瘩,露出倔強又苦惱的神色,埋頭往嘴裏數乾淨飯粒。
不知怎的,夕夜有點心酸,忘了他曾經怎麼冤枉自己,此刻只想叫他進車裏來吃,又想起自己沒有這種立場,喊出聲只會惹人笑話,然而懷着無能為力的心情繼續看他,似乎又更加心酸。
再仔細一點觀察,身型怎麼能那麼瘦,膚色怎麼能那麼蒼白,孤零零的姿態讓人不知從哪兒開始關心才釋懷。
兩個女生很快吃完,起身把空飯盒放在指定地點,結伴去水池邊洗手。
夕夜低頭時用眼角餘光一掃身旁的兩個空位,又動了叫季霄進來的念頭。這念頭獨自與許許多多顧慮相抗衡,成了反覆的拉鋸戰。
男主角大概想都沒想過,哪個角落的哪個女生腦迴路拉幫結派各自為陣,由自己在哪兒吃飯引發了激烈的思想鬥爭。
幾天以後偶爾回想,女生也覺得是不足為道的小事一樁,小得幾個月後甚至徹底想不起。
但幾年後同一個人同樣的張望將她拽回曾經,一切都歷歷在目,一切都讓人難過。
沒有做錯什麼,卻總想說對不起。
不明白是為什麼。
身影移動到何處,目光焦點便跟隨去向何處,風間不是沒覺察,他不知道該怎樣挽留,就像不知道怎樣挽留過去所有離開自己的人,父親,以及夏樹。驀然抬頭,秋日的天空一碧萬里,綿延無際的蒼綠樹葉間漏下跳躍的陽光,桂花被夾在風中,落在夕夜纖薄的后肩。明明是和暖溫馨的畫面,卻讓人想起感傷的斷點。
和夏樹是坐在大學校園風景區的長椅上分手的。同樣是落英繽紛陽光明媚的日子,當時並沒有覺得痛苦和依戀,內心平靜如鏡。夏樹說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風間也沒有提出反對。
初中時在補課班一見鍾情,卻因為夏樹父親工作調動兩人天各一方,無法得以成全的悸動過度誇大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本不是完美的人,卻因相思漫長幻化成完美,結果愛慕的也不是對方,而成了自己的想像。
如果高中重逢時沒有決定交往,最初那驚鴻一瞥很可能成為貫穿一生的美好回憶。
可現實卻殘酷地讓一對情侶各自意識到對方和自己心目中那個人有多大差異,不是粗心與大度所能掩蓋。
“樂觀地說,總算成全了一個夢想,哪怕這夢想和自己預期的不一樣,總好過陷在遺憾里不能自拔。”
猶記得夏樹說這話時漫不經心的口吻,也記得自己當時感覺到彼此的心理距離漸漸拉開,卻壓根沒體會出痛徹心扉的憂悶,就像看見與己無關的電影片段中令人懷念的風景漸漸遠去。
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風間被大雨困在便利店門口,積水的地面反射的車燈光有節律地刺激着眼眸,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向明晃晃的店內,夏樹穿着松葉色的裙子、紅色睡褲和白色羽絨服,一身滑稽行頭,不協調地出現在貨架間。眨眨眼睛,她便消失了。
再眨一次眼睛,眼前陡然一片空白,耳畔響起自己曾經在這家店對夏樹說過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店裏請來的迎春吉祥物。”
再次轉向店外街道時,瞳孔前已蒙上一層霧氣。
原來悲傷濃縮成左胸腔里一個滾燙的球體,徹底取代了心臟,所以才感覺不到心痛。
“季霄,你跟我去那邊走走。我有話跟你說。”亞彌鼓着臉,把手插在衛衣口袋裏,又把手肘橫向撐起來,看起來像叉着腰。
男生注意到她的虛張聲勢,以最快速度配合她把零食歸攏收拾好,幫她多拿了件外套,趕上來。
“怎麼了?”
“我跟你說啊,你以後別像蝴蝶似的在夕夜周圍繞啊繞了!”
“噗——”男生不管她發火的原因,先笑起來,“我哪裏像蝴蝶?”
“說像蒼蠅你樂意嗎?人家有男友的好吧,什麼時候輪到你獻殷勤了?”
“你幹嗎飢不擇食啊,什麼樣的醋都亂吃。”依然笑着。
“……我沒有吃醋!哎——我懶得跟你說。反正你和夕夜就是太不像話了!把我和風間當作空氣啊!”
女生越是生氣,男生越把她的反應當有趣。
“夕夜和我從高中就是好朋友,她又沒有家人,我就像她的家人,我能對她不理不睬嗎?你乖一點啊。”
“別把我當小孩了!喬綺說男女生之間沒有好朋友沒有好兄妹,只有男友女友和曖昧對象!總之我不許你再搭理顧夕夜了!”
“又是喬綺。”這才斂起笑容,“你也有點主見好么?老聽她挑撥幹嗎?”
“喬綺才沒有挑撥!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我給你帶的咪咪蝦條都被你拿去討好夕夜了!”
“……就為了個蝦條……你要這麼較真我就沒辦法了,哪有這樣無理取鬧的。”
“光是我較真?生氣了你不可以哄一下嗎?就知道狡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