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穿皮袍的人物一到門口,薛正禮的母親和女人也都趕快站了起來,親熱地打着招呼。
“這是你七叔,”乾娘笑着告訴菊生說。“現在先認識認識,明兒你還得給你七叔跟七嬸拜年哩。”
“他就是菊生?”穿皮袍的人物問。“你今年幾歲了?”
這位蒼白的、清瘦的、帶有幾分書生氣和敗家公子風度的青年人物,把菊生端詳一陣,親愛地拍一拍他的肩頭,誇獎幾句。坐定之後,客人抽着他自己的漂亮的旱煙袋,同薛正禮拍起話來①。勝娃和強娃蹲在門后,靜靜兒聽着,不敢插嘴。菊生很覺無聊,把兩手插進袖管里,靠着門框站着,眼睛向寨牆那方面瞟着。他很想去跟着趙獅子一道玩,但又找不到機會走掉,只好一面聽着大人們的閑談一面胡想。干老子跟客人起初談一些關於過年的事情,後來又扯到十天前打紅槍會的那件事上。
①談話,河南人叫做“拍話”;也說“拍拍”,如四川說“擺擺”。“拍”字可能是“噴”字的轉讀,但也可能是指談話時兩片嘴唇的動作而言,我是採取這后一種解釋。
“二哥,”客人說,“聽說為紅槍會那譜事情,徐壽椿快要跟馬文德開火了,你們杆子上有沒有聽到風聲?”
“也只是聽到一個荒信兒,不知靠住靠不住。”
薛大娘忍不住插進嘴來:“我的天!為啥子軍隊又要跟軍隊打起來了?”
薛二嫂冷冷地低聲說:“哼,還不是為爭權奪利,要小百姓在中間遭殃!”
薛正禮點頭說:“就是吶,一個槽上拴不下兩頭叫驢,說來說去還是爭地盤。”
薛大娘恍悟地嘆息說:“怪道呢,馬文德要急着把南鄉的蹚將收撫,原來是為著打仗!”
“徐壽椿說是紅槍會打他是老馬在後主使,我看也不見得可靠。”穿皮袍的人物吸口煙,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補充他的理由說:“如今的軍隊誰不痛恨?今兒要柴,明兒要草,后兒又要麥吶,要面吶,要麩料吶,捐大戶吶。不管誰一披上二尺半就立刻變了性子,動不動開口罵人,伸手打人,誰敢有一點反抗就抓起來非刑吊打。他們明的強派,暗的搶奪,這還不夠,還要動不動借一個因由訛人。這一切還是小,他們還強姦女人!實在說,這一次鬧這麼一個大亂子,還不是因為老百姓不管貧富都逼得無路可走,才齊齊心遍地起漫①?”
①一個地方的普遍騷動,從前我的家鄉下人叫做“起漫”,也許是表示像洪水一樣淹漫對方。
薛二嫂跟着說:“真是,有蹚將的地方老百姓叫蹚將鬧得雞犬不寧,沒蹚將的地方又叫軍隊鬧得神鬼不安!”
“(屍求),一頭半斤,一頭八兩!”尖下巴的勝娃忍不住冷冷地冒了一句。
薛正禮說:“有時候軍隊還趕不上咱們蹚將,蹚將還‘兔子不吃窩邊草’,拉票也揀揀肥瘦;軍隊是一把蓖子,不管大小虱子一齊刮。”
薛大娘嘆了一口氣,說:“看從前我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太平,蹚將跟軍隊都沒有,人們到晚上敞着門兒睡,哪像現在的世界殺一條人命還不如殺一隻雞子重要!”她忽然想起來剛才穿皮袍的人物提起的那個問題,向她的兒子追問:“馬文德跟紅槍會真沒有一點干係?為啥鄉下都傳着是他在背後主使?”
薛正禮說:“這譜事他通不通氣兒咱怎麼曉得?不過杆子是他叫出水的,這倒是人所共知。他一聽說杆子去抄紅槍會的後路,就連夜派人去追,逼着叫杆子出水。”
“就憑這一點他也不能夠洗得乾淨!”薛二嫂批評說,像看透了一切陰謀。
穿皮袍的人物玩弄着瑪瑙煙墜說:“設若真是他叫紅槍會去打徐壽椿,這一次紅槍會可真是上了大當。那天上午,徐壽椿的軍隊趁機會來個反攻,紅槍會整個被打垮下來,死傷了兩千多人。”
薛大娘咂咂嘴說:“看看多慘!”
一直到現在,陶菊生才猜出來這位穿皮袍的人物就是他時常聽說的那位七少。七少雖是富家公子出身,卻喜歡拉扯蹚將,遇事情願意給蹚將幫忙。從前吳佩孚坐鎮洛陽的時候,曾經嚴令鎮守使和駐軍進行清鄉,這一帶有一個短時期差不多水快清了。仗恃有人在城裏給他撐腰,七少很作了些令蹚將們感激難忘的事情。例如,瓤子九是由於他的通風報信才沒有被軍隊捕獲,趙獅子是因為他的設法窩藏才能平安地把大腿上的槍傷養好,另外像薛正禮們許多人的槍都插①在他家裏,在他的協助下暫時避到別處。不久水又涵起來,而七少穩坐家中就有人給他送煙土吸,送錢使用。七少在綠林朋友間是那麼吃香,別說他的話人們賓服②,就連他的唾沫掉地上也會叮噹響。七少的聲望一天天地大起來,方圓十幾里內的老百姓沒人不巴結,連搬住在城裏的地主們也只好買賬。如今七少儼然是地方領袖,尤其是茨園寨地主集團的一座靠山。
①把槍藏起來,在我的故鄉說是“把槍插起來”,自然“插”字比“藏”字富於形象性。從前的長槍(即紅纓槍一類)是要插架的,如今換了快槍,插槍的用語未改。
②心中佩服叫做“賓服”。
無意中發現菊生目不轉睛地在看他,七少把菊生拉到身邊,又微笑着把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他彷彿有點兒關心這孩子的將來命運,緊拉着菊生的雙手,打聽着他的家庭情形,並且很奇怪為什麼菊生的家裏還沒有來人說票①。菊生被問得穆憐憐的②,有許多問題他簡直回答不出。自從菊生被抓來以後,家庭沒託人來過一次,自然連任何禮物也沒送過。一個半月來靠着瓤子九對他的特別仁慈,保全了他的二哥的一條性命。又由於他幾次為二哥講情,趙獅子又從旁關照,獨眼龍李二紅也不再給他的二哥苦吃。雖說他的性子越來越野,對蹚將生活發生了不少興趣,但究竟不能就這樣長久下去。今天他本來就在想念他的母親和挂念他的二哥,經七少三問兩問,他的胸膛里就暗暗地填滿了凄愴情緒。
①議論贖票的款子和手續,叫做“說票”。
②小孩子顯出愁苦或哭相,默默地不肯做聲,在我的故鄉就叫做“穆憐憐的”。
干奶本來有一些體己話想跟菊生談,注意到他的臉穆憐憐的,惟恐他想念家鄉,趕快吩咐強娃帶他找趙獅子一道玩去。強娃帶着他走出屋子,已經過了柴禾垛,於奶又親切地大聲叫他,囑咐他早點回來把對子貼上,免得別人會貼顛倒或翻了過兒。“勝娃,”她又向那位蹲在門后的尖下巴好意地責嚷說,“家家戶戶都在忙着過年啦,你盡曲蹴在這兒做啥子?光聽人家拍話兒不能當飯吃,快給我爬回家去!”勝娃無精打采地站起來,喃喃地發著牢騷說:“人家過年咱不過年,人家吃肉咱斷頓①,沒有啥忙的。”他冷淡地走出屋子,跟隨在強娃和菊生背後;但走到場邊時,他忽然遲疑地停住腳步,在一棵棗樹上磕去煙灰,把小煙袋往肩上一搭,默默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①每一次飯叫做“一頓”,所以“斷頓”就是“斷炊”。
菊生和強娃翻過西寨牆,看見趙獅子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正在吶喊着追趕兔子,已經跑得離寨牆兩里開外。兔子在趙獅子的前邊很遠,忽而在麥苗地里竄跳着,忽然跳進地山溝或被地圪鄰這起來,不見蹤影。趙獅子開了幾槍沒有打中,氣得頭上冒火,死追着不肯撒手。又追了一里多路,才一槍把兔子打死,然後他肩頭上掛着步槍,手裏邊提着兔子,帶着一群孩子們勾回頭來。離茨園兩里遠在田野中有一個土孤堆,趙獅子們走到土孤堆那裏時停下來,坐在土孤堆上邊休息。等菊生和強娃走到時,趙獅子們一群人已經從土孤堆上站起來,彷彿沒有看見菊生和強娃,而是紛紛地向大路看去。原來大家看見兩個騎馬的人從正西邊順着大路跑來,離土孤堆約摸有半里遠近,到一個三岔路口猶豫地勒住韁繩,頻頻地向上孤堆這邊張望。這顯然不是來過此地的熟人,但又不像同杆子毫無關係。菊生凝望着兩個騎馬的人,向趙獅子問:
“是不是馬文德派來的人?”
趙獅子推測說:“我看像是從南鄉過來的蹚將。走,到跟前瞧瞧。要是南鄉的蹚將走錯了條子,我就叫他們把槍跟(馬風)子留下。”
強娃不放心地問:“我到圍子裏再叫來兩根槍?”
“用不着,等你叫了來已經遲誤了。”
趙獅子連二趕三地推上一顆子彈,望着那兩個騎馬的人擺了擺手,用命令的口氣大聲喊:
“嗨!兩個騎(馬風)子的朋友站住!”
兩個騎馬的人果然很聽話地停在岔路口,其中有一個故作鎮靜地點着了一根紙煙。趙獅子叫大家都留在土孤堆上,一個人提着槍向騎馬的人們跑去。為著一種好奇心理的驅使,菊生隨着趙獅子跑下土孤堆,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背後。但走了一半,趙獅子回頭來對菊生把眼睛一瞪,拿槍托威嚇着,低聲說:
“你又沒有槍,跟來做啥子?快給我跳①在這兒!”
①腳步不前叫做“(足此)”,此處意思是窩藏。
趙獅子又繼續往前走去。他一面小心地注視着對方的動靜,大聲問兩個騎馬的人是幹什麼的,從什麼地方來。那兩個人很講禮貌地跳下馬來,不肯直截了當地去回答他的盤問,卻向他賠笑問着:
“往薛崗可是從左邊這個條子走?”
趙獅子執拗地問:“你們是幹啥的?”
“我們是特意來找你們的管家的,他可在薛崗盤着?”
趙獅子的口氣柔和起來:“你們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我們是……”
趙獅子已經走到了那兩個陌生人物的跟前。他們客氣地給他紙煙,同他小聲地說了一陣。菊生雖然不能夠聽多清,但知道那兩個人對趙獅子說出了他們的來歷,而趙獅子也指點他們往薛崗應走的路。剛才的緊張情形,在他們的一陣談話中消散完了。
看着兩個人騎上馬走了以後,趙獅子一臉喜氣地轉過頭來,向菊生招一招手。菊生跑到了三岔路口,趙獅子悄悄地告訴他說:
“娃兒,咱倆都沒有猜對,人家是徐壽椿派來的人呢。”
“徐壽椿為啥子也派人來跟咱們的杆子拉攏?”
“可不準隨便亂說!”趙獅子囑咐過後,接着又說:“一定是徐壽椿怕咱們的杆子叫馬文德收撫去,才趕緊派人來吊弔膀子。娃子,你猜這兩個貨的馬袋裏馱的啥子?”
“啥子?”
“煙士跟釘子①。好極啦。”他快活地拍拍纏在腰裏的子彈袋,“俺的子彈袋又該灌滿啦!”
①土匪喜歡把子彈說做“釘子”,取其有相似之處。
“要是徐壽椿要跟馬文德開起火來,咱們站在哪一頭?”
“管家的想站在哪一頭咱們就站在哪一頭。”趙獅子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囑咐一遍:“可記清,別談閑條①!”
①“閑條”就是“閑話”,是土匪中常用的黑話。閑話有兩種:一種是真正沒有關係的話,一種是與己無干而足以泄露別人秘密的話。土匪中所說的“閑條”往往是指的後者。
留在土孤堆上的一大群大孩子和小孩子都趕了過來,圍繞着趙獅子打聽消息。趙獅子含糊地說那個人是從南鄉的杆子上來的,和管家的是很好的朋友,特意來給管家的送煙土過年。在田野里玩了一會兒,天快黑了,趙獅子帶着大家繞到了南門進寨。他把打死的幾隻老鴰送給別人,只留下那隻兔子叫菊生拎着。“都各回各家,”他說,“誰再跟在我屁股后誰是兔子!”果然大小孩子們一鬨而散,只有許多隻眼睛依戀不舍地追隨着他們。走過柴禾垛,菊生向屋裏一看:七少已經走了,干老子也不在了。
“快點吧,菊生,”干奶站起迎着他說,“再晚啦就看不見貼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