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光
酒保看見我們進門,抬眼望望,不由伸出手去把玻璃罩子蓋在兩盆免費菜②上面。
“給我來杯啤酒,”我說。他放了一杯酒,用把刮鏟把杯子上面那一層泡沫順手刮掉了,手裏卻握着杯子不放。我在櫃枱上放下五分鎳幣,他才把啤酒往我這兒一塞。
“你要什麼?”他問湯姆道。
“啤酒。”
他放了一杯酒,刮掉泡沫,看見了錢才把那杯酒推過來給湯姆。
“怎麼啦?”湯姆問道。
酒保沒答理他,逕自朝我們腦袋上面看過去,衝著進門的一個人說:“你要什麼?”
“黑麥酒,”那人說道。酒保擺出酒瓶和杯子,還有一杯水。
湯姆伸出手去揭開免費菜上面的玻璃罩。這是一盆腌豬腿,盆里擱着一把象剪子似的木頭傢伙,頭上有兩個木叉,讓人叉肉。
“不成,”酒保說著就把玻璃罩重新蓋在盆上。湯姆手裏還拿着木叉。”放回去,”酒保說道。
“不必多說了,”湯姆說。
酒保在酒櫃下伸出一隻手來,眼睜睜看着我們倆。我在酒柜上放了五毛錢,他才挺起身。
“你要什麼?”他說。
“啤酒,”我說,他先揭開兩個盆上的罩子再去放酒。
“你們店的混帳豬腿是臭的,”湯姆說著把一口東西全吐在地上。酒保不言語。喝黑麥酒的那人付了帳,頭也不回就走了。
“你們自己才臭吶,你們這幫阿飛都是臭貨,”酒保說道。
“他說咱們是阿飛,”湯米跟我說。
“聽我說,咱們還是走吧,”我說道。
“你們這幫阿飛快給我滾蛋,”酒保說道。
“我說過我們要走,可不是你叫了我們才走,”我說道。
“回頭我們還來,”湯米說道。
“最好你們不要來,”酒保對他說。
“教訓他一下,讓他明白自己的不是,”湯姆回過頭來跟我說。
“走吧,”我說道。
外面漆黑一團。
“這是什麼鬼地方啊?”湯米說道。
“我不知道,咱們還是上車站去吧,”我說道。
我們從這一頭進城,從那一頭出城。城裏一皮革和鞣樹皮的臭味,還有一大堆一大堆的木屑發出的味兒。我們進城時天剛黑,這時刻天又黑又冷,道上水坑都快結冰了。
車站上有五個窯姐兒在等火車進站,還有六個白人,四個印第安人。車站很擠,火爐燒得燙人,煙霧騰騰,一股混濁的氣味。我們進去時沒人在講話,票房的窗口關着。
“關上門,行不?”有人說。
我看看說這話的是誰。原來是個白人。他穿着截短的長褲,套着伐木工人的膠皮靴,花格子襯衫,跟另外幾個一樣穿着,就是沒戴帽,臉色發白,兩手也發白,瘦瘦的。
“你到底關不關啊?”
“關,關,”我說著就把門關上。
“勞駕了,”他說道。另外有個人嘿嘿笑着。
“跟廚子開過玩笑嗎?”他跟我說道。
“沒。”
“你不妨跟這位開一下玩笑,他可喜歡吶。”他瞧着那個叫廚子的。
廚子眼光避開他,把嘴唇閉得緊緊的。
“他手上抹香油呢,”這人說道。“他死也不肯泡在洗碗水裏。瞧這雙手多白。”
有個窯姐兒放聲大笑。我生氣還是頭一回看到個頭這麼大的窯姐兒和娘們兒。她穿着一種會變色的綢子衣服。另外兩個窯姐兒個頭跟她差不離,不過這大個兒准有三百五十磅。你瞧着她的時候還不信她是真的人呢。這三個身上都穿着會變色的綢子衣服。她們並肩坐在長凳上。個頭都特大。另外兩個窯姐兒模樣就跟一般窯姐兒差不多,頭髮染成金黃色。
“瞧他的手,”那人說著朝廚子那兒點點頭。那窯姐兒又笑了,笑得渾身顫動。
廚子回過頭去,連忙衝著她說:“你這個一身肥肉的臭婆娘。”
她兀自哈哈大笑,身子直打顫。
“噢,我的天哪,”她說道。嗓子怪甜的。”噢,我的老天哪。”
另外兩個窯姐兒,一對大個兒,裝得安安分分,非常文靜,彷彿沒什麼感覺似的,不過個頭都很大,跟個頭最大的一個差不離。兩個都足足超過兩百五十磅。還有兩個都一本正經。
男人中除了廚子和說話的那個,還有兩個伐木工人,一個在聽着,雖然感到有趣,卻紅着臉兒,另一個似乎打算說些什麼,還有兩個瑞典人。兩個印第安人坐在長凳那一端,另一個靠牆站着。
打算說話的那個悄沒聲兒地跟我說:“包管象躺在乾草堆上。”
我聽了不由大笑,把這話說給湯米聽。
“憑良心說,象那種地方我還從沒見識過呢,”他說道。“瞧這三個。”這時廚子開腔了:
“你們哥兒倆多大啦?”
“我九十六,他六十九,”湯米說。
“嗬!嗬!嗬!”那大個兒窯姐兒笑得直打顫。她嗓門的確甜。另外幾個窯姐兒可沒笑。
“噢,你嘴裏沒句正經話嗎?我問你算是對你友好的呢。”廚子說道。
“我們一個十七,一個十九,”我說道。
“你這是怎麼啦?”湯姆沖我說。
“好了,好了。”
“你叫我艾麗斯好了,”大個兒窯姐兒說著身子又打着顫了。
“這是你名字?”湯米問道。
“可不,”她說,“艾麗斯。對不?”她回過頭來看着坐在廚子身邊的人。
“一點不錯。叫艾麗斯。”
“這是你們另外取的那種名字,”廚子說道。
“這是我的真名字,”艾麗斯說道。
“另外幾位姑娘叫什麼啊?”湯姆問道。
“黑茲兒和埃塞爾,”艾麗斯說道。黑茲兒和埃塞爾微微一笑。她們不大高興。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一個金髮娘們道。
“弗朗西絲,”她說。
“弗朗西絲什麼?”
“弗朗西絲·威爾遜。你問這幹嗎?”
“你叫什麼?”我問另一個道。
“噢,別放肆了!”她說。
“他無非想跟咱們大夥交個朋友罷了。難道你不想交個朋友嗎?”頭裏說話的那人說道。
“不想。不跟你交朋友。”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娘們說道。
“她真是個潑辣貨。一個地道的小潑婦,”那人說道。
一個金髮娘們瞧着另一個,搖搖頭。
“討厭的鄉巴佬,”她說道。
艾麗斯又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渾身直打顫。
“有什麼可笑的,”廚子說,“你們大夥都笑,可沒什麼可笑的。你們兩個小夥子,上哪兒去啊?”
“你自個兒上哪兒?”湯姆問他道。
“我要上凱迪拉克。你們去過那兒嗎?我妹子住在那兒。”廚子說道。
“他自己也是個妹子,”穿截短的長褲的那人說道。
“你別說這種話行不行?咱們不能說說正經話嗎?”廚子說道。
“凱迪拉克是史蒂夫·凱切爾的故鄉,艾達·沃蓋斯特也是那兒的人。”害臊的那人說道。
“史蒂夫·凱切爾,”一個金髮娘們尖聲說道,彷彿這名字象槍子兒似的打中了她。”他的親老子開槍殺了他。咳,天哪,親老子。再也找不到史蒂夫·凱切爾這號人了。”
“他不是叫史坦利·凱切爾嗎?”廚子問道。
“噢,少廢話!你對史蒂夫了解個啥?史坦利。他才不叫史坦利呢。史蒂夫·凱切爾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從沒見過象史蒂夫·凱切爾這麼乾淨、這麼純潔、這麼漂亮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他行動象老虎,真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花錢最豪爽,”金髮娘們說道。
“你認識他嗎?”一個男人問道。
“我認識他嗎?我認識他嗎?我愛他嗎?你問我這個嗎?我跟他可熟呢,就象你跟無名小鬼那樣熟,我愛他,就象你愛上帝那樣深。史蒂夫·凱切爾哪,他是空前未有的大偉人、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可他的親老子竟把他當條狗似的一槍打死。”
“你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了嗎?”
“沒。在這以前我就認識他了。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
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娘們把這些事說得象演戲似的,人人聽了都對她肅然起敬,但艾麗斯又打着顫了。我坐在她身邊感覺得到。
“可惜你沒嫁給他,”廚子說道。
“我不願害他的前程。我不願拖他後腿。他要的不是老婆。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吶!”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娘們說道。
“這樣看倒也不錯。可傑克·約翰遜③不是把他打倒了嗎?”廚子說道。
“這是耍詭計。那大個兒黑人偷打了一下冷拳。本來他已經把傑克·約翰遜這大個兒黑王八打倒在地。那黑鬼碰巧才得勝的,”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娘們說道。
票房窗口開了,三個印第安人走到窗口。
“史蒂夫把他打倒了。他還衝着我笑呢,”染金頭髮的娘們說道。
“剛才你好象說過你沒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有人說道。
“我就是為了這場拳賽才出門的。史蒂夫衝著我笑,那個該死的黑狗崽子跳起身來,給他一下冷拳。按說這號黑雜種一百個也敵不過史蒂夫。”
“他是個拳擊大王,”伐木工人說道。
“他確實是個拳擊大王。如今確實找不到他這樣好的拳手。他就象位神明,真的。那麼純潔,那麼漂亮,就象頭猛虎或閃電那樣出手迅速,乾淨利落,”染金頭髮的娘們說道。
“我在拳賽電影中看到過他,”湯姆說道。我們全都聽得很感動。艾麗斯渾身直打顫,我一瞧,只見她在哭。幾個印第安人已經走到月台上去了。
“天底下哪個做丈夫的都抵不上他,”染金頭髮的娘們說。“我們當著上帝的面結了婚,我頓時就成了他的人啦,往後一輩子都是他的了,我整個兒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人家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可我的靈魂是史蒂夫·凱切爾的。天吶,他真是條好漢。”
人人都感到不是味兒。叫人聽了又傷心又不安。當下那個還在打顫的艾麗斯開口說話了,嗓門低低的。”你閉着眼睛說瞎話,你這輩子根本沒跟史蒂夫·凱切爾睡過,你自己有數。”
“虧你說得出這種話來!”染金頭髮的娘們神氣活現地說。
“我說這話就因為這是事實。”艾麗斯說道。“這裏只有我一個人認識史蒂夫·凱切爾,我是從曼斯洛納來的,在當地認識了他,這是事實,你明明也知道這是事實,我要有半句假話就叫天打死我。”
“叫天打死我也行,”染金頭髮的娘們說道。
“這是千真萬確的,千真萬確的,這個你明明知道。不是瞎編的,他跟我說的話我句句都清楚。”
“他說些什麼來着?”染金頭髮的娘們得意洋洋說。
艾麗斯哭得淚人兒似的,身子顫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他說:‘你真是可愛的小寶貝,艾麗斯。’這就是他親口說的。”
“這是鬼話,”染金頭髮的娘們說道。
“這是真話。他的確是這麼說的,”艾麗斯說道。
“這是鬼話,”染金頭髮的娘們神氣活現地說道。
“不,這是真的,千真萬確,一點不假的。”
“史蒂夫決不會說出這話來。這不是他樸素說的話,”染金頭髮的娘們高高興興地說道。
“這是真的,”艾麗斯嗓門怪甜地說道。“隨便你愛信不信。”她不再哭了,總算平靜了下來。
“史蒂夫不可能說出這種話,”染金頭髮的娘們揚言說。
“他說了,”艾麗斯說著,露出了笑容。“記得當初他說這話時,我確實象他說的那樣,是個可愛的小寶貝,哪怕眼下我還是比你強得多,你這箇舊熱水袋幹得沒有一滴水啦。”
“你休想侮辱我。你這個大膿包。我記性可好呢,”染金頭髮的娘們說道。
“哼。你記得的事有哪一點是真的?要麼記得你光腚和幾時吸上可卡因跟嗎啡。其他什麼事你都是從報上剛看來的。我做人清白,這點你也知道,即使我個頭大,男人還是喜歡我,這點你也知道,我決不說假話,這點你也知道,”艾麗斯嗓門甜得可愛地說道。
“你管我記得哪些事?反正我記得的凈是些真事,美事,”染金頭髮的娘們說道。
艾麗斯瞧着她,再瞧着我們,她臉上憂傷的神情消失了,她笑了一笑,一張臉蛋漂亮得真是少見。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一身細嫩的皮膚,一條動人的嗓子,她真是好得沒說的,而且的確很友好。可是天吶,她個頭真大。她的身個真有三個娘們兒那樣大。湯姆看見我正瞧着她就說:“快來,咱們走吧。”
“再見,”艾麗斯說。她確實有條好嗓子。
“再見,”我說道。
“你們哥兒倆往哪條道走啊?”廚子問道。
“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條道,”湯姆對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