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傳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這是座神奇的城市。對比性如此之強,卻又能求同存異,相安無事。
恆隆廣場裏會聚了世界頂級奢侈品的品牌,多少人在裏面不看標價地瘋狂SHOPPING。與此同時,又有多少人蹲在地鐵口啃一個乾癟的燒餅。
我就是一個啃燒餅的女孩。
外地戶口,剛剛畢業,應聘來這裏的一所重點高中教書。很快便驚訝地發現,學生們手裏的一個LV限量版手袋,比我三個月工資還要多。
我教的是日文,高考科目里並無此項,學生們也都矇混過關,一上我的課就在下面看小說。迫於校長的壓力,有一次我沒收了一本。那本小說的封皮是黃色的,上頭寫着花朵一樣的四個字——時光旅館。
被沒收這本書的學生下課偷偷來找我,想用一個LV錢夾換回這本書。我當然擺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嚴肅地搖了搖頭。學生眨眨眼睛,給我一個地址,說:“老師,晚上到這裏來吧,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想了想,為了和同學搞好關係,下班之後便決定赴約。
城市的某個角落,巨大的深藍色玻璃樓宇輝映着清晨的日光,有種遙遠冷峻的感覺。摩天大樓的西北角,卻坐落着一棟與這座城市風格迥異的米黃色小樓。樓頂是裝飾用的白色塔尖,下頭掛着一個無論怎樣看都無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地寫着——
時光旅館。
我愣在門口,原來世界上竟真有這個地方。
這時學生興緻勃勃地從裏面跑出來,說:“老師,我已經跟老闆娘講好了,請你去時光旅行一次呢。”
“啊?什麼?”我一愣,還來不及說什麼,已經被學生奮力推進一間佈滿水晶的房間裏。
一{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
橘色燈光朦朧昏暗,酒香四溢,嘴巴上有兩撇小鬍子的中田大佐喝得很開心,自己哼起了日本小曲,旁邊的人紛紛附和,我也只能滿臉堆笑地跟着聽,夾了一團壽司放進嘴裏,這時只聽中田大佐大笑一聲用日語說:“上海都是我們的了,大東亞共榮圈指日可待!”
儘管對於我這個穿越過來的人來說,心裏早知道中日戰爭的結果,可是聽了這話,還是有些沒胃口,咽下這口壽司,坐在一旁不再說話。右手邊的范先生推我一把,說:“你快跟中田大佐說,大東亞共榮圈已然建立,日本天皇萬歲!”
范先生是前幾天歸順日本人的本地紳商,之前好像就一直想捐個官來做,可是未遂,如今以為自己趕上了改朝換代的好時機,百般諂媚,一副標準漢奸的嘴臉,我看他一眼,強忍着想要給他一耳光的衝動,說:“你用中文說就好了,這句話大佐聽得懂的。”
此時已是深秋。八一三淞滬戰爭剛剛結束,上海淪陷。我家裏有老有小,拖家帶口,當日本官兵來家裏又砸又搶的時候,我只好挺身而出把他們護在身後,用日語說:“不要傷害我們。我會講日語,可以給你們當翻譯。”
他見我身份無可疑,日語也說得不錯,便收了我做翻譯,一家老小也得以保全。可是在很多人眼中,想必我與范先生那樣的漢奸也沒什麼差別,都是為日本人做事的。這時房門口傳來咚咚幾下叩門聲,一個面目英挺的服務生端着一個木製托盤走進來,目光掃過在場人的臉,與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眼中的冷光,讓我覺得眉心一陣發涼。
我一怔,心想菜單我是看過的,菜應該已經都上齊了,怎麼還會有一盤菜?此時桌上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無人注意到他,只有我一個人獃獃地看着那個人。
心裏有個模糊的念頭閃過,還來不及多想,這時,那人忽然把托盤往中田大佐臉上一扔,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槍,砰砰朝跪坐在席間的人掃射過來,田中大佐一槍斃命,范先生尖叫一聲,緊接着也被打破了腦袋。我被眼前這一切所驚呆,一時間動彈不得,那人的槍口剛剛要指向我,這時他身後忽然出現一個日本兵,在身後拔槍對向他。
“小心!”我衝口而出,他反應很快,彎腰閃過那顆子彈,回身一槍斃了那個日本兵,深深地看我一眼,走到窗戶邊動作敏捷地翻了出去。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再抬頭的時候,只見蕭正林帶了一隊人站在門口,正居高臨下地打量着我
蕭正林是剛從南京過來的紅人,據說過去曾經擔任過汪精衛的侍衛,算得上是他的親信。現在是汪偽國民政府行動對的隊長,負責保護日本進駐上海的高官和一些有利用價值的漢奸。身為偽國民政府的行動隊隊長,他自然也是個漢奸。之前因為工作關係,我們曾見過幾次面,印象中他總是溫文爾雅的樣子,話不多,眼神卻很犀利,彷彿能將人看穿。
“穆小姐,你是唯一的倖存者,請跟我回去錄個口供。”他見我蹙着眉,臉上一副痛苦的表情,問,“怎麼,你受傷了?”
我搖搖頭,說,"沒有,只是胃痛,老毛病了。"
他叫手下端了一杯熱水,親手遞給我,說:“別怕,你是中國人,那些guomindang的特務不殺你也很正常,不會有人追究你的責任的。”
他以為我在害怕。害怕我作為席間唯一的倖存者,沒有辦法跟上頭交代。其實,我怕的還真不是這些。忽然之間,反而莫名地有些為他擔心。
日本很快會戰敗,作為偽國民政府的行動隊隊長,蕭正林風光不了多久的。這樣一個玉樹臨風的人兒,還真是可惜了。想到這裏,我看他的眼神里不由得就多了幾分憐惜和感嘆,他對上我的目光,微微一怔。
錄完口供后,蕭正林送我回家。我住的地方在河堤兩側的小弄堂里,車子開不進去,我說送到這裏就行了,他卻堅持要把我送到家。我最後也只好接受,心想他這樣做,不知是出於紳士風度呢,還是對我心有懷疑。
我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問:“剛才聽你們的人說,那個殺手是juntong特務,已經刺殺了許多政府要員?”
“嗯,那人代號‘黃昏’,是guomindang軍統的王牌殺手。槍法很准。”蕭正林深深地看我一眼,說,“你見過他的樣子,我怕他會殺你滅口。”
我搖搖頭,說:“他不會的。”說不清是出於什麼心態,我頓了頓,說,“他殺的都是該殺的人,我希望我們並不在此範圍內。”
蕭正林聽到這裏,卻頓住了腳步,說:“我就送你到這裏好了。回去吃點兒東西再睡,對胃好一些。”
我心頭一熱,可還來不及再說什麼,他已經轉身離去,英挺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陽光拉得老長。
回到家,一個中年男子滿面笑容地迎上來,說:“昨晚怎麼沒回來?肯定是跟着中田大佐通宵工作了,加班費不少吧?”
我現在所在的人家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家庭,“父親”是個喜歡每日聊天吃茶的閑人,靠老本和我的薪水養活。我投靠了日本人,他非但沒有太多不滿,反而因為我如今的高薪厚職而跟左鄰右舍誇耀。那些人也紛紛來討好我們,希望我能利用職務之便在必要時幫他們一把。
我也是個小人物,曾在上海地鐵站門口啃燒餅充饑,我能理解小人物的無奈。所以他的話沒有引起我太大的厭煩,我如實回答:“中田大佐被人暗殺了。我可能會換個上司。”
二{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我的新上司是個年輕女人,是個少佐,能做到這官階的女人幾乎絕無僅有。名字叫做伊藤和美,很漂亮,皮膚白皙,眉眼細長,整體看起來給人一種溫婉的感覺。可是接觸之後我才知道,所謂的溫婉那完全是個假象。手段強硬而不魯莽,她其實是比田中大佐難纏許多的人物。
交好了她讓我翻譯的文件,我收拾東西正準備下班,這時伊藤和美推開門叫我,說:“穆珊,你先別走。”
“警察局的人抓到了一個guomindang特務,現在關在審訊室。蕭正林正在審問他,你跟我一起去,現場翻譯他的口供。”伊藤和美的聲音也是很溫婉的,對我也用了敬語,其實我完全沒有說不的權利。
心裏也莫名閃過一絲擔憂,被抓到的這個人,該不會就是那天刺殺田中大佐的“黃昏”吧?
審訊室很陰暗,與我在現代電視劇里看到的窗明几淨又能喝咖啡的警察局審訊室完全不一樣。當我的眼睛適應了這裏的黑暗,才看清前方的椅子上綁着的是一個女人,臉已經被打得看不出模樣,滿身傷痕,衣衫凌亂,伊藤和美坐到房間正中的椅子上,說:“你代號叫‘紅日’,軍統出身,在上海暗殺了四個日本人和三個效忠皇軍的中國人。今天肯定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了。說,你的上司是誰,你們怎麼聯絡?我會給你個比較容易的死法。”
這時蕭正林推門走進來,朝她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我的臉,復又面向伊藤和美,說:“這女人嘴很嚴,什麼都不肯說。有情報顯示,‘黃昏’受了傷,現在正躲藏在靜安寺附近的一棟宅子裏,我準備親自帶人去圍捕他。”然後他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可以翻譯了。
伊藤和美卻揚手止住我,朝蕭正林笑了笑,表情看起來很是溫婉,用略顯生硬的中文說:“蕭君的話我聽得懂。我們一起去靜安寺吧,派人封鎖水陸空三條線,讓他插翅也難飛!”
我微微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女人一直在扮豬吃老虎,分明就能聽得懂中文,連“插翅難飛”這樣四個字的詞語都會用,之前還一直等着我翻譯。敢情我要是稍有不甚,糊弄一下她,說不定她二話不說就會把我給炒了。炒了還算好的,不殺就不錯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只聽伊藤和美壓低了聲音,又說:“蕭君,回想起半年前與你在南京共事的日子,真的令我畢生難忘。”
我眉頭一跳,心想原來他們之間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把頭垂得更低,裝作注意力完全放在紙面上的樣子,握着筆胡亂塗寫着。
我下意識地亂寫亂畫,記事本上紛亂的鋼筆畫中,一個名字漸露雛形,我看清這幾個字,心中陡然一驚,抬頭見無人注意,急忙撕了這頁紙揣到口袋裏,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這時伊藤和美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留在這裏看着她,別讓她死了。”說完便跟蕭正林一起走出了審訊室。
我點點頭,看着眼前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不忍。心想伊藤和美方才囑咐我的不是“別讓她跑了”,而是“別讓她死了”,可見她所受的傷有多重了。
這時黑暗中有個女聲弱弱地響起:“你……能不能幫我?”
我微微一怔,嘆了一聲,說:“這裏守衛森嚴,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我沒本事放你出去的。”
代號“紅日”的女子苦笑一聲,聲音里無限凄涼,說:“我傷成這樣,早已沒想過能活着出去。我希望你能幫我給他帶個口信,也算是了卻我死前的一樁心愿。”
我心裏展開短暫的拉鋸戰,很快就有了結果,我說:“不行。幫了你,日本人不會放過我。”
說完這話我自己也稍微覺得有點憋屈,膽小怕事沒氣節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國難當頭,這時候怎麼能只顧自己?可是我一早就知道這場戰爭的結果,侵略者一定會被趕出去,我作為一個遠離歷史舞台的小市民,現在只不過在敷衍他們,指望着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段黑暗的日子。
她忽然笑了,說:“其實‘黃昏’跟我說起過你的。中田大佐的翻譯官,曾經救過他一命。我本以為,你跟其他漢奸,是會有些不同的。”
漢奸。雖然我知道在很多人眼裏我就是,但是這個稱呼還是刺痛了我。腦海中浮現起那個服務生英挺清俊的臉孔,以及他原本對準了我終究又移開了的槍口。這時只聽“紅日”又說:“放出去的消息是假的,‘黃昏’現在根本不在靜安寺。他在碼頭,等着我跟他會合。”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們說好的,做完手上的任務就一起回重慶。哪知我會被抓住,他見不到我,也不會獨自離開的。八號碼頭離靜安寺不遠,日本人遲早會找到他。”
她忽然痛哭起來,一臉的血淚混在一起,方才那麼殘忍的酷刑她都挺過來了,現在卻哭得好像世界末日,喃喃地說:“打從進入軍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資格動凡心的。不但害了自己,也會連累別人啊!”
“你要我幫你做什麼?”我說。終於忍不住伸出援手,雖然我知道從此在前方等待我的將是一條佈滿荊棘的黑暗之路。
她愣住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才冷靜而迅速地說:“你去八號碼頭,跟‘黃昏’說,‘紅日’被捕,路不安全,暫勿回重慶。敵方擬在上海建立特務機構,名為76號,首腦名單隱藏在一幅清明上河圖裏,現在‘麒麟’手上,拿到即按圖殺之。另,‘麒麟’已深入敵方內部,切勿自相殘殺,萬事小心。”
日落的江邊,水面上飄着薄薄的霧氣,太陽被烏雲遮住了光彩,淡淡地掛在天邊。這是一個陰霾的黃昏,上海風格各異的建築掩映在落日暗淡的光線里,就連平日裏最繁華的法租界此刻也是寂靜無聲。
一個身穿黑色長呢子大衣的男人佇立在江邊。頭上扣着一頂時下紳士很流行戴的黑色禮帽,將雙眼掩蓋在帽檐下的陰影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緩緩走上前去,說:“喂,你還記得我吧?”
他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我,微微一怔。我想對他禮貌一笑,可是因為太過緊張,怎麼笑也笑不出來,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將“紅日”要我轉達的話一字不差地對他說了。他眼神中出現短暫的慌亂,想必是在擔心那個叫“紅日”的女人吧。這時大橋下傳來油輪汽笛的鳴響,他的目光投向我身後,忽然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對面方向走去。
我知是出了狀況,一時也不敢出聲,只是跟着他快步走着,這時身後傳來拖沓的腳步聲和一個生硬的男聲:“站住!”
我們哪裏肯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鑽進附近的一個小弄堂里,“黃昏”拉着我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問:“她傷得很重吧?日本人逼供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他聲音里有恍惚的凄哀,一陣晚風吹過,我眉心一涼,忍不住安慰道:“她還活着。你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這時,前方路口忽然閃出一個人來,身穿灰色長衫,就是方才那隊人,舉槍指住我們,說:“你們是什麼人?他媽的怎麼越叫越走?有可疑!跟老子回憲兵隊去!”
“黃昏”朝他笑笑,說:“這位大哥,你一定是誤會了,我跟我妻子着急回家帶孩子,才沒聽到你叫我們。”說著他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我忙附和說:“是啊,長官。孩子剛滿月,我跟我丈夫着急回去。”話一出口,我的臉貨真價實地紅了起來,“黃昏”看我一眼,瞳人里劃過一絲溫暖的神色。”
那男人斜嘴笑笑,沒有說話。“黃昏”從懷中掏出一沓鈔票,塞進他口袋裏,說:“長官,行個方便。我們夫妻兩個都在南京路的洋行上班,有家有業的,還能做什麼壞事不成?”
憲兵隊的人經常在街上以巡查為借口訛詐錢財,這種事情我也早有耳聞,卻是第一次碰上,並且是跟一個貨真價實的特務在一起。那人收了銀子,自然不再發難,說:“很快要宵禁了,沒事別在街上晃!”說著轉身欲走,整個人卻忽然僵在了路口。
我鬆了一口氣,剛要拉着“黃昏”往另一個方向走,目光卻躍過那個憲兵的肩膀,看到了蕭正林微蹙的眉眼。
遠方洋樓上的幾處燈火隱約閃爍着,在宵禁到來之前,更顯得四下寂靜無聲。蕭正林的身影有些模糊,瞳人里閃爍出的光卻是清晰的,他分明就看到了我。在我與一個軍統特務牽手的時候。
黑暗中,他端詳我片刻,訓斥那個憲兵說:“當街干這種勾當,不怕伊藤少佐知道了剝你的皮!”
蕭大隊長,對,對不起!”那人嚇得慌亂不已,掏出口袋裏“黃昏”給他的那沓鈔票,說,“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饒了我這一次吧。”
蕭正林伸手接過那沓鈔票,看也沒看他一眼,目光劃過我的臉落在“黃昏”身上,說:“還好我們在搜查的特務是個單身男子,否則你給放過去了,死十次也擔當不起!”
那人嚇得噤若寒蟬,連聲認錯。蕭正林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我眼睛裏,一瞬間似有無限深意,說:“還不快走!”
“黃昏”瞥他一眼,拉着我轉身而去。此時宵禁已經開始,他帶着我轉過幾條小路,鑽到小碼頭旁停靠的一艘木製烏篷船里。
三、{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
小船把他們帶到一所小屋裏,小屋蓋在水塘邊,潮氣很重,這裏是軍統特務的聯絡站,同時也是一處藏身之所,“黃昏”對來這裏的路線駕輕就熟,此時天剛蒙蒙亮,我們在附近漁民家裏吃過早飯,兩個人一夜未眠,此刻卻也都全無睡意。
閉塞的小漁村,天亮的彷彿都比市區要早,舉目望去,長河落日圓,墟里上孤煙。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他忽然問我。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和衣上床躺着,整個人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半點兒力氣都沒有。“你呢?”我反問他。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用陳述的語氣說,轉過頭來看我,英挺的臉上略有憔悴之色。
我黯然一笑,“事已至此,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想讓我怎麼樣你就直說吧。”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說,“聯絡站的人說,明天正午十二點,‘麒麟’會親自把隱藏在清明上河圖裏的名單送過來。你幫我接收,然後交給重慶的人。”
這麼重要的事他會讓我來做,倒是讓我始料未及。我問,“那你呢?你去做什麼?”
“我知道,‘紅日’撐不了多久。無論如何,我要去見她最後一面。”他這話聽起來有些孩子氣,語氣卻是無比篤定的,窗外寒氣逼人,他說,“也許,還會送她一程。”
不知道什麼時候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黃昏”已經不在我身邊。窗外日光明亮,我掏出懷錶看了看,竟然正好十二點。急忙翻身跳下床,心中默背着“黃昏”交給我的與“麒麟”相認的暗號。這時門忽然被撞開,我一個趔趄,整個人跌到茶几上,還未來得及站穩,抬頭只見伊藤和美帶着一隊人衝進來,她用槍指着我的頭,用日語說:“穆珊你這個jian人,竟然給guomindang辦事!中田大佐就是你串謀軍統特務害死的吧!”
我揚了揚嘴角,用日語回答她,說:“中田不死,你怎麼上位?說起來你該好好感謝我才是。”
伊藤和美飛快地給了我一耳光,溫婉的臉上氣得有些痙攣,說,“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我們剛端了軍統的一個聯絡站,‘麒麟’那條線已經敗露,你對我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她用冰冷的槍口抵住我的太陽穴,說,“告訴我‘黃昏’在哪裏,我給你留一個全屍。”
我心想橫豎也是個死,笑得愈發燦爛,說,“‘黃昏’?你看我像不像‘黃昏’?”
伊藤和美揮手又給我個耳光,手勁兒很大,我懷疑她在日本是練柔道的,我被打得整個人趴在地板上,她又上來狠踩一腳,說,“受死吧,你這個叛徒。”
我閉上眼睛。
可是等了很久,預想中的槍聲卻沒有響起來。我睜開眼睛,抬頭只見蕭正林握着她的手,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
伊藤和美面露怒色,剛要發作,蕭正林忽然伸手抱住她,目光躍過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落向我。
有很多次,他都是這樣地看着我的吧。
一雙好看的眼睛彷彿沾染了夜色,漆黑而深邃。有那麼一瞬間,我多想要深陷其中。可是他很快垂下眼帘,在她身側耳語,說,“我答應你,跟你回日本。”
我一愣,艱難地揚起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他卻不再看我。伊藤和美面露喜色,白皙的臉上浮現出真正溫婉的表情,她用生硬的中文說,“真的嗎?你肯為我放棄這裏的一切?”緊接着,相識怕她會反悔一樣,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輕聲說,“世上有哪個女人,不希望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呢?你跟我回日本,我一定會讓我的家族接納你。”
蕭正林點了點頭,英俊的面龐上有層憂傷的暗影一閃而過,他低頭又在她耳邊說些什麼,伊藤和美回頭看我一眼,怒氣消減了很多,其中卻有一種深深的妒意,但還是順從地帶着其他人出去了。
房間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空氣里有小漁村特有的魚腥味和潮氣,多年以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種味道。
腦子像是搭錯了筋一樣,我想打破這尷尬的沉默,沒頭沒腦地竟然笑了一聲,說,“你竟然能讓伊藤和美對你言聽計從,真像個神奇的馴獸師。”
蕭正林只是看着我,神色中閃過一絲愛憐,拍了拍我的頭,輕聲喚我,“穆珊。”
我的眼眶驟然一酸,明知道答案卻還是要問:“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放過我的?”
“是。”他想都沒想就這樣回答,頓了頓,說,“你的家人我已經安頓好了,放心吧。”
我苦笑一聲,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命。千般小心,萬般謹慎,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不但連累了家人,也讓我和他,走到了這樣萬劫不復的境地。
其實,真的不知道從何時起,我心裏竟然裝下了他,這個連伊藤和美那樣的女人都對他情有獨鐘的偽政府行動隊隊長,不折不扣的漢奸。
我應該不知道,所以極力控制着這個念頭,可是他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遞給我一隻小巧的藤條箱,說,“這是我在你家幫你收拾的行李。一會兒我送你去碼頭,出國吧,局勢穩定了再回來。”
我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原稿紙,上頭散亂地寫着他的名字,我說,“那天在審訊室,不知道為什麼就寫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他笑了笑,嘴角掠過一絲甜意,說“我看見了。”
我低下頭,淚水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板上,伸手將那張紙撕成碎片,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但是他一定聽到了的,因為那一瞬間,他的面色那麼蒼白。
雪白的紙屑旋轉在半空,緩緩散落到地上,我說:“都忘了吧。”
四、{平生事,幾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寬闊的黃浦江,游輪的汽笛破空而鳴。
我在等“黃昏”的到來。手裏提着方才蕭正林給我的藤條小箱,胸中涌動着一種恍惚的酸楚。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層層人群向我走來,正是“黃昏”,他走過來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問:“蕭正林給你什麼沒有?”
他這樣問,讓我重重愣住,腦中閃電般的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醍醐灌頂並且難以置信,我回身走進包廂,打開藤條小箱,將裏面所有東西都倒在床上,散落的衣物中,果然有個捲軸,靜靜地躺在角落裏,一如他的目光。
展開一角,是一副清明上河圖。我顫顫地說:“他……是‘麒麟’?”
“黃昏”結果我手裏的捲軸,一邊藏到袖子裏一邊回答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得馬上把這個名單帶到重慶才行。”說著他走出房門,剩下我一個人,面對着滿床散亂,久久回不過神來。
伸手撥了撥那件藍底色碎花旗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穿的衣服。裏頭抱着一個信封,上面的字是打字機打出來的,沒有署名,旁人根本看不出是誰寫的。
我的手微微顫抖着打開來,上面簡潔地寫着幾行字:跟他走吧。他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上頭派他去美國,那是個很讓我羨慕的好差事。
只希望你離開這裏,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生,便不負你我相逢一場了。
也許,喜歡一個人,有時候不能只想着自己。
他要你離開,你便離開。這也是情斷之後,你唯一所能為他做的事了。
回想起我與蕭正林相處的一點一滴,我看見清晨白霧瀰漫的蘇州河邊,他把圍巾取下來幫我戴好,說:“我就送你到這裏好了。回去吃點東西再睡,對胃好一些。”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英挺的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陽光拉得老長我流着淚,對自己說,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