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之二 你的愛是我唯一的救贖
黑夜的草地上綴着露珠。
微涼的空氣中有清新的青草香味。
“這是夜岩山的山頂。”沈仲威在草地上坐下來,徐徐的微風吹動他的額發,“從這裏看下去,應該能看到整個城市吧。”
摩托車安靜地停在一旁。
羅暄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山風從下面呼呼地灌上來,再前進兩步,便能俯瞰整個城市的全貌。道路上的燈光如同琉璃綵帶一般耀眼,林立的高樓頂層閃着各色的霓虹。
僅僅是視覺便能感覺這城市入夜後的喧鬧,可在這寂靜的山頂,屬於都市的嘈雜卻未能讓人聽見分毫。
頭頂是模糊的月光和碎灑在夜空中的星辰。
往上是天堂,往下是人間。
有一瞬間,她覺得她彷彿是踏在雲端俯看人間的神。
“在這裏大叫的話,不會有人聽見的。”沈仲威點起一支煙,微微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他的話拉回了她飄遊的思緒。
羅暄慢慢地向沈仲威走去,草葉上的露珠沾濕了她裸露的小腿。她在沈仲威身邊坐下,伸手拿下了他的煙。
“給我。”沈仲威側過臉看着她。
“我是你女朋友。”羅暄笑着掐滅了煙,“偶爾也該聽聽我的吧。”
“……”沈仲威挑了挑嘴角。
也許帶她出來,是個錯誤的決定。
他們兩個,不知道哪個才是愛管閑事的笨蛋呢?
“給我講你的故事吧。”羅暄平視着前方,伸出手,看着指縫間透出的淡淡光芒。
“要聽故事的話幹嗎不去找你媽。”沈仲威沒好氣。
他最討厭別人打探他的私隱挖掘他的傷疤。
儘管,她的身世在某些方面跟他有些類似。
羅暄沒有說話。
她只是仰着頭,看着夜空裏稀疏的星星,手指對着上方一下一下地畫著圈。
“我也想啊……”她的聲音像在念童謠,“可是好久沒見到媽媽了,怎麼要她講故事給我聽呢……”
沈仲威看向她。
“媽媽,在那裏。”她指了指天,然後用手抱住雙膝。
她的視線落回沈仲威的臉上。
左頰處有一塊銅錢大小的淤青,唇角還貼着瘡可貼。
“昨天……應該沒什麼事吧?”羅暄還記得昨天他們大膽鬧事的駭人場面。
“因為有人付了帳,所以……算了。”沈仲威看着她的目光多了一絲絲的涼意,“不是叫你不要多管閑事嗎?”
“……這樣不愛惜自己,關心你的人會擔心的。”她的聲音淡淡的,彷彿風一吹便會散。
“關心我的人?”沈仲威失笑出聲,“這個世界上哪裏還有關心我的人?每一個人都爭先恐後地丟下我,每個人都無視我的感受……”
“果然……我們是一樣的。”羅暄不禁將膝蓋抱得更緊些。
“可笑。”沈仲威嗤笑道,“你的身世再怎麼悲慘,你好歹有家,還有親人,還是錢多得花不完的千金小姐,你怎麼跟我比?”
“你比我自由。”羅暄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每天在別人的冷眼下過日子。”
沈仲威沒有說話。
寧靜的山頂似乎只聽得到風的聲音。
“所以……”羅暄看似輕鬆地笑了笑,“要不要,試着相互關心一下呢?”
***
午休時間。
安靜的林蔭道的長椅上,坐着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蔬菜沙拉,紫菜包飯,南瓜餅,還有……這是什麼?”沈仲威有些訝異地看着羅暄如變戲法一般地打開一個個飯盒的蓋子。
“檸汁鱈魚排。”羅暄邊解釋邊調皮地將飯盒湊到他的鼻尖,然後再快速地拿開。
酸甜的檸檬味和鱈魚天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沈仲威覺得自己全身的細胞彷彿都活了過來。
好香。
好久都沒有聞到這樣的味道了。
原本以為大量的抽煙喝酒已經讓他的味覺麻木,可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是喜歡這樣的味道的。
心底有什麼東西,正在漸漸地被一種溫熱的感情所喚醒。
“還有,以後要是想喝酒的話,就喝這個蔬菜汁吧!”羅暄又從袋子裏拿出一瓶翠綠顏色的東西,“營養又健康喔!”
圓滾滾的玻璃瓶子在太陽下閃耀着翡翠的光澤。
沈仲威看着她滿頭大汗地拿了這個又拿那個,像獻寶一般地一樣樣地呈給他看,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真的不會相信眼前的她就是同學們口裏的那個高貴的女神,那個永遠有着一雙淡漠而疏離的眸子的羅暄。
“那,吃吧。”羅暄遞給他一雙筷子,“吃這個,這個很好吃……啊,還有這個也不錯……對了對了,這個你一定沒吃過……”
她的手指一一地指過每一個菜,他的筷子也在這些菜的上方挨個轉了一圈。
“呃……你還是自己隨便吃吧。”羅暄尷尬地笑了笑。
“你不吃嗎?”他挑眉問她,隨手夾起一顆翠綠的西蘭花。
“我天天吃啊……”她撐住下巴,“快吃吧!這個可是我的信心之作!”
沈仲威筷子一松,西蘭花險些掉了下來。
“這些,都是你做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滿滿的幾個大飯盒。
精緻的手工,漂亮得讓人垂涎的色澤,還有那陣陣撲鼻的香氣……這些菜竟然都是出自於一個千金小姐之手?
他原本以為這些飯菜都是她家裏的廚師做的,或者是直接從酒店裏買過來的。
“當然。”她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便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忘了嗎……千金大小姐不是一開始就是千金大小姐……”
十歲以前,媽媽的身體狀況一直很糟,她必須自己承擔所有的家務。
做飯,就是跟隔壁當廚師的叔叔學的。
沈仲威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菜放進口中。
沁人心脾的清香,似乎就在他的身體裏逸散開來。
吃一口菜,再吃一口飯。
他吃得很慢,各種各樣的香味在他的唇齒間流轉,整個人彷彿漫步雲端。
每一樣菜都被他吃得光光的。
羅暄只是靜靜地拖着腮看他,唇邊的笑容如同清晨陽光下綻開的百合花。
“好吃嗎?”
直到他放下筷子,她才輕聲問了句。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角居然有些濕潤。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冷眼習慣了毫無目的的生活,原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麻木僵硬不會再有任何溫暖滲透。
但是。
她親手為他做的一頓飯,竟然能讓他如此輕易地感動。
他是早已墮落的惡魔,她是在雲端俯瞰人間的天使。
難道,她真的能夠給他救贖?
他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漸漸地帶上溫度。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這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很久。
“不知道。”羅暄搖搖頭,琥珀色的眼瞳里有一抹清新的迷惘,“也許,覺得你我是一類人,沒辦法不關心,沒辦法不親近……”
一類人嗎?
沈仲威失笑。
也好。
他仰起頭,輕輕地閉上眼睛。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要不要,試着相互關心一下呢?”……
那夜,她的話語和着晚風的節拍,還在他的耳邊縈繞着。
忘記了當時自己是如何反應的了,只記得從那晚開始,他的手機里就多出了她的電話號碼,收件箱裏經常塞滿了她的短訊,而他,卻捨不得刪掉。
“你在哪?”
“下午來接我放學吧。”
“不準再抽煙。”
“等等一起去自習室吧。”
“今天中午吃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我帶了飯盒。”
……
她是認真的。
她是真心在關心他。
相比之下,他會不會太不主動了呢?
***
“羅暄,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自習課時,鄰桌的小陌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羅暄。
小陌是羅暄為數不多的女性朋友當中的一個。
羅暄正在核對計算結果,匆匆忙忙地抬了一下頭,淡淡地笑了笑:“你說。”
“那個……學校里最近都在傳……說你和7班的沈仲威……呃……走得很近啊……”小陌有些吞吞吐吐地斟酌着用詞。
羅暄的筆尖一滯,淡淡的痕迹留在草稿紙上。
隨即,她又無所謂似的笑了笑。
其實,小陌說得已經很客氣了。
校園裏流傳着的N種版本,她也不是沒聽說過。
有善意的猜測,也有惡意的流言。
想必現在想問她這個問題的,一定不止小陌一個人。
“你想知道什麼?”她索性放下筆,伸展了一下因為做題太久而有些僵硬了的手臂。
“呃……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小陌的眼中閃着好奇的光,“你們真的……在交往?交往多久了?為什麼會跟他交往呢?”
太過八卦的提問讓羅暄忍俊不禁。
“我們沒有在交往啊。”她淡定地說道。
“咦?”小陌一臉地不相信,“騙人,如果沒在交往的話,怎麼會每天上學放學都一起走,中午還一起吃飯,有時候還一起上自習?”
羅暄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而且,沈仲威在認識你之前是出了名的壞學生,打架鬧事結交狐群狗黨泡妞逃學頂撞老師……”小陌一口氣數出了沈仲威的一系列罪狀,“可是自從你們開始出雙入對,沈仲威居然奇迹般地變乖了!”
羅暄有些好笑地撐着下巴聽她說。
“還有還有,你有沒有發現他看你的眼神?”小陌繼續興奮地說道,“就好象連續劇裏面浪子回頭的男主角看女主角的神情,既迷惘又深情……”
“好了好了,你真的可以去編連續劇了……”羅暄笑着搖搖頭。
小陌正想接着問下去,班主任已經走上了講台,開始分發昨天的考卷。
整個教室都沉浸在緊張的氣氛當中,而那個話題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原本是小陌無心的問話,卻在羅暄的心中漾起了漣漪。
……“騙人,如果沒在交往的話,怎麼會每天上學放學都一起走,中午還一起吃飯,有時候還一起上自習?”……
……“可是自從你們開始出雙入對,沈仲威居然奇迹般地變乖了!”……
……“還有還有,你有沒有發現他看你的眼神?就好象連續劇裏面浪子回頭的男主角看女主角的神情,既迷惘又深情……”……
微風輕輕地吹動她微卷的長發。
她琥珀色的眼瞳中漸漸地流露出如海洋一般深邃的感情。
一絲絲甜蜜的迷惘,在她的心頭暖暖地糾纏。
***
下午最後一節課已經接近尾聲。
悠揚的鐘聲回蕩在被夕陽籠罩下的學校里,幾隻小鳥從躲藏着的樹陰里拍着翅膀調皮地飛出。
下了課的學生們笑鬧地結伴從班級里走出,湧向校門口的人越來越多。
高二年1班的教室外面卻安靜得有些不尋常。
也許是因為走廊上正在談話的少年和少女。
少女有着一頭烏黑的大波浪長發,琥珀色的眼瞳好似一汪清澈的泉。她的唇邊噙着淡淡的微笑,白凈的雙手背在身後,似乎在專註地聽着少年的講話。
少年穿着黑色的外套和校服長褲,凌亂的黑髮貼着他修長的頸項,俊朗的側臉流露出些許玩世不恭的氣息,此刻,他彷彿是在用力地繃著臉保持着一個淡漠的表情,可他看向她的眸子卻不經意地流露出溫柔。
餘下的橙桔色陽光碎灑在他們周身,少年微松的鞋帶和少女輕輕飛揚的裙角,整個畫面唯美得無以復加。
“要請我去看畫展?”羅暄盯着沈仲威手裏緊緊攥着的兩張門票,生怕被人發現似的,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
“……不要說得那麼大聲。”沈仲威竟然覺得有些臉紅。
他不是沒有約會過女孩子。
相反,他交過的女朋友多得數不勝數,怎麼說他也是個情場老手了。
可是面對她,他竟然臉紅。
連今天的邀請他都是經過無數次思想鬥爭才下了好大的決心要來的。
“……只是為了感謝你的午餐,收下吧。”沈仲威不自然地避開她帶着笑意的視線。
原本打算買禮物送她。
可是,卻不知道她喜歡什麼。
想請她看電影,也不了解她欣賞的是什麼類型的片子。
他對她的了解,實在太少。
“這個星期天嗎?”羅暄細看着門票背面,“好啊,我去。”
“真的?”聞言,沈仲威揚起眉追問道。突然,他又發現了自己的過於熱心,馬上撤回目光,裝作漫不經心地望着別處。
“謝謝你哦。”羅暄真誠地笑着。
夕陽下,誰都沒有發現,他微微飛紅的臉頰。
跟她在一起,時間彷彿倒退到了五六年前,在那個最純真的歲數,那個始終不敢將“喜歡你”說出口的年代……周圍的景象慢慢地褪色,彷彿只剩下最純凈的色澤在記憶中悄悄地閃爍着。
教室門口的同學們全都屏住了呼吸!
那個像女神一樣高貴的羅暄,那個永遠都只有一種淡漠表情的羅暄……他們竟然可以在她的臉上看到那樣燦若夏花的笑容。
其實,她淺淺的一個微笑,便足以讓他驚心動魄。
還有他。
那個傳言中的壞學生,打架鬧事統統有份的沈仲威……他居然會用那麼安靜的表情對她說話,平日裏充滿了戾氣的側臉彷彿在她的視線下變得溫柔,誰都看到了他眸子裏想要儘力隱藏的情愫。
“他們,真的在交往啊……”小陌眨了眨眼睛,輕聲呢喃道。
只有愛情,才會讓人變得不一樣了。
走廊的一端向起了略顯沉重的腳步聲,然後在離他們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住。
大家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
一個男孩立在橙橘色的光芒中,他的白衣被陽光染成氤氳的橙黃色,中等長度的碎發襯出了他線條利落的臉部輪廓。此刻,他俊美的臉上,表情,卻有些不同尋常的僵硬。
“燁?”看到來人,羅暄有些吃驚地出聲。
上官燁看了看羅暄,再看了看錶情同樣不太自然的沈仲威,大步地走上前。
“走吧,晚上有家宴,伯父在等你。”
說著,便不由分說地執起她的手。
羅暄向前踉蹌了幾步,還來不及出聲,她覺得自己的另外一隻手也被緊緊地握住了。
沈仲威?
她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不準走。”他的薄唇碰出這三個僵硬的字,話是對羅暄說,可是眼睛卻挑釁般地看向上官燁。
他的眼睛危險地眯起,眸子裏的溫柔消失怠盡,隱隱泛出森冷的光。
圍觀的同學們全都呆住了。
原本以為只有在電視劇里才能看到的場面,現在竟然就在他們的眼前上演了!
“你是誰?”上官燁迎着他的目光問道。
“羅暄的男朋友。”有力的聲音彷彿在宣佈他的所有權。
上官燁嗤笑出聲,誰都聽得出他聲音中的不屑。
“你才認識了她幾天,就敢自稱他的男朋友?……羅暄是什麼人?你這種人,這種骯髒的人,怎麼能配得上她。我認識了她7年,7年。”上官燁的眼光犀利地劃過沈仲威的全身,“你問問她,要不要跟你走?”
話剛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羅暄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冰冷。
他怎麼可以這樣惡言傷害沈仲威?
“你不是我認識的燁。”她冷冷地甩開上官燁的手,撇過頭去,“等等我會自己回去,你不用送我了。”
上官燁的表情在那一剎那變得哀傷,強烈的挫敗感讓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聽着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努力維持着心跳正常的頻率。
拋棄了風度拋棄了理智而選擇了口不擇言,只是因為他喜歡她,只是害怕她受到傷害,只是……嫉妒她和別人可以如此地接近而沒有防備。
這些,她怎麼可以不知道。
“我知道了。”上官燁的手在身側悄然緊握成拳,“那我先走了。”
晚風中,他修長的身影滲透出淡淡的落寞。
羅暄竟然覺得有些不忍心了。
凝視着剛才被他握過的手心,一些零散的回憶如同星辰一般在她的腦海中輕輕地閃動。
……
“以後,不要用樹枝在沙子上畫畫了。”上官燁遞給她一盒嶄新的蠟筆,十八種顏色整齊地排列着,顏色鮮艷得絢目。
十一歲的羅暄盯着蠟筆出神,卻沒有伸手去接。
“拿着吧,是我送給你的。”上官燁天真地笑了笑,將蠟筆塞到羅暄的手中。
她白凈的小手來回地撫摩着蠟筆盒子,雙眼漸漸變得明亮起來。
“你很喜歡畫畫吧?”上官燁已經習慣了空氣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知疲倦地繼續問道。
她的視線只在他的臉上停了一秒,深埋着的頭輕輕地點了一下。
“那,為什麼不學呢?”上官燁撐住下巴看她,“要我去幫你拜託伯父嗎?”
“……謝謝你。”她的聲音細若蟲鳴。
上官燁露出舒心的笑,如同四月的暖風。
……
沒錯。
是他開啟了她的夢想,是他幫助她漸漸地走出一個陰影,牽引她來到另外一個幸福而綺麗的世界。
是他,上官燁。
淡淡的悲傷在她琥珀色的眸子裏肆意地蔓延。
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卻無法回報。
手心一涼。
另一隻手也被鬆開,所有的溫暖即刻從她的手心迅速地撤離。
她抬起眼帘,沈仲威模糊的表情躍入她的視線中。那樣的表情,那種絕望的滋味。他看她的眼神好象隔着厚重的霧氣。
七年。
那個男人認識了她七年。
七年內,可以發生多少事情,可以在她的心裏留下多少的痕迹,可以多久地這樣安靜地凝視着她。
上官燁說得對,他有什麼資格自稱是她的男友?難道就因為一句可笑的玩笑話?他甚至都不了解她,連她喜歡什麼都不知道,他只不過是個才認識她幾天的人。
上官燁雖然已經離開,可沈仲威知道,輸掉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你回去吧。”沈仲威低着頭,機械地伸出兩個指頭從口袋裏夾出一根煙。
羅暄靜靜地看着他點燃了香煙沒有說話。
默默地轉身回教室收拾了東西,她挎上書包,忽略掉周遭的目光,坦然地踏出教室,往樓梯邊走去。
她一步一步地離開他。
沈仲威的身子仍然僵立在原地,他凌亂的黑髮糾結在晚風中。
“星期天,不要讓我等太久哦。”
空氣里飄來她輕如棉絮一般的話語。
沈仲威猛地抬起頭。
走廊的盡頭,她澄澈的眸子流轉着淺淺的笑意。
***
氤氳着淡淡夜霧的庭院中。
幾朵百合在夜色的籠罩下安靜地開放。
羅暄拿着花灑,看着天上皎潔的上弦月出神。花灑里的水均勻地淋在草地上,她的眼瞳里倒映出夜晚星辰的影子。
白天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還在她的腦海中盤旋縈繞,揮之不去。
沈仲威。
一想到他,眼前立刻便浮現出他濃如夜色一般的黑眸。心底有什麼地方莫名地生出暗痛,要用好大的力氣才能夠重新呼吸。
……
“愛上一個人,會是一件很痛的事情。”
依稀記得,曾有那樣一個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莫名其妙的牽挂,莫名其妙的喜悅,莫名其妙的擔心……”那個人的面孔在羅暄的腦海中清晰了又模糊,那暖暖而安靜的聲音就像午後劃過湖面的風。
……“這就是愛。”
羅暄的眼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原來,那時候的媽媽,是這樣地愛着爸爸的。
入夜的風帶着一絲涼意掠過她的身邊,羅暄放下花灑,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
一件外套落在了她單薄的肩上。
羅暄有些訝異地側過臉,發現上官燁就站在她的身邊。
“……如果不想看到我,我馬上就回去。”他揚起一絲落寞的笑。
“不。”羅暄低下頭,輕聲開口道,“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上官燁失笑,“是我說錯了話,你罵得對。”
“對不起。”羅暄執拗地搖頭,仍是自顧自地說著。
對不起。
從七年前開始,一直到現在,也許還有以後……
對不起。
欠你的太多,但是能給你的,只有對不起。
“傻瓜。”上官燁低聲嘆氣,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羅暄的肩,“進去吧,外面很冷,小心着涼。”
眼角透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哀傷,淡淡的月光柔和地包裹住他的全身,夜風中,他俊逸高雅得如同一個神。
所有想要對他說的話都哽在她的喉間。
“不要拒絕我。”上官燁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不要拒絕我關心你,不要拒絕我一直等你,不要拒絕我……就算,你給的只能是對不起。”
“因為我愛你。”他的聲音堅定如同誓言一般。
她的眸子裏流轉着晶瑩的星芒,心,忽然痛得無法呼吸。
一陣下墜的暈眩忽然襲來,快得讓她猝不及防,頭很暈,很沉,腳底也像踩着棉花一般搖搖晃晃的站不穩。
上官燁及時接住了她往後倒下去的身軀,焦急地喚着她的名字。
朦朧中,她感覺到他寬大的手掌貼上了她的額頭,他着急的聲音叫來了好多人,好多人……
所有的聲音都向後飛速地退去,世界融化成白茫茫的一片。
***
“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嗎?”一個沉穩有力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是的,因為小姐的體質比較弱,所以很容易染上流行性的感冒病毒,只要她這幾天好好休息,適當地補充營養,按時輸液按時服藥,不用幾天就會好起來的。”醫生說得非常肯定。
“好的,麻煩你了。”中年男子禮貌地道了聲謝。
“伯父,別擔心,你回去公司吧,這裏有我看着。”上官燁悄悄地從病房內出來。
“小燁,真不好意思,每一次都麻煩你。”羅宇恆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
“沒關係的。”上官燁謙遜地微笑。
病房內。
羅暄輕輕地睜開了眼睛。
頭還有一點暈沉沉的,手腳也都使不上勁,可感覺比昨天要好得多。
陽光有點刺眼。
“醒了嗎?”上官燁推開門進來,輕聲問了句。他走到窗邊,體貼地為她拉上窗帘。
“肚子餓嗎?”他走到她的床邊,“想吃什麼,告訴我,等等我讓人去買。”
“……不。”她有些混沌的腦子開始緩慢地運轉,“已經……是中午了嗎?”
“是啊,想不到你這麼能睡。”上官燁打趣般地說。
羅暄心中一震,猛地撐住身子坐了起來,可她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整個人又如同虛脫一般倒回了床上。
已經中午了!
她跟他約好了今天早上見面的,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畫展的!
“你怎麼了?”上官燁發現了她的異樣。
“……我要去,幫我拿掉。”羅暄指了指手背上插着的輸液用的針管。
“不可以,你在發燒。”上官燁英挺的眉用力地皺起。
“我要去!他在等我。”羅暄像小孩子一般倔強地說。她抬起手,想要自己拔掉針管。
“羅暄!”他抓住她的手腕,眸子裏涌動着怒氣,“你可以傷害我,可以傷害任何人,我不准你傷害自己!”
“難道他受的傷還不夠多嗎?”她的聲音幽幽的,“如果我今天沒有去,他會怎麼想?是我在玩弄他……?”
上官燁重重地嘆氣,他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
“給他打個電話,說明情況吧。如果你這樣去了,不是更讓他擔心嗎?”
羅暄默默地接過手機,妥協般地撥了一串號碼。
一陣盲音過後,電話接通了。
電話那邊,沒有人說話,彷彿在等着她先開口一般。
“對不起,我今天,不能去了。”羅暄看似平靜地開口。
整個病房似乎都回蕩着她越來越大的心跳聲。
她害怕他不相信他,她害怕他以為她是故意不去赴約的。
“因為我……”
“知道了。”電話那頭傳來他沙沙的聲音,“沒關係。”
“對不起,我……”她想解釋,可再一次地被他打斷。
“不用說對不起,因為我也沒有去,我沒有等你。”
話音剛落,電話那頭便突兀地收了線。
手機屏幕上顯示出通話結束的字樣。
她拿着電話的手僵在那裏,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反應。
澄凈的藍天上遊動着很少的雲彩。
空曠的噴水廣場中央,一幢大氣的歐式風格建筑前,一名黑衣少年坐在台階上,愣愣地盯着已經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發獃。
淡淡的郁痛在他的心底無聲地蔓延。
***
“威哥,晚上要去哪裏墮落了?”光頭小子親熱地攀上沈仲威的肩,“好久都沒有打架了,很不習慣耶!”
“……不了,你們自己去玩吧。”沈仲威看着地面出神。
“喂,威哥,聽說你最近跟那個千金大小姐走得很近啊?”光頭神秘兮兮地湊到沈仲威的耳邊說,“威哥果然厲害,連羅暄都把得到……”
“……你少管。”他的聲音悶悶的。
可是,卻沒有不高興。
光頭百思不得其解地挑了挑眉。
沈仲威的思緒遊離出身體之外。
從她說出要相互關心那句話起,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了。
他們做男女朋友,也已經有了兩個星期。
不讓他抽煙,不讓他酗酒,更不許他打架鬧事——羅暄用自己的方式在關心着他。
他喜歡看她在發現自己偷抽掉一包煙時候那責備的表情,喜歡她細心為他準備的午餐,喜歡站在她的班級門口等她下課,喜歡讓她拉着他去自習室自習,儘管每次都是她在看書而他在睡覺。
要是換作以前,他老早就受不了了,可是,現在他居然覺得……很享受?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定是壞掉了。
“威哥,你手機響了耶。”光頭小子提醒道。
沈仲威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按下通話鍵。
“請問你是沈仲威嗎?”
對方的語氣出奇的有禮,沈仲威不習慣地怔了一下,才低低地應了一聲。
“下午你有空嗎?”
“……”
“我想找你出來……關於,羅暄的事情。”
***
腕上的手錶指針已經過了6點。
羅暄獨自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已被夕陽染紅,無奈地用手撐起下巴。
每天的這個時候,沈仲威都會到班級里來接她放學。
今天,他遲到了。
打手機,也不接。
他還因為前天自己沒能跟他一起去看畫展而生氣嗎?
不聽她的解釋,就這樣一個人傻傻地生悶氣?
羅暄有些煩躁地將手機丟進書包,站起身來。
既然他不守時,她也就沒有必要等他了。
由於她已經吩咐過司機不要再來接她,沒有沈仲威,她只能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剛剛走出校門,便有一輛嶄新的的士停在了她的面前,羅暄想也沒想便拉開門坐進了前坐,報上了她家的所在位置。
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見羅暄已坐了進來,便發動了車,輕捷地向大路上駛去。
身邊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羅暄敏感地側過臉,發現車門被鎖上了。還來不及想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隻從身後伸來的戴着手套的大手已經捂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
濃濃的乙醚味道灌滿了她的鼻腔,意識漸漸地模糊,眼前的景象再也看不清晰。
“可以給她爸打電話了。”
司機轉過臉對後座的同伴說。
***
空蕩的課室。
沈仲威坐在靠窗的課桌上,微微蹙着眉。
上官燁站在他的身後,白色襯衫的衣角隨着風的方向飛揚。
“上一次,真的很抱歉。”上官燁率先開口道,“我不該那樣說你。”
“習慣了。”沈仲威挑了挑唇角。
“還有,她上一次沒有能夠去赴你的約,是因為她真的生病了,發了很高的燒,昏迷了一整個晚上。”
“……”
“最近羅暄,好象變開朗了很多。”上官燁緩緩地開口,“也許是因為有了寄託,也許是因為憐憫,也許,她……真的喜歡你。”
沈仲威的手指輕輕一顫。
“可是……你能給她什麼?”上官燁摘下眼鏡,目光炯炯地看着沈仲威倨傲的背影,“你沒有錢,沒有地位,甚至沒有一個安定的家,也許你們現在在一起是快樂的,可是……你想過未來和以後嗎?”
“咚——!!”
窗玻璃劇烈地左右搖動着。
沈仲威一拳砸在了牆上,手指關節泛出淡淡的紅絲。
“你知道個屁。”沈仲威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
“我們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他輕蔑地笑出聲,“只不過都是可憐的人,只不過在互相安慰而已……只不過是一種交易。”
上官燁的表情漸漸地迷惑起來。
難道,他真的想錯了嗎?
褲子左邊的口袋輕輕地震動起來。
“抱歉,有電話。”上官燁說道,隨即便接起手機。
“羅伯父?……”
沈仲威側過臉來。
殘陽如血。
上官燁的臉色越來越白,神情也越來越緊張。
他拿着手機的手開始輕微地顫抖,英挺的雙眉如同麻繩一般擰起。
“好的,我知道,我會請我父親幫忙,伯父,你不要着急,她不會有事,絕對,我不會讓她有事!”
說完這些話,上官燁匆匆地關掉手機,提起外套便沖了出去。
沈仲威的背影在黃昏中顯得格外的落寞,他將手伸進口袋,摸到了一跟煙,很順手地點起,再很自然地掐滅。
這幾天,他已經重複了這個動作不知道多少次。
當煙燃起的那一瞬間,他彷彿就能看見她責備,甚至是關切的眼神。
難道,他已經被這個女人給吃定了?
半個多月的相處,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了她。
外表看起來雖然清冷孤傲,可內里卻有着一顆比誰都害怕寂寞和渴望關懷的心。假裝淡漠,假裝漠不關心是她對命運的不忍直視,偶爾的任性和倔強,和他所謂的“好管閑事”,也只是她隱藏了太久的真實性情。
可是。
一切都只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們,只是互相舔着傷口的兩隻動物。
沒有未來,也沒有永遠。
他,不配。
自嘲地笑笑,沈仲威站起身來,一步步地踏出教室。
斜陽,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