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陶菊生坐在門后的一把小椅上,提着火罐烤着手,一聲不做,大眼睛向屋中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干奶向地上磕去煙袋鍋中的火灰,到裏間屋裏拿了一把紅棗和沒有炒的乾花生走出來,放在菊生的懷裏。
“菊生,你把這放在火里燒燒吃,”老婆子關切地說:“要是餓你就言一聲,讓你乾娘給你下扁食①。你現在餓不餓?”
①餃子在這一帶許多縣份稱做“扁食”。
“不餓,不餓。”菊生感激地連聲說。
乾娘也囑咐說:“這是在自己家裏,扁食也是現成的,要餓你就言一聲,可別作假呵。”
菊生說:“我真是不餓。”
干奶說:“也不要想家。菊生,你很想家吧?”
“不想。”菊生說,笑了一下。
乾娘嘆息說:“唉,誰都願骨肉團聚,你怎麼會不想家!”
菊生確實在想家。這屋裏每一種為過年而預備的東西都使他想起來自己的家,想起來過往的許多年節,有些記憶已經模糊得如像遙遠的片斷殘夢,有些還新鮮得如像昨日。他想起來在九歲以前,故鄉的土匪還沒有起事,他同着全家人住在鄉下。每到年節,全家人從臘八過了就開始忙起。母親日夜加工,忙着給三個小孩子趕製過年的新鞋新衣;夥計們忙着為過年煮酒,套磨①,殺豬,宰羊,上街趕集。小年下過去,越發地緊張起來: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以後天天蒸饃,蒸包子,下炸鍋,把食品預備得滿筐滿櫃。二十九和三十這兩天,父親白天忙着給鄰居和自家寫對聯,晚上還要教三個小孩子演習從古時傳下的種種禮節。母親和夥計們,和老祖母,為著給過年預備餃子,預備迎神,預備明早應該穿的和戴的,三十這晚上一直要忙到深夜。他們三個小兄弟問大人們要過壓歲錢,前院跑跑,後院跑跑,這屋串罷串那屋,興奮得不肯睡覺,時常跑到院裏去燃放鞭炮。這一切童年的印象是那麼美麗,使菊生很久很久地沉浸在悵惘的回憶之中。但後來想到近幾年的艱難家境,每到過年關時債主盈門和父親躲債的情形,他的心突然沉重,思路轉回到現實中來。正當他開始想像着今日雙親在家中如何相對絕望痛哭的情形時,他的思路又被下面的談話打斷:
①“套磨”即磨面,本來是套上拉磨的牲口。
“並不是怕下力氣,”四方臉的強娃說:“一年到頭下力氣也難吃一頓飽飯。從前過年時還可以磨一點麥子,全家人吃幾頓白蒸饃;從上個年下起就沒有見過白面,今年更不用提了。你說,二叔,這年頭誰下力氣誰餓肚子,年輕人為啥子不想下水?”
“可是窮富都是命。”薛正禮安慰說。
“咱也知道上輩子沒給咱留下來半畝田地,活該給好主做佃戶。可是二叔,你不是沒做過莊稼,指望種人家的田地過日子,十輩子別想翻身!再說,我種的這幾十畝地,東家正在往外當;一當出去,咱就得馬上丟地;一丟地,老老少少七八口子就得討飯!”強娃用一根柴禾棒在地上畫著,眼圈有點兒發紅。
“只看你們東家將來把地當給誰,”薛大娘插嘴說,“央人說說情,不丟地總也可以。”
“哼,不丟地!”強娃嘆息說,苦笑一下。“想想看,到時候又得送人情,拿押租,七拉八扯,馱一身債。要是送的人情輕,押租少,新東家看不在眼,還是掐地①。別看種莊稼沒出息,可是窮人多啦,人們會賣兒賣女,擠破頭來拱②。”
①“掐地”就是從佃戶手中把田地收回,好像掐掉一個草葉之類的東西一樣的把佃戶掐掉。
②“拱”字上聲。以頭掘地叫做“拱”。此處作為“拱門子”的省略語,等於“鑽”字。
薛正禮問:“你眼下不是沒有背債?”
“為啥子能不背債?去年死了牛,東家不管,咱只好八下抓錢,塌了一屁股兩肋巴①。前幾天人家債主通的緊,我跑到姐家去,央着姐夫求爺告奶地又揭②了十幾塊,拿回來把利錢還上,余剩的還了還葯賬,辦了點年貨。你看,舊的窟眼子還沒有補起來,新的窟眼子又塌在身上,明年的荒春又得揭債,以後光這些債也會把咱拖死!”
①即是“塌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
②揭高利貸叫做揭債、揭借,簡稱“揭”。
薛正禮咂咂嘴唇,沉吟片刻,慢吞吞地說:“我明天問問你爹,看他是不是真地叫你蹚。只要他真地叫你蹚,開年後你就跟着我,還能夠不想法子給你一根槍?”
強娃無限感激地喃喃說:“二叔對我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下……”
薛大娘也無可奈何地附和說:“蹚一個時期也好。撈幾個錢把身上的窟窿補一補,也讓你媽治一治病。她那病非有錢連着吃幾副葯不行,再耽擱下去就變成癆症了。”
“是的,大奶,我也是這麼盤算。我一下去蹚,手頭上總比較種莊稼活一點,我媽的病也不會拖着不治。再說,我爹跟我哥在家種地,只要不欠租,不打拐①,就是換了東家,人家看在我當了蹚將,也不會平白地把地掐掉。”
①“打拐”近似“舞弊”。但“打拐”限於錢財,且較輕微。“騙取”叫做“拐”,“打”字是語頭,表示從事於拐騙活動。
薛二嫂突然抬起頭來說:“你不要想的這樣美,強娃。常言道:‘餓死莫做賊,屈死莫告狀。’你想想,一下水就落個賊名,跳到黃河也洗不凈。聽說南鄉的杆子快收撫成了。萬一水一清,大批軍隊開到,到那時可怎麼好?人不能不要前後眼,光看眼前一時不行阿!”
老婆子也憂愁地說:“唉,你二嬸看的也對。水不能永遠溷下去①,就怕的你們這些年輕人痛快一時,後悔一世!”
①“水溷”指地方治安亂起來。
看見強娃不說話,薛二嫂又說:“萬一錢沒有撈到手,軍隊一來,攆得大家雞飛狗上牆,全家人都不能落窩,到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薛正禮舉起一隻手在臉上遲鈍地抹了一把,很重地咂一下嘴唇。他又去捏他的指關節,但兩隻手都沒有再捏得啪啪響,似乎只有一個指關節發出微聲。薛二嫂瞟了她丈夫一眼,低下頭去,帶幾分傷心地抱怨說:
“不怕你們不聽我的勸,等日後你們吃了後悔葯,才知道我的話都是‘金不換’。自古來菜里蟲兒菜里死,沒看見幾個當蹚將的能得善終!”
尖下巴突然冒失地說:“(屍求),二嬸,這年頭,膽大的撐個死,膽小的餓個死!撐死總比餓死強,何況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
強娃接著說:“就是吶,反正在家裏遲早是餓死,不如當蹚將死個痛快。”
薛大娘的臉孔上籠罩了一片暗雲,趕快大聲說:“大年下,你們把‘死’字掛在嘴上,多不吉利!要是你們不願忌諱,都給我爬到遠處說去,別讓老子聽見了心裏不舒服!”
薛二嫂和兩個青年農民都恍然想起來他們自己的失言,低着頭不敢做聲。老婆子也不再斥責下去,默默地吸着煙袋。
在這滿屋中鴉雀無聲的當兒,陶菊生又想到他的故鄉。自從他九歲進城以後,村中許多從前常在一道玩耍的兒童,都成了半樁少年,幾年來都沒有機會見面,據說大部分下水蹚了。他有一個叫做天福的近門叔父,比他大三歲或者四歲,因為飢餓而做賊,已經被殺了。去年他曾經看見另一位近門叔父,三十歲左右年紀,從前是枝愣愣的一表人物,而現在臉色發青,眼窩深陷,眼睛無光,鼻子瘦得起棱,脖頸歪着,完全給餓走相啦。還有兩個被村中的人們稱做蠻子娃兒的雙生兄弟,比菊生也只大兩三歲,前年他們的伯父帶着他們逃往遠方去,到現在沒有音信。這許多人的面影一個接一個地浮出眼前,鮮明而又親切。在這片刻中,從他的沉澱的記憶中浮現出來童年時代在村中無數有趣的生活場面。他一方面恍若此刻還生活在童年伴侶們中間,一方面又慨嘆着他們的變化,逃亡和死去,於是他的心被亂紛紛的回憶和感觸層層地包圍起來。
一個老人的沙啞聲音在呼喚着一個叫做“銀娃”的名字,呼喚了幾聲后就停下喘息起來。那個站在門檻外一直沒有做聲的,臉帶萊色的瘠瘦青年,聽見這呼喚就悄悄地去了。他在的時候,似乎大家都沒有留心到他的存在;等他像影子似地離去之後,大家才彷彿驀然間發現了他。薛二嫂抬起頭來望一望他的背影,小聲地喃喃說:
“銀娃比你們都過得苦,他早就有心下水蹚,剛才在門口站半天沒有敢說出口來。”
她的丈夫問:“他跟你提過?”
“唉,提過幾回啦。每一回他一開口說要跟你去,我就嚷他一頓。銀娃這孩子起小就靦靦腆腆的,從來不愛多說一句話,也沒看見他跟別的孩子打過架,如今竟然因為沒飯吃,一心動想下水蹚!”
尖下巴搶着煙袋說:“哼,瞪着眼睛餓死在家裏也不會有人給他立碑!”
“他爹會親自來找二叔,”四方下巴的強娃說,“求二叔收留銀娃。”
“唉,真是!”薛正禮搖了搖頭,向尖下巴望了一會兒,帶着憂鬱地神情問:“勝娃,你是不是也想下水?”
尖下巴冷淡地笑一下:“我不蹚,二叔,你老人家不用發愁。”
“你不蹚?”薛正禮感到意外地問,“你為啥不蹚?”
“我要吃糧去,”尖下巴的勝娃回答,一面裝着煙袋鍋。“過破五就走,已經約好了十幾個同伴。”
“都去吃糧?”薛正禮繼續着詫異地問。
“都想跑得遠遠的,見見世面。”
薛大娘不滿意地罵著說:“勝娃,你這個壞東西,你自己願吃糧就去吃糧好啦,為啥還要勾引別人陪着你?”
勝娃生氣地分辯說:“哪龜孫勾引別人!大家看蹲在家裏沒有好日子,都願意出去吃糧,誰也沒勾引誰!”
薛大娘嘆息着說:“唉唉,這真是末梢年!年輕人不當蹚將就當兵,莊稼活越來越沒人肯做,田地不都要荒起來了?”
“荒起來活該。”勝娃把煙袋鍋探到菊生的火罐里吸着,又帶着嘲諷的口吻說:“地都荒完了,讓那些好主們跟窮人們一樣地扎住脖子。”
“劫數!劫數!這一劫剛剛開頭,看看將來得多少人死呵!”
“哼,要不叫人們自己來剔剔苗兒,再過幾十年不是要擠破世界?”勝娃冷淡地笑着說,向菊生看了一眼。
菊生雖然不相信宿命觀念,但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確是人民的一大劫難。他想起來當他剛能夠記事的時候,那些留着長發的“善人們”常常用悲哀的聲音對群眾唱讀“善書”①,警告人們,說大劫眼看就來到頭上,到那時,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父母妻子不能夠團圓。除兵災和匪災之外,還有旱災,水災,各種各樣的疫災。經過這一切災難之後,良好的田園都要荒蕪,十成人要死去七成。每次當“善人”站在板凳上唱出來這種預言的時候,那些坐在地上的聽眾都害怕得不敢做聲,女人們偷偷地流着眼淚。這些預言變成了鄉下人的談話資料,到處傳播,到處使人們的心為它浮動。人們一提到這種預言,就同時要提到黃巢和闖王的故事,和不知什麼年代的一次頂頂慘重的旱災。菊生那時候還不曉得黃巢和闖王是歷史上的人,還以為他們還都在活着,所以每次大人們談到這兩個人物,他就躲到母親的懷裏叫怕,幾乎要張開嘴大哭起來。這些記憶已經有十年左右了。十年的時間在成年人看來不算太長,但在一個像菊生這樣的孩子看來,就長得有些渺茫。此刻乾娘和勝娃的幾句話把他的心帶回到遙遠的過去,他彷彿又聽見那些“善人們”的像哭泣一般的聲調在空中飄揚……
①“善人”是一種齋公,一般都有秘密和公開組織,向人們宣講所謂勸善懲惡的迷信書,即所謂“善書”。
“這是誰送來的?”薛正禮突然望着掛在樑上的一隻羊腿問。
薛二嫂回答說:“是丁國寶他媽送來的。她說你派人給她送去了五十塊錢,她沒法報答,特意買了一隻羊腿送來。我不要,她高低不依,還跟她爭執了半天。”
“丁國寶!”菊生心裏叫,想起來被紅槍會打死的那一個年輕蹚將。
薛正禮說:“唉,苦命人!”他搖搖頭,眉毛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薛二嫂嘆息說:“你看,國寶的媳婦才十九歲,往後還有悠悠幾十年,日子咋過!”
一個印象從菊生的腦海里閃出來:丁國寶不止一次地說他的女人是童養媳婦,跟他的感情極好。
薛正禮用低沉的聲調說:“窮人家不能夠太講究。等小孩子離了腳手,她要是願意走①也不必勉強她守②。”
①“走”即“改嫁”。
②“守”即“守節”,寡婦不改嫁。
“守啥子呵!”薛大娘插進來說。“荒亂世界,年紀那麼輕,又不是有錢有勢的家兒,守個屁!”
“下水還不到兩個月……”薛二嫂又喃喃地說了半句。
屋裏的空氣越發顯得沉重,談話忽然間停頓下來。菊生在想像着丁國寶的貧苦的小家庭,在心中替他的母親、他的媳婦、他的嬰孩,一個一個地塑造形象。他彷彿看見了他們的可憐的貧窮生活,看見他們正扶着死者的簡陋的棺木哀哭。正在這當兒,門外的柴禾垛邊閃出來一位穿皮袍的陌生人物。薛正禮和兩個青年農民都在屋裏站起來,滿臉堆笑地迎接這一位來客。菊生看見這情形也不敢坐着不動,便趕快丟下火罐,倚着門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