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而不漏

疏而不漏

假如讓快樂的人更快樂,痛苦的人更痛苦,那麼好男人常常贏得同情而壞男人常常贏得愛情。

在我這個年齡階段的男性,我的同齡人特別是異性往往很別有用意地稱我“你們男人——”然後抿嘴一笑嬌嗔道:“好討厭哦”!這種嬌嗔能起到一種使肌膚凹凸不平的特殊效果,所以我寧願把骨子裏並不存在的大男子主義端出來**,糾正她們應該說“你們男人”。

其實我身邊的異性有一種很奇怪的脾氣,就像長皺紋的去做拉皮,希望自己的面孔與年齡成反比,好比老太太長成女嬰狀,說到底還是心理上的掩耳盜鈴。因為她們剛巧與我相反,喜歡別人叫她們“女生”而不是“女人”。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比較理性的人,寧可做快樂地贏得同情的男人,也不願做痛苦地陷入愛情的男人,好壞倒尚在其次。然而卻又不得不把握分寸。

不記得哪個偉大的思想家說過即便是向真理的方向前進一步,哪怕是一小步,真理也會變成謬誤。同理,如果我“好”得過分,將自己逼上完美的絕境,就會被女生們在茶餘飯後的談話中榮幸地貼上“待售”的標籤,競相追逐。

為了不讓這樣的悲劇上演,我把“好”定義在明哲保身為基礎的圓滑態度上,像一鍋熬好的粥,誰都能喝上一口,但是偶爾也會有燙嘴的時候。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讀大學一年級。話說正確的理論能夠更好指導實際工作的開展,好比“三個代表”挽救了一批貪官污吏。我高舉理論的旗幟沿着正確的方向前進,十分幸運到現在依然無人問津。於是我這鍋不知是糙米還是糯米的粥也就繼續不慍不火地熬着。

一開始誰也不知道絕緣體能導電,就跟我遇到九斤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她會成為我沿着正確軌道行駛的絆腳石一樣。

那天我和平時一樣去上課。因為學校分新舊兩個校區,我所在院系的學生住在老校區上課卻要花近半小時的車程趕往瑤湖那邊的新校區。車上人很多,誰擠了誰的腰胯揣了誰的軟肋都是很平常的事兒,因此當一個有相當噸位的航母(我尋思着她寬闊的後背能並排起飛幾架F-14)踩了我一腳並含羞帶怯沖我說對不起時,我很體諒地露出個溫文爾雅的微笑,說了聲沒關係。

儘管我當時一隻手高高吊在半空中的扶手上,腳下那雙鞋象經歷了蒙古騎兵的鐵蹄,被踐踏得不成樣子,但是我想這絲毫不影響我展示我個人獨有的男性魅力。

然後我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咒罵了句“虛偽”,於是回頭搜尋聲源所在。身後的大部分同學都是我同班或者同系的。拿我的名聲在外有口皆碑來說敢那樣說我的人在我們系大概還沒橫空出世。倒是坐在窗邊的那個長發女孩讓我着實注意了一下,不過她看上去很美,屬於那種特別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女生,犯不着也不可能在我背後放槍。

可接下來旺才向我努努嘴我才知道自己錯了,猛然一驚就跟發現小龍女變成李莫愁一樣。

旺才其實叫桂旺,廣東人喜歡在名字后加一個“仔”字以示親昵,就跟劉德華老得可以做我爸了我卻還叫他“華仔”差不多。聽上去好像《唐伯虎點秋香》裏頭那條幸福到死了還有人為它賣身的狗一樣。

其實我這人挺大度的,別人說我什麼我都不太在意。再說她說得一語中的,我的確夠虛偽的。那笑容現在想來就象花生醬里摻和了些泥巴,裝的是那麼回事兒的樣子,其實怪噁心的。這種感覺有如被日寇蹂躪過的婦女還強顏歡笑地說阿里阿多。

後來我轉回頭去一想太可怕了,有人在暗中洞悉世事般把你看透,表面卻諱莫如深,如果她想對我做什麼的話,我絕對難逃魔爪。下車的時候我朝那李莫愁多看了兩眼,我保證就兩眼,可是旺才卻拉了我讓我去上課,說這堂課的教授喜歡把逮人遲到或者早退作為自己一種特殊愛好長期培養。我們私下裏一般尊稱他為“叫獸”。

當時我還沒把她當絆腳石來對待,畢竟像我這麼理智摒棄“男性本色”而置身江湖之外的人很少,簡直可以說是鳳毛麟角。一方面是由於我們系的男生向來受到的青眼比較多,另一方面我們這的女生網羅裙下之臣的手段也着實高明。所以這樣一來我的行情似乎漸漲了起來,經常會受到一些莫名的騷擾。

好象那天是晚上九點多,我做完家教回學校的路上,猛地被一個女生給攔下了,她說沒趕上最後一班車,央我帶她回去。我一看是她(可能是多看了兩眼后留下的深刻印象,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過目不忘),她似乎也意識到了是我,支吾着沒吭聲。我說上來吧,從這到學校起碼也得半個鐘頭,我載你回去。她抬起頭說了聲謝謝,那一對晶晶亮的眸子看了我一眼,然後迅速低下頭,跳上我的單車后架。

後來我想起壞就壞在那時候我又多看了她兩眼。徐志摩那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能流傳至今,我估摸着與當時那位日本女郎的殺傷力有很大聯繫。因為我當時就身受重傷,心裏想着古墓派的武功果然名不虛傳。我一邊蹬車一邊裝做漫不經心地問了她所在的院系、年級、電話等等等等,我想只要我樂意幾乎連她的身高體重三圍也能套出個大概。

不過在問起她的名字時,她在我身後半天沒應氣,要不是蹬車讓我越來越吃力我還真以為她跳車隱遁了呢。

憋了半天她告訴我她叫九斤。

這個名字好象在哪裏聽過,我想起魯迅的小說好象有個九斤老太,成天嚷着一代不如一代。

然後我告訴她我叫“溫八叉”。老媽喜歡叫我爽爽,按她的叫法我細算了一下我名字裏的確有八個叉。不過回憶起來真是種罪過,因為這樣的牽強附會反而會讓我背上冒名頂替的嫌疑。誰都知道在我之前有個溫庭筠,他的媽媽不知道是不是也喜歡叫他爽爽,要不然為什麼他又叫溫八叉呢?

她在我身後輕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彷彿一滴掉進水缸里的顏料,慢慢地暈了開去,溶進了空曠的夜色中。臨分手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又沒細想。廣東話喜歡把“九”念成“狗”,所以九斤的名字在旺才念來就成了“狗精”。我始終認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是句永恆的真理。

沒過幾天我接到九斤的電話說為了感謝我在她落難之時及時伸出援助之手因此決定請我吃飯。

當時我正在看《蠟筆小新》。小新每看見一個漂亮妞都會用他那帶有幼狼性的特殊音調問:姐姐你愛吃青椒嗎?在得到答覆之後又繼續問:那胡蘿蔔呢?

旺才在一邊大加讚賞說小新這伢仔真厲害,懂得從細微處着手從而把握全局。不是有句話說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基於男女平等原則,這句真理同樣適用於女人。

我答覆她之後覺得古墓派似乎有對外吸取經驗的意圖。有句話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如果我是一棵蘿蔔的話,那麼在我跳進那個坑之前我已經打定主意要讓自己變得壞起來,以便贏得的是愛情而不是同情。

所以我們同去KFC吃東西時我看着她排隊-買東西-付帳一點也不心虛,並且絲毫沒有越俎代庖和憐香惜玉的念頭。反而在座位上氣定神閑,一臉得道高僧的嘴臉,跟我的名字溫爽相得益彰。我乘這當兒分析了一下我對九斤的喜愛程度,應該說是不深,否則我早就像旺才一樣迷失自我了。

旺才是那種用刻度尺精確了做出來的江南情種,一到春天就生機勃勃,到處留情。古人早說過多情自古空遺恨,於是他一失戀便把這種遺恨發泄到頭髮上,欲顯示一種從頭開始的士氣,屢敗屢戰。我就見他從黑髮到棕發,再又棕發到金髮,最後染了個時下最最流行的所謂憂鬱藍色,結果讓我們在他腦袋上看見了金色與藍色的完美結合——一片草長鶯飛春意盎然的綠色!讓我不得不產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感。回到前面的思緒上來。

基本上我對九斤的好感源自於她的相貌——漂亮女孩總是給人以感官上的愉悅,如同我本不太壞的臉孔最近總是讓一些女生在夢中演繹成白馬王子的形象一樣。然而她對我超乎正常的熟悉讓我對她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看來她很了解我呢。九斤端來的托盤中盛着我最愛的雞腿漢堡,而且薯條她也沒幫我要番茄醬。這一事實更加證明了我猜測的正確性。這場遊戲越來越有意思了。她大概也知道我愛吃青椒,也愛吃胡蘿蔔吧?

於是我吃着沒蘸番茄醬的薯條陰惻惻地問她我們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是吧?

她垂着頭很專心致志地挑着漢堡里的生菜,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工作完畢之後才撐圓了一雙美目問我剛才說什麼。我第一次在除了溫朗以外的女生面前很沒風度地吃東西,借她常說的話來說就是:化悲憤為食慾。

我和妹妹溫朗的關係可以組成一副不錯的太極圖。首尾相連,因為我們是一胎所生;黑白分明,因為我們都是表面表現出來的和內心所想的正好相反。只不過我的表現是溫文爾雅,她的表現是火暴易怒。我和溫朗從幼兒園開始就在一個班裏念書,到大學才被分開,但那僅僅是因為她跟我不同系的原因。但是這樣的分別讓我覺得有盤古開天闢地的功勞,這樣她便少了一個可以折磨的對象而我也因此得以脫離她的魔爪苟延殘喘現在。

和九斤吃完東西她就和我分道揚鑣了。她說要去見一個朋友,請教一些問題。我無意跟蹤她,這點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證,只是她見朋友所走的路線和我回學校的路線正巧相同,所以我只好跟在她後面。為了不讓她發現我,於是我只好由靈長類退化為爬蟲類,順便幻想自己背了個甲殼,在某個明媚天空下的金色沙灘上悠閑漫步。

雖然我的視力不佳,但是看見美女之後也會突然天賦異稟變得火眼金睛。尤其一個美女是九斤,另一個機緣巧合正好是我那個打母親十月懷胎就跟我混得很熟的妹妹溫朗!

然後我考慮到應該和我親愛的妹妹進行一些必要的親情方面的溝通,於是我露出一個“他鄉遇親人”的驚異表情,上前去跟她打了個招呼。溫朗當時的表情似乎要抓起斧頭砍人,而凶殺案的被害人正不知死活地微笑。其實我只是在慶幸她把頭髮規規矩矩給束了起來,否則世界上就少了一個美女多了一個妖怪。維和部隊要找我麻煩的!

而九斤的面部表情也頗值得玩味。她高深莫測地用那雙玲瓏目似怒非怒瞅着我,彷彿福爾摩斯在研究被害人的死因。

僵局終於被善良的人打破:溫朗,難道你不該對久別重逢的哥哥表示點什麼嗎?溫朗沒好氣地說你來幹什麼?

我用眼神在她們兩之間流連了一下,用一種什麼都明白了的語氣對九斤說:我是來告訴你,想不到你長這麼大了,裘衿。其實在她吃東西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挑生菜的動作好象在我的記憶里有這麼一個儲備的畫面。那是在我讀幼兒園的時候有那麼一個醜丫頭,每次不吃生菜時總悄悄挑出來。我是好心怕她被老師罵,所以一直幫她吃。似乎小的時候總是欺負她,和溫朗一起口齒不清地叫她“九斤”。後來也不知道她和父母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一直沒有聯繫。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要我替她吃生菜,再也沒人讓我叫她九斤了。

那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最愛玩的遊戲是扮家家酒。因為她太丑,小鼻子小眼兒的,幾乎沒有誰願意跟她扮成夫妻,除了我。其實我是怕她一哭起來就把本來就小的眼睛給哭沒了,所以為了她將來的幸福考慮,同時也為了不和溫朗一起,我決定給她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現在想起來我高尚的情操就是在那時養成的。古人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果然至理名言!

照理說有人可憐你給你面子和你玩耍你就應該識相點才對,可她不!她不僅要扮成媽媽,還要身兼二職扮演娃娃,當“娃娃”生病時“媽媽”不在,於是只好我這個做父親的抱着女兒去醫院。當時我們倆一般高,她甚至比我還重幾斤,肥得下巴頦上都是肉,這遊戲對我來說簡直是夢魘。

不過事過境遷,她居然變得這麼漂亮,也難怪我一時沒認出她來。嘿嘿,我想如果現在扮的話我一定會非常樂意當作黨和人民賦予我的歷史使命來完成的。

旺才一簇映階碧草般的頭髮晃進我的視線,他用剛學來的生硬普通話問我怎麼笑得活像一隻偷了腥的貓,頗有文採的比喻讓我對他刮目相看。這小子最近在追一中文系的才女,嫌自己的粵方言影響花前月下的呢喃,於是猛K現代漢語。前天還看見他借了本布龍菲爾德的《語言論》來看,真的是很誇張!

我告訴他原來九斤是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往昔戀人,曾經有過極美好的回憶。旺才大變臉色說了句讓我昏厥的話:完了,她今天要考我背誦《長干行》。幸災樂禍地,我告訴他李白的《長干行》總共有十八首。

我繼續看《蠟筆小新》。那個小色鬼在海灘上用網捕魚時竟然幻想捕上來的全都是美女。晚上我就做了個夢,夢見岸上溫朗和九斤在拉網,那張網裏拉上來的不是別人,正好是我。

剛要出門,天上卻飄下了細細密密的雨絲,織成一張網,把普天之下即將約會的情侶的好興緻給兜羅了回去。

我去拿傘,旺才瞪我一眼說你幹什麼?

我老實交代要和九斤出去。他一臉老謀深算地說不用了,並解釋說一般女生通常都會帶傘,我只要乘機借光就行了。又因為我比九斤高半頭,所以我不僅可以替她撐傘,還可以在適當的時機中把祿山之爪搭在她的肩上以展示我憐香惜玉的美德。

我讚美他說你真是禽意綿綿。

他忙謙虛說道哪裏哪裏,笑容像一朵紅花,在綠色的頭髮襯托下愈發顯得嬌艷了。

我還是很人道地帶了把傘出門。接頭的地點定在校門附近的車站,我見到九斤的時候慶幸自己沒有成為旺才的傀儡,因為她孤身一人除了自己什麼也沒帶,真是旺才理論的繼承者和發揚者。果然,她見到我撐了把傘,忙閃進來說借個光,之後很自然地挽了我的胳膊,弄得我相當被動。

我說你別陷害我呀,這樣子被你的崇拜者瞧見會出人命的。

九斤用她慧黠清靈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讓我感覺到此間有強大的電磁波在周圍穿梭。她說我也有同樣的危險,據說暗戀你的人有一個加強連?語意不善得很。

我趕緊否認長得英俊非凡斯文有禮並非我的過錯,並且那個“據說”的來源也很可疑。

她嘆了口氣說我,你真是虛偽,不喜歡別人卻到處賣乖討好給人希望。

這句話出來我總算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了,原來在車上她是這個意思,可惜我當初沒聽出這語氣里的酸澀滋味。

我笑了一下問她這麼說你從我的語意之中產生了什麼希望不成?

這一軍將得實在高明!她的粉頰一陣紅一陣白陰晴不定,等於在進行肯定的回答——這就是女人的高明之處了,懂得關鍵時刻欲說還休,然後等待一些笨男人自投羅網把那層輕紗薄霧揭開。

可惜我當時還不明白個中道理,沒有超凡脫俗,自我墮落地躋身笨男人之流,因此才會在碰見同系同道中人後摟着九斤的肩膀沖他們介紹:這是我女朋友。但看見九斤一臉竊笑的表情后我總算明白那張網已經被她收了回去,戰利品不是別人,正是溫爽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傢伙。

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悲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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