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黑暗中,小教官的手屢屢想去拉吳萍的手卻終因膽怯而未能伸出去,吳萍眼神里則飽含鼓勵。與此同時,羅西攥着一罐啤酒,靠着壓籃球架的大石板,躺在水泥地上睡著了。

一個月說快也快,在一次半夜緊急集合號也沒吹的情況下,軍訓要結束了。那些成天提心弔膽穿着衣服覺也睡不踏實的學生還有些遺憾,有種受騙的感覺,此時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去后脫光了好好睡一覺。

其實半夜沒吹號的原因很簡單:連長和教官他們也困,嚇唬嚇唬學生得了。

雖然對教官和部隊的規矩滿腹怨言,但學生們還是和教官結下了深厚的各種感情。這就是人和動物都具備的特徵:在一起久了,便不願分開。所以很多夫妻外面都各自有人了,婚還是離不了。

散夥前夜,連長給小教官們開會:“你們可以不知道他們是誰,但要認清自己,你們為什麼來當兵,而沒有去上大學,希望你們別忘了本,知道自己和他們的距離。”

離開部隊當天,學生們上了車,連長和小教官們在車下站成筆直的一溜兒,歡送學生。當第一輛車啟動的時候,連長帶領小教官們敬起軍禮。頓時,學生們淚如雨下,回敬軍禮。

這是人生的一次短暫相遇,生命本無交集的兩伙人,因為某種原因,於這一時刻,在這一特定地點,相聚又分離。冥冥之中,緣聚緣散的種子已經種下。

吳萍已泣不成聲,打開車窗,衝下面那個送豬蹄的小教官喊着:“別聽連長的,給我寫信!”

還是來時的那些車,又一輛輛地把學生們接回學校。訓練基地又安靜了,而小教官和個別學生的心,卻起伏了。

回到學校,大學生活正式開始。每天繞着宿舍、教室、食堂、圖書館、操場這幾個地方轉,轉轉就覺得沒意思了。鄒飛在心裏問自己:除了這些地方,你還想去哪兒啊?他又在心裏回答自己,也不想去哪兒,可就是覺得沒勁。

一周后,鄒飛把所有課都上了一遍,開始對大學失望了。

第一學期開的課有大學英語、高等數學、畫法幾何、計算機基礎、毛澤東思想概論、普通化學、普通物理。拿到課表的時候,單看這些課程的名稱,覺得挺牛B,不愧是大學的課程,聽着就跟中學的課程不那麼一樣,讓人很有學的慾望。可是學起來才發現,一點兒意思沒有,更沒有一點兒意義——對鄒飛而言是這樣,但對別人,對那些人生里需要這些知識的人來說,是很有意義的。

如果對自己能駕馭的事物失去興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糊弄過去了,不算太痛苦,但對駕馭不了卻還需要去掌握的事物沒了興趣,那就痛苦了。

說來也奇怪,那些經過高三訓練而變得熟悉的英語單詞和語法,經過一個暑假,現在卻陌生了。看來高三那種填鴨式的教育方法,確實能對人起作用,就像打了興奮劑,可是這勁兒過了,又他媽完蛋了。這種情況不只發生在鄒飛身上,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此生英語的最高水平就是在高三,如果高考考完英語,直接去考四級,比玩了一個暑假,再跟大學裏學兩年更容易通過。

還有數學。上到高三,鄒飛以為這輩子不用再學數學了,現有的數學知識足夠做買賣、打傢具、捏橡皮泥、日後輔導孩子等日常所需了,也沒什麼可學的了,但沒想到上了大學還有高等數學需要學,難道以前學的數學都是低等的?厚厚一本書,三百多頁,要一個學期學完,拋開內容不說,就是隨便翻翻,滿頁都是看不懂的符號,這些符號隨意組合一下,就是一道難題。而且聽說,這僅僅是高等數學(Ⅰ)的課程,下半年還會開設高等數學(Ⅱ)的課程,大二以後還會有概率論、線性代數等課程——鄒飛是真想罵那些發明這些知識的人。

再說說畫法幾何,拿到書前,鄒飛以為這是數學課或美術課。如果是數學課,他就更想罵街了,學校要開幾門數學課把學生折騰瘋了他們才高興啊!如果是美術課,那可以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被創作規律所限就不是藝術,人生幾何管管就算了,還得操心畫法幾何,累不累啊!

特別是拿到這門課的書以後,一看前言,鄒飛徹底頹了——

本書主要知識點涉及正投影、軸測投影、投影圖中陰影、透視投影及標高投影等,其中正投影中包括點、直線、平面、直線與平面、平面與平面的相對位置、投影變換、平面立體、曲面立體及立體相交等內容……

把這些方向、結構想得再透徹有什麼用,自己內心的那多個面怎麼不好好想想啊,難道我費勁巴拉地考上大學就是為了來學這些東西的嗎——鄒飛終於罵人了:操他大爺的!

後來當他明白更多事情的時候,意識到這些東西確實是作為這個專業的學生應該而且必須學的。學校沒有錯,他也沒有錯,錯就錯在他上錯專業了。

但是那時候他不會這麼想,只覺得大學像座墳墓,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見不到陽光,只有黑暗和潮濕,讓人生鏽、長毛。大學跟他想像的太不一樣了,究竟應該什麼樣他也說不好,只是覺得大學怎麼樣都可以,但就是不能這個樣。

上課第二周的周日晚上,鄒飛決定放棄學習了。是高數作業讓他動了這個念頭,當他高高興興地吃完晚飯從家回到學校,要來尚清華的作業準備抄完周一一早交上去的時候,他發現尚清華竟然寫了十多頁。

“你非得一步一步寫啊,能省略和跳過去的步驟,可以不寫,還省本兒。”鄒飛打開自己的空白作業本準備抄,“這又不是寫作文,比誰寫得多。”

“我已經能省則省了,別人都寫了二十頁。”尚清華預習着明天的課程。

“你說你歇會兒多好,老捧本書幹嗎啊!”鄒飛找了根兒好使的筆抄了起來。

“閑着也是閑着。”尚清華翻了一頁書。

當抄到第三頁的時候,鄒飛的手已經酸了,問尚清華:“我抄作業都覺得累,你寫作業不累啊?”

“累!”尚清華堅定地說,“那也得寫啊!”

又抄了兩頁,鄒飛碰到一個看不清楚的符號,問尚清華是什麼,尚清華拿過作業本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趕緊翻了翻書,然後驚恐道:“壞了,有兩道題我忘寫了,才發現。”

尚清華拿過作業本,趕緊補上。過了二十分鐘,鄒飛看尚清華還在寫,問他還有多少,尚清華以科學的態度估算道:“這道題再有五分鐘就寫完,第二道題可能要二十分鐘吧。”

這時鄒飛看了看尚清華的作業本,已經只剩最後幾頁了。

開學才一周,作業本就要用完了,還有什麼比上大學更恐怖的?

這時羅西和範文強洗完澡回來,進門就管尚清華要作業,一個說:“把英語留的漢譯英給我抄抄。”另一個說:“普物作業我放你床上了,把你畫的那圖再給我看看。”

鄒飛頓時崩潰了。

在一旁喝着茶的老謝不慌不忙道:“幸好我有病。”然後拿出收音機,戴上耳機,開始收聽每晚由老中醫做嘉賓的養生保健節目。

從這一刻起,鄒飛確立了上大學以來的第一個志向:既然我做不成病學生,那就做一個壞學生吧!

於是,一些高中時期必備的東西在鄒飛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鉛筆盒、書包等。並不是鄒飛把它們扔了,而是覺得用不上了,便放置一旁,等他發現自己鉛筆盒和書包都沒了的時候,已經是大二了。

大學生活的豐富多彩在於甭管靠不靠譜的事兒都要做。一群十八九歲的孩子,哪知道什麼叫靠譜,只要是好玩或者新鮮的事兒,他們就干。

不知道誰發起了去敬老院獻愛心的活動,周三下午沒課,全班被組織去慰問孤寡老人,陳志國讓大家帶上抹布和掃帚,還要給敬老院打掃衛生,並叮囑女生們帶上梳子,給老太太梳梳頭。

鄒飛問用不用帶上小刀,給老頭兒們修修腳,或者帶上二鍋頭,跟老頭兒們交交心。陳志國說第一次不用走得太近,看看反應,回頭再說。鄒飛不明白陳志國說的是什麼反應,看他那積極勁兒上,就知道這活動是他張羅的,估計事後他又得去系裏邀功,反正他不是那種真有愛心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嫌宿舍樓門口的那幾隻流浪貓擋他路了,每次進出都抬腿給人家一腳。

敬老院就在學校操場的牆外,繞到西門,十分鐘就走到了。當這群學生熱情澎湃地走進養老院后才發現,老頭兒老太太們並沒有擺出歡迎的架勢。

“昨天剛來過一撥學生。”院長這樣解釋道。

可能因為守着學校,凈被想像力有限又想做點兒公益行為的大學生騷擾了,老人們竟然紛紛讓自己忙碌起來,騰不出工夫答理這幫學生。有的人去澆花,有的人去練書法,有的人開始聽廣播,找不到事兒做的人索性上床睡覺,總之,就是不配合學生的慰問。

帶着愛心而來的學生沒地兒排泄過剩的熱情,只好將注意力轉向勞動,干起活兒來,有的開始給花園翻土,有的掃院子,有的擦地。鄒飛帶來一塊抹布,本想擦玻璃,掏出來一看,玻璃已經比抹布乾淨了,便扔了抹布,在後院挨着一個聽廣播的老頭兒坐下,曬起了太陽。

廣播裏正放着馬三立的相聲,說的是《逗你玩》,不是第一次聽了,最後鄒飛和老頭兒還是被逗笑了。

“你也是學生?”老頭兒看了鄒飛一眼,好像才發現他似的。

“我不像學生嗎?”鄒飛真擔心自己被老頭兒看成是敬老院裏的同伴。

“你們大學生太自以為是了。”老頭兒莫名其妙地來了這麼一句。

“大學生怎麼了?”鄒飛想試試老頭兒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你們不好好上課,老往這跑什麼啊?”老頭兒很不滿。

“是夠討厭的。”鄒飛不得不承認。

“院長說你們怕我們孤獨,特意來慰問我們,你們真這麼覺得嗎?”老頭兒關了收音機。

“可能他們這麼覺得吧。”這時候陳志國正好端着一盆髒水從兩人的面前經過,鄒飛指着陳志國對老頭兒說,“特別是他,反正我沒這麼覺得。”

“他肯定是自己孤獨,才會認為別人也孤獨。”老頭兒說,“很多人把自己的想法想當然地安在別人身上,這跟在心裏把人家強暴了沒什麼區別。”

鄒飛覺得老頭兒的話有點兒道理,這是他上大學以來聽過的第一句能讓人記住的話。

老頭兒繼續說著:“其實不來人我還不孤獨,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獨。”

“我們一會兒就走。”鄒飛被說得有些汗顏。

“你們走了,別人還會來。”老頭兒無奈地說著。

“看來敬老院選址的時候,一定不能選在學校旁邊。”鄒飛看到老頭兒的懷裏抱着本書,“您那書能給我看看嗎?”

“昨天一個學生落這兒的。”老頭兒把書給了鄒飛。

是一本詩集,作者是個沒名的外國人,翻開書,扉頁蓋着學校圖書館的章。鄒飛隨便翻到一頁,讀了一段,發覺心裏竟然起波瀾了。包括中學時候學的唐詩在內,這是鄒飛第一次覺得自己把詩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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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樣年華4:盛開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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