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天的腳步跟着緩緩駛出漁港的銀色奔馳轎車前進,我從他的背影讀出一絲落寞和不舍,蔓蔓走了,他的手還是在半空中輕揮着。遠遠地我看見海天的身影和這一幅藍天白雲的美景竟然呈現一種莫名和諧的憂鬱,是不是正因為他是屬於海的一部分?
當發現到有些事情並不是以預想的方式存在的時候,人們的心情往往會出現很大的落差,是好或壞都不重要。難以平復的是原本拉得很緊的平衡點。一下子被沖毀了,不管如何,心情總會是先下而上或先上而下,其中的差異點只在於一個得到救贖而一個陷入萬丈深淵,兩個極端。
感到驚訝或知道什麼令人訝異的事實的時候,我有結巴、表達不出完整意思的行病,實在苦惱。那種感覺好像是被人從嘴裏抽出好幾口空氣又掙扎着,無法反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老爸老媽都說他們的血統遺傳里沒有這樣的基因。全過程魔術這會兒將責任推得倒挺乾淨的咧,唉,所以除非必要,我在感到驚訝的時候都會抿起嘴不說話。
“姐姐,你流血了啊,海哥哥怎麼辦?”不等蔓蔓說明白事情的由來,那個少年海哥哥先是將蔓蔓身上的沙塵拍乾淨,然後起身將我的右手繞過他的肩頭,一步一步地攙往剛才雜貨店的方向。我先是發愣地看着他,接着立即回過神來,吞吞吐吐對他說:“不、不用了啦,我、我、我自己能走。”又是一個完全不聽別人說話的怪胎,他自顧自地攙扶我,眼光只管放向前方。
遠遠的,雜貨店的“煙酒”招牌搖擺着,延伸過去的長鐵條上頭綁的塑料紅線和幾條鹹魚也跟着微向搖晃。好像腦震蕩了,我的頭竟然在此時合上海風吹指的振幅,腳踩不穩路,最後,我也不再拒絕少年的攙扶,只覺得腳下一步步都攪和着海沙和小石子,不太舒服。蔓蔓站在我的另一邊輕推着我的大腿,一臉“她也要努力幫上忙”的模樣,很可愛。
大概是靠得很近的關係,我聞到少年身上有海的味道,倒不是魚腥味或是魚市場摻雜垃圾或其他怪味,真的是道道地地“海”的味道。從他的脖子和破舊卻乾淨舒適的T恤飄出一種順而且沒有所謂劉海之類的區分,很隨意輕鬆地覆在他的頭上。
遠方陽光之下間隔清楚的自然色塊,配上藍天白雲和白色的防波堤,再轉向旁邊漁港建築物的牆上和角落窗竄來竄去的海蟑螂看去,竟絲毫沒有落差感,反倒讓人覺得搭配得體,很愜意。我們走在漁港建築手和紅磚砌成的一排平房前,一大片斜屋蔭讓這條小徑已經不像是台灣鄉村了,我忽然有種錯覺,似乎自己在什麼都很白的意大利國境之中。
雜貨店前,剛才的婆婆和一個男孩坐在外頭的木椅上交談着,蔓蔓脫開手先行跑了過去喊着:“誠哥!”那個男孩往我們這邊起身看過來之際,一把扶住撲進他大腿高度的蔓蔓,而婆婆轉頭看到我滿臉是血,嚇得趕緊跑朝暉去拿醫藥箱,這時少年也把我扶到木椅上坐好。“謝謝。”我小聲地向他道謝。
“誠哥!剛才有兩個人搶我錢,是這位姐姐救我的!不過他們很可惡喔!丟石頭砸大姐姐!啊還有——”蔓蔓義憤填膺地用力控訴,那個她口中的誠哥輕撫着她的頭笑着說:“蔓蔓乖!誠哥知道了。你可不可以進去倒一杯水給這個大姐姐?”蔓蔓用力地點頭便往雜貨店裏鑽去。“我幫你看看傷口在哪裏來!”他微笑走過來坐到我身邊,婆婆也正好把醫藥箱拿出來,我連抬頭想看他都覺得頭很痛抬不起來,不好意思地一個轉頭坐正說:“啊,不好意思。”此時,發現海堤少年坐在前頭看着我,先是淺淺一筆研究室后就自然地將視線側向小徑轉彎遠方處,依然沒有說話。
雖然是沉默不語,側面看到少年的眼神沒有不屑或冷漠的意味,反而感覺上很像是陷入身閉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麼看着他有一種沉靜的感覺,就彷彿時間和窨全被攪和成一塊。邊往彎處看邊抬起一點腳踩住木椅再用雙手抱住並用下巴抵着膝蓋,他的頭髮偶爾會遮住眼睛也不用手撥弄只就是任海風吹拂,嗯?有點怪,他的眉頭微蹙好像在等待什麼。
“謝謝你幫蔓蔓解圍,我叫余誠。”幫我檢視傷口的男生突然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微微挪動身體想抬頭響應他:“喔,剛才蔓蔓叫你誠哥。余先生,你、你好,我叫兒。”他的歲數應該比我大吧?感覺余誠是一個成熟穩重的男生,說話實在,還有一副讓人聽了有安全感的好聽嗓音。“‘余先生’聽起來真老,呵呵,你比我小吧,跟蔓蔓一塊叫我誠哥就好了,兒。”也許是看不清楚我的臉部表情,他將身子拉低蹲到我的前頭給我一個安心的微笑。
誠哥先幫我用雙氧水消毒再輕輕塗反動派上碘酒,感覺起來很熟練。蔓蔓這時候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杯快滿出來的白開水遞給我,小小酒窩陷得非常可愛:“哪,大姐姐喝水。啊——”才說完就因為絆到腳而灑了我一身水,還來不及反應,蔓蔓便心急地立刻用自己的裙子要幫我擦乾,我忙說沒關係。一陣手心腳亂之後,誠哥揉揉蔓蔓的頭髮喊她過來,呵護地說:“蔓蔓,小心別把衣服弄髒了喔,你媽媽會不高興的。”誰知道蔓蔓聽到誠哥這麼一說,突然嘴一癟就繞過木桌撲進少年的懷中念着:“哼,我不要。我要和海哥哥在一起!”少年看到撲倒在他懷中的小女孩之時,眼神完全不同地輕輕拍着蔓蔓嬌小的脊背,滿是呵護務至的溫柔。
誠哥蹲下來在身邊替我腦門擦藥的時候,可能看見滿臉困惑的我不時注意少年的表情或動作,所以微笑地鬆了口說:“他是蔓蔓的哥哥,叫海天。”好奇怪的名字?好歹有什麼姓或其他批註啊,雖然疑惑卻也不好意思在剛認識的人前面表示什麼意見,那樣實在有點不禮貌:“你、你好。”可惡,我幹嘛只要講到“你好”這兩個字就會不由自主地口吃。
直到現在為止,還同聽到海天應過半句話,我想他一定是個孤僻又不愛說話的人吧?總覺得他有點面熟,不知道在哪裏見過面,特別他剛才對着他妹妹漾起笑容的時候。
結果,他還是沒聽我說話便自顧自地跟蔓蔓玩遊戲來了,好吧,他可能是怕生或是想跟外人打交道吧。誠哥幫我把葯擦好之後起身走到海天的旁邊,扶住海天的肩膀讓他回頭看到我,淺淺一笑地說:“別想太多,海天不是不跟你說話,是不知道你在說話。”嗯?不知道我在說話?我剛才的聲音的確有點小,也有點結巴,應該也不至於不聽到吧。
這個時候,海轉過柔和的眼光,將視線落入我的眼帘之中。而誠哥的話像是一句咒語似的傳遞到我的腦袋裏,馬上發酵似地脹開:“海天他聽不見也不會說話,所以請你別見怪。”
這真是太扯了,完全是一件我完全想像不到的事情!原來我從沒聽到海堤少年說話的原因是因為他會產也聽不到的緣故,瞠目結舌的我受到驚訝卻沒有一絲不敬的意味,只是當我了解事實並不是我想像中的答案,有點錯愕。“喔,這樣啊。沒,沒關係、沒關係。”趕忙地笑着說。誠哥坐在海天的身邊陪蔓蔓玩,海天看了我一會兒又將視線掃進雜貨店裏的大時鐘,從剛才開始他便一直不知道在等待什麼。
“兒是學生吧?放暑假了來海邊玩啊?”誠哥抱起蔓蔓玩處開心。“是啊。”總不能說我只是為了來看妤葳和海天的吧。今天的進展真快,我分別知道了他們倆的名字。“一個人來玩真特別,通常年輕男女生都會一大群一塊來海灘玩的,而且會在那一頭靠近水尾那邊玩。”誠哥說著,指向遠處防波堤另一頭的世界去。“還好啦,今天只是想到處走走。”一邊回著誠哥的話一邊回想是否曾經在哪裏看過海天。“等會叫海天帶你去看看好了,挺好玩的。”“好啊,誠哥一塊去吧。”跟誠哥聊天覺得挺投機的。
“如果大海能夠換回曾經的愛,就讓我用一生等待;如果傷心往事你已不再留戀,就讓它隨風飄遠——”腦中的“搜索器”被身後傳來的歌聲打斷了工作,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歌聲不就是妤葳的嗎?一個轉身,看到妤葳嚇了我一跳,她沒有穿着剛才的白色涼鞋反而赤腳在走路更不或思議的是,她用一種寵物鏈把幾隻小白兔的脖子套住,半牽半拖着它們在“遛兔”。她踩着輕盈的步伐,唱着歌:“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所有受過的傷……”我突然想起海天跟妤葳昨天接吻的事情。趕緊回頭看海天的反應,就在這時,海天正巧把視線從店內的大時鐘轉向我,又馬上看到我身後出現的妤葳。
真的不騙人,海天的眼睛微微驚訝直盯着妤葳好一會兒,臉也跟着很迅速地漲紅了起來。不過可能是發現我看到發現他臉紅的模樣,又馬上一仍矜持假裝沒事發生似地回頭看大時鐘,最後還直接趴在木桌上別過頭去不看妤葳。
“妤葳?”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她。這個時候,正在跟蔓蔓玩的誠哥忽然抬頭看我,好像我叫出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名字一樣。“你剛才說什麼?”誠哥的表情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指指遛兔唱歌的妤葳說:“我?1我在叫她啊。我剛剛才認識她的,她家養了好多小白兔。”誠哥順着我的手往她的方向看去,歪頭注視了一會便聳肩說:“嗯?是個女生。”這話真好笑,他看不出來妤葳是女生嗎?誠哥大概是聽到妤葳的名字覺得很男性他吧,我用手指在木桌上輕輕地寫上“妤葳”兩個字說:“是這樣寫的啦,聽起來很像男生的名字,對吧?”他這才恍然大悟地點頭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妤葳和她的幾隻上白兔經過我們的身邊,我眼角的餘光發現海天的臉不再紅,只是安安靜靜地端看妤葳的一舉一動。海天不會說話也聽不到,很多事情我並不能從他的表情之中猜出什麼端倪來,但此刻我卻在海天的眼神探尋出了不尋常的東西,它們正在萌芽。
正當我探究海天心底的想法之際,妤葳不知怎麼地突然停下拭腳步走向我,盯着我的眼神不像是認識我,單單隻是歪着頭直盯我瞧,怪尷尬的。“妤葳?你怎麼了?”這人到底是不是妤葳?難道是我昨天看到的那個古怪女人?但是她牽着兔子,怎麼可能不是妤葳?天吶,我快神經錯亂了,沒想到她突然在這時一手拍住我的肩膀說:“你喜歡游泳嗎?我的兔子跟我說它們想去海里游泳,你要不要一塊去?”兔子怕水不會游泳吧,我回身想找個面面相覷的對象,沒想到大家都很捧場,除了海天之外,誠哥、蔓蔓和一旁的婆婆都驚訝地注視着她。
“你的兔子應該不想去游泳吧?”只好順着她說話的方式配合,她歪頭想了想與我錯身走到誠哥和蔓蔓他們眼前,微笑看着桌上的白開水說:“我可以喝水嗎?”不等眾人的反應,便緩緩喝掉只乘半杯的白開水。
我從沒看過像這樣的人。
這時,小徑彎處開進一輛銀色的奔馳轎車,揚起風沙。海天起身站了出去,蔓蔓脫開誠哥的手躲到海天的背後,十分不情願。車子停在離雜貨店不遠的地方,後座下來了一個穿着品味不差的女人,她小碎步地向海天和蔓蔓走過來並且蹲下想拉住蔓蔓說:“蔓蔓,媽媽來接你嘍!”這個人是媽媽?怎麼一副對蔓蔓很熱衷卻不見她跟海天打招呼?我看了看誠哥的表情,沒有得到任何答案。“不要!我要和海哥哥在一塊!我不要!”蔓蔓嗚咽地哭了起來還是硬拉住海天,婦人無奈便起身用眼神示意海天,要他勸蔓蔓。
海天看着婦人時的眼光有些隱忍,緩緩蹲下來輕扶住蔓蔓的雙肩要她安靜,用手擦乾她的眼淚再把手指比到蔓蔓的嘴邊要她別哭,微微笑着一手摸摸她的頭髮一手指指着地面,彷彿是在說:“蔓蔓不哭,哥哥會在這裏等你回來。”看到海天這麼一比,她便撲上海天的肩頭手環抱着他有3分鐘之久。後來還是婦人半拉半扯才將一直戀戀不捨的蔓蔓拉上車。
海天的腳上跟着緩緩駛出漁港的銀色奔馳轎車前進,我從他的背影讀出一絲落寞和不舍,蔓蔓走了,他的手還是在半空中輕揮着。遠遠地我看見海天的身影和這一幅藍天白雲的美景竟然呈現一各莫名和諧的憂鬱,是不是正因為他是屬於海的一部分?
“蔓蔓的母親一個月會來接走一次蔓蔓。”誠哥走到我身邊說著。“嗯?為什麼?他們的父親呢?海天怎麼不一塊去呢/”我忍不住發出了一大堆的總是問題。“海天和蔓蔓的父母在蔓蔓剛出生之時就離異了,他們跟着父親住。幾年前父親去世了,母親再婚想討回蔓蔓。其實,漁村的人都知道,蔓蔓是當時母親跟別人懷的孩子。”誠哥一邊說著一邊看着海天緩緩往碼頭長堤的方向走去,我也一步上跟着他的蹤影走去。“蔓蔓是現在母親結婚對象的孩子?所以對海天才不聞不問的嗎?”真是境遇堪憐,難得海天還這麼疼蔓蔓。
“雖然天生就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可是海天這孩子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最多——”我和誠哥尾隨着海天。怪事,長堤直通到底怎麼突然不見他的蹤影?我趕緊跑上前往底下消波塊那頭看去,他蹲在前方的消波塊上似乎在發著呆,隨即“噗通——”跳進海中,誠哥一臉平靜地說:“最多,蔓蔓一走,他主游上一天的泳。”我點點頭在長堤邊坐了下來。“他等會就會上來的,不要緊。對了,剛才那個叫做妤葳的……”誠哥拍拍我的肩膀愣愣地念着。
對喔,都忘了妤葳說要帶兔子游泳的事情。“她還在雜貨店,怎麼了?”我看見誠哥訝異地往我的反方向看去,猛一個回頭低看,妤葳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長堤,並且走到了離海天方才蹲消波塊處右方10米的地方,她把腳浸在一波一波的海浪之中。雖然今天的浪不大卻也打濕她的衣服了,手中還捧着幾隻小白兔,完蛋了,小白兔會被淹死!我趕緊起身想下長堤阻止妤葳,但妤葳已經把小白兔放進海中了,任由它們掙扎。一隻只白色小兔絕望地在大海中載浮載沉。
“喂!妤葳!你在幹嘛!不要把兔子丟到海里啊!”我大喊着想阻止她瘋狂怪異的行為,誠哥也趕緊起身想辦法。
這個妤葳一定腦袋有問題,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