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花妖

引子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闕;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一、花奴

花奴瑾初小心翼翼地抖開手中那一捧蜜色的翅膀,放在溫柔的陽光下任這微微的風吹拂晾曬。那些翅膀各異,長短不一,可是都是薄薄的一張,放在空中對着光線那麼一瞧,彷彿蟬翼一般透明薄亮。碧血宮主總是吩咐她在陽光溫柔的時節里,拿出那些御風族的花奴們的翅膀,翻曬一下,免得被細小的螞蟻或者蟲蝥駐了去。

在碧血宮主的花圃中,她們是負責花朵生長和繁衍的花奴。御風族的花奴們每日進進出出,在宮主的門廊里唱個喏,領一對這樣蜜色的翅膀,撲騰一下飛上天空,在諾大的花圃中忙碌地傳粉采蜜。這時候花圃中總會聽到些細細碎碎的笑聲,宛如紡織娘在牆角的低吟,或者叫天子在空中的歌唱。瑾初甜蜜地回想起那些笑聲,微笑的在回憶中陶醉起來。傍晚時分,她們便會從花圃四周雲集而歸,仍然是在宮主的門廊中,在瑾初美麗微笑里把翅膀放回原處,印上香甜的沾有花蜜的指印宛然離去。

什麼時候,她也能象御風族的花奴們一樣戴上這樣蜜色的翅膀,前去花圃中採摘花粉呢?瑾初望望自己孱弱的身體,臉色一白,心口一陣絞疼。碧血宮中有一個奇怪的規定,頭頂沒有花瓣印記的花奴,是不允許發放翅膀去採摘花蜜的。瑾初生下來的時候頭頂一片紅光,據說花圃附近的石楠花因此而變成血紅的一片。

碧血宮主見她憐惜可人,便留在身旁,在這諾大的園中,做個小小的花奴,負責瑣碎事宜。

風輕柔可愛,拂過她的發稍,傳來花粉的香氣。她掂起腳尖朝風向輕輕嗅過去,隱約有幾種花朵糾結在一起飄出來的香味。木槿、石楠、紫蘇……飄在碧血宮的空氣之中,越發顯得可愛了起來。

整個碧血宮,分佈着一個花界最大的花圃。東南苑採光充足,種植着一片喜光的花叢。西北則相反。碧血宮中,分為兩類花奴,御風族和醴釀族,前者負責採摘花蜜傳粉,後者則負責將御風族的花奴們採集回來的花蜜釀成甘醴,供宮中的大小花奴們享用。這兩類花奴的額前,有兩種不同的印記加以區分,御風族的花奴們善於飛翔,手臂柔軟而富有彈性,額間便有一枚兩隻手臂伸展成的曲線的圖形,淡淡的,閃着鵝黃色的光。而醴釀族的花奴則正好相反,兩隻手臂交握在一起,形成淡藍色的光澤。她們低頭的時候,額前的光總是溫柔地印在旁邊的花叢之中,好看極了。

惟獨瑾初一人,額頭上什麼印記也沒有。這着實是一件讓人奇怪的事情。她低頭看着腳下那條潺潺的流水,那是從明月山上最聖潔的雪融化而流下的神水,被宮主用來澆灌花圃,當然也做飲水造飯之用。她的臉孔在流動的水中變幻着不同的影象,有些可怕地歪斜着,彷彿美麗的臉孔沉浸在水底,任流水在她的臉上緩緩衝刷。她俯下身子,用大葉蓮的花瓣從清澈見底的溪水中取出一些,汲來拍在臉上。水清涼涼的,在她如雪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透明的水漬。

微風很快將她臉上的水珠兒吹走。她抬頭看看天,是收起那些蜜色翅膀的時候了。

宮主前往靈山出遊,這諾大的宮殿空蕩蕩的,只交給她一個人掌管。碧梧娘娘——也就是碧血宮的主人臨行前交給她一枚花瓣。她囑咐說:“若是有急事,便把花瓣拋向空中,我自會趕回來。”

瑾初點點頭,將花瓣藏在衣衫之中。

現在她取出這枚花瓣,握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攤開了看。那是一片玉蘭花的花瓣,不知道宮主在什麼地方採摘而來,那片花瓣摘下許久,仍然是鮮嫩得彷彿白玉一般,還淡淡地散發著香氣。不急細想,那輪日暈已經遲遲移至牆根處。她匆匆收起花瓣,捧着那些蜜色的翅膀,向宮內走去。

二、花妖

宮主的住所建造在一片綠色梧桐深處。曲曲折折的石子鋪成的小路自花圃的那一頭延伸過來,綠色蓊蓊鬱郁的,隨着日暮而逐漸加深起來,形成一種暗淡的墨綠色,獨自走近,會有些驚悚地嚇人。

瑾初把那些翅膀擺放妥當,沿着這條曲折的小路走進去。她的手中捏着那枚玉蘭花的花瓣,四處張望。奇怪的是,宮主的住所附近並未種植玉蘭花,整個花圃中,她還不曾發現這種花的影子,畢竟,還不是玉蘭花開花的時節。

她低頭暗想着這枚玉蘭花瓣的由來,沒來由的,卻細細密密地嗅到一股玉蘭花的香氣。她順着這越來越濃的香氣往裏尋去,走近了,卻是一座宮主用來拜祭的神龕,中間供奉着水月觀音的佛像。凝看時,那水月觀音的眼裏似乎含着淚,瑩瑩的閃亮。香氣便是從佛龕中一縷一縷得冒了出來。

瑾初好奇地一伸手,滴答一下,那尊佛像居然掉下淚來,冰涼涼地滴在她溫熱的掌心上。她駭了一跳,向後退了一大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一顆晶瑩的眼淚滴在她的掌心中,迅速地蒸發,發出輕微的一聲,便化做白霧消散了。

“瑾初!你在此做甚!”一個嚴厲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了過來。碧血宮主不時何時已經回到了宮內,一襲青衣飄飄而至。

那副水月觀音不知為何卻變得盈盈若涅盤一般,恢復了平常的姿態。瑾初驚嚇地縮回手,將那一抹淺淺的白色抓在手心中,雖然濕蠕蠕的,卻有些涼涼的快意。低了頭,匆匆從宮主身邊經過,也並不解釋,只低低得說了一句:“奴婢來放置蜜翅,按宮主吩咐已經涼曬妥當了。”

“哦。”那名喚碧梧的宮主點點頭,怒意稍緩,眉眼細細地掃了一眼,“這是佛家清修之地,今後沒事不必來這間屋子,可聽明白了?”

“是。奴兒明白了。”瑾初垂目道。

“你且隨我來。”碧梧沉吟了半晌,領着她走出碧血宮宮殿,向南面那些花囿中走去。碧梧青色的衣衫在瑾初的眼前緩緩游移,四周是鮮艷的花朵,周身還瀰漫著花朵的芬芳,此情此景讓瑾初沒來由地覺得異常熟悉,彷彿、彷彿多年之前也隨着宮主夢一樣輕盈的腳步,這樣緩緩朝前。

花囿當中站了不少靜默的花奴,她們圍成一個圓圈而立,表情黯然。中間的土地上橫躺着一名死去的花奴,她的身下用鮮花和香草鋪了厚厚的一層,頭頂戴着一枚花冠,奼紫嫣紅,也算是其它的花奴們對她最後的裝扮。

一般來說,花奴們的壽命很短,只有短短的二十年。一旦她們失去了身為花奴的本領,飛不動了,釀不了蜜了,便會垂垂老去,最後走向死亡。每一名花奴死後都必須由碧血宮主親自舉行葬禮,命人將她安葬。否則她的靈魂會變成孤魂,遊離在花界之中,一旦心有戾氣,便會變成花妖,破壞花界的生長繁衍。而被安葬的花奴們,軀體會變成養料繼續肥沃這塊芳香之地,靈魂則被靈山聖母收去,做下一次的輪迴之用。

花奴們自動讓出一個空當,讓宮主主持葬禮,那些捧着朱漆皂盒的花奴們紛紛垂下頭,高舉着手中的祭品,躬起了身體。碧血宮主在圈外站定了,微微喘了口氣。瑾初站在她的身側,注意到她的表情非常痛苦,彷彿死的是自己的親人一般,擰着眉頭,捂住胸口。她喃喃地說著一句話:“一千年彈指即逝了。”

語畢,碧血宮主突然飛身而起,衣袂飄飄,長袖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這長長的青衣從祭酒的罈子上拂過,從花瓣制的糕點上拂過,便嚷聲念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闕;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青袖再舞,漫天花瓣凌空而下,飄搖曳曳。

她手中那枚碧綠色的戒指散發了一圈光的漣漪,柔柔得映在死去的花奴身上。她們都可以看見花奴的魂魄從身體中淡淡遊離出來,向著靈山的方向,飛了過去。而那名花奴的屍體,也在地下開始隱去。漸漸地開始融進了這碧血宮的土地之中,化為花肥了。

空氣中的香味越發濃重了起來。

碧梧一臉倦色地飄下了地,一把抓住瑾初的手,低聲道:“扶我回宮。”

“娘娘,你沒事吧?”瑾初握着她的手,感覺到一陣涼意襲來。

她揮揮手,搖了搖頭。

碧血宮主每舉行一次葬禮,便會閉關三日,修身養性。瑾初將她扶至房中,便聽她低聲吩咐道:“出去便替我闔了門,三日之內不必打攪我。”

“是。”瑾初點了點頭,緩緩退了出去。月色漸濃,夜露之中依然散發出濃郁的玉蘭花的香味。她一時好奇,仍然走到傍晚路經的那間屋子,推門而入,仍然是那幅水月觀音的佛龕,在月光下泛着皎潔的光。

她攤開手手掌心本是白色的一點水氣,現在居然變得紅了,鮮血一般。瑾初驚異地“呀”了一聲,手不自覺碰倒佛龕前的一座燭台,那鑲有水月觀音畫像的佛龕便“吱呀呀”一下開了一道只容得一人進出的罅隙。那玉蘭花的香味,便是從此地傳出來的。

居然有這樣一處暗道!

瑾初定了定神,握緊了手中的那一塊血一般的印記,手心中開始隱隱作疼,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她向裏邊走了進去。

那條暗道窄而深,曲曲折折的,瑾初在黑暗中摸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耳邊便響起了潺潺的水流聲,眼前依稀能窺見一絲光亮。站定了,還能感覺得到絲絲涼風襲來,吹在臉上拂着發稍,好不舒服。再向前走兩步,那玉蘭花的香味就更濃郁了,並且其中還夾雜着微微怪異的味道。待她鑽出暗道,重新站在柔軟濕潤的土地上時,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呆了。

面前是一片巨大的花叢,花朵碩大無朋,幾乎可以把弱小的瑾初包裹進去。在這從盛開的玉蘭花之中,她意外地發現了一株石楠,鮮血一般的花瓣緊緊地包裹住花蕊,那怪異的味道便是從這裏飄散出去的。她的手心一熱,手中的疼痛略略加深了起來,那紅色的一塊印記開始瑩亮起來,幻出一大片紅色的光,將她面前的這株石楠全部籠罩了進去。

漸漸的,石楠花的花瓣一片一片裂開,露出裏面一個蜷縮着的花奴來。

瑾初嚇得輕輕叫了一聲,大着膽子碰觸了一下她的身體,卻發現她早已死去多時,身體都僵硬了起來。轉過一個角度,瑾初這才看清楚了那名花奴的臉,她蒼白的臉上張着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珠,像是死不甘心的樣子,最讓瑾初疑懼的是,那名死去的花奴,居然和自己的長相一模一樣!

為什麼宮主會把她的屍體藏在石楠花中,而不行葬禮?難道宮主想讓這花奴的靈魂永世不得超生么?

“花、花妖。”瑾初結結巴巴地嚷了起來,想起碧血宮中那個關於花奴死後不被埋葬的傳說,她拎起裙擺正要跑開,突然見一隻手從花叢中伸出來,粗大的指節,寬厚的手掌,瑾初看得分明,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的模樣。

“血笙!”那個男子驚叫一聲,看向她和那女屍一模一樣的面孔,緊緊抓住她的腳踵,再也不肯放開。

瑾初“呀”的一下尖叫起來,大聲說道:“你放開我!放開我!”

那名男子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風塵僕僕,鬢角露着一絲花白,顯然是上了年紀。可是這碧血宮中,並未有男子出現過,他又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呢?儘管他力氣很大,可是瑾初絲毫感覺不到他的身上有碧血宮的花奴們特有的仙氣。難道說他只是一個凡間的普通人嗎?

想到這裏,她稍稍壓下驚異,停下來注視着那名中年男子。只見他眉粗眼大,一副粗俗的樣子,可是細觀之下又透着一絲儒雅。

“我不是你要找的女子,她在那裏!”她似乎想到什麼一樣,指了指石楠花叢中的那具女屍。那個男子逐漸放鬆了手,只朝那邊瞅了一瞅,便看見紅色的一抹裙角,想也不想,便痛哭着奔過去。

果然,那具女屍四肢僵硬,面目蒼白,觸上去冰涼而毫無生氣,卻不是血笙是誰?

“血笙!”這個男子抱着那具女屍痛哭起來,如喪考妣,彷彿要將心肝兒肺都哭將出來。

“大叔……”瑾初瑟瑟地叫了一句。

不料那男子頭也不回,一聲喝道:“你跪下!”

她來不及問為什麼,卻抱着一個彷彿是早該如此聽他的話的念頭,一聲不響地跪了下來,

“她是你的母親。”他暗自擦了眼淚,長嘆一聲,悲戚道。

“母親!”她驚訝得呼了出來,一雙美目直盯了那具暗暗發紅的女屍,覷着她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容貌,怔怔發起愣來。

月光皎潔得映射在碧血宮的每個角落,淡淡的如同籠着一抹輕紗。那名男子面着月光,背對着瑾初,淡淡道:“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慢慢聽我給你解釋吧。”

三、往昔

碧梧待瑾初離開,“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剛剛埋葬花奴的儀式要耗費她不少的靈力,卻不曾想這一次居然心下暗暗做疼,彷彿有有不祥之感兆。正待暗自運氣,她耳畔彷彿聽見一聲“吱呀”的開門聲,從不遠處傳來。

月光透過朱漆的窗楞,靜靜得照射進來,如水一般。這靜謐的夜色中,也許沒什麼好擔心的罷。瑾初大概是開門,逕自去睡了。

她這樣想着,便凝神作法,吐納運氣,從胸臆之中喚出一口真氣,然後緩緩將這口真氣提至嘴邊,一陣碧光過後,從她的口中吐出一枚帶着血絲的碧綠色的珠子,圓潤卻無光,倒像是那血氣把碧綠色的靈氣給壓制住了,不得放彩。

碧梧一見那血氣,便愣了許久,元神珠懸在空中緩緩移動,越來越暗。

難是前幾日擅自下凡,沖了仙氣之故?

想到這裏,她又一口鮮血噴薄而出,當下收斂心神,從指尖幻出一抹微綠色的光,將那枚珠子包裹住。那元神珠包裹在一小團綠色的光環中,不斷在環中跳躍翻騰,滴溜溜地旋轉,隨着碧梧靈力的加重,越轉越快,終於那些紅色的血氣,因為元神珠旋轉之間離心力的加大,而被一下甩了出去,跌在地上,變成一灘猩紅的血跡。

那枚珠子也因而變得碧綠瑩潤起來,在空中發著幽幽的綠光。

碧梧舒了口氣,指尖一點,元神珠便緩緩地飛入口中,滑了下去。

剛剛從凡間回來,靈力不知不覺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她對花奴們謊稱是去靈山聖母之所,實際上是去見了一個人。

碧梧想起這個男子的時候,心中總會有一種痛快的竊喜。為什麼凡間的人要在生與死,愛與恨之間糾纏不清,猶如三千煩惱絲,剪不斷,理還亂。有的人愛的是錢財,有的人愛的是美色,凡間的俗世之人總是窮盡其一生的時間去追求自己的喜好,何嘗知道,錢財身外物,美色水中花。不過既然身為凡人,她自有他致命的弱點在手,也不愁此人不為己所用了。

碧梧一邊打坐調息一邊想起20年前自己做過的一件得意的往事,回想起來,當真是運籌帷幄,計劃得當。她得意得在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慢慢得合上了眼睛。

一千年前,靈山聖母收了兩名大荒之中的孤女為徒,教習作法,命她們呆在碧血宮中,好生修行。待千年之後,她自會在二名孤女之中挑選出優秀者,稟明王母,賜其仙碟一尊,位列仙班之上。

那兩名孤女,一名喚做碧梧,一名喚做血笙。這碧血宮的名字,便是從她們倆的名字中各取一字,組合而成。碧血二字,也暗含純潔善良之意。靈山聖母這一番苦心孤詣,倒是在前九百年間讓這對親密無間的兩生花互相修行,一心向善。

???碧梧想起百年之後靈山聖母便要在血笙和自己之間選擇一人放授仙碟,便飲食難安。她想着自己千年來兢兢業業的道行,想着碧血宮中年復一年的枯燥生活,不由起了歹念。究竟如何能想一個法子,讓血笙失去和她競爭得道的資格呢?

“碧梧,我欲往人間修行行善之法。忍人所不能忍者,善人所不能善者。你可願和我同去?”血笙吟吟看着她笑。血笙喜着紅衣,和碧梧站在一起,亭亭似一支薺荷,粉嫩嬌妍,而碧梧一身青衣,素凈的裝扮,倒像是十里荷花中無窮碧綠的蓮葉了。

“千年修行的日子就要到了,我看咱們還是分開修行吧,也好分個高下,讓聖母好稟明王母娘娘。”碧梧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一個人去了。”血笙點了點頭,獨自前往凡間去尋覓可忍性行善之所。

???碧梧悄無聲息地按着一朵灰雲,跟在血笙的身後,看她如何修行。

那是一畦整齊的花圃,芳香四溢。掩卷了柴扉向里瞧去,露出裏面奼紫嫣紅嬌蕊.難見的牡丹珍品葛巾,吐着濃艷的花蕊,團團開了,半掩在綠葉之中,倒象位嬌羞的小娘子。還有那粉嘟嘟的繡球花,一茬開了個遍,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一簇簇喜幸的樣子,趕着趟兒似的。碧梧斂氣在眉目間化了一道仙氣,張眼望過去,只見牆角處開着一株紅艷的石楠花,高大錦簇,隱隱似於這些凡間的花束不同。她心下暗道:“這便是血笙了。”於是隱去身形,躲在暗中遠窺。

那花圃的主人競是名年輕的男子,眉粗眼大,粗鄙中帶着一絲風雅,想來是常年伺養這畦花圃,染了些雅昵的習氣。只見他一來便直奔那株牆角的石楠,邊撫弄,邊修剪。口中還不停喃喃自語道:“小生種了這麼多年的石楠,還從未遇見過如此珍品!石楠呀石楠,你可是花仙轉世了,前來遇我這凡間俗人的么?”

碧梧留神看,只見那一株石楠微妙地聳動了一下,原本白色的花瓣變成淡淡的紅暈。而且越發美麗明艷起來,從花瓣中由外向內,顏色慢慢加深了起來,好象一位情竇初開的女子,紅着的雙頰。她心下驚訝,卻小心得捂住了自己的嘴,當下屏氣凝神,不讓一絲仙氣飄過去。且聽那男子再說什麼。

只聽的他繼續說道:“石楠啊石楠,你是不是也感受到我的精心栽培,有意化成花仙,前來與我有一段姻緣么?”

花圃附近的花朵都應聲而聳動,花瓣與葉片之間簌簌得響,彷彿通靈一般,興奮起來。

碧梧見化成石楠花的血笙只在風中微微擺動着枝葉,仍然是風華絕代,美艷無雙。她眉頭一皺,心中暗生一計。只盼望午夜十分快些到來,她也好施展法術,讓這個男人為她一用。

她轉過頭,瞥見屋內供着一副水月觀音的畫像,便悄悄躡了陣風,藏進了畫中。

黃昏已近,便是掌燈時分。碧梧一直暗自窺着那男子坐卧不安的樣子,捧着一本《花經》,在燭台下吟吟念誦,只不過看來看去,仍然是看着那一頁石楠篇,上書曰:石楠,又喚紅葉石楠,互生葉片,喜溫潤,初夏開花,團簇而實。

碧梧見他這等陣仗,心下明知一切。幻出一抹風,將那男子桌前的燭火熄滅了去。

那男子一驚,黑暗之中只聽得一個聲音隱隱道:“大膽凡人!竟敢對花仙心存歹念!”

他抬頭一看,只見牆壁上的一尊水月觀音的畫像不知何時冒出隱隱的銀光,那觀音口中微動,似乎剛剛那句話,是她說出來的一般。

男子慌忙下跪,口中嚷道:“小生張硝,確實愛戀石楠花仙,還請觀音娘娘成全!”

碧梧暗笑,仍然故做威嚴地道:“人仙不可通婚,此為大忌,你可知道?”

“小生知曉,還盼觀音娘娘指小生一條明路,全了我的一番苦心孤詣,日後小生定當早晚三柱香供奉娘娘!”

碧梧道:“你且讓那花仙獻出原形,在她每日午夜吞吸吐納之時,將她體內一顆紅色的元神珠奪了,藏於我這凈瓶之中,我定當在暗中助法,讓你玉成此事。”頓了頓又道:“你且過來,我授你幾道妙法,包管這元神珠穩當奪到手。元神珠一失,她便於凡人無二,你們即便結合,也不觸犯天條。”

張硝慌忙謝過,將碧梧這一法兒牢牢緊記在心。恍惚之中天邊已大白,他匆忙拾綴了衣物,又匆匆跑出去看他的花圃。如他所想,那株石楠開得更加繁盛蓊鬱,見他到來,微微抖着葉片,似在傾訴一般喜人。

他先鞠一禮,明示道:“石楠仙子,小生張硝昨夜經觀音大士指點,得知你我有一段俗緣,還請仙子獻身一見。”

碧梧暗中觀察着那株石楠的反應,果然它的葉片微微一顫,彷彿知曉什麼一般,在花團上幻出一張人的臉,那雙眼睛滴溜溜四處查看,盯住了碧梧藏身之處,碧梧趕緊撤了法力,縮於牆中,隱去了身形。只露着一雙耳朵變成窗楞的模樣,貼在牆上,且聽他們說什麼。

只聽得那石楠花幽幽一嘆,彷彿西子捧心時的疼,鑽到張硝的心裏,卻有一百個一千個不忍。血笙道:“你我雖有一段俗緣,可是……也罷也罷,我便現下身來,與你見上一面。”

只見漫天花瓣紛紛下落,如花雨飄零,瀟瀟洒灑。張硝一時間被這風逼得睜不開眼,直到風停,才睜開眼睛,看見一位紅衣女子立在石楠花所在的牆角上,朝他吟吟一拜。

那女子粉頤朱唇,眉如黛畫,眼珠流轉,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段風流妙處,難以用言語形容。她輕啟櫻唇,聲音宛若嬌鶯出谷:“見過公子。”

碧梧深知自己的計謀得逞,只等午夜時分,看他如何行事了。想到這裏。便悄然化為一陣風,散去了。

碧梧回憶到這裏,窗邊突然閃過一抹紅色的身影,她喝了一句:“什麼人!”便急忙追了出去。只見一抹紅色的霧靄倏得一下從天邊掠了過去,登時不見了蹤影。

她站在原地,愣在當場說不出話來。卻覷見旁邊供有水月觀音的屋子,門庭大開。

四、決絕

瑾初跪在地上,繼續聽那名神秘的男子說著關於自己身世的故事。

那名男子頓了頓,繼續說道:“那名觀音大士在暗中指點我去偷石楠花仙的元神珠,當時我只想和仙子有一段情緣,卻沒有仔細想一想,如果是真正的觀世音,如何會引誘我做出此等偷盜的事情!”他面露愧意,哽咽道:“你的母親,也就是石楠花仙,她當夜化做人形吞息吐納之時,我用那假觀音的法子,偷得了血笙的元神珠,並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瑾初不解,插口問道:“什麼叫夫妻之實?”

男子搖搖頭,說道:“你年幼無知,這等俗事以後必然知道。血笙雖然身為仙人,卻也暗中愛戀於我。我將她的元神珠藏於觀音的凈瓶之中,仔細不告訴她,怕她知曉了之後又變成仙人離我而去了。一年之後,我們生下了一個女兒,粉雕玉琢得可愛,那樣貌簡直和血笙一模一樣。誰知有一天她突然心口疼,口中直嚷着要回去,不斷地說著胡話。我害怕她的元神珠離身久了,會有災病,便匆忙跑去水月觀音畫像前,想向觀音索取元神珠。誰知那副水月觀音居然不見了蹤影,待我回頭去看望血笙的時候,她和襁褓中的女兒,也一併消失不見了。

“我苦尋了她們整整二十年,終於在前幾日澆灌園子的時候被一位仙人指引,讓我前來靈山腳下的碧血宮中尋找。我從東南面攀爬着石壁進來,卻發現我的血笙已經死去多時了!”

說到這裏,張硝放聲痛哭起來,讓瑾初心裏酸楚,也不免滾下淚來。難道說,面前這個粗鄙的中年男子,便是他的親身父親么?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上面仍然是一點印記也沒有,這莫非證明了自己只是凡間的生命,絲毫沒有仙氣?

她想到這裏,便篤定了主意似的,輕輕的喚了一句:“爹……”

張硝聽着這麼多年來的一句心中渴盼已久的話,抱着血笙的屍體,禁不住老淚縱橫,憑楦涕泗起來。

“好一個認親的場面!”碧梧沿着暗道一進來,便發現張硝和瑾初在一起失聲慟哭,張硝的手中抱着她隱藏了二十年的屍體,這一發現讓碧梧又驚又怒,驚的是這個凡人居然能夠脫離她的控制找上碧血宮來,怒的是自己千年的修行即將圓滿,這一鬧自己的仙碟也許在頃刻間便灰飛湮滅了。

“娘娘……”瑾初見碧梧怒氣鼎盛,不免心下害怕,更加朝張硝靠了過去。

“瑾初你過來!”碧梧喝道,一指青光,直逼向張硝的方向。這一指里含着怒怨憎恨四種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強大的厭惡之氣,直衝過去。如果張硝被這一指點中,便會當場氣絕而亡。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天邊飛過來一抹紅色的影子,一道怒叱將那怨氣化得散成片片黑色的霧靄,遠遠落在了別處。

那抹紅影剎時停住,浮在空中,竟然是個半透明的影子,有影無形。

“血笙……”張硝驚叫一聲。

原來碧血宮中的規定,是死後的花奴包括宮主在內一定要進行埋葬,死後魂魄才能安然逝於靈山聖母之所。而碧梧為了向聖母隱瞞血笙已死的事實,便將她的屍體藏在石楠花叢中,靈魂卻藏在水月觀音的凈瓶之內。適才瑾初開啟暗道之時,已經將她的魂魄釋放了出來。卻不知道,碧梧將血笙的元神珠藏在何處。

血笙不顧張硝叫喊,只發出凄厲的一聲喊叫,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毛骨悚然:“碧梧,還我元神珠!”她將雙指扣成環狀,彷彿一團火焰般的石楠花,倏然向碧梧所在的位置掠了過去。

碧梧一個旋身,青色的光芒在凝在身體周圍驟熱起來,將血笙幻出的那兩團紅色的氣流隔在身體之外,青紅兩色相遇,“蓬”的一聲裂了開來,驚得旁邊的瑾初和張硝,徑直張大了嘴。“想要元神珠,做夢!”碧梧陰騭地一笑,青光襯在皮膚上,倒有些森森的嚇人。

“爹爹……”瑾初扯了扯張硝的衣襟,這對父女在患難之中真情乍現。

張硝拍了拍她的手背,在一旁觀戰。

只見血笙的雙掌開始在咒語的作用下通透血紅了起來,像是要滴出血一樣。她的影子淡淡的,不知道為何卻有這麼大的靈力。碧梧暗忖着,也許是因為化成了花妖,妖性大增的緣故。這倒讓她不得不分出十分精神來對付血笙。

她見血笙使出生前的絕技“血掌印”,便着實留心了起來,打起精神在手中幻出一把冰晶瑩綠的長劍,那把劍通體冰潤,瑩瑩發著幽綠色的光。只見碧梧抓起寶劍,在胸前劃了一個圓圈,劍氣在空中“嗤嗤”地響着,劍道過處,留下一圈白色的霧氣,卻不散,只凝在空中變成了一堵鬥氣做的牆,將血笙的血掌印盡數擋了回去。

張硝抓着女兒的手,心中也異常為血笙所擔心起來。畢竟碧梧的靈力了得,又較血笙詭計多端,難保血笙會是她的對手。不過一抓之下,卻感覺身邊的瑾初身上愈來愈熱了起來,簡直象一團火,觸在手裏有燒灼的疼痛之感。

“瑾初,你怎麼啦?”張硝問。

碧梧一聽,忙分心留意,只見那丫頭身上紅彤異常,像是要燒着一般。

瑾初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氣,道:“爹爹,我心裏難受。”她的胸中彷彿有一團火,在五臟六腑間遊走不定,似乎要將自己燒得化了去。

血笙乘着碧梧分神的當兒,將血氣融成一團,彷彿一枚巨大的火球,朝碧梧噴射了過去。

碧梧不留神,想施展法術已是不及,只得匆匆奔向玉蘭花叢中閃避,待她回過神來,血笙又一團火球噴了過來。當下她來不及顧慮許多,只凝神作戰。

而張硝旁邊的瑾初卻渾身躁熱,欲要將自己撕裂一般,痛苦地尖叫起來。她喘着粗氣,身體漸漸變得通明火紅。從遠處看過去,她的體內有一枚紅色的珠子在轉動,珠子發出來的紅光將整個身體映照得彷彿夏日晚間天邊的火燒雲,紅艷異常。

“我的元神珠!”血笙見狀,知曉碧梧剛剛分心的原因,原來她將元神珠藏於自己女兒體內,這一名毫無仙氣的凡胎,能在屬於靈山聖地之所久居二十年而不被聖母所察。

而那元神珠頗具靈性,只能藏身於與原主人有血緣關係的依附體上。而只要遇見了原來的主人,便會噴薄而出。

“是又如何,你還想硬奪么?”碧梧一指青光,已逼到血笙面前,“嗤”的一聲,指力穿破了血笙的影子,一道青光從另外一頭鑽了出來,筆直筆直的射向了天穹。

“那麼她應該是……”血笙緩緩轉身,戾氣全消。臉上露出夢一樣的痴迷,嘴角漾着一抹香甜的笑意,她伸出手,想要去觸摸一下瑾初的臉,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她將瑾初抱在懷裏,輕輕揉着她嫩嫩的臉蛋……她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呵,只是還未觸及,便緩緩地消散在空氣中了。

瑾初“哎呀”地叫了起來,心裏硬生生覺得疼痛。她喚了一聲“娘……”眼淚便順着頰旁流落了下來,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化作青煙,瞬間便消散了。

“血笙!”張硝望着失而復得卻又再一次於自己失之交臂的女子,不由心中愧恨相加,怒視着碧梧,卻希望她能出手救一救自己的女兒。

誰知瑾初體內的躁熱也隨着血笙魅影的消失而消失,慢慢平靜下來。她正欲說話,天邊傳來一陣仙樂,悅耳非常,卻不知是何人來訪。

五、蝴蝶

但聞見空中,一陣仙樂,一個蒼蒼白髮的老婦人並着一男一女兩個仙童從天而降。老婦人鶴髮童顏,慈眉善目,不是靈山聖母卻又是誰?

碧梧和瑾初一見,便俯身拜道:“恭迎聖母!”

張硝愣在當場,也只得胡亂拜了。

靈山聖母將血笙消散的那縷魂魄收來,幽幽嘆道:“碧梧,你可知錯?”

碧梧只是低首俯就,並不回答。

“孽畜,你可知道我剛才奏的仙樂便是為了點化你而來。如是還未頓悟,就再聽一遍吧!”她揮揮寬大的袖袍,身後的兩個小童便開始彈奏起來,一人吹簫,一人鼓琴,那樂音便飄飄如線,在碧血宮中縈繞。頓時,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如燕落檐間,如蜂飛花前,泠泠兮與神明共語,恰恰兮似仙袂齊飄。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闕;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聽到最後兩句的時候,碧梧淚水漣漣,俯身拜道:“碧梧知錯了。”她心中愧疚懊惱,着實後悔。原來自己所作所為,都在聖母的法眼之下,害了血笙不說,亦害了自己這千年的道行。?

“你既知錯,便上來吧。”靈山聖母右手一攤。

碧梧抬頭便見着血笙的魂魄立在聖母手中,已驟然成了兩枚上大下小的花瓣一般,心中便如通靈一般頓悟了。她俯身再拜,將元神珠吐出,送至瑾初的口中,對她叮囑道:“這枚碧元珠生性耐寒,與你母親的血元珠相生相剋,互為陰陽。你便服下,待二珠融進你體內,你便會合了我們二人的靈力,理所當然也就是這碧血宮的宮主了。”不容她多言,仍道:“是耶非耶,宿命已定。”便自斷經脈,魂魄幽幽地從體內飛出,仍立於靈山聖母的掌中,化成另外兩枚花瓣,碧綠晶瑩得可愛。

那靈山聖母這才含笑不語,對着掌中吹了一口氣,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便從手中飛出,在花間流連不已。她們生來便是大荒山中的兩片花瓣,如今化為這蝴蝶,也好在碧血宮中,繼續採花釀蜜,繼續修行。

“瑾初,你從此便是這碧血宮的宮主了,要好生修行。”聖母說完,轉而又問在一旁傷心不已的張硝:“張硝,你可願呆在這碧血宮中種養花草,與你女兒同享天倫?”

“小人願意。”張硝忙說道,又跪下拜謁。

靈山聖母點點頭,又輕聲囑咐了兩句,便登上一團雲霧,飄渺而去了。

瑾初低頭叩拜,抬起頭來之時,額頭上已然多了一枚蝴蝶狀的印記,銀光閃閃。

她照見溪水中自己的容顏,依舊每日看着一個一個來去穿梭的御風族的花奴們辛勤地勞作。倦了的時候,雙眼有些發花,那一個個的花奴便彷彿一隻只五彩斑斕的蝴蝶,翩躚而至,闖進她的眼帘,讓她無端眼眶一熱,溪水滴答一下,圈起了一小片漣漪,慢慢地消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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