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愛情契約
1.初戀我倆擦身而過
他英俊、活潑、聰明,尤其是他經常陽光燦爛的笑臉讓我心動,有時他也會偶爾掠過一絲別人不易察覺的憂鬱。
從初中起,安冬就是我的同桌,他愛玩愛鬧,成績卻很好。中考時,安冬的分數大大超過了他所報考的那所中專,然而最終卻被拒之門外,原因是他有先天性心臟病。
但在我們眼裏,他騎車,游泳,愛唱愛笑,比“健康人”還健康。
高中時我和安冬竟然又分在同一班,這令我們開心不已,自作主張搬到一起做起了同桌。平時我話不多,可是跟安冬在一起卻滔滔不絕,又笑又鬧。他常常約我們幾個好友去長江邊散步,走在暖洋洋、白茫茫的河灘上看蘆葦隨風輕舞,碧水依山低唱,安冬會無比興奮高歌幾曲。
那時我是個愛做夢的小姑娘,在我心裏,安冬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成了我想像中的白馬王子。他英俊、活潑、聰明,尤其是他經常陽光燦爛的笑臉讓我心動,有時他也會偶爾掠過一絲別人不易察覺的憂鬱。他如此望我一眼時,我居然會有種凄美而心痛的感覺。當然是心裏最深最深的秘密。
高二時的一天,我無意中翻安冬的筆記本,最後一面居然寫着:“愛她,所以離開她。”我一想,莫非安冬對哪個女孩傾心了?我裝作好奇、活潑的樣子對他嚷:“快快從實招來,是哪位!”不料安冬卻沉下臉很煩躁地說:“你幹嘛亂翻我的東西!我抄的一句歌詞,關你什麼事!”同學們都詫異地望着我們,我第一次被安冬如此冷落,又惱又氣,不再理他。第二天一早到學校,卻發現安冬自作主張和別人換了位置,少女的矜持與自尊,使我裝作對他的舉動無動於衷,跟我的新同桌很快打得火熱,其實我的心裏很難過。我有時想,那句話是不是對我而言呢?可很快就罵自己自作多情。我們也慢慢疏遠了。
不久,一向成績優異的安冬卻突然宣佈退學了,他說:“我早就想賺錢了。賺錢,是一種責任,懂不懂?我要接管我哥的小百貨店,以後各位讀大學缺錢,找我就是!”安冬經營那家小百貨商店后,還真的賺了不少錢,他出資把家裏,尤其是父母的房間裝修得很豪華,被我們縣許多人稱為有出息的孝子。
後來我考上大學,偶爾想起以前的那個白馬王子的夢想,感到十分可笑。安冬偶爾會給我打次電話,我慶幸從沒提起過曾暗戀他,要不多尷尬!
大學三年級的一個雨天,安冬的姐姐居然出現在我眼前,顯得很憔悴。她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弟弟有種先天性心臟病,治癒率只有千分之二,醫生曾說他很難活過20歲,這一點弟弟十三四歲便知道,但他一直很堅強,一直是最合格的好兒子、好弟弟。他曾經告訴我他非常喜歡同桌的一個好女孩,當然這不能告訴她,她是一個那麼脆弱的女孩。”
我無比驚訝地望着她。她卻開始流淚:“弟弟兩個月前已經去世了,他曾經記過一本日記,扉頁上寫滿你的名字。弟弟獨自忍受了太多的痛苦,我希望當他在另一個世界時,他的內心能讓他的好朋友知道並理解一點點,所以我想把這本日記送給你。”我接過日記,下意識地一翻,突然我看見了大大的我的名字,後面是一句話:“愛她,所以離開她。”
我的初戀,就這樣擦身而過。
2.蒜苔情人
我為他如此的薄情由傷心而生怨,也更加恨那種叫蒜苔的東西。怎能讓我置信,竟是它,結束了我的初戀。
沒有人知道我與小兵的分手,是為一個簡單到幾乎無法提及的原因:蒜苔。
第一次同小兵一起吃飯,在學校對過的餐廳,小兵最後要的一個菜是“蒜苔炒肉”,說:“你吃肉,我吃蒜苔。”我笑笑,沒在意。然後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每次一同吃飯,小兵都無例外地點這道菜。
在戀愛中,像我們這樣剛剛過了20歲的年紀,諸如吃飯之類的事原本佔據不了感情的空間或精力。只是蒜苔這種東西,我實實在在地不愛吃,除了有蔬菜的綠色,完完全全的大蒜味道,吃過後口中很長時間都留有異味,很令人討厭的。
起初是輕描淡寫地說,時間長了,卻難免認了真。而小兵每次總是笑笑作答,卻照樣我行我素。以後,每次在一起,到了吃飯時間,我心裏的感覺就暗起來,最後的一次,在他對服務生說“蒜苔”兩個字后,我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大叫:“周小兵,即便是你真的喜歡,至少也該顧及一次我的感受吧!”話音未落,我便摔了門衝出去。
小兵沒有追我,甚至沒有任何一句解釋和抱歉。之後,每天兩人踩着同一道樓階在同一個時間出去,然後一左一右拐向同一樓層的兩個方向,那個男孩子固執的個性,即便是在愛情上也絲毫不減。
對所有人的詢問,我都保持沉默。怎麼說我和他也是別人眼中的一對金童玉女,可從相愛到分開,不過半年多的時間。
不再是戀人了。
三個月後小兵畢業離校,我聽他一個室友說他已應聘去了本城的一家外企。
我為他如此的薄情由傷心而生怨,也更加恨那種叫蒜苔的東西。怎能讓我置信,竟是它,結束了我的初戀。
再開學回校,寢室的桌上平平地放着一封寫了名字的信。小兵大而圓的字跡,讓我怦然地心動。
他寫道:
寧子,讓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那是在1987年5月末吧,不會錯的,當時的很多報刊報道過。但是我們不會記得了,因為小。你知道我的家鄉,山東省的那個縣,是著名的大蒜之鄉。那兒的農民,許多年來以種植大蒜作為主要的經濟來源。那時候沒有什麼蔬菜可以儲存到冬天,除了蒜苔,那一年的蒜苔收購,卻因為種植太多而導致價格由往年近一元錢一斤跌至三分錢一斤,那天下午在放學途中的一個路口,一個年邁的農民把整整一車新鮮的蒜苔一把一把拋灑在街心……後來他蹲下來,抱着頭嗚嗚地哭了,我站在他的身邊,看到那渾濁的淚滑過他黝黑的、遍佈皺紋的臉……那是我的爺爺。
以後,在冬天慢慢地也有各種蔬菜上市,城市裏很少有人再吃蒜苔:而我的家鄉,農民仍然年復一年地種植大蒜,種植他們日漸渺茫的希望,十年過去,我怎麼都無法忘記爺爺那張滄桑的臉和那些絕望的淚。
一顆淚落下來,在薄薄的紙上濕了一個小小圓點又慢慢擴散,小兵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是因為如果我講了,你也必定會為此接受蒜苔,而那樣就會在無形中委屈了你自己。愛情,這是容不得一點點委屈的,尤其是在最初的時光里,原諒我吧寧子,除了你,我又會愛誰呢?”
在初次同小兵一起吃飯的餐廳,我為自己要了一份蒜苔外加一份茉莉花茶,那種綠色的圓圓的莖,入口時有一種淡淡的辛辣,慢慢地嚼,竟有一絲清爽的甘甜。吃完后,喝杯濃濃的茉莉花茶,先是覺得格外的苦,之後便是一種沁人的香。
逐字逐字記起小兵不經意的話,我悄悄地哭了,眼淚一層層地落下。我知道,哭過後,我一定要去找到小兵,告訴他,原來蒜苔的味道真的好極了。
3.愛情契約
多麼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別了,我的初戀!別了,我的初戀情人!
愛情本需要真心相愛傾情付出才成其為愛情,凡在青年男女的地方,愛情就會在那裏生根發芽。大學是青年男女聚集之地,理所當然成為愛情萌動的溫床。校園愛情較之於社會愛情有所不同的是,愛情的主人公來自四面八方乃至五湖四海,大家因一個“緣”字而相逢相識。客居異鄉的孤獨寂寞常常使彼此不由自主地走到一起,從而相愛相戀。可大學只是人生命中的一個驛站而不是歸宿,而真正的愛情無不渴望能有一個完美的歸宿。於是在情感需求和愛情歸宿相矛盾時,愛情契約悄悄成為一股暗流。
在大學校園裏這種“愛情契約”頗為流行,開放的意識產生了開放的愛情。大學期間轟轟烈烈地去愛,畢業后安安靜靜地道一聲拜拜。你保證給我保護與溫情,我保證給你熱吻與溫柔,四年之後中止契約,你去你的南方我回我的北國。
同學陳濤與其女友瓊便是履行“愛情契約”權利與義務的一對“楷模”。
陳濤是個典型的山東大漢,身材魁偉,面貌英俊。據他透露高中時暗戀他的女同學足有一打,這只是他知道的。進入大學要說找個女友,用他的話說叫做小菜一碟。果不其然,大一還沒讀完,膀彎里已挎上一個姑娘。這姑娘叫何瓊,廣西人,人長得秀美挺拔。他們的相逢頗有一見鍾情的味道。大一下學期開學不久陳濤去二食堂打飯,他打了一份土豆燒牛肉,然後就順便往一張條形餐桌邊一坐,抬頭看見一位靚女正與她相向而坐。就這一眼陳濤便有了觸電的感覺,那女孩的一雙鳳眼竟也直逼他的眼睛,立刻撞擊出了愛情的火花。陳濤是情場老手,三言兩句便與女孩熟識起來,走出食堂時已套清她的底細,名叫何瓊,廣西柳州人,現在也是大一,就讀於外文系日語專業。
一見鍾情的愛情發展迅速,不久二人便如膠似漆。正當他們的愛情如火如荼時,何瓊的母親一日飛至學校親眼目睹了女兒的男友。何母盤問女兒知其男友是一山東人,何母大怒。她僅有瓊這一嬌女,怎捨得她被山東大漢擄走,況且現在她已為女兒畢業后工作在柳州市作出了安排,甚至連乘龍快婿,一局長的公子都物色好了。何母堅決制止女兒與陳濤往來,何瓊當然不忍心與陳濤分手可又拗不過母親的意願。正在無奈之時她的一位朋友授意她與陳濤來個“愛情契約”,日後雖勞燕紛飛,現在仍可享受愛情。何瓊細想覺此計甚妙,便提出與陳濤簽訂“愛情契約”。陳濤初不應,但禁不住女友的哀求,更忍受不了馬上失去女友的痛苦,糊裏糊塗地和瓊簽訂了所謂的“愛情契約”。該契約的有效期為大學四年,畢業之日即自行中止。
雖契約規定愛情期短,並不妨礙兩人愛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畢業時戀戀不捨地分手再所難免。有契約規定倒也無怨無悔,分別時,還親親熱熱地分吃了一顆大芒果。
類似濤與瓊的愛情契約在大學校園裏真為數不少,明知日後要分別,長相廝守本不可能,一紙愛情契約會使畢業分手更加坦然。
愛情契約只是臨時苟安情感的方式,但對於那些真正尊重愛情、尋覓摯愛的人又是多麼可恥。
琳的初戀情人叫譚誠,琳讀大二時認識了他。那一次琳去學校廣播站應徵播音員,那天琳精心裝扮了自己,一襲紅風衣,婷婷玉立,在所有的應徵女孩中特別搶眼。
琳注意到有個大男孩靠窗而立,雙臂交抱,極挑剔地聽每個人播音。琳顯得很隨意地應試完,離開話筒抬頭看窗外的天,發現那大男孩竟淡淡地笑了,彷彿漢白玉浮雕上升出幾朵溫馨的小花,令人有種說不出的感動。
後來琳知道那男孩叫譚誠,廣播台的主要主持人,他們很快走近,多虧他的指點,琳才把原本一竅不通的播音幹得有聲有色。慢慢地熟了,琳才知道他是學校的“土著”,爸媽都是本校教授,他是計算機系的高材生,但入迷地愛上了播音。
琳惟一一次與譚誠合作播音是在深秋時節,他代替生病的祥坐在錄音間桔黃色的燈光里。他讀稿的樣子很專註,好看的夾克衫,帥氣的旅遊鞋,柔軟濃密的黑髮間隱約有着草莓氣,是個乖乖的學生仔形象。錄完音,時間尚早,琳無意間翻到當初應試的記錄,她發現自己的播音成績遠在許多落選者之下。琳忍不住問譚誠其中的緣由。譚誠神秘地笑笑。“我投了最關鍵的一票。”他頓了頓,又補充,“真喜歡你的熱情、自然和那抹靈氣。”
那一夜,他倆誰也沒回宿舍,躲在廣播室喝了一杯又一杯濃茶,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曙色已爬上小窗,他們仍無倦意。錄音機里低回著一首首溫溫柔柔的歌。最後幾分鐘,譚誠靜靜地瞧琳,眼睛坦露出所有的秘密。有些話也許根本不必說,可琳在等待。
兩人走出廣播室,風好涼,琳裹緊外套。譚誠忽然回身,扳住琳的雙肩,切切地問:“有男朋友嗎?”琳用極快地速度搖頭,閃着明亮的眸子等他下文。譚誠卻不再說話,用力拍拍琳,一甩頭,大步走開。校園裏很靜,落葉在他腳下沙沙響着,如一支憂傷的行板。
從那天起,譚誠開始躲琳,偶爾碰在一起也極不自然。12月初,關於琳和祥的傳言漸漸在校園流行,譚誠再見琳的眼裏便有種絕望的傷感。
琳不知道譚誠為什麼如此猶豫不決,憂心忡忡,只知道他在她心中的位置絕對無人取代。
元旦前夜,風雪滿城,琳寢室里的八個女孩子躲在暖洋洋的房間裏吵吵鬧鬧包餃子。譚誠忽然破門而入,眼裏佈滿血絲,搖搖晃晃像個醉鬼。
“琳,跟我出去走走!”他粗暴地把琳塞進大衣,拉琳出寢室,背負着滿屋子驚詫的目光。
外面北風如狂,夜黑、霧大,他們依在一起漫無目的地走,沒有一句話。譚誠被冷風一吹,吐得翻江倒海,痛苦異常。琳抱住他,怨他何苦。譚誠閉着眼睛咬牙切齒地說他想一醉解千愁,不料醉了愁更愁,心裏更加想琳,以至不見琳一面過不了這個元旦夜……
雪越下越大,琳和譚誠躲在別人的屋檐下相對無言。琳望着紛紛揚揚的大雪,想譚誠說過的話:他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他母親生他時難產,三天三夜,血流如注,為此留下終身不愈的傷痛。他從小家教極嚴,喜歡琳,但從初見琳那一刻起便知道琳不是他母親眼中理想的女孩。
“琳,我該怎麼辦?”譚誠點燃一支煙,狠狠吸着,琳咬緊下唇,心中溢滿幸福和酸澀。
聖誕節的鐘聲從學院旁的大教堂傳來,聽起來是那麼茫遠空曠。路燈下的琳溫柔如水,她替譚誠掐滅煙,輕輕說:“一切都可以爭取,元旦快樂,譚誠。”譚誠擁琳入懷,淚緩緩滴下面頰。
回校時,琳在雪地里快樂得跌跌撞撞。譚誠說,以後可能都是這樣的天,這樣的路,讓他們永遠相扶相攜一起走。琳捉住他的手指拚命點頭。
從雪天起步的愛情果真是又純潔又艱難,譚誠的母親比琳原先想像的更激烈更反對他們的戀情:“作為老師,我欣賞你的靈氣和聰明;作為母親,我希望你遠離譚誠!”話如重鎚,字字冰冷。
琳淚水橫流,琳不像譚母期望的那一類循規蹈距的淑女。
為琳,譚誠反抗他的母親。一連三個月不回家,當時也沒拿一分錢。而琳自己上學的費用都是靠她自己業餘時間做家教、打零工賺的,她沒有足夠的錢幫助譚誠。他們只能相依為命,過最簡單的日子,吃最便宜的菜。
自習教室,他們總是最晚走,譚誠專心致志攻讀高深莫測的參考書。周末沒錢看電影,喝咖啡,捨不得去追求奢侈的浪漫,那條鋪滿冰雪的小路他們走了又走。初春的寒氣利劍一樣逼近肌膚,譚誠擁緊琳,說只要相愛,沒有跨越不了的障礙。
那年的春天,琳有了愛情的滋潤而分外美麗,無數個夜晚琳都在祈禱明天。一個落花閑閑的午後,剛下過雨,空氣里迷漫着濕漉漉的芬芳,校園西北角有兩棵很高的老槐樹,綠葉參差,正開滿一簇簇雪似的花朵。
“要不要我給你摘槐花?”
琳點頭,隨手指了一串好高的,譚誠攀上去摘了好多,他把無數潔白的槐花灑向琳的衣襟和發間。在校園深處,譚誠捧着琳的臉,眼裏滿是痴迷,琳閉上眼睛,等着那溫柔的一吻。
“笨丫頭,你為什麼不防着我?”譚誠吼聲似雷,一拳打在樹枝上,雨滴飛濺。
琳莫名其妙地看着譚誠痛苦得直揪自己的頭髮,喃喃地說:“琳,我不忍心再騙你。”
坐在石椅上談到黃昏,琳知道他昨天已同母親講和。只因相處愈久,相知愈深,他愈明白琳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婚姻是很實際很世俗的生活,不是戀愛可以用激情來充盈一切。“沖淡一切,媽媽比你更了解我。”譚誠幽幽地嘆口氣,目光不敢落在琳的臉上。
還能說什麼呢?琳慢慢摘掉撒落在身上的白槐花,她開始清洗那份浪漫。琳和譚誠來自兩種生活背景,兩種生活方式,兩個相異的家庭。他們兩個建立的這份至真至純的愛情並不足以使譚誠背叛20多年積澱起來的習慣和認同價值觀,所以,琳是譚誠註定失去的永遠。
擦乾淚,琳心膽俱裂地說:“那好,我們分手。”沒有解釋,沒有懇求,也沒有挽留,琳毅然先譚成而去。
琳奔回寢室,任淚水長長短短落下來,甜蜜的夢容易醒,可琳並沒有昏睡。譚誠啊譚誠,你為什麼不肯騙我一生,我寧願!
周末,琳收理好譚誠的書藉和磁帶,捧了滿懷送去,他不在寢室;琳一路問詢找到計算機房,機房裏空空蕩蕩,譚誠一個人孤伶伶地躲在角落裏,像一隻失群的呆鳥。
“譚——誠。”琳的這一聲叫得撕心裂肺。
譚誠抬頭看琳,顯得疲倦又憔悴。他們對望,書和磁帶跌落在地上。譚誠抱住琳哭,琳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
分手48小時,又再續前緣,甚至比以前更纏綿。琳以為真情可以感動一切,可以永遠留住譚誠,然而琳錯了,譚誠始終不肯給琳未來。譚誠很矛盾,既不想現在離開琳,又怕將來無法分手,於是感情每前進一步,他總要找碴和琳吵架,直吵得歇斯底里,兩敗俱傷。吵完又追悔莫及,求琳原諒,於是和好,感情升級,然後再吵架分手,再和好。在無休止的循環中琳日趨憔悴,譚誠也疲憊不堪。他們的學業都有下降。
他們都暗下決心,一定得儘快有一個真正的和解或一個真正的分手,愛情不能承負太多的重荷。
那天,寢室里只有他們倆,譚誠遞給琳一張紙,“琳,我希望你簽字!”他手拍琳的肩,“別讓我有太多的負罪感。”
琳接過紙慢慢讀,這是一張用電腦打印的“愛情契約”,要琳大學期間與他轟轟烈烈地愛,畢業后安安靜靜地走開。他保證不再傷害琳,給琳溫柔,讓琳在愛的充盈中過完餘下的校園生活。
琳也知道,這種“愛情契約”正在大學裏悄悄流行,不久前離校畢業班裏就有幾對“楷模”,四年裏風花雪月,愛得死去活來;畢業后男生回到北部邊城,女孩回到江南水鄉,竟是無怨無悔。說分手,臨別前還親親熱熱來上一吻。
“可是譚誠,你看錯了人,我不是那種女孩子。”琳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琳開始真正悲哀,原來譚誠竟如此不懂她!她交男朋友,不是怕孤單怕寂寞,不計較那種情感的虛榮,更不是貪戀那份淺薄的情慾之歡,她是要一顆真摯的心啊!琳付出了情感,期盼的不是四年的遊戲而是長長一生的許諾。
也許琳比譚誠更固執,經過讓人身心憔悴的談判,仍是誰也難以說服對方,她與他的分歧是實質性的。
“琳,我求你!”譚誠跪在地上抬頭時已滿臉淚水。
“不——可——以!”琳重重搖頭,拒絕得無悔無憾。
譚誠最後一次回頭,用那好聽的嗓音說:“琳,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琳站在窗前,手裏拿着拒簽的“愛情契約”。
多麼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別了,我的初戀!別了,我的初戀情人!琳在心裏哭泣。
琳將契約細細撕碎,從窗口扔出去,潔白的紙片在風裏飛得紛紛揚揚,像雪,也像五月的槐花花瓣……
4.彎彎的虹
同樣是這個深秋的夜晚,同樣是這條熟悉的小路,噢!那不是他和她曾經相擁相吻的地方嗎?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張強又想起了這幾句詩,他反覆地念着,不知不覺間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他的腮幫子上。這是為她,一個曾經讓他深深愛着、深深思念着的女孩。
夜已經很深了,他還徘徊在他和她曾經徜徉着的那條小徑上,一絲秋夜的微風吹拂着他的面頰,一絲孤冷的月光輕輕地瀉着,他又想起了她,在這寂靜的夜晚,他思緒如潮,那個可愛的、天真的女孩彷彿嫦娥般地從月亮里翩翩而來,一直飄到他的眼前,溶進他的心扉里。只見她略帶調皮地笑吟吟地看着他,說:“強,你可好?你現在生活得怎麼樣?是否在這美麗的月夜也思念着我?強……”
美麗的故事總是有一個美麗的開端。張強和王芳相識在高一。那年張強由一家子弟學校考上這所市重點高中,似乎大學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他的心裏充滿了豪情壯志。在開學的第一天裏,當班主任李老師點完全班同學的名,又宣佈各科課代表時,張強的自豪感可想而知,他被任命為物理課代表。他知道這是李老師對他這個從普通初中升入重點高中學生的器重,從此他將步入另一個全新的集體,在這裏他將渡過整整三年,與來自四面八方各色各樣的同路人一起渡過一段美好的青春時光。
張強懷着感激的心情看了李老師一眼,只見從李老師的嘴邊又緩緩吐出:語文課代表——王芳。
語文課代表?由於對文學那種天然的愛好,張強對語文課歷來有一種特殊的興趣,儘管他的理科常常名列前茅。這時,他很自然順着全班同學的目光搜尋着那未來的語文課代表。
只見一個胖胖的女孩款款地站了起來,嘴角上掛着羞澀的微笑,梳着兩隻小辮子,辮梢上扎着塑料紅蝴蝶,隨着她身體的起伏擺動,真像兩支展翅翱翔的真蝴蝶一樣。她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給大家敬了個禮,說了一聲:“大家好!”然後坐下來。同學們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這就是王芳和張強的第一次見面,普通得沒有一點戲劇性的色彩。普通的場面也很難激起心的漣漪,王芳當時對張強並沒有留下多麼深的印象。張強只是感覺到這個女孩還蠻有情趣的。再沒有覺出別的什麼意思來,很快他就將目光投向那些能引起人“一見鍾情”的漂亮女同學身上了。
真正注意起王芳的是一次作文,那時是自由命題,自己抒寫自己的心理感受,或散文,或雜感,或說明文均可。張強寫了一篇類似朱自清《荷塘月色》的小文章,名為《月色》,寫了他在深秋的一天夜裏對明月的一番感想,雖然透着一股書生氣,但也不乏男性化的色彩。王芳也同樣寫了一篇類似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文章,也名為《月色》,也寫了她在深秋的一天夜裏獨自徘徊在一條小徑上,孤冷的明月揮瀉着縷縷情絲,使她湧起了諸多感想。她的文章很細膩,有一股子女性化的氣質,和張強的文章相映成趣。
那個語文老師把他倆的作文都作為範文在全班朗讀,朗讀過後照例是一番評講,他說:“大家聽出來了沒有,王芳同學的作文情感十分細膩,有一種女性化的色彩,而張強同學的作文卻比較男性化,有一種粗曠的色彩……”
就在同學們面面相覷,略有所悟時,這位老師接着又說:“你們可能已經感覺到,在你們這個年齡的時候,男生和女生已經表現出明顯的差異,首先是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比如同樣是描寫月光,王芳同學主要是細緻地描寫了它的光暈,它的清冷以及內心的波動;而張強同學卻是從大的方面着手,極力表現月光的博大精深……雖然,還有所幼稚,但不失為你們這個年齡時期的兩篇傑作。”
那時那一刻,當全班同學的目光都“唰唰”地投向他們兩人身上時,他們在感到自豪的同時不由地相互一瞥。兩束目光就像晶瑩的寶珠般的相撞,也許就在這不經意,不,有意識的一撞中,在他們的心田裏埋下了愛情的種子。從此以後,張強的心裏、眼裏就多了一個王芳,他總是在任何場合任何時間都極力去捕捉那個活潑的身影,一旦當發現了那美麗的身影就在視線範圍內時,他似乎像得到莫大慰藉一樣安寧下來,過不了幾分鐘,他又去搜尋那個身影,當那個身影不知什麼時候悄然褪出他的視線時,他找啊找,找不到時,他就會感到陣陣失落,陣陣失意;當那個身影重又回歸於他的視線后,他便又恢復了以往的快樂。時不時他和她的目光一剎那間相溶在一起,他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也同樣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兩人目光相對的剎那,有時彼此都不好意思轉向了別處,而有時兩對目光又緊緊地絞着在一起。
人常說,少年的目光天真無邪。他和她的眼睛就像那兩汪碧水一樣澄澈無底。幾乎是整整一學期他們就這樣相互對視着,相互仰慕着,在心裏編織着愛情的網絡。也難以令人想像,他們始終沒有一次可以稱得上真正意義的交談,儘管他們彼此在心裏都給對方珍藏下了一個永遠的一席之地。
也許只有在謎中才能喚起解謎的慾望,也許只有在不了解中才能追求了解,愛有時往往是源於陌生,源於不知不覺中的陌生。他和她就在彼此保留陌生的空間裏釀造着人間最美好的愛,就像那蜜蜂釀造香甜的花蜜一樣,愈久愈醇,愈醇愈久。
愛的醞釀愈久,相互面對相互交溶的那一刻也愈強烈,終於在一個特殊的場合里特殊的氣氛下他和她進行了一次心的交流。
那是那年的元旦,中國的中學生似乎對這個節日情有獨鍾,每年的元旦各個班級都要舉辦新年晚會。在這個節日裏,所有的學生歡聚一堂,或各獻技藝、或猜謎鬥趣、或引吭高歌、或抒發情懷……他們將一學期學習的疲憊和煩惱都悄悄地溶化在這一天的夜裏。歡聲笑語,青春的朝氣有時直穿過寂靜的校園夜空,飄蕩得很遠很遠。
元旦,是學生們自己的節日!
這一天的節目在“猜謎”、“玩牌”、“鬥雞”中一步一步邁向高潮,主持人“王芳”一聲清脆的“擊鼓獻花”又將節目引向另一個高潮。
隨着“咚咚,咚咚咚”一聲一聲的鑼鼓聲響起,那朵鮮花從王芳手中拋出,就像古時搭台選婿的公主手持的繡球一樣,從一個一個人的面前,從一雙一雙稚嫩的手中傳過來傳過來了,突然鼓聲戛然而止。那朵鮮花正好傳到張強的手中。
在一片掌聲中,張強站了起來。
“好,好,張強唱個歌!”
“好,張強,給大家唱個歌!”
同學們齊聲吆喝,齊聲鼓掌。在吆喝聲中,張強已然瞥見那心儀已久的王芳也大聲吆唿,他不禁心起潮漲,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他忽然靈機一動,很大方地說道:“好,我就為大家唱一首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想同王芳同學來個男女二重唱!大家看怎樣?”
“好!好!”如潮的掌聲隨之淹沒了張強的話語,他偷眼看了王芳一眼,發現她先是一怔,隨即臉色緋紅起來,就像天邊的雲彩,又像湖中的荷花,要多美有多美……就在這片美麗的緋紅色中,王芳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的平靜,她笑語連連道:“好,我贊同張強同學的建議,那麼,我還想徵求一下意見,大家提議該唱什麼呢?”
“傳統歌曲——黃梅戲《天仙配》。”一個調皮的男生喊了起來,他又輕聲哼道:“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也齊聲叫好。
張強於是從自己的位置走下來和王芳站在一起,他倆共同展開了最純正的男音和最純正的女音,唱起了經年不衰的《天仙配》。
那“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的歌詞似真,就像此時他們的兩顆心,似假,又誰都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們配合得如此默契,好像天生地設般的。在同學們如痴如醉中,他們結束了他們想像中的卻真實存在的《天仙配》。
誰都沒有注意到一絲紅暈已悄悄爬上了張強和王芳的面頰。
接下來的一件事更讓他們心驚肉跳,兩顆相互渴慕的心從此緊緊融在了一起。
節目的最後一項是讓所有的同學都隨心所欲地寫上一句話,但主語必須是全班的一名同學,然後匯聚到一起,打亂各自的“主謂賓”次序重新組合,便成了另一句十分有趣的話,比如你在三張紙條上寫下一句:“小兔子在媽媽的懷抱里唱歌”,他寫了一句:“小羊羔在綠綠的草地上吃草”重新排列后便成了另外的兩句話“小羊羔在媽媽的懷裏吃草”或“小兔子在綠綠的草地上唱歌。”考慮了片刻,張強在第一張紙片上寫下了“王芳”兩個字;在第二張紙片上寫下了“在草地上”;在第三張紙片上寫下了“吻着張強”幾個字。寫完后,他的心“撲撲”直跳,但又裝着不甚在意的樣子,把紙條遞給主持人王芳。看着王芳把他那三張紙條揉進那一堆堆紙條裏面,他靜等着一個意外的令人驚喜的結果。他想,也許天若有眼,天亦有緣,他和她的愛情就讓天來驗證吧!
“王山坐在冰山一角胡言亂語。”王芳讀出了第一句話。
同學們把眼光立即投向坐在後排的王山,立馬發出會意的“哈哈”笑聲。
“李均在火箭筒上跳着舞蹈!”同學們又一片喧嘩。
……
“趙麗在草地上……”張強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知道“在草地上”這幾個字是他寫的。千萬不要讓趙麗那個討厭的醜丫頭吻我噢?他想着,卻聽見王芳的嘴邊吐出:“滾來滾去!”幾個字。
張強和其他的同學於是便放聲大笑起來。
“王芳在高高的歪脖樹上吻着……”王芳讀到這裏,臉色突然一下子變得緋紅緋紅,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抬起頭來怨怪地瞥了張強一眼,就這麼不經意間的,卻令張強的心在顫抖。
她沒有再念下去,只是在同學的喧嘩聲中輕輕地把那種尷尬掩飾過去。隨即又恢復了正常。但張強清楚地知道,儘管她掩飾得多麼巧妙,但卻掩飾不了她微微起伏的心臟和他愈來愈渴慕的心田。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在喧鬧聲中也許惟有有情人才“心有靈犀一點通”。才能彼此感覺到對方心的顫動。
這一刻令他永遠難忘,那一個美麗的夜晚,令他永遠難以忘懷,也就在那一時刻,他倆才真正走進了對方的世界裏。
張強愛好文學,王芳也愛好文學,而且兩人同樣具備良好的家庭文學素養。於是文學便成了他們勾通的惟一橋樑。這就像所有相識相悅的愛情一樣,從一開始他們雖然無時無刻不在渴望着兩人相對,但卻都表現出各自的矜持來。他們每一個人都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向那神聖的殿堂靠近。
他和她通信了,紙上的交流常比實際上的面對面的交流更能引起雙方的興趣。這是一般少男少女最愛採用的浪漫的方式,你寫上一段情真意切的語言,引起她一陣陣的心的興奮,便給你回上幾句優美的小詩,那小詩就像路邊散發著幽香的小花一樣,雖然只是那麼短短的寥寥數語,卻意蘊無窮,引起了你無邊的遐想……
張強和王芳的通信卻有別於以上的方式,他們似乎應該屬於成熟得比較早的那類中學生,浪漫情懷佔據了他們心靈的大多數空間。他們只談思想,卻沒有流露出任何肉麻的物質欲求,在每次作文後,張強和王芳總是默默地交換着他們的作文本,然後竭盡全力地寫下各自的評語,張強寫道:“你的這篇作文很好,我從中學會了你細緻描寫、狀物的風格……”王芳也同樣寫道:“飽含激情,有思想味,我應該向你學習……”
幾乎是每一次作文,或者每當張強或王芳寫下了各自比較得意之作,他們都會傳遞給對方看,然後寫下各自的心得體會。令人難以致信的是,他們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話,哪怕在一起長談幾分鐘也沒有,雖然彼此早已成了對方熟識的人,雖然彼此朝夕相見,四目經常相對,卻誰也不願意率先打破這種默契。
和諧是一種美,心的交流也是一種美,而不願破壞這種和諧而保持聖潔也是一種美中之美。
很難令人想像,這對年輕人正在嘗試那種所謂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柏拉圖”式的愛情常常要求忽視對方的性別,換之成一種純粹精神的追求。
她曾經在作文評語中對他寫道:“你可以忽略我作為一個女性的存在……”他看到她的這句話后一點不感到奇怪,提筆在她的作文評語中對她寫道:“你可以同樣忽略我作為一個男性的存在,我們只是一對心靈的朋友……”
然而,話雖然如此這樣說出來了,其實他們誰也沒有忽略對方的性別。在他的眼裏,她就是一個活潑可愛,充滿文學氣質多愁善感的女孩,每當看見她時,他的心裏就會洋溢着一股莫名的躁動,哪怕是她拋過來一個會意的眼神,也會令他遐思半天,而且當他一旦看見她同別的男同學嘻鬧時,他似乎總是莫名其妙地生她的氣,他想,這可能就是那種嫉妒的心理吧?
她呢?好像也有這感覺,凡是他在場的時候,她都表現得特別矯情,純真得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嗲聲嗲氣”地像個風騷十足的少婦,“咯咯”地笑個不停,和女伴相互追逐着,像個十足的花蝴蝶一樣,……這時,只要他的目光投向她的身影,她的目光也同時會投向他,四目相對,她有時會弄得臉蛋像晚霞一樣緋紅緋紅地十分好看……
這是一種心的“折磨”,他感覺到了,她也感覺到了。當然這種心的“折磨”往往帶着苦澀的美的意味,是一種享受般的快感。
在心的“折磨”愈來愈坐卧不寧的時候,他和她終於向前邁出了第二步。還是他首先打開了沉默,那時他們已經步入高中二年級。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同樣是清冷的月光,同樣是這條熟悉的小徑,所不同的是那天晚上,月光很亮,卻沒有一絲微風。他把她約來,一起來到黃昏時的這條小徑上。
他約她時,她瞪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似乎很不情願,說:“這必要嗎?再過一段時間不行嗎?”
“不!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他很倔強。
看着他倔強的樣子,她同意了。但同時又提出三種方式,一種是騎車環城一圈;一種是到咖啡店裏;一種是漫步小路上。讓張強選擇。
張強提筆在王芳傳過來的紙條上的第三種方式後面打上了個“”號。他知道王芳喜歡這種古典而富有浪漫氣息的方式,同時他又在後面加上了“晚上八點鐘”幾個字。
他倆沿着那條小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彼此誰也不願先開口講話,只能聽見輕微的呼吸聲和心的跳動。
王芳的黑瀑布似的長發也似乎微微顫動起來,掀起張強一陣一陣心的漣漪。
還是王芳先開口,她還是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調皮地看着他,說:“我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你有什麼事要說的,為什麼約我出來?”
“我,我!”張強似乎有千言萬語一齊湧上心頭卻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
他們又沉默着往前走,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似乎一切千言萬語又都湧上心頭。沉默了一會兒,張強談起了他最近的煩惱,最近的憂愁,王芳在旁邊默默地聽着……
終於張強吐露出了心中的秘密,他說他愛她,愛她。
她先是驚訝地看着他,繼而又轉過臉去,她的眼睛多麼像一汪深深的潭水,映照着張強一顆難解的心。只聽她似乎冷冷地說道:“張強,你為什麼要說這些?我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不,不,你騙人。”張強不相信,他幾乎要立即端起她的面頰盯着她的眼睛,看看那一汪潭水裏隱含着什麼,卻又聽見她喃喃自語道:“張強同學,我們都年輕。前幾天我也為一個男生煩惱過,可是那個男同學告訴我,不要過早地談什麼情感啊什麼的,我們的目標是考大學……”
還沒有等王芳把話說完,張強幾乎哭出了聲,他大聲喊道:“不會的,我觀察了你這麼多天,絕不會有那麼另一個男孩,你愛的男孩是我,是我,張強。”
張強怔怔地看着王芳,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他的心情如潮,劇烈起伏,幾乎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不,不。”王芳搖着頭,她似乎想給張強解釋清楚,她不知道由於她的不經意卻傷害了自尊心極強的張強,那個她也心儀已久的張強。
還沒有等王芳把話說完,張強一把把王芳攬在懷裏,緊緊地擁抱着她。她一陣顫慄,腦海里一片眩暈,她似乎也不再抗拒,很自然地依偎在他熱烈的懷抱里。小臉脹得通紅,小胸脯如鼓般地激烈跳動,不由自主地不顧一切地尖聲叫道:“我愛你,我愛你!”
他一陣激動,不由地抱緊了這個柔軟得令他浮想萬千的身子,嘴裏也喃喃地叫嚷道:“我愛你!我愛你!”
他的嘴唇開始尋找她的嘴唇,她極力躲避着,他的嘴唇觸到她少女光滑的細膩的面頰,然後又觸到她散發著縷縷清香的髮絲,輕輕地吻着。
張強在初中時曾經也這樣擁抱過一個女孩,但那時純粹是“初戀我們不懂愛情”式的玩耍,他那時並沒有過多的震撼,而此時此刻,他和王芳兩個即將成熟的軀體相擁在一起,他徹底陶醉了,他幾乎興奮得顫抖起來,他端起王芳那柔嫩的面頰,輕輕地吻去她掛在眼角上的晶瑩的淚珠。此時的她,似乎也羞澀得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毛輕輕粘在眼皮下,在明亮的月光下,張強用自己的嘴唇尋找着她的嘴唇。
夜裏,兩團火在默默地靠近,兩顆心在默默地溶化。
他的嘴唇終於捕捉到了她的嘴唇,他們緊緊地吻在一起,她的嘴唇柔軟而濕潤,令他想起了一汪汪的清水,想起了那藍天,那白雲,那大草原上一群一群如雲朵般的羊群,在茫無邊際的天邊緩緩地游弋着;他又想起了那秋天荷花的花瓣,晶瑩而又潔白,散發著縷縷清香,裊裊娜娜像悠揚的小提琴曲一樣晃晃悠悠地飄過來,一直到他的眼前。他嗅到了另一種特別的氣息。他再一次擁緊這個令他百般思念的人兒,再一次喃喃自語,在她的耳邊柔情萬分地說道:“我愛你,王芳。”
沒有物質的愛永遠是脆弱的,而肉體的愛只能給他們帶來進一步的毀滅。
精神和肉體雙重的愛,那是一種終極的愛是一種更磅礴更博大的愛。可惜的是,在張強和王芳這樣的年齡,這種愛對他們來得太早,來得有點茫然無所措。
那時,張強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他拚命壓抑着身體裏的那種亢奮。它卻像潮水一樣一陣一陣猛烈地襲擊着他的神經。
她,那個青春期的女孩,也是面色如潮,伏在張強的懷裏嬌喘微微,似乎在期待着某種事情的發生。
他聽到了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
她也聽到了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
突然,一束亮光直射過來,那是一輛過路的汽車,隨着“轟隆隆”的汽車聲,他倆才如夢初醒。他鬆開了她,她也從他的懷抱里出來,在那一剎那,她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幾乎沒有說一句話,隨即消失在夜幕中。
那夜,張強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剛才發生的那情那景如在眼前,令他回味無窮、興奮難抑……當夜深人靜,那清冷的月光從窗戶外一點一點消失時,他又感覺到陣陣懊悔襲上心頭……
默契終於被打破了,從那以後,她再也不理他,哪怕他再投以百般哀求哀怨的目光,她總是給他一個背影,或一個冷冷的面孔。
她再也沒有和他有任何的心的交流,甚至連那最常見的、最令人心動的四目相對也沒有。
沒有花季,便是雨季,雨季過後,又是一年的春天。少年的心永遠像這多變的季節一樣風風雨雨,春春冬冬。然而,他卻埋怨她的冷酷,她的無情,甚至為她常常在夜裏流下一行一行的清淚。這畢竟是他的第一次,是他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心的交流,是他第一次這麼富有激情地擁抱着一個女孩的軀體,是他第一次以一個成熟的男性身體去接觸一個成熟的女性軀體;是他第一次揮灑這純真無邪的愛……
臨近畢業時,他又提筆給她寫了一封信,這已經是給她寫的第28封信了,此前她都沒有回。在信中,張強寫完了他訴不盡的思念,說他一年來始終在痛苦中煎熬着,說她就像那聖潔的寶石,他想傾訴他說不盡的愛,卻又害怕破壞了她聖潔的生活……現在,在這各奔東西的時刻,你也許攀上你那五彩繽紛的彩虹,而我呢?卻走向那孤苦伶仃的獨木橋……你說?你說?你可知道?杏花無語笑春風?……
他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上只有幾句話:也許初戀是個美麗的錯,但它永遠是我心中聖潔的一角,你說?你說?你可知道?男兒有淚豈輕彈?……
“杏花無語笑春風,男兒有淚豈輕彈?”他反覆默誦着這兩句詩,隨即又笑了。可是他從此再也沒有見到她,她去了那不是盡頭的盡頭……
同樣是這個深秋的夜晚,同樣是這條熟悉的小路,噢!那不是他和她曾經相擁相吻的地方嗎?那樹下仍舊積聚了厚厚的一層落葉,卻早已不是那年秋天的落葉了……“物是人非昨已過,空餘伊人淚滂沱!”芳芳,你現在在哪裏呢?你可知道一顆孤獨的心正來到了那條熟悉的小路上,在清冷的月光下,他苦苦地尋覓着你的芳蹤?
一陣微風吹過,吹起地上的落葉一片凋零。他隨即想起了幾句詩,他想,把這幾句詩奉獻給那一輪明月吧,讓它捎給我那思念中的芳芳。
不是所有的落葉
都要劃出生命的軌
不是所有的微風
都要吟出秋天的歌
不是所有的愛情
都要結出美麗的果
不是,不是
當太陽從地平線上走過
你是那彎彎的彩虹
化做我永遠的心窩
5.愛情花開
我為這個奇迹激動得熱淚盈眶,而之湄,早已眼淚亂飛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相信愛情。
上大學時,我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孩。我固執地認為那些愛情詩人全是為了騙稿費而那些喝醉了張口就是愛你愛你的流浪歌手則屬語言貧乏,讓他們停止使用“愛你”他們將全軍覆沒於啞巴堆里。
老鄉李之湄不像別人那樣認為我是吃不着葡萄就說葡萄酸,但她每天給我上課以證明她和她的王子是特例。他們遭遇的,是真正的愛情。
我嗤之以鼻。心想畢業以後才會見分曉,就像真金不怕火煉一樣,真正的愛是能經受得住畢業的考驗的。
畢業的時候,校園一副凄凄慘慘的景象,每一對戀人都表演性極強地相對無語凝噎,但李之湄和她的王子除外。他們依然甜蜜蜜地泡在錄像廳的愛情專場裏,為《廊橋遺夢》掬好幾棒同情的熱淚。這個現象讓我大惑不解,於是死皮賴臉地讓之湄給我提供點參考答案只參考就行了,至於標準,廉得不受磋來之食。
之湄嫵媚地一笑:王子的家在本市,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也將會留校,我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們的共產主義超前來到了,怪不得這麼其樂融融!
然而意外還是出人意料的不可阻擋地發生了。
意外來自於王子的母親。王子的母親和我一樣不相信愛情,但她比我更偏激的是,她認為李之湄是貪圖他們家的優越條件才死心踏地地跟王子的,他們家根本不打算接納如此一個有險惡用心的女孩做兒媳。
其實李之湄在意外發生之前根本不知道王子有如此顯赫的家庭背景。王子很平凡,平凡得如沙灘上的一粒沙。人們叫他王子的因為他就姓王名子而並不是其他什麼原因。王子穩健不張狂,樸實的像一個農民的兒子,而且王子的好脾氣讓所有的人感動。之湄的愛情觀是:婚姻是一雙鞋,漂不漂亮別人一看便知,合不合腳則只有自己知道。王子不是最好的,但他是最適合她的。在王子面前,她總有一種港灣的感覺。為了這種感覺,李之湄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地進行抗爭。在抗爭的過程中,李之湄是孤軍作戰,王子不願傷害她,但也不願傷害撫養了他22年的母親。之湄理解他,他不是那種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人,在他的生命中,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比如母親。
而王子母親的堅決絕不亞於之湄的堅決。王子的母親以自己的勢力威脅學校,一定要把李之湄分配回到她的家鄉。王子母親可謂用心良苦:只要一隻孔雀東南飛了,另一隻也只能五里一徘徊了。
校長委婉地向李之湄解釋了這件事:由於外界壓力,他們愛莫能助。
李之湄跑到校長辦公室,向校長討一個公道。校長替她接通了王子家的電話。之湄撲通一聲跪下,在電話的這頭泣不成聲:長這麼大我沒給任何人跪過,但為了愛,我跪了,而且跪得很不光彩,我只要公道,把屬於我的機會還給我……而在電話的那頭,王子也哭得泣不成聲:媽媽,王子只求你這一回了,對於之湄,我雖疼在心裏,但我說過什麼嗎?可是,我們不能耽擱了她的前途啊!
王子母親妥協了,但她只答應不阻礙之湄的留校。他們依然不能見面。
之湄幸福得淚如雨下:只要和王子生活在一個城市並及時知道他的消息,我就有希望。
王子的母親為自己一時心軟埋下的定時炸彈後悔不迭,於是她開始緊羅密鼓地為王子介紹對象。王子對這些門當戶對條件優越的女孩不否定也不肯定:只要娶不上李之湄,娶上誰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和其中的一個匆匆訂婚了。
之湄悲痛欲絕。她以為自己的愛情可以驚天地泣鬼神感動任何人,事實上她只感動了她自己。
李之湄放棄了自己認為堅不可摧的愛情和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留校機會,給王子寫了一封厚厚的信后提着檔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她心靜如水。
信最終也沒到達王子手中。王子母親打劫了它並私拆了它。
信因淚水的侵泡而變得如他們的愛般坑坑窪窪坎坎坷坷,有許多字模糊成藍色的淚流滿面的臉。王子的母親認真地讀了那封信。之湄說愛情花開不敗只有一種形式,那就是婚姻。沒有婚姻的保護,愛情像一個美麗的肥皂泡般一觸即破。為了愛情花開不敗,她流了太多的淚受了太多的苦,雖然最終也沒有結果,但她無悔。她會努力捍衛她那個美麗的肥皂泡的。
王子母親手中的信飄在了地上。她終於相信了90年代的愛情,相信了一個女孩能夠為了愛情而不惜一切代價地留在大城市也可以為了愛情而不計後果地回到自己的小山村。
幾十天後,之湄和我坐在田野默默地看着落日。我問之湄:你還相信愛情嗎?
相信。之湄的口氣還是那樣的不容置疑和斬釘截鐵。
我也相信。我和之湄一齊回頭,看光彩照人一向不懂浪漫的王子手持一束玫瑰正脈脈含情地望着之湄。
我為這個奇迹激動得熱淚盈眶,而之湄,早已眼淚亂飛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相信愛情。
6.我看見了大海
就在這天夜裏,繼父安安靜靜地去世了。我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親人。
我是一個身材畸形的女孩子。母親嫌我丟她的臉,也怕我出門遭人譏笑,於是,在我8歲前的童年裏,我從沒邁出門一步。我擁有的只是院子裏的一方天空,一群瞬間即逝的飛鳥。
我8歲那年,父親死去了。母親不久后就改嫁了,嫁給小鎮上一個退休的海員。當時,母親才40出頭,而繼父已近60歲。
繼父讓我叫他伯伯。“來,沙子,伯伯帶你去串門兒。”
“不!不!”我嚇得直往後縮。
“去外面看看吧,沙子,外面有好多好玩的東西。”
我動了心了:“我長得太難看,還有我走路一瘸一瘸的,媽說人家會笑話我的。”我哭了。
“放心吧,沙子,誰笑話你,我就這樣——”繼父揚起巴掌,做了個揍人的動作。
我忍不住破涕為笑了。
第二天,繼父帶我上街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多人,我真是怕極了。我羞怯地低着頭,兩手死死拽住繼父的衣角,就像他的一個尾巴似的。
“沙子,抬起頭,別害怕!”繼父大聲說。
繼父響亮的嗓門立刻引來了許多目光,尤其是和我同齡的孩子,邊瞧邊嘁嘁喳喳。
“喂,過來認識一下,小傢伙們,這是沙子,你們的小朋友沙子。”繼父親熱地招呼他們。於是,他們走過來,友好地問這問那,邀請我和他們玩。
冬天裏,繼父的哮喘病犯得很重。睡不着的時候,就讓我陪他坐在火爐前,聽他講大海的故事。
“海水是藍的,和天空一樣;海水是鹹的;海很大很深;海里有魚,海上有船,大魚小魚,大船小船……”
我聽得着了迷:“我能看見海嗎?”
“能!等你再長大些,長到15歲,我就帶你去看大海。”
我的眼前豁然亮了。
我一年年地長大了,也長高了,懂得了許多事情。按照繼父的規定,每天我要做一件對我來說難度較大的家務活。學校不收畸形兒,繼父就自己當老師,我每天要學5個生詞,並背熟一篇課文。其餘的時間,便是聽繼父講那永遠也講不完的海的故事。
母親終於走了,是跟一個在門口擺攤的湖州裁縫跑的,丟下我,和繼父相依生活。
繼父的身體越來越壞。但他仍然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成天帶我去這去那,鼓勵我獨自進商店買東西、做家務活兒。每當我做了什麼我原先不能做的事情的時候,繼父就變得欣喜若狂,彷彿我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真能幹,沙子。”
我們把看海的日子定在明年的夏天,到那時我就15歲了。繼父說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看海做準備。繼父說去海邊之前,我必須學會應付一切。
漫長的冬季熬過去了。整整一個冬天,繼父病倒在床上。我一個人在鎮子上穿街走巷,為繼父請醫生、買葯,辦各種各樣的事情。我獨自承擔了全部家務。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
一個春日融融的正午,繼父把我叫到床邊,慢慢地說:“沙子,我就要死了,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早在我退休的前一年,醫生就說我是過敏性哮喘,必須遠離海洋,所以我是永遠都不能帶你去看海的。我對你撒了謊,請你原諒我。”當時,我覺得非常失望,非常委屈,我做了這麼多年的準備,到頭來卻是一個騙局。我傷心地哭了。
就在這天夜裏,繼父安安靜靜地去世了。我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親人。現在,我這個畸形女孩子是一個人生活了。
當我穿行在鬧市上時,當我熟練地做着家務時,當我受鄰居的委託,替她照看孩子,從而每月從她那裏得到40元的生活費時,我突然明白了繼父的“看海”的意義。有無數次,我站在繼父的遺像前,悄聲對他說:伯伯,我看見了大海,真的,我看見了……
7.楊梅妹妹
我趕緊轉過身去,不敢看錶妹那張可愛的笑臉。誰知這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微笑。
楊梅上市的時節,我就會想起表妹。
表妹姓楊名紅梅,酷愛吃楊梅,我們乾脆稱她為楊梅。
那時我家還住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裡,每逢楊梅成熟的時節,舅母耐不住表妹的軟纏硬磨,便帶她到我家,表妹不肯吃城裏賣的楊梅,而偏要跑老遠來吃我採的楊梅。
表妹楊梅吃得精彩。她總是獨自端着一碗楊梅坐到高高的門檻上,邊吃邊嘴裏念念有詞,有一次我悄悄走到她身後,只見她舉着一顆楊梅對着太陽照了照,翻來複去看了又看,輕聲說:“哎,我要把你吃啦!”我忍俊不禁,樂出聲來。
她回頭看着我,滿臉認真地說:“楊梅吃楊梅,肯定要先打聲招呼的了。”微撅的唇顯出的是格外的調皮。
小村裡來了城裏的小女孩,頗引人注目,村裡人見了她都誇讚道:“喲!這小姑娘長得可真水靈漂亮,像畫裏的人兒似的。”表妹呢?也乖巧,見了誰都恭恭敬敬地喊:“婆婆好”、“嬸嬸好”、“叔叔阿姨好”……村裡人都喜歡她,親切地叫她“小楊梅”。
楊梅妹妹是我幼時的驕傲,山裏的孩子好客,每次她與我同行時,都有小夥伴們前呼後擁地簇擁着他們的“公主”,神氣活現地往山裡開拔,歡愉的笑聲撒滿山路。
一路上說說笑笑也不覺得遠。在那棵全村最大的楊梅樹下,她驚喜地拍着小手,又蹦又跳,看着小夥伴們“蹭蹭蹭”地上樹,她也想上,可她哪裏會爬樹呢?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樹下,拾起我們搖落的楊梅果。
回家的路上,表妹累了,嬌聲嬌氣地央求我:“虹姐姐,你背我,好嗎?”
我假裝無可奈何地蹲下身,說“好吧好吧。”其實心裏美滋滋的,一聲“虹姐姐”叫得我心花怒放。
她歡乎着伏到我的背上,雙手摟緊我的脖子,把頭靠在肩上,調皮地吹出熱乎乎的氣,逗得我直痒痒。
她問:“姐,楊梅會吐氣嗎?”
“楊梅會吐氣?從來沒聽說過啊!”
“那怎麼說楊梅吐氣呢?”
“哦,你說的是‘揚眉吐氣’!”我向她解釋完“揚眉吐氣”的含義,還逗她說:“楊梅吐氣是小楊梅你吐的氣啊!”
她咯咯地笑了,一邊笑一邊往我耳邊呵氣:“姐姐壞,姐姐壞!”
……
後來,我們家搬到了城裏,表妹沒機會到鄉下吃我親手採的楊梅,竟仍然不肯吃城裏賣的楊梅。
再後來,13歲的表妹確診為腦瘤,生命垂危。
表妹聰慧,早就從大人的表情上猜出了自己的病情,卻總是以孩子的天真背詩、唱歌、說笑,連護理她的護士都感動得掉了淚。
動手術那天,下着綿綿細雨。臨進手術室時,她笑着對親人們說:“你們別難過啊,如果我進去沒出來,就是到天堂去了,還會長出翅膀來,穿着白裙子飛啊飛……”
我握着她的手說:“妹妹,等你的病治好,姐姐再帶你去摘楊梅,好嗎?”
她沖我眨眨眼道:“好啊!我要采很多楊梅給大家吃,姐姐你要教我爬樹哦!”
我趕緊轉過身去,不敢看錶妹那張可愛的笑臉。誰知這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微笑。
次年端午節后,我走了幾里山路到了幼時和表妹相嬉的村莊。人已非,物也逝,竟沒能找到那棵最大的楊梅樹。回來時,想起背着楊梅走山路的情景,恍如昨天,忍不住淚眼朦朧。
在那個梅雨飄零的季節里,我再也沒有找到我的楊梅。
8.誰與我同行
我甚至漸漸地感覺出夜行的快樂來——萬籟俱寂,抑或蟲鳴蛙叫,都有一份怡人的意境。這是不敢夜行之人所體會不來的。
上初中時,學校每周總有二三晚的實習課。家中離學校有三里來地,白天不覺難,三蹦兩跳便到了學校,夜晚就怵然了。
過一片稻田,翻一座山嶺,而過嶺是極懼怕的。一條窄窄的山道,鋪着青石,是鄉村雞公車行的路,兩旁是過人的小樹林,風一吹來,颯颯作響。間或林子裏有夜鶯和爬行動物鳴叫,全身毛孔大張,一身冷汗。有月亮時,從密密的枝椏間透出些淡淡的光亮來,灑在青石路上,行來可稍見輕鬆些;若遇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心口便如兜着一隻小兔。
這時就想起母親的話來,將頭頂的發毛儘力往後梳,露出亮亮的額頭來。母親說,年輕人額頭有團火,能驅妖逐魔。走夜路最怕的是碰上“鬼”這東西,儘管誰也沒見過。總之,晚上實習歸來,見四周漆黑,便無端想起了“鬼”來。
父親見我害怕,便說:膽是鍛鍊出來的,你應該時時想到你是男子漢。
一晚實習回來,剛上山嶺時,便見前面幾十米遠的地方,有個火把在移動。我高興極了,心裏也不再有了懼怕。我加快步伐,想趕上那火把,結伴過嶺。誰知我的步子加快時,那火把移動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的心頓時一陣驚跳。莫不是碰上了老人們說的“鬼火”。夏天納涼,老人們常說鬼的故事,都說荒郊野外有鬼火出沒。一時間,我彷彿肩上壓有千斤重擔,兩腿發軟,寸步難移。
想到父親的話:你是男子漢,我多少鼓了些勇氣,艱難地一步步朝前走去。但當我放慢了腳步時,火把也放慢了移動的速度,始終與我保持幾十米的距離。
下了山嶺,便可見人家燈光了,我也鬆了一口氣,一摸額頭,卻是一頭的冷汗,深知那是嚇的。下了嶺走在平闊的田野上,那火把便在我眼前消失了。
回到家中,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卻不以然地說:“世上根本就沒鬼,夜晚的鬼火,是磷火。你在學校應該學過的,有甚害怕的。”
以後,我每次晚上回來,都能見到山嶺上一支火把走在我的前面。雖然害怕,但我壯着膽子跟在後面。它終究沒有傷害於我,並照亮我夜行的路,漸漸地,我便不再害怕了,我想那是與我一樣夜行的路人。
那天,我告訴父親,我不怕獨自走夜路了。我甚至漸漸地感覺出夜行的快樂來——萬籟俱寂,抑或蟲鳴蛙叫,都有一份怡人的意境。這是不敢夜行之人所體會不來的。
從那以後,火把便在我夜行時消失了。畢業后,母親告訴我,那是你父親打的火把。
9.鮮花中的愛
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了那一束玫瑰,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那怡人的馥郁中,花香瀰漫成一團透明的霧氣,細細密密地浸潤着我的心田。
父親頭一次送我鮮花是我9歲那年。那時,我參加了5個月的踢踏舞學習班,準備迎接一年一度的音樂會。作為新生合唱隊的一員,我感到激動、興奮,但我也知道,自己貌不出眾,毫無動人之處。
真叫人大吃一驚,就在表演結束來到舞台邊上時,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而且往我懷裏放了一束芬芳的長梗紅玫瑰。我默默地望着那朵朵紅得像滴血似的玫瑰,她們在一枝潔白的滿天星襯托下,靜靜地綻放着獨特的美麗和清香。我的臉兒通紅通紅的,注視着腳燈的另一邊。那兒,我父母笑吟吟地望着我,使勁兒鼓掌。一束束鮮花伴隨着我跨過人生的一個個裏程碑,而這些花是所有花中的第一束。
快到我16歲生日了。但這對我並不是一件值得快樂的事,我身材肥胖,沒有男朋友。可是我好心的父母要給我辦一個生日晚會,這給我的心情愈發增加了痛苦。當我走進餐廳時,桌上的生日蛋糕旁邊有一大束鮮花,比以前任何一束都大。
我想躲起來。由於我沒有男朋友送花,所以我父親送了我這些花。16歲是迷人的,可我卻想哭。我最要好的朋友弗麗在一邊小聲說:“呃,有這樣的好父親,真運氣!”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了那一束玫瑰,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那怡人的馥郁中,花香瀰漫成一團透明的霧氣,細細密密地浸潤着我的心田。我真的哭了。
時光荏苒,父親的鮮花陪伴着我的生日、音樂會、授獎儀式、畢業典禮。
大學畢業了,我將從事一項新的事業,並且馬上就要做新娘了,父親的鮮花標誌着他的自豪,標誌着我的成功。這些花帶給我的不僅是歡樂和喜悅。父親在感恩節送來艷麗的黃菊花,聖誕節送來茂盛的百合,生日送來鮮紅的玫瑰。後來有一次父親將四季鮮花紮成一束,祝賀我孩子的生日和我們搬進自己的新居。
我的好運與日俱增,父親的健康卻每日愈下,但直到因心臟病與世長辭,他的鮮花禮物從不曾間斷過。終於有一天,父親從我的生活中逝去了,我將我買的最大最紅的一束玫瑰花放在他的靈柩上。
在以後的十幾年裏,我時常感到有一股力量催促我去買一大束花來裝點客廳,然後我終於沒去買。我想,這花再也沒有過去的那種意義了。
難忘母親那染黑的頭髮
羅廣清
我靜靜地坐在母親的身邊,目光落在母親微彎的腰上,又落在那柔順的頭髮上,幾縷銀絲赫然在目。
那是高三火藥味漸濃的衝刺階段,學校為了鼓舞士氣,讓我們得到更強的後方支援,於是便決定召開一次家長會,並且要求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推卸,即使父母親忙得脫不開身或長年在外不回家,最低限度也要讓自己親近的長輩來參加,包括大哥、大姐等。否則,後果一律自負。開家長會,在當時我們那個窮鄉僻壤來說,無疑是頭一回;再加上學校一再強調的態度,當時我們無疑把此作為頭號大事來對待。
聽到這個消息的晚上,我們宿舍的女生鬧得嘰嘰喳喳。有的彷彿到了世界末日似地叫道:“天哪!我怎麼敢把我那個目不識丁的母親叫來呢?我父親又常年不在家!”
躺在床上的我靜靜地聽着同學們那大驚小怪的話語,心想,如果她們有我那樣年過半百的父母親,還不知該怎樣呼天搶地呢。
第二天回家,吃過晚飯,我殷勤地幫助母親收拾。在說了一些校園逸事之後,我裝作很自然地說:“媽,您知道嗎?我們宿舍的那些女生好奇怪哦,竟然嫌她們的父母親老了,其實也不過40多嘛。”
母親笑着說:“誰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年輕呀。”
母親接着又嘆了一口氣:“小清,其實你不說我也明白。和你同學的那些年輕有為的父母相比,我這快退休的老太婆實在太老啦。”
“媽!那是因為您不懂發揮自己的優勢,掩飾自己的短處。既然您有那麼好的皮膚,如果把頭髮染黑了,再穿戴一新,也許比我很多同學的母親還年輕呢!”我竭力試圖說服母親。
母親卻不假思索地回絕了:“不!這不行。熟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頭髮白了很多,如果我故意把它染黑,不就讓人笑話了嗎?一個老太婆頂着一頭黑髮,像小丑呢。這可行不通的!”母親的堅決是我意料中的。“但是,媽,如果你的形象對我很重要,影響很大呢?”我閃爍其辭,吞吞吐吐地說了這一句之後,低頭不敢正視母親的目光,不敢面對她表情的變化。
母親沒有言語。廚房裏只傳盪着碗盤在水中碰撞的聲音。我們都沉默着。
“媽……對不起!我……太自私了。請原諒!”母親的手微微地顫抖,洗碗的動作慢了,把柔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小清,我理解。我知道你希望自己和其他同學沒有差距。我會染髮的,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安心念書,考上大學!”我拚命地點頭,這裏面的分量是我和母親都知曉的,我們在那一刻都深深地理解了對方。
開家長會的那一天是星期天,我與同學一早就守候在校門。正當我望穿秋水時,視野里跳進一個熟悉的身影——媽媽的身影!我的心狂跳起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越來越清晰的影子,騎着自行車的母親就這樣不急不緩地來到我的面前。烏黑的頭髮像雲一樣地伏在母親的頭上,別具一格的新髮型讓母親增添了幾分年輕的神韻,那一套筆挺的衣服更顯出母親的幹練、神采奕奕。我歡樂地與母親並肩而行,剛才的一切顧慮都煙消雲散,我擁有着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心情。
那年9月,我終於接到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全家人都為之歡呼雀躍,特別是母親,臉上呈現出一種自豪的光彩,舒心地笑着。我靜靜地坐在母親的身邊,目光落在母親微彎的腰上,又落在那柔順的頭髮上,幾縷銀絲赫然在目。我不禁心一酸,輕輕地對母親說:“媽,你的頭髮又白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把它染黑吧。”
母親卻淡淡一笑:“現在,它的歷史使命已經勝利完成了,就讓它回歸原狀吧。”
我卻不捨得:“媽,你不知道一頭烏髮的你有多年輕吧?我好喜歡呀。”
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同事們也這樣笑話我呢。”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染髮對身體有害,那些化學藥劑對人有副作用的。再怎麼年輕,我也不能染啦。”
我心裏一驚:“那上一次為什麼去染了呢?”
母親坦然一笑:“染一次沒關係的。染一次發,就得到一張大學通知書,這樣好的事情,我怎能不做呢?”
看着母親那滿意歡欣的笑臉,看着那在燈光下夾雜着白髮的黑髮,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10.白襯衫月牙印
一件白襯衫,是一段與貧窮抗爭的歷史;一個月牙印,是一世濃濃兄弟情的見證。這一衣一印影響了我的一生,使我懂得了親情,學會了發憤。
事情起源於縣裏舉行的一次中學生廣播體操比賽。
那一年我12歲,在家鄉中學念初一。哥哥14歲,與我同校,念初二。學校為了能在比賽中拿獎,在全校學生中進行了嚴格篩選,最終組建成一支30人的體操隊。我和哥哥都很榮幸地成為校體操隊隊員。於是,一連串的強化訓練,直到農忙假臨近時方宣告結束。
放秋季農忙假的前一天,校長召集體操隊全體隊員開會,他講了三點:一、農忙假一結束,我們就要去縣城參加比賽;二、假期中希望全體隊員不忘練習,爭取比賽時拿好的成績;三、隊員服裝顏色必須統一,一律穿黑褲子白襯衫,沒有的,動員家裏買。
前兩點我和哥哥並不太在意,但第三點對於我和哥哥來說就成了難題。黑褲子我和哥都有,不新也不舊,是去年過年時家裏給做的。但白襯衫卻沒有,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侈奢品。
當我將校長的講話精神向母親作了轉述時,母親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兩件白襯衫起碼得十塊錢,要七八十斤谷對換,家裏的糧本來就不夠吃,我看你們就別參加什麼體操隊了,去跟校長說一聲,叫他換兩個人吧。”
哥哥聽話地點點頭。我可不依,搬出不下十條理由要買襯衫。母親就是不答應。於是我又哭又鬧,不達目的不罷休。父親從田裏收工回來,見我這樣,給了我一巴掌,直罵我不懂事。襯衫沒要到反而挨了罵,挨了打,我氣得晚飯也不吃,待在房間裏生悶氣。
晚上,母親端一碗飯進來,勸我別生氣,勸我吃飯,勸着勸着她就流了淚,說不是她不想給我買白襯衫,實在是家裏太窮,沒新衣服穿不會死人,但如果將口糧賣了去給我買衣服,家裏會餓死人的。我可不管這些,直說,一天不買白襯衫我就一天不吃飯,將節省下來的糧食換錢買襯衫總可以吧。母親無言以對,流着淚出去了。她又叫哥哥進來勸我吃,我的回答仍是那句話,哥哥就咬了咬牙,說:“你吃飯吧,我一定讓你有白襯衫穿,你相信哥哥。”別的事我可以相信哥哥,但這件事我不信他,襯衫不是說說話就能有的。那頓晚飯,我沒吃。
第二天早晨,不見了哥哥。吃早飯的時候,母親問我哥哥到哪裏去了,我說憑什麼我要知道——我還在生悶氣。母親便滿村子裏尋。隔壁三叔說,我哥哥昨晚一個勁兒向他打聽到渡河陶瓷廠挑缸賣的事——三叔過去做過這個生意,用谷到陶瓷廠換缸,然後挑着缸到較遠的地方賣,可以賺點腳力錢。
母親回家查看谷缸,果然裏面的谷淺了一大截,料定是哥哥拿去換缸了。於是吃過早飯,父母惴惴不安地下田幹活去了。
直到傍晚,父母收工回家時,還不見哥哥回來。父母親真急了,我也沉不住氣了,於是一家人出去找哥哥。到哪裏去找呢?父母商量了好一陣子,後來就打着火把往渡河方向走。大概走出兩里地,模模糊糊看見路旁蹲着一個人影。“是光兒吧?”母親驚喜參半地大叫着奔過去。我們用火把一照,果然是哥哥。他蹲在地上,雙手抱着膝,沮喪地將腦袋放在膝蓋上面,見了我們,臉上的神色竟然有些慌亂。母親一把抱住他,喜極而泣:“孩子,你怎麼不回家,你蹲在這裏幹什麼?”問半天,哥哥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挑缸賣,賺點錢買襯衫。可是,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缸,缸摔碎了。”父母親半天沒吱聲。後來父親問:“缸摔了就不回家了?你不怕將你媽急死?”哥哥哭着說:“那缸是30斤谷換的,30斤谷被我弄沒了,我,我不敢回家。”母親將哥哥抱得更緊了,也哭了:“傻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人怪你呀。”父親上前將哥哥扶起來,用手在哥哥頭頂上摩挲着。哥哥滿面淚光地望着父親,哽咽着說:“爹,我今後一餐少吃一碗飯,我保證不會因為我連累大家挨餓。”母親泣不成聲,直說:“傻孩子!傻孩子!”父親也轉過身去偷偷抹淚。
這天晚上哥哥真的就只吃一碗飯,無論父母怎麼勸,他只是說“吃飽了”,再不添飯。母親先是流淚,後來就扇自己的嘴巴,一邊打自己的臉一邊說:“你沒用!你該打你拖累孩子受苦!”哥哥奔過去跪在母親面前,捉住她的手,說:“媽,別這樣,我吃,我吃飯。”於是哥又吃了一碗,和着淚。
接下來的幾天,哥哥天天去挑缸,他私下對我說:“襯衫看來是想不到了,但我要將那30斤谷掙回來。”每天晚上回到家裏,哥哥累得就像一攤泥,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每當這時,母親就端盆水來為哥擦身體。哥哥的肩膀又紅又腫,母親用熱毛巾為哥哥敷,一邊敷一邊流淚,總重複着一句:“受罪,孩子,明天別去了。”但第二天哥哥仍然去。母親沒辦法,後來,她和父親上工時將我和哥哥鎖在屋裏,但家裏的大門是軸式門,哥哥從裏面將門卸下來,照樣去挑缸。
我也要跟哥哥去挑缸,也想掙點錢買白襯衫。但哥哥不帶我去。他說,從家裏到渡河陶瓷廠有15里路,得挑30斤的谷去;換了缸后,缸起碼有60斤重,挑着走村串戶,不知要走多少路;買缸的人也是用谷換,回來的時候肩上仍是壓着擔子,你吃得消?一天少說也要走五六十里地,光走路就有你哭的。我真不敢去,但又不信哥哥的話是真的,於是偷偷去問三叔,三叔說:“那是大人乾的活,而且是有力氣的男人乾的活。就是我,挑了兩天也得歇一天,吃不消啊!”我說:“可我哥只有十四歲,他已經挑了四天。”三叔搖着頭,嘆息說:“這孩子,遭罪呀!”
第五天,也是我們假期的最後一天,哥哥回來得很早,一瘸一拐的。我驚問:“你的腳怎麼了?”他笑呵呵地說:“沒事,走路時沙子鑽到鞋裏去了,將腳打了個泡。”他高興地告訴我,那30斤谷他全部掙回了。說著話他從裝谷的袋子裏掏出一件白襯衫,直在我面前抖動:“怎麼樣?沒用家裏一分錢,沒用家裏一兩谷。徹徹底底、完完全全是我掙來的。”我羨慕地盯着那件白襯衫,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妒忌。哥哥笑眯眯地說:“試試看,看合不合身。”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給我?”“當然!”哥哥驕傲地說,“我答應過你。怎麼樣,我說話算數吧?”“可你呢?”“我已經跟老師說了,我不參加體操隊了,老師已換上了別人。這襯衫是為你買的。”是興奮?是感激?是崇敬?我當時就流了淚。
晚上,我被母親的抽泣聲驚醒。睜開眼,就見母親正在盤問哥哥。原來哥哥腿上有一個洞和一個月牙形的血印。母親是在為哥哥擦身體時發覺的。那洞還在往外滲着血。哥哥交代說,他今天賣缸時被一條狗咬了,那狗的主人便買下了那口缸,還給了一塊五毛錢,讓哥哥去治傷。“你怎麼不告訴我?你怎麼不到醫院去?”母親來了火,沖哥哥吼。哥哥低下頭,半天,囁嚅着說:“本來那家人要帶我去醫院,但我尋思着,為弟弟買襯衫還差一塊五毛錢,明天就要開學,再不掙足錢就來不及。所以,所以我開口向他要了一塊五毛錢。”
我震驚了。母親震驚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回過神來,背起哥哥就往醫院跑。
謝天謝地,哥哥的傷口很快就痊癒了,而且並沒有感染狂犬病毒。這是我一生由衷的慶幸。
自此之後,我有了一件白襯衫,而哥哥的腿上有了一個月牙印。無論是看到那件白襯衫還是看到那個月牙印,我就會想到哥哥挑缸的那段歷史,並為之深深感動。
一件白襯衫,是一段與貧窮抗爭的歷史;一個月牙印,是一世濃濃兄弟情的見證。這一衣一印影響了我的一生,使我懂得了親情,學會了發憤。
11.海邊的風沒有顏色
天並不晴朗,薄薄的雲有些灰褐色,漫不經心地漂浮在低低的海空上。
娃兒背個行囊就這樣上路了,她隻身去了三百公裡外的海。
下了車,濕漉漉的海風撲面而來,娃兒禁不住心中的興奮疾步奔向了大海。
天並不晴朗,薄薄的雲有些灰褐色,漫不經心地漂浮在低低的海空上。風玩弄着娃兒的短髮,娃兒把褲管卷得高高的,學着雲兒隨意地踩着腳下的沙子,沙灘上一行斷斷續續的腳印與海水嬉戲起來。風梳理着娃兒的短髮,娃兒溫順得像母親懷裏的嬰兒,她盡情地回應着海風的溫柔。她站立着,什麼都不做。海邊上的水也淘氣起來,一聲“嘩”撲向娃兒的腳丫,又得意地帶走腳下的一層沙。娃兒有些站不穩了,頭有點暈,她想不起其他,似乎她是海里的一片綠葉,在海的懷抱里呢喃。她醉了。
什麼時候,海灘上多了熟悉的聲音,裏面有偉。偉也發現了娃兒,不期而遇,娃兒加入了偉一幫男生的玩耍。
“我們挖地道吧。”偉說。
“嗯。”娃兒贊同了。
偉在一米以外的左邊,娃兒在一米以外的右邊。偉喊一聲“開始!”娃兒的一隻手費力地在沙里穿行,另一隻手小心地護着面上的沙層,防止坍塌。大半隻手臂在沙里了,娃兒的手遇到偉的手,偉抓住了她,發出勝利的宣言:“成功了,順利會師!”娃兒縮回手,用心噓一聲“YE——”,她企圖驅走臉上的紅暈。偉笑着低下頭,眼裏有種難以說清的東西。娃兒也開心地笑了,只是笑得有些不安穩。
海風的涼意慢慢深切起來,娃兒在海灘上瘋跑,腳下踩出高高的水花,混到海浪里,誰也分不出誰。娃兒好得意,海風不斷變換着她的髮型。娃兒好愜意,海風帶走她臉上的水珠,愉快的涼意讓她忘記了自己。
“娃兒——”娃兒回過頭來,一個沙團飛來正落在肩上。娃兒重拾戰志追擊偉,娃兒回到男生們中間,踏着浪花打泥戰。偉不自覺地與娃兒統一了戰線,但終因寡不敵眾,偉拉起娃兒便跑,跑得好不用心,水花打濕一身的衣服,爽朗的笑聲伴着他的喜悅。娃兒任性地跑,她已喜歡上這種感覺,不是因為偉,但她不想去理會這些,她放任自己飛翔。她喜歡的感覺。
天上的雲重了些,有些吃力地挪着身子,載不住了,雨水從雲上掉下來,打在娃兒的臉上,有點疼,卻不想躲開。娃兒停住了腳,衷心地歡迎雨的到來。
“娃兒,快。”偉拉走了娃兒,娃兒不想離開,卻也跑起來。
避雨亭下,偉遞來了紙巾,娃兒看着那張充滿期待的臉,莞爾一笑,甩甩俏皮的短髮,“我必須回家了。”娃兒找回行囊,由風拭去她身上的水。她留下了海,留下了雲,帶走的只是沒有顏色的風,她回去了。
12.心中的安琪兒
揮一揮手,告別我多夢的少年時光。我知道,茗純靜的微笑,飄揚的裙裾,將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
第一次開始注意茗,是在那個秋雨連綿的下午。
那時候已經上課了,隨着一聲脆生生的“報告”,茗披着一身雨霧飄了進來。一襲紫衣被雨水浸潤得愈加素淡;黑髮上鋪了一層晶瑩的水珠,唇邊掛着一抹羞澀的微笑。真有點像一株雨中搖曳的紫丁香呢。
直到她經過我時,好奇地瞥了我一眼,我才醒悟過來:怎麼盯着人家看了這麼長時間呢?我不由臉上一熱,連忙低下頭去佯裝看書。
下課後,聽見後邊茗的同桌嗔怪她:“怎麼不穿雨衣呢?瞧你,都快濕透了。”“我喜歡淋雨嘛。一個人走在雨中,任雨絲在你身上跳躍,任雨聲和你悄悄低語,那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茗的聲音柔柔的,好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
說來也怪,和茗同班這麼久了,雖沒交談過,但平時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以前怎麼從沒注意過她?從那以後,我不由對茗暗暗留心,漸漸發現她的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
茗平時文文靜靜的。說她性格內向吧,平時參加班裏的活動,她也挺積極地忙前忙后;和人談話也總是直視着你的眼睛,大大方方,一點也不忸怩;尤其一笑起來,兩眼彎成月牙兒,聲音就像風中晃動的一串銀鈴。要說她活潑吧,下課後她又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長論短,卻總愛捧一本書坐在那裏靜靜地看;或者一個人站在窗前凝望遠方。每當這個時候,她看上去總有那麼一種憂鬱的味道。我覺得茗很難讓人讀懂,這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促使我經常默默地觀察她。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自己變了。以前不愛看書的我開始拚命地看書報雜誌,以便下課後能在boy們的高談闊論中獨領風騷——只為引起茗的注意。從來不做預習的我也開始在課前翻翻課本,做好準備,免得老師提問時張口結舌——只為怕茗瞧不起我。我不再在踢足球時踢碎玻璃,不再在教室里張牙舞爪地笑,不再大大咧咧,不再冒冒失失……
平時一起玩的朋友對我說:“阿偉,這一段你怎麼怪怪的啊?”我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
那天晚上,我在燈下坐了很久,想我少年的心事。我忍不住給茗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告訴她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她我一直想做也一直在做着的事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最後我寫道:“茗,你知道嗎?你明澈的眼波里映着我的關懷,你微笑的面容是我心中的安琪兒。”
第二天到學校里,我卻沒有勇氣把信給茗。信裝在口袋裏一整天,已經被我的手攥皺了。黃昏時分,我在樓梯上碰到了茗;沒有別的人,她輕輕哼着歌走上來。我把手伸進口袋裏,放慢腳步。但是,當我看到夕陽映照下茗臉上恬靜單純的微笑時,我猶豫了,我終於沒有伸出手。我們擦肩而過——我害怕自己會破壞了這份朦朧的美麗。
站在血色黃昏里,我掏出被汗水浸漬的信,我將曾寄託了我種種美好幻想的信,一下一下,慢慢地撕成碎片。我一揚手,任這群白色的蝴蝶在晚風中紛紛揚揚。回家路上,迎着黃昏的風,看着身邊掠過的陌生的人群,我忽然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以後我仍然默默關注茗的一舉一動,留意她每一個不經意的目光,但我把一切都壓在心底。足球場上那個叱吒風雲的少年不見了,我變得沉默,我發奮地學習。朋友們都說:“阿偉這傢伙,是下定決心要考大學了。”我聽了只是淡然一笑。有誰知道,只有處在沒有一點空閑的狀態,我才能忘卻自己的傷感啊……
七月漸漸來臨。經過轟轟烈烈的考試,昔日喧鬧的校園變得寂寞起來。我最後一次來到學校,偌大的校園顯得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小孩互相追逐的笑鬧聲在耳邊迴響。
遠遠地,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茗一個人站在教學樓前面。旁邊有幾個小女孩快樂地跳着橡皮筋。我靜靜地佇立在樹下,凝望着她,心裏像起了霧一樣,各種的感覺一齊湧上心頭。
不知什麼時候,茗也加入了那幾個小女孩的遊戲。她們跳着,唱着歌謠。茗潔白的裙裾在風中飄揚,馬尾辮上下翻飛。遠遠看去,茗就像是一個落入塵世的安琪兒,那麼純潔,那麼可愛。
我獃獃地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學校,沒有回頭。我沒有告訴茗曾經悄然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說,那已不再有什麼意義,明天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重要的是,我保留了一份絕美的記憶,一個朦朧的夢。
揮一揮手,告別我多夢的少年時光。我知道,茗純靜的微笑,飄揚的裙裾,將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無論歲月漫漫,茗會是我心中永遠的安琪兒……
13.紫柏山隨想
我們總以為自己很聰明,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審視一切,但人類也同鳥獸蟲魚一樣,無非是大地的一份精靈。
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去了紫柏山避暑。到達時已是深夜,帶着旅途的勞頓,我在山野那飽含植物芬芳的氣息中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嘹響的鶯啼將我喚起,清晨濕漉漉的空氣流入眼中,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它便滲入你的指尖,滲進你全身每一個關節,每一條經絡,宛如用山泉浸泡過一般清新疏朗。我翻身揭起窗帘一角,窗外是一片瀟瀟之雨。
雨天的紫柏山像水墨畫,溶溶漾漾的綠與灰織成一片蒼茫與幽寂。雨天,人們都不出來,正好留下這片靜給愛雨的我。
在小樹林邊,在流泉旁,在石欄上,我披着細密的雨珠,慢慢踱步。擺脫了瑣事的糾纏才感到心情的安逸,才可以細聽那小渠中流水的琮王爭,細看雨絲怎樣在林中飄灑,草地怎樣因雨珠與露珠的妝綴而晶瑩。
樹林環抱着一泓泉水,水邊金絲柳的綠色倒映在池水裏,和飄在池上的落葉渲染成一片深濃、透明卻濡濕的綠。欣喜自己有時間、有心情,安閑地細賞。當雨歇時,由樹葉上輕輕滴下的雨珠跌落水面,點上一個圓,然後悠悠地擴散開去,慢慢地就沒在池水裏。彷彿有水珠滴落的聲音,實際並沒有,那只是偶然的一滴又一滴,一個圓,又一個圓。上流淙淙而來的清泉,徑過石坡,匯成一掛小小的瀑布。從這裏折向下游,揚長而去。靠石坡邊沿處的水,粼粼地起着皺,像是不要那麼快地流走,卻又立刻擺脫了牽戀,向著遠處的無涯與無際奔流而去,輕快而怡然。
我在泉邊的山壁上尋到一個如同小龕的石洞,彎腰進去坐在那裏——在地上,我喜歡獨自一人找個幽靜又清爽的地方坐坐,這樣就使自己覺得很安逸、很自由,那種貼近大地的感受是那麼容易使你把一切虛偽都拋開。就那麼低低地坐着,雙手環抱膝頭,再把下頜枕在膝頭,這是最安閑的一種姿勢,也是最適於沉思的姿勢。
我就這麼坐着,想着,隨便想什麼都好。想古老的北方,連天的綠野,無邊荒涼的海……想山,想這眼前的紫柏;想人,想那失去了的朋友,永不回來的戀情,想那辜負了自己的和被自己辜負了的……想夢,想自己要去看看的地方,要去做做的事,要去嘗嘗的冒險,要去編織的故事……想書本里的話,老子莊子的話,孔子孟子的話,東坡稼軒的話……想地上的螞蟻,草上的蜻蜓,花上的蝴蝶,長安城的古樹和朝雨,以及雨中的河……
我沿着自己的思路去想,不為想到什麼結論,不為想到某個問題,不為,什麼也不為,只為“想”。隨便想到哪裏,隨便想到什麼,思緒如一枚隨風飄卷的落葉,落入小河,隨水漂浮,不着力地流去;或如那泉中之水,永無終點地流向一個無極之海。在這奔流的路程中,飽覽了兩岸的秀竹茂林,綠草繁花;游賞了兩岸的風車與林舍,阡陌與牛羊;就揮手招呼了蛺蝶,目送了浣衣的村姑;聆聽了自然嘹亮的鳥語與蜂鳴。思想之流如一首小歌,在你沉思的時候,自由飄逸地展現輕揚。
我把手伸進泉流之中,讓泉水溫柔地撫摸掌心。人們常說,清泉可以洗心,而我卻有無心可洗的悠然。人們總是想修鍊自己,讓自己學好一點,做對一點,得多一點,而事實上,你我皆是宇宙間芸芸萬物之一的偶然一現,在偶然的機緣中見到自我,見到宇宙。但這自我實相當於一片葉子,一隻粉蝶,一滴清泉,溶入池中,慢慢擴散又悄悄消失。那一切的好、對與多都因自己的渺小而渺小。形成與消失在天地之間,無聲無息,如那滴無聲滴入池中的水,如此靜寂,如此悠然,如此不被察覺。
當悟到自己僅是宇宙間的一滴無聲的水,乃覺自己化入深潭便是深潭,化入宇宙就是宇宙,天地之間再也沒有一個我,無自己也就無心,無心還有什麼可洗?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我從小石龕中轉出,我在雨中、林中、石上,雨林山石也在我身旁。我聽到了樹的呼吸,雨的脈搏;我撫摸着山石,感覺着它們那屬於宇宙大生命的脈絡。這些都是生命,都與我一般的歡躍,與我息息相通。看那些隨水而去的落葉,它們沒有消失,沒有死亡,仍是這天地宇宙中的一微塵,無論在樹上還是在水中,生長或枯黃。
我們總以為自己很聰明,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審視一切,但人類也同鳥獸蟲魚一樣,無非是大地的一份精靈。“物化”之後我們或為飛揚的輕塵,或為地下的泥土,或滋生為蟲蟻,或蜉化為蜂蝶,榮養了樹木,點綴了山林,歸於天,歸於地,歸於風,歸於土,歸於任何人們未知的地方,無論如何演化,總是溶於自然,開始宇宙中又一次的輪迴。
彎過樹林,步上石橋,遠處一老者垂釣池邊,一輪釣線,一片寬疏,多麼清淡!老者背後那座山峰,由蒼翠轉向空茫,這一片永恆的幽寂就是大地無言的生機吧!
14.心言手語
他越來越近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跳得厲害,手裏的汗水連手錶都浸濕了。
感謝上天又讓我碰見了他!我心裏想。
回憶那個午後,沒有任何預兆地下起了大雨。街上的行人急匆匆地穿行在滂沱大雨之中。
我抱着書包不顧一切地向前衝著,接着又不顧一切地撞倒了一個人。
“對不起,真對不起!”那個人從污水中爬了起來。是我撞倒了人家,我道歉才對呀!我抬起頭,哇!一個好帥氣的男孩!
我驚呆了。
那男孩又說了好些個“對不起”就匆匆跑了。我好半天才把沒有說出一個字的嘴巴閉住,空白的大腦恢復了剛才的意識。
咦!亮晶晶的,手錶!
一定是那男孩掉的,我急忙轉過身去,他早已沒了影子。
一個童話般的故事,開始讓我有了同他再次接觸的機會。
他越來越近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跳得厲害,手裏的汗水連手錶都浸濕了。我趕忙捂住嘴,生怕一張口先蹦出來一顆血紅的心。
他來了。我跑過去攔住了他,伸出手把手錶放在他面前。他驚喜地看着我說:“太謝謝了,我今天找了好半天還沒有找到呢!”他帶着一臉的笑容接過手錶,高興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最擔心的事情最容易發生。名字?我該怎樣告訴他?我該怎樣發出聲音……表達?我……該怎麼辦?
慌亂之中,我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巴,發出的,竟是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呀——呀”的怪叫!
他驚訝地望着我,從他漸漸失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一個啞巴女孩!
我忍受不了他灼灼地目光,轉身就跑,任憑他在後邊怎樣地追喊。
去一個屬於我的一個沒有聲音的地方,一個不用說話的地方,直到我再也跑不動了,我心裏想。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我在心裏大喊。
上帝創造了我,又玩弄了我。在我出生五個月後,便得了舌根硬化症,使我喪失了語言功能。我多麼想大喊,但喊出來的,都似公雞打鳴,連我自己也怕聽。
“等等——等一下……”
後面隱隱約約傳來了叫喊聲,原來那男孩追來了。這次,我沒有逃避。他氣喘吁吁地說:“剛……剛才,真對……對不起,我……我不……不是故意的……”
我搖搖頭,打着啞語告訴他:沒關係,我不介意。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好像猜到了我的意思。
接着,他又問:“你可以聽見我的聲音嗎?”我點點頭。
他從書包里拿出筆和紙,在上面快速寫了什麼,然後遞給我,就轉身走了。
我打開紙:
小妹妹:
剛才的事先向你道歉。
一個人沒有了說話的權力,並不表示沒有生活的權力。人的路還很長,你一定要振作起來,讓我們共同努力,去把握自己的命運,好嗎?
另外,謝謝你幫我找到了手錶,我還想告訴你——你真的很美。
信中沒有署名。我的眼眶濕潤了,望着他遠去的身影,我舉起雙手,打着手勢告訴他:我永遠感激你。
遠處,飄來孟庭葦婉轉輕柔的歌聲:“我能聽見你的憂鬱,卻難告訴你,當我開口,聲音就會消失在空氣里……”
我轉過身,掩面痛哭。
15.洗花了的牛仔褲
初戀時我們總以為這一生不會再愛別人,眼裏的人便是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事實上我們很多人的第一次戀愛都沒有成功。
去年冬天北京流行一種奶白色牛仔褲,俏麗的女孩在臃腫的羽絨服下面穿上它,給灰暗、蕭瑟的北方的冬天增添了一些雅潔、純凈的味道。白牛仔褲在專賣店的貨架上貴的驚人,是我六百元薪水的三分之一,而一些專賣牛仔褲的攤位上只有五六十元,有和名牌同樣的款式和顏色。我沒有研究過兩種白牛仔褲質地的區別,但我願意用低於名牌的價格買到那種粗紋的奶白色牛仔褲。
第一天穿上白牛仔褲是冬天裏一個沒有風,卻有陽光的溫暖日子。我去參加一個老同學的聚會,那裏有給我寫過第一封情書的男孩。可還沒等自己穿着它風光一番,它就慘遭不幸,被濺上了兩滴火鍋里翻滾出來的四川麻油。這使我穿上它赴聚會時的美好心情大打折扣,使我失去了以往談話時語言生動、鮮活的風采。我去洗手間用毛巾沾上洗手液用力擦洗,白牛仔褲被洗濕了兩大片。重新回到餐桌時發現被洗濕的地方顯得點點紅斑,套在裏面的紅毛褲洇濕后沾染了牛仔褲。就這樣,一件心愛的東西因為自己的不慎損害了它,又因為自己手忙腳亂的彌補使它受損的更加嚴重。
衝進家門第一件事是脫掉白牛仔褲使它與紅毛褲分離,然後我將各種洗滌濟統統塗在染紅的地方,顧不得與父母搭上一句話。經過一陣費力的搓洗之後,紅色漸漸退去,心中湧起一絲欣慰,心愛的東西失而復得。將牛仔褲掛在陽台的晾衣繩上,陽光下被洗過的地方白得耀眼,在整條牛仔褲上出現了兩大塊白斑,這條牛仔褲被洗花了。試想,如果自己當時不忙於把它洗凈,充其量只會留下兩塊黃豆大的油漬。
望着在風中晃動的牛仔褲,我的思路跳了開去。我們不小心辦錯了事,如果將它視而不見,隨着時間的推移它會漸漸的被忘記,有些時候正是因為我們圍繞着它不斷地進行彌補,才使它永恆在我們的生活里。
我第一次這樣的教訓是,小學一年級的一次數學考試,早就答完了試卷,仔細檢查總覺得最後一道應用題的答案因為塗改過,那幾個數字不大清楚。於是用橡皮一遍又一遍地擦來擦去,交卷時它已經被塗改得沒有人能知道寫的數字是什麼,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塊。這一生永遠失去了一次得一百分的機會。
我們的一生會遇到許多類似於新買的牛仔褲被弄髒了的問題,本以為已經牢牢在握的事情,突然出現了讓人始料不及的遺憾。也許明智的做法並不是忙於挽回失去的東西,有些時候失去的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嚴重,無端的慌亂反而使事情變得糟糕起來。不如靜靜地坐下,漠視它的存在,讓歲月的流轉帶去它的痕迹,生活也許並不會因為這一點兒失落而改變什麼。
初戀時我們總以為這一生不會再愛別人,眼裏的人便是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事實上我們很多人的第一次戀愛都沒有成功。回首當年天真的浪漫,我們不禁感謝命運給予了自己重新選擇的機會。初戀沒有錯,但它只是情感旅途的開始,是生命的一個過程而已。如果因為第一次愛的失敗而把生活搞得一塌糊塗,放棄愛的權利,我們就失去了以後獲得真愛的機會。
伶是我的一個朋友,第一次嫁錯了人,離婚時兒子還不到一歲,伶沒有急於找回失去的婚姻,忙着嫁人,幻想重新找到幸福。直到她兒子六歲那年,終於有一個優秀的男人將她和兒子擁入寬大溫暖的懷抱。我看到伶臉上的笑容並沒有留下第一次婚姻失敗的陰影。伶過去的經歷使她成為了一個成熟和寬容的女人,懂得了如何把握今天的幸福。
也許我們陰錯陽差地走上了自己並不熱愛的工作崗位,卻又發現改行對於毫無特長的自己來說幾乎無路可走。與其胡亂辭職還不如做好眼前的工作,某日發現自己居然在工作中還有了些喜人的成績,事業沒有因為當初的不滿而一敗塗地。
去年的冬天,我經常穿着那條洗花了的牛仔褲出行,不知道你是否看到過一個在陽光下、風沙里、雪地中穿白牛仔褲的俏麗女孩。
16.睡在我下鋪的兄弟
許多人都有自己的私隱和某種缺陷。發現了這種情況,真該像尹成一樣冷靜對待,維護他人的面子和自尊心。
這是一個令我難以啟齒的故事,故事裏面有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小時候,我有尿床的毛病。為此,沒少挨父母的打罵,有時甚至被罰站屋中央熬過隆冬的漫漫長夜。苦惱而又羞愧的是,這毛病一直持續到我讀高中的那一年。
1979年的秋天,我考上縣一中。入學時,同村先一年進校的夥伴為我佔了一張靠窗的上鋪。當時,對一個山裡孩子來說,縣城裏好奇又新鮮的東西很多,就連學校里上下雙層床鋪都覺得有趣,睡起來特別香,自己尿床的毛病早已置之腦後。
記得第一個學期冬天的一個晚上,天氣十分寒冷,北風嗚嗚地吹打着窗戶。睡至深夜時分,夢中的我,徑直走入廁所放肆排泄起來,不待尿完,猛地驚醒,伸手一摸,我的天!床鋪濕了一大片,仔細傾聽,尿液還一滴滴往下鋪滴。睡下鋪的尹成同學卻毫無感覺。黑暗中,我羞愧難當,想到明天早上被同學們知道當做新聞傳播時的情景,更加惶恐,心裏又急又恨,真想這個恥辱的夜晚永遠不再天亮。
輾轉反側、焦慮不安中,曙光終於來臨。學校起床的鈴聲驟然響起,沉寂的寢室變得熱鬧喧嘩起來。“哎唷!”下鋪尹成同學一聲驚叫。“怎麼啦!”幾位鄰床同學不禁問道。此時我將頭深深埋進被窩裏,心裏暗暗叫苦:完了,等着兩個班幾十位同學的恥笑和奚落吧!
然而,意料之外,只聽尹成同學回答:“沒什麼,老鼠將我的襪子叨到床底下去了。”幾句笑話過後,同學們各自忙着穿衣、洗漱、整理床鋪、桶子、杯子碰撞的聲音和各種嘈雜的談話交織在一起。
此時,我如釋重負,心裏對尹成的感激無以言狀,但我仍然不好意思起床。直到早操鈴聲又響,尹成問我:“還不起床,要做操了。”我用被子矇著頭瓮聲瓮氣地回答:“不舒服。”
待寢室的同學都出去后,我乘機探頭朝下鋪一望,只見尹成的被單早已拆下泡在桶子裏。就在我猶猶豫豫坐起來準備起床時,同學們已下了早操,我趕緊又躺下。這時,只見班主任和尹成從門口走了進來。
糟了,難道說尹成向班主任彙報啦?好吧,乾脆閉上眼睛等待着難堪。
“阿湘,好點了嗎?”班主任伸手摸着我的額頭溫和地問。我一陣驚異,只得“嗯嗯”地點點頭。接着,班主任又對尹成說:“等會你陪阿湘到校醫務室看看,有什麼情況報告我。”此時,不知為什麼,我的鼻腔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是羞愧,是難過,也是感激。
事後得知,做早操時班主任清點人數,是尹成為我請了假,說我生病了。肖東同學也在一旁證實。
從那天起,我和尹成調換了床位。說來也怪,此後,尿床的事再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和尹成同學成了非常好的朋友。高中兩年(當時高中只有兩年)我們沒有鬧過任何彆扭。我尿床的醜事也沒有第三人知道,使我在同學們面前始終以一個健康、優秀的面貌出現,保持了做人的自尊和自信。
十多年了,我和尹成同學失去了聯繫,我特別希望見到他,表達我真誠的感謝。可是人海茫茫,我無處尋找到他。
許多人都有自己的私隱和某種缺陷。發現了這種情況,真該像尹成一樣冷靜對待,維護他人的面子和自尊心。那些抓住別人的私隱、發現別人生理缺陷便津津樂道當作談資到處傳播的人,是缺少修養的表現。感激像尹成一樣善良的人們,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理解、友愛和默契。
17.12頂帽子11個兵
模糊中想到,我的工作從這裏開始,我帶十一個“兵”的軍人生涯也從這裏開始……
“向右——轉!起步——走!”我大聲下達口令,11個新學員一個接一個地上了車。
車到基地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那些灰色的水泥營房,竟有種恍然相識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我在南京上軍校時的那個軍訓基地,於是不自覺地從心底湧起一片親切感。學員們下車,看宿舍,放行李,最後在教務長的叮嚀聲中送走了同來的幾位院領導。我不知為什麼,竟在車啟動的剎那,對本來生疏的他們,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依戀。在揚起的塵土中我才意識到:我——一個剛畢業的學新聞的軍校生,僅有五天的扛上少尉肩章的歷史,是這11個和我差不多大的軍藝新學員的惟一帶隊領導!11個人,兵不多,比這更多的兵我在連隊都帶過,可我想這11個搞文藝的也許比幾十個更難帶。心裏不禁猛吸一口涼氣,板起一張嚴肅的臉:“回去收拾房間!”
睡在熟悉而又陌生的營房裏,久久無法入夢。想起了畢業時大家抱頭痛哭的情景,也想起了分配到軍藝到音樂系報到時李雙江主任對我的那個別開生面的“面試考核”。模糊中想到,我的工作從這裏開始,我帶11個“兵”的軍人生涯也從這裏開始……第二天就開始了軍訓的第一課,早晨出操跑步,上午下午隊列,訓學員也是訓我。在來時的車上學員哈薇就問我:“隊長,你今年多大了?”我裝作很平常地說:“25啦!”小北京汪清瞪着一雙大眼睛,“不像,看您特小。”“我們家人都面相小,不過脾氣可不小!”他們便不吱聲了,我心裏暗暗發笑,這幫小鬼頭!第一天訓練下來,六個女學員有兩個掉下隊來,早操時差點兒暈了。雖然臨走時帶過學員軍訓的教導員已經給我打過預防針,可真正面對時我還真有點措手不及。我努力鎮靜地問了情況,幾個學員看我很老練很平靜地給暈了的陳寒按摩、倒水、喂葯,都專註地望着我,那眼眸里滿是依靠與信任。我在剎那間升起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我知道我必須擔起這些期望勇敢地走。
我的11個新學員都是學音樂的,對藝術的迷戀也賦予了他們不拘小節、隨心所欲的性格,於是我總怕這要命的自由活潑沖淡了嚴肅認真的軍訓。時不時板著臉到訓練場上轉一轉,卻不理他們向我投過來的“求救”的目光。我想他們一定如我們當年一樣,剛來的時候,對一切都不熟悉,所以認認真真,一絲不苟;等到和教官熟識了,鬼點子一個接一個,不放過任何一個鑽教官空子的機會。那天我正和基地的中隊長說話,就看見對面的女生班走得稀里嘩啦。善良的教官不忍心懲罰這些“未來的藝術家”,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講解,示範,認真地糾正動作。我加快步子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小聲說,隊長來了!於是大家的動作在教官有力的口令聲中變得整齊起來,我裝着什麼也沒聽見地從旁邊走過。
軍訓第四天,基地的中隊長要看看他們的動作。我平時雖然總說對他們不滿意,可心裏卻明白他們僅僅三天的訓練成績是顯著的,我對他們有絕對的信心。可是真見鬼了,兩個班的動作都做得不如平時訓練的好,女生班裏甚至有一名在隊列里笑出聲來。勉強地做完了動作,中隊長諒解地對我笑笑,可我卻無法諒解自己帶的兵關鍵時刻頂不上去!收操后我留下女生班,一個個地問她們自己做得好不好,我看得出她們也很難過。其實我知道她們訓練起來個個都很認真很要強。六個女學員的臉上已沒有了才入校時的白皙,汗水和塵土混合在一起,再加上臉上的沮喪,沒有一點兒往日的生氣。她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而且訓練了一整天,已經夠累的了……於是我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下來找周勤單獨談話,她正一個人埋着頭沉默着,完全不像那個愛說愛鬧的她了。我笑着問:“是不是覺得委屈了?”她的眼淚一下子決了堤:“隊長,我拖了大家的後腿,可我實在忍不住……”本來以為她會向我訴苦,沒想到她竟一直在自責,看着她黑瘦的小臉,我有些懊悔剛才對她們太嚴厲了,不禁鼻子也酸酸的……
自從扛上了少尉肩章,我就似乎被迫地長大了好幾歲,而且必須從以前的被人照顧被人管的學員,馬上轉變成去管別人照顧別人的幹部角色。有的時候,心裏有種悵然的失落,因為失去的不只是學員的身分,還有那段無法回歸的美麗歲月。我努力用我的方式管理我的這11個“兵”,因為我曾經也是學員,我要把我曾經需要的方式讓他們擁有!
惱過,哭過(當然是一個人偷偷地哭),也欣慰過,抬頭低頭想的不是如何再鼓勵他們的辦法,就是女生是否團結呀,男生是否有矛盾啦,或者老實內向的陳全、張鵬是不是又挨女同胞“表揚”了……在幾個星期的帶兵日子裏,我和我的十一個學員似乎已息息相關。嚴肅的時候是他們的隊長,玩笑時是他們的朋友,生活上是他們的大姐姐!那幾天正踢正步,強度很大,一次休息時男生班的韓子說:“隊長,我們累得不行的時候,一看到你就像看到親人一樣,一下子就又有勁了。”最小的女學員劉欣歪着頭說:“我們特累的時候,一看到隊長就想抱着你哭!”於是女生七嘴八舌地說“我也是,我也是。”我笑着點着他們的腦袋罵他們沒出息。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個帶兵人的自豪,明白了那種不同於血脈相連但卻不亞於骨肉親情的濃情……
訓練基地的條件不太好,學員們訓練總是把衣服濕得透透的。那天炊事班的戰士告訴我說,用鍋爐加涼水可以燒熱水洗澡。於是那晚我準備當一回鍋爐工,顯一下身手,也好讓他們洗個熱水澡。誰知鍋爐的開關不好使,等涼水升到中間那個水位時我去關開關,卻有些擰不動,於是水位一直升到滿了從頂上的管子裏噴出來。我趕忙讓站在旁邊的目瞪口呆的諶雅瑩去找個男生來。話沒說完,她已經飛奔出去,一邊跑一邊喊:“快來呀,快來呀,鍋爐要爆炸了!隊長在裏面呢!”走廊里的人全跑過來了,女生在門口一個勁地尖着嗓子喊:“隊長,隊長!”田亮一個箭步衝進來,我這個平時挺神氣的隊長這時已被噴出來的涼水澆得差不多了,狼狽不堪,對他說擰那個開關就成。他一把把我推開,走上去,擰住了開關。聞聲而來的教官着急地問鍋爐怎麼會爆炸,人沒事吧?我不好意思地說,沒事,就是水灌多了。然後飛快地瞪一眼諶雅瑩,她吐一下舌頭低下頭咧着嘴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一場大笑。於是那晚洗澡時便有了開心的談資……
日子好快,我工作后的第一個生日就在軍訓期間來到了,就如同當年我美麗的18歲是在我們基地的戰術場上度過的一樣。唯一的希望就是爸媽打來電話問一聲,可說好一早打過來卻空等了一天。雖然我知道基地的那部破電話24個小時有23個小時是不通的,可我還是覺得委屈。晚上吃飯也提不起情緒,吃了兩口就走了。回到屋裏坐着一個人發獃。有人敲我的門,是男生班長田亮。他一進門就問:“隊長,你有什麼心事?”我有些納悶他何以問出這話來。他說:“今天吃飯我們看你情緒不對,班裏同學讓我問問出了什麼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我一下子愣住了,爾後笑着說:“我沒事,真的!”他走到門口時我喊住他:“替我謝謝大家。”夠了,這個生日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真的!從我畢業的那一天,我以為我很成熟。而我卻在帶這11個學員的日子中,在這幾個星期的時間裏,發現我是和我的學員一起長大起來。
中秋節那天是在基地度過的。那個十五的夜晚非常尋常,以天為幕,以地為席,我們搞了一台賞月晚會。整隊時我忽然發現,12個人中我個子最矮。要不是我帶隊走在隊伍的旁邊,夜幕中尋找帶隊幹部,找11次也不會輪到我!我一聲命令:“坐下!脫帽!”12頂帽子齊刷刷地落在左手。我帶着笑意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然後大聲問:“想不想家?”“不想!”聲音洪亮,然後一個個仰起了臉沖我樂開了花。他們知道,他們的隊長,其實和他們一樣,也想家……
18.大學裏的“三九”們
大學裏的三九們至今仍然人寡勢弱,形不成大氣候,但卻是構成大學這座象牙塔內的一種獨特風景,裝點着這菁菁校園。
大學裏對男孩女孩有太多的趣稱雅稱貶稱愛稱。“三九”便是其中之一。
“三九”是由“三八”派生而來。“三八”是沿襲港台影視對女性的諧稱,因為“三八”是婦女節,“三八”便約定俗成指女孩了。“三九”自然是指男孩。“三九”是趣稱,專指大學校園裏凌晨3點才睡覺、早晨9點才起床的一類讀書人。大學裏的三九們至今仍然人寡勢弱,形不成大氣候,但卻是構成大學這座象牙塔內的一種獨特風景,裝點着這菁菁校園。
三九們大都戴兩“玻璃瓶底兒”,明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很有些斯文氣書生氣讀書人氣。因而一些准讀書人或非讀書人都盲目追從喜歡掛上這塊招牌,只是他們的“玻璃瓶底”的價錢比三九們的高得多,鏡片上的商標好久不撕去。
三九們與“主席、部長、班長”之類大大小小的學生官銜沒有緣分,最多是弄個寢室長噹噹(因為呆在寢室的時間特多)。三九們沒有西裝沒有革履,出門時常常蓬頭垢面極匆忙,遇到朋友們問則訕笑說在散步。三九們不逛餐館逛書店,在一本本高價的書前咬牙切齒半天,好不容易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幾枚銅板來買上一本薄薄的冊子。因而舊書店的老闆極喜歡三九們。三九們的床前桌上便都有大量的降價和從別人手中借來堅決不還的舊書。
三九們都寫點稿或者想寫點稿。寫稿既是為名又是為利,還帶點兒發表欲。但三九們極知足,三元二角的稿費也挺高興,說能買二沓稿紙一包雙喜幾張郵票一卷衛生紙。因而天南海北的編輯部里便有大量的三九們寫的稿子,稿子的後面必定怯生生地寫着請指教請多指教之類的相當虔誠小心的話。但三九們不會拉廣告,不會助銷,更不會替領導樹立光輝形象,因而註定他們的稿子不能登頭版頭條,而只能夾在領導講話的縫隙里活躍版面。有時候,像曹雪芹那樣花十數年之功的書稿也會被編輯們看都不看棄之如敝履。因而三九們大發浩嘆:“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三九們不會殺價。在市場上買東西時老是未語臉先紅,被賣東西的大嬸大爺小夥子小丫頭片子哄得暈頭轉向,買了比原價高几倍的東西還沾沾自喜,因為他殺價殺下去一毛八分。因而三九們免不了遭女朋友或者那個誰的痛快淋漓的罵,免不了被扣去煙錢菜票以示懲罰。
三九們都喜歡上廁所,上廁所的原因不是因為三九們屎尿比常人多,而是因為三九們喜歡學歐陽文忠公在廁所里看書。因而三九們上廁所的時間特長,累得雙腳發麻時才發現任務已經完成書已看了七八頁。從廁所里出來,三九們常常一身臭氣,而他恍然不覺依然吟哦唐詩宋詞,得意之處還翹起二郎腿搓腳丫子,因而三九們的腳丫子常常極乾淨,儘管他的襪子可能極臭。
三九們戀愛很有詩意。在燈前月下興緻勃勃地寫下一大堆傻話,又興緻勃勃地寄出去。三九們永遠有等戀人的機會。而且一等就是老半天,三九們就有時間看報寫詩。但三九們買不起鮮花項鏈戒指,買不起“佑威”、“歡騰”、“真維斯”,因而三九們老失戀。失戀的三九們容易激動,走在校園裏老想找一個人訴說痛苦,但總是找不到,因為現在的學生都忙打工忙家教忙助銷,都不在意三九們。因而三九們只好把痛苦發泄在紙上,就又有了幾首哀哀怨怨的情詩悲憤而出,聽說現在已有幾位這樣的校園三九快得諾貝爾文學獎了。
三九們都精瘦。給人一種“飢餓”的感覺。精瘦的原因眾說紛紜。有的說三九們愛吸劣質香煙污染了呼吸系統,有的說三九們愛吃白菜營養不良,有的說三九們不注意體育活動戶外鍛煉。大概因為瘦與胖純屬個人問題,討論來討論去也沒個定論便作鳥獸散。三九們依舊瘦,依舊營養不良,讓人一見就聯想到“希望工程”。
三九們連芝麻官都混不上一個,沒有人給三九們陪笑臉(學生們對微笑也不是隨便獻的),沒有人給三九們下“重要指示”(不是幹部,無會可開,無臉可露),因而三九們容易坐在一起罵:“什麼東西,居然當學生會主席!”罵完之後回去又渾然忘我,在寢室門上貼一紙條:“學生會主席××住對面,萬勿敲錯門,裏面有人在睡覺。”躺在床上研究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一對蜘蛛老半天,剛剛沉入夢鄉又被敲門聲驚醒:“請問,×主席今天到哪裏去吶?”
三九們在公眾場合不會三步上籃,不會倫巴恰恰,不會卡拉OK,因此他們的存在常常被忽略。但三九們學習特認真,反感曠課,不習慣逃課,成績往往特棒,偶爾有機會被領導看重,登高一呼慷慨激昂地在三尺講台宣諭人類文明時,總聽得那些准讀書人或非讀書人滿頭大汗俯首貼耳,台下掌聲一陣連一陣。
三九們總是走在一個學校學生的最前沿,評三好學生,評科技成果,三九們常常名列榜首,在校園裏引起一陣小小的波瀾,那些三八們也一反常態對三九們秋波洶湧,三九們便昂首闊步,作目不斜視狀。氣得三八們背後大罵:“人模狗樣假正經。”
如今,“上書山”已經是校園裏的一種大氣候,大學裏的三九們是越來越多的了。更可喜的是茶餘飯後,球場舞場娛樂場也開始頻繁出現他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