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逝
一月七日,咻咻收到塞娜的最後一張明信片,她說:三城下雪了,很冷。
咻咻進入特護病房已經有三個月,塞娜寄到學校的明信片都是同學送過來的。咻咻在讀這些明信片的時候身體都會流汗,雖然塞娜只是在上面寫幾個字而已。
咻咻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常常走幾步路就累得喘不過氣來。從十月起他開始掉頭髮,之前他也掉,可是不是這樣大規模的。
早晨起來他拒絕照鏡子,很怕看到的那個人不是自己。六月末他不再去學校,白血病折磨了他整整十七年,終於他不得不面對它的襲擊。
進入病房的第一個月裏報紙上出現了尋找塞娜的啟示,是塞娜的爸爸寫的,女,十七歲,中長發,不高,微胖。旁邊是一張黑白色的照片,是三年前的塞娜,短髮,明眸。
咻咻有一次深夜打電話到塞娜家,長久的沉默,沒人接起。
如果塞娜還在的話那個時候她應該在看電影或者吃一隻蘋果。書上說愛吃蘋果的人都有着單純的靈魂。咻咻在面對塞娜的時候都會看到她的靈魂從背後升起,純白色的。
然而現在她消失了,A城的深夜不再有她光着腳行走的聲音。
春節,咻咻回到了家,醫生告訴他的父母,他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咻咻的家很大,兩層樓,爸爸請了兩位保姆和一個家庭醫生,咻咻總是呆在床上讀報紙看電影和聽廣播,除此之外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的進食越來越小,常常連一杯牛奶都喝不下去。但始終都在吃藥,各種各樣的葯,一大把地喂進肚子裏,胃裏便開始翻江倒海。
這樣的生存,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有很長一段時間咻咻只聽水桃桃的音樂,整日整夜地聽,耳朵里沒有一刻的空閑。在那樣夢囈一般卻充滿力量的歌聲中,他找到了塞娜對大七的深愛。一個人他所做出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他的靈魂的存在,用心的人看到了那個人最真實的存在。桃桃的音樂是,大七的音樂也是。
五月桃桃將要在V城開一場演唱會,咻咻對爸爸說:爸爸,我要去看她。
V城最大的一個體育場裏擠滿了人,爸爸派了兩個人跟着咻咻,他太忙了,不然會親自來。第一排的位置看桃桃,一樣是看不清楚的。他聽着聽着,終於是受不了尖叫聲,退場了。他不知道,其實塞娜曾經在這個相同的位置注視着大七。是去年九月,桃桃一鳴驚人的那一場演唱會。
演唱會後的記者招待會,桃桃介紹了她的情人,留鬍子的男人,非常的高大和英俊。
這個男人,是大七。
咻咻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時候睜大了眼睛。
如果大七是在桃桃身邊的話那麼塞娜呢?誰在她的身邊?
咻咻花光了爸爸給他的所有的錢和關係,終於在一個酒店裏見到了桃桃。
請告訴我,塞娜在哪裏。咻咻幾乎是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問桃桃。
桃桃看了他許久,問:你是帶她去看電影的那個男生?
是的。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對不對?請告訴我好嗎?我要去找她。
桃桃使了個眼色,於是大家都離開,只剩下桃桃和咻咻,他們相對而坐。
你找她做什麼?桃桃點了一根煙問咻咻。
大七離開她了,她現在是一個人,我要把她接回來。
桃桃笑,問:你覺得你能夠嗎?
這不重要,咻咻說:重要的是,我必須這麼做。
桃桃愣了一下,問他:你有多愛她?
咻咻說:我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我只能用我最後的生命去愛她。
桃桃看着他,好久之後撥了一個號碼,說了些什麼掛斷,對咻咻說:她已經瘋了。
請告訴我她的地址。咻咻的堅持是他唯一也是最大的進攻,桃桃終於妥協。
咻咻走後桃桃一個人在房間裏抽掉了一整包的煙。她看着窗外,一直看着,然後無助地哭了。
總是有人在深愛,總是有人在堅持。總是有些距離是遙遠的,總是有人在哭泣。
大七走後的第三天,塞娜接連地做着那個夢,大七問她:你相信我是愛你的嗎?
塞娜說:這個問題不值得思考。
你相信我是愛你的嗎?
這個問題不值得思考。
你相信我是愛你的嗎?
這個問題不值得思考。
……
只有一次塞娜沒有回答,她平靜地看着大七,大七穿着他最愛的那件白襯衣,眼神突然變得深情起來,他說:我是愛你的。
醒來后塞娜發現自己流了那麼多的眼淚,她坐在濕的枕頭上,感覺自己像是一隻漂流的船,不知道最終會停到哪去。
肚子餓了,可是不想動。窗外是藍藍的天,塞娜看着滿屋子有那麼多色彩的兔子,一眨眼,它們又都不見了。
有人打開門,塞娜注視着短短的過道里的陰影,是大七的影子。
大七!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塞娜抱住那個男人,男人卻推開她,說:塞娜,我是蠍子呵。
塞娜看着他,可是看來看去都是大七的臉,她笑着說大七,你又在騙我了。
我是蠍子啊塞娜,你怎麼了?蠍子說。
好了大七,我們不玩這個遊戲了,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去吃蛋糕的嗎?你等我去洗澡換衣服,然後我們就走。塞娜說完就跑了衛生間。
蠍子看着她,又看了看凌亂的房間,心裏突然地開始疼痛。他想到幾個月前還是少女般可愛單純的女生,轉眼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非常地難過。
塞娜很快就出來了,她對蠍子笑了笑從包里拉出一件刺繡的緊身上衣換上。
蠍子認了出來,那是桃桃的衣服。他正要說什麼塞娜挽着他的胳膊說:走吧,我們去樓下左拐的那家蛋糕店。
塞娜……蠍子叫,塞娜卻又說:啊對了大七,你還沒有祝我生日快樂呢!
蠍子愣了愣,說:生日快樂。
這就對了嘛!還有,等會我們去買氣球,在午夜放飛好吧?
蠍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不好嘛?!塞娜糾纏着他問。
塞娜!蠍子一把把塞娜抱回床上按着她的肩膀說:你看看我,我是蠍子啊!大七他去找桃桃了,他在V城!
塞娜一直看着蠍子,突然笑了笑說:你說什麼吶大七?我不是在這兒呢嘛你幹嘛還去找我?你是不是要去找塞娜,可是塞娜不在V城在A城啊。
蠍子皺了皺眉,抱住塞娜說塞娜,你不是桃桃,而是那個愛吃蘋果愛聽音樂的塞娜,你那麼的可愛,你怎麼能是桃桃呢?
大七!我是桃桃!塞娜大叫着說:我是桃桃,我證明給你看。我會抽煙而塞娜不會對吧?那完成抽煙給你看你就信了吧?她說著到處地找煙,枕頭底下,桌子上,可是都沒有找到。於是她去翻蠍子的口袋,終於翻出了一包煙,她抽出一根很熟練地放進嘴裏點着,吸了一口說:你瞧,我會抽煙,我是桃桃。
蠍子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塞娜,是桃桃讓我來找你的,她擔心你,她讓我送你回家。
沒有家。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塞娜幽幽地說。
蠍子看着塞娜的眼睛說:你聽我說好嗎?
塞娜說:好的。
你叫塞娜,從A城來到三城找大七。你愛他的音樂,然後愛上了他這個人。他的樂隊要在三城參加演唱會,他希望你來,所以你就來了。可是後來他離開了你……
不是的!塞娜突然捂住耳朵尖叫起來,她哭了。她問蠍子大七你不要我了嗎?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你再說我不理你了,我真的不理你了!她說著用被子蓋住自己,背對着蠍子,不再說話,只是顫抖。
蠍子看着她,終於放棄。他說好吧,我是大七,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不好。我已經生氣了。
蠍子想去叫她,可是剛靠近她她就說:別碰我。
蠍子只好坐回去,看着塞娜發了一夜的呆。第二天下午塞娜終於說:大七我餓了。
好,我們去吃飯。
塞娜只走了兩層樓梯就走不動了,她說:大七你背我。
蠍子就蹲了下來,塞娜爬在他的背上。塞娜突然就變得很輕很輕,像一隻小貓一樣失去了重量。蠍子想起來他剛見到塞娜的時候她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她還很胖,有一對圓圓的臉蛋,下巴的線條柔軟。九月到五月,八個月而已,她已經沒有了長的頭髮和脂肪。他想起曾經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她問大七:你會把我養到一百三十斤嗎?大七說:女孩子還是瘦一點好看。塞娜真的瘦了,可是蠍子多懷念那個吃米粥加很多糖的她。
蠍子一直留在三城,他沒有打電話告訴桃桃塞娜現在的狀況,有時候他想如果大七知道了他會回來?答案是否定的。他不知道大七是怎麼弄到桃桃的電話的,某一天深夜他突然打了電話給桃桃問他在哪裏,他說他要來找她,因為他沒有錢了。桃桃問蠍子要不要他來呢?蠍子說隨便你。他見證了這個樂隊裏發生的一切,木枷對桃桃的愛和大七對桃桃的傷害。愛情讓人盲目。HOWAREYOU里只有蠍子是唯一清醒的人,他不插手他們之間的故事,他只是想一直把音樂做下去能吃飽飯就夠了。
但他還是感激桃桃的,她在他最需要用錢的時候給了他幫助,而在媽媽死後她重新地找到他,給了他工作和名勝。他想也許這樣就足夠了,衣食無憂,過着自己喜歡的生活。
偶爾會想起大七,也是淡淡的。他是太過於自我和驕傲的男人,所以他總是認為桃桃是一個可恨的女人,只因為她給了他生活的根本。然而他又離不開她,只有傷害和輕視她的愛是他唯一報復的方式。
蠍子考慮要帶塞娜去看心理醫生,他通過自己在三城所認識的人聯繫到一個口碑很好的醫生。那一天天氣很好,塞娜穿着她最喜歡的那條裙子,在出租車上不停地唱歌。是曾經HOWAREYOU的歌。她反覆地唱:愛情一剎那,不過是浮花。愛情一剎那,不過是浮花。
坐在醫生對面塞娜很乖地一直不說話,聽醫生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可是她不回答。蠍子走過去說:塞娜,醫生在問你話呢!
塞娜抬頭看了看蠍子,又轉過頭對醫生說:醫生,我知道我懷孕了,大七不喜歡孩子,打掉它吧。
蠍子看到醫生在不停地搖頭。
走廊里醫生對蠍子說:帶她去看精神科的醫生吧,她不是心理問題。
蠍子突然就無力地蹲了下來。
手機響了,是桃桃打來的,她問蠍子:塞娜好嗎?
她精神出了狀況,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桃桃掛了電話。
和塞娜回到家桃桃再次打來電話,說會有一個男孩去找塞娜,你見了他之後就回來吧。
她讓塞娜接電話,塞娜開心地對着電話說塞娜你好啊。
桃桃說塞娜,大七在我這裏,他很好。
塞娜說我知道,大七他一直都很好。然後她掛了電話,看着牆壁,眼睛失去了光亮,沒有表情地。
第二天中午咻咻就到了,蠍子打開門看到一個很瘦弱的男孩,光頭,蒼白的,無力的。蠍子放他和他身後的兩個男人進來,塞娜看到咻咻,突然之間就不再說話。她看着咻咻,一直看着,然後問:咻咻,你怎麼來了?
我來帶你回家。咻咻說。他走近塞娜,伸手去摸她的臉,他的手一直一直在顫抖,蠍子看到有一滴眼淚掉落了下來,不知道是塞娜還是那個男孩的。
蠍子最後一次抱了抱塞娜,他說塞娜我回去了,我相信你會好的,重新找到一個你愛的人,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遺忘大七,是你給自己最大的原諒。
離開三城的時候蠍子看到火車站附近被拆掉的遊樂場,他幻想塞娜坐在旋轉木馬上面的樣子,笑靨如花的。他想塞娜真的只是一個孩子,她多麼需要一個人的厚實的擁抱。
咻咻給爸爸打電話,他說爸爸,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請您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吧,只有帶她回去,我才會安息。
塞娜看着咻咻說這些話,看着他掛掉電話,輕微地對他笑。
為什麼裝瘋?咻咻問她。
因為不想要任何人的憐憫。塞娜抬頭看着牆上的一隻兔子說:但是只有你不會可憐我,我知道你只會蔑視我。
你會跟我回去嗎?咻咻問她。
暫時不會。我知道即使大七不回來,他也一定會有話對我說的。
咻咻走到塞娜面前,跪下來,把頭放在她的腿上,異常緩慢地說:我不知道還能陪你多久,我能說話的每一秒都是上帝的饋贈。而現在我只是想碰碰你的手。
塞娜把手伸給他。她的手很不好看,骨節比較粗,手指短短的。看過塞娜手的人的都會覺得塞娜應該是做過很多家務活的人。但只有塞娜自己明白,她其實是一個過於幸福的孩子,然而媽媽的離開和爸爸突然的絕望讓她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漸漸的骨骼有了變形,因為心理上喪失了感知的能力。只有大七是她唯一堅持過的東西,她為此付出了所有。
咻咻低頭親吻塞娜的每一根手指,然後他把一枚戒指戴在了塞娜的無名指上。那是一枚很漂亮的戒指,雙層的指環,中間鑲着白金的字母:HYH——houldyourhand.執子之手。
咻咻陪着塞娜等大七的答案,夜晚他和塞娜在同一張床上,兩個人平靜地躺着,有時候咻咻會一直拉着塞娜的手。睡眠會變得很塌實,醒來時他們的手都出了很多的汗。
咻咻說塞娜你知道嗎?我以為最美麗的愛情就是可以和喜歡的人每天並肩看電影,她會安安靜靜地聽我讀寫給她的詩,可以呆在一個地方不吃飯不睡覺,只要能握着彼此的手,一直到老。
塞娜問:就像現在這樣?
恩。
咻咻,我只能給你一個這樣的幻想。
沒有關係,這樣就夠了。
塞娜,我閉上眼睛的時候總覺得世界會突然地明亮起來,我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而我是到不了天堂的,我會下地獄。
其實哪裏都是一樣的,關鍵是死去的一瞬間,你會想到誰,會不會想到幸福。
咻咻,我的字典里沒有幸福,我以為幸福是百年等待的一朵花,沒來得及開,就敗了。
咻咻放了桃桃的磁帶,反反覆復的是那首《春寂》:
在這個春天我開始寂寞,因為你離開了我
在這個春天遍地是花朵,我的星球卻墜落
上帝證明我曾經愛過,用心來承認我的執着
天堂的大門向我打開,我死去在永遠一錯再錯
你的眼睛是熄滅的灰,我的淚水是憂傷無處可躲
在塞娜熟悉的鼓聲和結他聲中,咻咻閉上了眼睛。他最終都沒有把塞娜帶回A城,可是他死的時候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