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

工廠里,童謠爸爸的眼皮狂跳了整整一上午,他一直擔心要有什麼災難發生。終於在中午他接到了童謠班主任孫老師的電話,從而印證了自己的擔憂,話筒里傳來孫老師氣急敗壞的責怨:"你的女兒瘋啦,你快到學校保安室把她帶回家。"

童謠爸爸撂下電話,立即騎上單車,以阿姆斯特朗環法的速度騎向學校,在學校門口遇到同樣驚慌趕來的童謠媽媽,夫妻倆立即懷揣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奔向校保安室,然後就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囚犯一樣坐在最裏面的長凳上,低頭閉眼,一聲不吭,她身邊站着五大三粗的校保安,而門口,女兒的班主任孫老師正披頭散髮怒斥着什麼。

"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一定要和這種惡勢力鬥爭到底,絕不妥協!"孫老師拉出一副只有革命烈士才有的大無畏的架勢。

"謠謠……你沒事吧!"童謠爸爸關切呼喚着,急忙走進保安室。

"爸……媽……你們怎麼來了?"屋裏的童謠徹底慌了神,她最擔心的終於發生。

"慢着。"童謠爸爸剛走到門口,就被孫老師粗魯攔住,"把話說清楚了再進去!"

"孫老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童謠爸爸已經確認自己女兒沒有瘋,真正瘋的人好像是孫老師,於是戰戰兢兢詢問。

"怎麼了?你們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孫老師更加抓狂,"你們的寶貝女兒瘋了,不但抽煙、喝酒、而且還和垃圾學生談戀愛,一天到晚卿卿我我的,還被人家把照片都拍下來了,簡直無法無天!"

"對不起、對不起,孫老師,我家謠謠給您添麻煩了,我一定帶回去好好管教。"童謠爸爸連忙鞠躬道歉,就差跪下去磕頭認錯了。

他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品學兼優的女兒竟然作出這些十惡不赦的事。一直引以為豪的光榮瞬間成為最大的侮辱。

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啊!

"我家謠謠不會做這些事的,肯定是有人慫恿教唆。"要不說女人心細呢,童謠媽媽聽完孫老師的訓斥后並沒有像自己老公一樣急於認錯,反而開始挑理辯解。

"沒錯,都怨那個小兔崽子,就是他把你們家童謠帶壞的。"孫老師的手指標槍一樣指向屋內,"童謠就是和那個小兔崽子談戀愛,我要制止,她居然還和那個小兔崽子一起聯手打我,差點沒把我打成殘廢。"

童謠父母立即順着孫老師義憤填膺的手指看去,就看到在保安室最裏面還坐着一個男生,一臉桀驁不馴的表情。

彷彿有點眼熟。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童謠媽媽拍着腦袋,驚呼起來,"這個小兔崽子是不是叫許諾?"

"沒錯,你們認識?"孫老師對童謠媽媽這麼快就站在自己統一陣線,連對敵人的稱呼都保持一致,顯然很滿意。

"果然是他,這個小兔崽子打小就不老實,一天到晚勾引我家童謠,後來被我罵跑了,想不到現在他又把我家童謠害得這麼慘,我要罵死他。"童謠媽媽決定要讓孫老師的火力從童謠身上轉移開,於是怒氣沖沖地奔進保安室,奔到許諾面前,破口大罵起來。

"小兔崽子,你怎麼陰魂不散啊?從小到大,你害得我家童謠還不夠啊?小時候帶童謠去偷瓜,笨手笨腳地被逮住,你倒好,撒腿跑了,人家找到我家門要罰錢。真是三歲看到老,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這人沒前途,遲早要蹲監牢。"

許諾瞪着眼,咬牙切齒,胸口因為極度氣憤而劇烈起伏。

如果是別人,他早揮拳,將面前這個惡言中傷他的混蛋打翻。

可這人是童謠媽媽。

他只能默默忍受。

"媽……"童謠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臭丫頭,你給我閉嘴,回去我再收拾你。"童謠媽媽怒不可遏,指着許諾腦門繼續辱罵,"我就說,我家童謠那麼好,怎麼可能做出那些缺德事呢?就是你教唆的,小兔崽子,你知道你媽媽怎麼死的嗎?就是被你活活氣死的,你這人從小沒家教,怎麼好意思打擾我家童謠的啊?你也不撒尿看看自己,你配做我家童謠的朋友嗎?"

"夠了。"許諾突然大吼一聲,脖子上青筋暴露,"騰"地站了起來。

童謠媽媽嚇得立即閉嘴,眼神畏懼地看着許諾,又看了看身後的丈夫,好半天才哭訴起來,"你還管不管你女兒死活了?你還是個男人嗎?"

"怎麼,你想打我嗎?"童謠爸爸知道再也無法坐視不理,撞着膽子衝到許諾面前,"早知道當年我就打斷你的腿,省得你現在危害人間!"

許諾連連後退。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個原本和藹可親的人會突然變得這麼面目可憎,充滿血腥。

"你打啊,朝我這裏打,打啊!"童謠爸爸越說越有鬥志,拍打着自己腦袋,接着又彎腰,雙拳緊握放在身前,做出一個拳擊的動作,"讓我們單挑,看誰打得過誰,來啊!"

許諾絕望地搖頭、搖頭,突然拔腿奔了出去。

站在門口的孫老師見狀趕緊伸手試圖抓住許諾,卻被許諾一掌推倒,頓時拚命拍打着地面撒潑,"大家看到沒有,這個小兔崽子又打我了,你們都要為我作證啊!"

"許諾哥哥……"童謠大叫着試圖追出去,卻被一邊的爸媽緊緊拉住。

"臭丫頭,你給我站住!"童謠父母緊緊拽住掙扎的女兒,然後拚命往外拖,"你給我回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我們都要被你氣死了。"

孫老師哭天喊地了會兒,突然開始遷怒起一直立在旁邊無動於衷的保安隊長和其他校保安,"你們這個保安怎麼當的?我要告訴校長你們玩忽職守,把你們通通撤掉……撤掉!!"

保安隊長冷笑一聲,心想:操!我現在幫你,出去后被人砍,我傻啊!也不作辯解,而是粗魯地拉起孫老師,然後蠻橫往外推,邊推邊嚷嚷:"好了,下班了,下班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2

大街上,所有路人都好奇地看着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猶如瘋子一樣奔跑着。

猶如一頭受傷的獸。

一直奔跑到市北的棚戶區,打開其中一間低矮的門,沖了進去。

然後將門緊緊關閉,撲到床上,再將厚厚的棉被蓋在自己的腦袋上。

他要把所有的污言穢語拋在腦後。

他渾身急劇顫抖着,大口喘着粗氣,像一個吸毒者在瀕臨死亡時拚命掙扎。

也像一條骯髒的蛆。

"小兔崽子,你知道你媽媽怎麼死的嗎?就是被你活活氣死的,你這人從小沒家教,怎麼好意思打擾我家童謠的啊?你也不撒尿看看自己,你配做我家童謠的朋友嗎?"

無論他如何掙扎,腦海里卻依然盤旋這樣讓他絕望的侮辱。

他們說到了他內心最深的痛,本來就極度自卑的心再次瘋狂發作。

他被徹底擊垮,此時此刻即使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都可以將他征服。

"不要,不要啊!"他大叫,掀開棉被,面色慘白,不停後退,最後蹲在牆角,蜷縮成一團,苦苦乞求,"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彷彿面前站着魔鬼。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面對魔鬼的詛咒,他終於低下高昂的頭。

他真的做錯了嗎?

或許吧!

有時候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那麼,彌補這個錯誤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滅這個存在。

"你本天煞入宮,是以孤星本命,年幼坎坷、命中帶克、漂泊一生、妻離子散、眾叛親離,富貴無人共享、貧病乏人。"

猙獰的預言再次在耳邊迴響。

或許這就是命,他如何掙扎都顛覆不破。

所以只有遵循。

而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

更不會受傷。

他知道自己接下去應該怎麼做。

他拚命咬着自己嘴唇,鮮血很快滲了出來,這個決定很痛苦,但別無退路。

而懦弱的目光也慢慢恢復堅強,重新閃爍出冷漠。

呼吸逐漸平息,他取出電話,撥打起來。

3

整整被訓斥了兩個多小時,童謠懷疑自己真的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否則他們何以如此義憤填膺?把十八代祖宗都搬了出來,以此證明她的不孝。

對於所有指控,她通通接受,她知道,稍微反駁一句,換來的只是更為猛烈的責難。

兩個小時后暴風雨終於停止,夫妻倆怒氣沖沖離開。

他們並非決定罷戰,而是口乾舌燥,要離開補充水源。

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家庭危機,也是一次教育的良機,如果可以,他們一口氣說到天黑都願意。

房間裏終於清靜,童謠猶如殭屍一樣直直地躺在床上。此時此刻,她思緒完全空白,大腦則生生髮疼,而胸口的窒息感再次排山倒海襲來。

她需要另外一種疼痛喚回自己為人的感覺。

刀,很快在手,狠狠扎向早已累累傷痕的胳膊。

一刀又一刀,一道又一道,漫無目的,恣意妄為,看着鮮血順着白皙胳膊快速流下,瘋狂的快感頓時湧上心頭。

嘴角,竟露出笑容。

彷彿看着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啊……!"耳邊突然炸起媽媽的尖叫。

驚慌失措看過去,就發現爸爸、媽媽愣在門口。持刀的手立即嚇得停在空中,動彈不得,刀尖還停留在肉里,鮮血凝聚成團,一滴滴掉在地板上。

"謠謠,你瘋啦!"爸爸瘋狂撲向童謠,一把奪過小刀,用力砸向牆角,然後舉起童謠鮮血淋漓的胳膊,痛心大叫:"快把小藥箱拿過來!!"

"哦哦……"童謠媽媽回過神,趕緊跑到自己卧室,取出家用醫藥箱,然後奔了回來,送到童謠面前,"來了來了!"

童謠爸爸開始給童謠止血、上藥、包紮,傷口沒有想像中的嚴重,並不需要去醫院。

只是看着上面縱橫交錯的累累傷痕,他突然意識到並不是一朝一夕的結果。

心更加沉重,他這才發現一切在他們控制下的女兒其實隱藏着太多太多秘密。

整個過程,童謠都面目獃滯,彷彿休克。

"謠謠……謠謠你怎麼了?……謠謠你別嚇媽媽啊!"媽媽搖晃着童謠,痛哭着呼喊。

"放開我!"童謠突然醒了過來,拚命掙扎。

"謠謠,你到底要幹嗎?"爸爸又心急又心疼,"你瘋拉!知不知道你剛才嚇死我們了?"

"放開我啊!"童謠完全不聽,反而掙扎得越來越厲害,"我要去找許諾哥哥。"

"不行,都是那個小兔崽子把你害成這樣的,你絕對不可以再見他。"他們彷彿聽到了魔鬼的名字,憂慮的口氣再次變得兇惡。

"放開我,我不要聽你們的,你們放開我啊!"童謠不但掙扎,更是亂吐口水、瘋狂抓撓。

"啪!"爸爸突然用力抽了童謠一個耳光。

童謠徹底安靜了下來,卻不停流着眼淚。

"你瘋啦?我要把你鎖起來!"爸爸邊說邊瘋狂地在房間裏翻找了起來,找出所有的硬物以及一切可能讓童謠對自己造成傷害的物什,統統扔了出去,然後惡狠狠威脅,"你給我好好反省反省,你這樣做對得起誰?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就別想出來!"

"呯"——門被大力關上。

"放我出去啊!"童謠撲了過去,用盡全力擰動門把手,卻紋絲不動,癱倒在地,聲淚俱下,"放我出去,讓我去找許諾哥哥……"

根本無人理睬。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眼睛突然死死盯着半開的窗戶——她家在二樓,或許從那裏可以逃走。

於是立即衝到窗口,將窗戶全部打開,探出頭,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不到二樓竟然這麼高,對患有恐高症的她絕對是一個望而生畏的距離。

還是放棄吧?

不,心中突然有一個聲音在拚命呼喊:"我要離開。"

只要能離開,見到許諾哥哥,哪怕摔死都無所謂。

一股強大的力量讓她再也顧不上害怕,童謠將被單擰成一根瘦長條,然後拴在窗檯下的晾衣架上,然後小心翼翼爬上窗檯。

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趕緊下來,跑到床頭,揭開被子,取出一幅油彩畫——這是她給他的生日禮物,卻沒有在他生日時送出,本來她準備情人節的時再給他,可現在她怕再不給他,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將畫放進背包中,背好。然後再次爬上窗檯,欠身,緊緊抓住被單,慢慢滑了下去——這些都是她小時候在電視裏看到的,真想不到還挺管用。

只是被單的長度並不足以支撐她滑到地面,很快她就懸在了半空中。

上不能,下不能,呼叫不得。

她究竟應該怎麼辦?

手上的力量越來越薄弱,緊握被單的手開始慢慢滑落。

既然掉下去也是死,還不如跳下去。

走極端向來是她性格中最大的缺點。

而見到許諾的慾望再次讓她充滿了膽量,她真的鬆手,然後掉了下去。

"啊!"雖然雙腳穩穩落在地上,並且因為下蹲及時緩解了很多衝量,但腳上傳來的劇烈麻痛感還是讓她呻吟了起來。

抬頭,看到被單還在空中飄。她剛才做了她八輩子都不會做也想不到的事。

不管怎樣,她成功了。

並沒有太多時間讓她沾沾自喜,童謠很快重新站立,跺了跺腳,向前奔去。

4

遠遠地,便看到房間裏的燈光,雖然有被窗帘遮擋,卻依然那麼親切。

他果然在家。

童謠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幾乎在衝刺,再過幾秒鐘,她就可以看到他,她會一頭扎進他的懷裏,告訴他,她決定不再顧忌,和他好好戀愛。

死了都要愛。

門突然被打開,他竟然走了出來,一臉冷漠,然後看到了氣喘吁吁的她,卻沒有任何驚愕,彷彿早已做好了準備。

"許諾哥哥。"或許是天太黑,或許是心太激動,童謠根本沒有注意到許諾的反常,興奮地撲了過去。

卻被冷冷推開。

"許諾哥哥,你……幹嗎呀?"她被推得連退兩步,心驚不已。

"你還來幹嗎?"他的聲音足夠冰冷,那麼遙遠,那麼陌生。

"我……"雖然疑惑,但還是很快再次鼓足熱情,"許諾哥哥,我決定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

她期待他欣喜點頭,然後將她深深擁抱。

"沒可能的。"他眉毛飛揚,目光中閃爍着陣陣寒光。

"為什麼啊?"她尖叫,"許諾哥哥,你到底怎麼啦?"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我為什麼要和你在一起?"心裏強忍着劇痛,他一字一字地訴說著,字字如鋼針扎進她的心裏。

晴天霹靂,她怎麼也想不到,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迎接她的卻是這樣絕情的拒絕。

"你撒謊,你說過你喜歡我,你說過要和我在一起,你說過,不管我提什麼要求,你都會答應的。"童謠慢慢往後退,搖着頭,聲淚俱下,聲音已沙啞,"許諾哥哥,我知道你很難受,我也好難受,你不要再嚇我了,好不好?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好害怕……"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害怕自己的眼神會把自己所有偽裝起來的堅強出賣。

他無法再承受一次相同的劫難。

所以他不可以再給自己任何機會。

"來不及了,我已經有新女朋友了。"他聲音有點哽咽,"忘了我吧,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不,你騙我,你肯定是在騙我。"她的聲音越來越黯然,突然放聲尖叫,"你為什麼要騙我啊?為什麼?"

"許諾沒有騙你,我就是他的新女友。"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慢慢走了出來。

是小魚。

"我說過,我一定會把許諾從再你身邊搶回來的。"小魚緊緊摟住許諾的腰,口氣中瀰漫著無比的驕傲,面部表情更是猶如得意洋洋的勝者,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衣服,"許諾剛才在床上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他根本不愛你,他愛的人是我!你怎麼還好意思站在這裏?你走啊!"

眼淚頓時猶如斷線珍珠一樣滑落,再也說不上半句話,只是不停抽泣,已是傷心到極點。

就這樣僵持着,三個人,他們的戰爭何時才能結束?

終於決定離開,童謠收起眼淚,慢慢打開包,取出那捲油彩畫,遞向許諾:"這個給你,放心,我不會再找你。"

許諾睜開眼,疑惑地接過童謠手中的油彩畫。

又看着小魚,童謠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怨恨,"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好朋友,小魚,我祝福你快樂。"

然後拔腿跑開。

就算再哭,也不會讓他們看到,從此以後,所有的痛,她選擇一個人堅強面對。

許諾緊緊握着手中的畫,身體急劇顫抖着,眼前很快一片黑暗,她早已不知所蹤。

"許諾,你真的願意接受我做你的女朋友了嗎?"小魚驚喜地詢問,胳膊將他更纏綿地擁抱。

"滾!他突然怒吼,將小魚直直甩了出去,"有多遠滾多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終於成功地利用這個"道具"將她欺騙。

他到底應該高興,還是悲哀?

"許諾,你不可以對我這樣,不可以。"小魚在地上拚命掙扎,"我愛你,你是我的,你不要走啊!"

她的哭訴顯然徒勞無功,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半分理睬,而是轉身跑進房內,並且將門重重摔上。

他們都需要立即療傷。

5

許諾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可以承受她離開引發的劇痛。

他似乎的確做到了這點,可當他打開那幅油彩畫的瞬間,所有的堅強再次崩塌。

他對自己說過千遍萬遍:不要哭,你不可以再哭,像個懦夫。所以他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狠狠地用指甲摳自己的大腿,他竭盡所能讓自己不要再流淚。

可他根本做不到。

他淚眼模糊地看着油彩畫上的每一分色彩,那山、那橋、那流水、那野鴨……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他魂牽夢縈的家鄉竟然被她一點一點畫了出來,那麼真實,那麼完美。

這裏到底包含了她對他多少的情意,他心知肚明。

所以他無法不感動。

可他剛剛傷害了她,用了最惡毒的方法。

他突然好恨自己,揚起手,狠狠抽打起自己的嘴巴。

心卻無可抑制地開始動搖,她的可愛和笑容再次歷歷在目,一點點吞噬着他的堅強。

他恨不得立即將她擁抱在懷,告訴她,他錯了,他再也不管那麼多了,他要和她好好相愛。

可他自卑的心又害怕那殘忍的譏笑。

此時此刻,他到底該怎麼辦?

"為什麼會這樣?"他痛苦呻吟,"誰能救救我?到底誰能救救我?"

"咚、咚、咚……"突然傳來敲門聲。

"謠謠!"他狂喜,立即跑到門口,打開門,"李老師……"

"許諾,你還好吧?"依然是真心的關切,"我真的很不放心你。"

"李老師!"許諾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悲痛,哀聲懇求,"我好難受啊!你能幫我嗎?"

"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只要我能夠,一定幫你。"李老師眼裏透露出的真誠,絕對可以融化所有的冰冷,更何況,他現在面對的是一個無比脆弱的靈魂。

6

客廳里,童謠爸爸一直豎著耳朵聆聽着女兒房間的動靜。

裏面已經很久沒有發出聲響。

女兒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已經醒悟悔過?

他突然好想開門看一眼,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每一分鐘都充滿了變數。

他期待一切能夠到此為止,他那日趨蒼老的心真的無法再承受這樣的打擊。

鑰匙插進鑰匙孔里,輕輕扭動,然後把門推開。

房間裏竟然空無一人,連燈都沒有開。

"謠謠!謠謠!"他連聲呼喚,卻根本無人應答,他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難道又發生了什麼意外?

突然看到半開的窗戶以及懸挂在窗檯欄杆上的被單。

"謠謠!"他狂吼一聲,沖了進去,半個身子探到窗外。

被單依然在空中飄蕩,下面空無一人。

"怎麼了?怎麼了?"童謠媽媽也沖了進來,然後驚慌失措呼喊,"謠謠呢?謠謠怎麼不見了?"

"謠謠她……"童謠爸爸收回身體,面如土色,再也說不下去。

"天啦!"童謠媽媽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往外跑,她要立即下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剛打開家門,就看到童謠落寞地站在門口。

童謠媽媽發瘋一樣上前抱住童謠,慟哭起來,"嗚……謠謠,你沒事吧?……你嚇死媽媽了……嗚……"

她沒有回答,任憑媽媽抱着自己痛哭,她感到自己的神經已經完全退化。

連流淚都變得麻木。

"放開這個臭丫頭。"爸爸突然沖了過來,死命拽着她的胳膊往房裏拖,將她摔倒在地,然後高高揚起了胳膊,對着她咆哮,"我打死你,我讓你跳窗,我讓你逃跑,我……"

她竟然連眼皮眨都沒眨一下,此時此刻,她什麼都不怕。

特別是不怕死,她已經完全感受不到活着的意義。

可她分明看到自己的爸爸突然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然後失聲痛哭,苦苦哀求。

"謠謠,求求你,別嚇我們了,我們就你一個女兒,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和你媽怎麼辦啊?謠謠……你別嚇我們了……嗚……"

人生第一次,她看到爸爸流淚,而且在自己面前,這個在他心中偉岸堅強的男子,此刻老淚縱橫,哭泣得像個孤獨的小孩。

麻木的心再次疼痛,更是深深自責,天上地下,他們才是最愛她的人啊!為了她的未來,他們付出了一切,她怎麼可以如此殘忍,讓雙親為她擔心淚流?

"爸爸,媽媽,對不起!"壓抑多時的心終於徹底崩潰,童謠也跪了下去,然後用膝蓋走到爸爸面前,緊緊將他摟住,哭着道歉,"爸爸,媽媽,都是謠謠不好,謠謠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乖女兒,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答應我們,以後把心全部放在學習上,再也不要見那個人了,好嗎?"

"嗯!我答應你們。"童謠不停點頭,眼淚再次瘋狂涌了出來,"我會好好學習的,我再也不會見他了,再也不會理他了,再也不會讓你們失望了,嗚……"

她哭得好傷心,肆無忌憚地流着淚,她知道,這次,真的是徹底結束了。

這長達十年的友誼以及剛剛萌芽的愛情。

7

"許諾,你應該大膽去愛,不要有任何顧忌。"

"李老師,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去追回謠謠?"許諾驚愕地看着李老師,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老師竟然會勸自己的學生去戀愛。

"沒錯,許諾,作為你的老師,我的確不應該這樣說,可作為一個情感經歷比你豐富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傷害了別人,更傷害自己。"李老師緩了緩氣,目光中突然流露出痛苦,"相信我說的話,因為曾經我和你一樣,只因人言可畏,主動放棄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到現在我都後悔莫及。"

"可是——"

"不要猶豫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倫理道義比真愛更可貴,快去吧,晚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明白了,李老師,謝謝你。"許諾突然感到一身輕鬆,幾乎要蹦了起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跑了兩步,卻突然停步回頭,陽光燦爛看着李老師,"老師,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們是可以成為朋友的。"

然後打開門,歡欣雀躍地奔了出去。

看着許諾豁然開朗的表情,李老師流露出真誠的微笑。

現在的他和曾經的自己真是太像了。

或許,這就是他會格外關注他的真正原因吧。

那麼,他身上遭遇過的悲劇,真的就不會在他身上發生嗎?

還是一切都早已註定,這同樣是一個萬劫不復的輪迴?

8

許諾很快奔到了童謠家所在的小區,歡快的心卻開始茫然。

眼前黑壓壓十幾幢一模一樣的居民樓,究竟那一幢哪一層哪一間裏住着他深愛的姑娘?

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放棄?

他不願意,如果錯過了此刻,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將會再次灰飛煙滅。

他太了解自己的個性。

別人都說他狠毒,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多麼懦弱。

可到底怎樣才能見到她,然後告訴她,他有多愛她?

冥思苦想,似乎只有一個辦法。雖然有點唐突,但一定很管用。

主意拿定,許諾深吸一口氣,對着天空吶吼起來。

"謠謠,你在哪裏啊?我想通了,我要和你好好戀愛,永遠都不分開……"

一遍又一遍。

越來越多的房間推開窗戶,探出腦袋,好奇地打量着樓底下這個撕心裂肺真情告白的瘋子。

卻依然沒有她的回應,許諾沒有放棄,繼續呼喊。

"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其實我騙你的,我根本沒有女朋友,在我心裏,我只喜歡你一個人,永遠都只喜歡你一個人!"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像現在這樣勇敢,原來將愛大聲說出來,竟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

所以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熱烈。

他知道,她一定可以聽到他的這些話,明白他的心。

不少居民開始為樓底下這個瘋子鼓掌叫好,畢竟,現在敢於如此轟轟烈烈表達愛情的男人越來越少了。

一些對愛情麻木的女人開始幻想自己是他呼喚的對象。

更有不少人開始打聽,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有如此福氣。

整整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她依然沒有現身,而他的嗓門雖然已經完全沙啞,卻依然沒有放棄。

"謠謠,你快出來吧,我會一直在這兒等你,等到你出來為止,我真的好愛你啊……"

"不要再說啦!"突然傳來她的怒斥,路燈的映射下,童謠紅着眼,一步步走了出來。

樓上的觀眾們頓時屏氣凝神,他們知道故事的女主角終於出現了。

他們會立即擁抱嗎?然後這個痴情的男人當即向自己的愛人求婚,接着雙宿雙飛?

一如所有童話那樣美好。

可接下去發生的事實顯然讓所有心存美好期望的人們大跌眼鏡,因為他們看到這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女孩只是憤怒地衝到了男生面前,然後用力抽了男生一個耳光,轉身就走。

前後總共出現了不到十秒鐘。

就這樣散場了嗎?

童話為什麼也會是悲劇?

雖然疑惑,但他們還是選擇放棄繼續觀看,是故事就遲早得落幕,明早還要上班,他們的生活和別人無關。

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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