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東西庄的橋
1969年冬天,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家一塊大肉──大肉就是豬肉,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所以叫大肉。──那時的拖拉機都是「東方紅」牌的。一直到九十後年代,世界上已經不生產這種拖拉機了,俺爹還對這種六十年代的拖拉機情有獨鍾。這時鎮上的拖拉機站已經關閉了,他退休回村開始一天天拄着一根棗木棍──那根讓他的手掌磨得是多麼地光滑呀──站在我們村頭的土崗上看天,看地,看暮色中的炊煙和遠處從田裏收工歸來的娘們小孩和耳聽着他們從遠處傳來的「嘁嘁喳喳」的說笑聲;天地已經改換了許多,但是俺的爹還是忘不了當年的拖拉機由這拖拉機也愛鳥及屋地忘不了那可愛青春的朝氣蓬勃的六十年代。看着現在從1969年就修起的當時是嶄新的現在已經成了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上跑過去的拖拉機和小手扶,羊角把的大摩托或是「崩崩崩崩」不停地響的小四輪,俺爹就在那裏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還是不如過去的拖拉機馬力大呀!」
「還是過去的「東方紅」跑起來音兒正呀。」
「一轟油門真是驚天動地呀。」
「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接着開始憤憤不平:
「現在的車輛也太多了。」
「現在拖拉機的型號也太多了。」
「哪一輛能趕得上當年的『東方紅』呢?」
接着在那裏感嘆:
「20歲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見不着『東方紅』了。」
「就像再見不着毛主席一樣。」
「當年的毛主席,嘿!」
甚至說著說著就說到圈外了:「還是那個時候的民風純正呀。」
「那時的幹部也不大吃喝。」
當然說著說著又說到了自己:
「我當年開着拖拉機一進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婦……」
他就這麼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在那裏說──一開始我們聽到還感到有些新奇,特別是20歲以下沒有見過毛主席和「東方紅」拖拉機的少年還圍着他問這問那──這個時代和那個時代到底有什麼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為我們並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而生活在這個時代,我們也就不再去理會他的過去和「東方紅」拖拉機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們村裏有一批像俺爹這樣的兔子──說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來不該老,現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裏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俺爹只是這些喃喃自語中的一員──需要照顧和澄清的歷史感情委實是太多了,我們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這些老兔子之間,相互還有些不服氣呢;你說你的「東方紅」,我還說我的「三炮台」呢;你說你的拖拉機,我還說當年我在日本人的隊伍里牽過馬呢──黃瓜嘴表哥到了75歲以後,整天說的就是在日本人軍隊裏牽過馬。本來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着逃着,就被日本的軍隊抓了夫。他拉着日本的軍馬往前走,眼看着前邊一匹軍馬就驚了車;一個日本兵上來照那夫頭上就是一槍托,眼看着那夫子頭上「咕咕」地冒血,還不忘奮力的拉馬──第一次聽起來驚心動魄,久而久之就讓人失去了耐心和讓歷史失去了當年的意義。但他們說著說著自己就感動了,就脫離我們回到了他們重新創造的過去,甚至抬起自己的衣袖或是拾起前襟上一塊髒兮兮的小手絹,擦着他們已經爛了的眼圈當然也已經昏花──是昏花在前爛眼圈在後──的老眼。每一個人都在利用往事的回想來支撐他們的人生,每個人在回想的時候都加入了他們的創造,甚至他們還想用往事來代替我們的現實──於是我們為了實現就讓他們的陰謀屢屢落空。──50年後我們才知道,當年我們這種拒絕是多麼地膚淺啊。這時我們也成了老年的兔子,我們也開始拒絕現實而生活在回想之中。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回想對於生活的重要性。它甚至比我們的前瞻和暢想還要重要呢。前瞻和暢想只是一種想像,而我們的回想卻句句落在實處呢。這個時候我們的往事不也成為一種前瞻和暢想了嗎?往事之中有前瞻,而前瞻裏面卻沒有往事。這就是往事和前瞻的區別。這就是往事為什麼會因為時間的距離和遙遠的喪失而突然顯示出它特有的美而我們純粹的前瞻和暢想想着想着就突然感到恐懼的原因。如果這時讓我們在往事和前瞻的沉浸中選擇一項的話,我們就會奮不顧身撲嚮往事而像遠離水火一樣躲開前瞻。這還不包括在往事中還能見到我們在現實中再也見不到的親人和再也不能出現的舊夢呢。接着我們又體會到,對於往事的沉浸,一個階段還有一個階段的主旋律呢。在這個階段中,總有一樁事,一個人,一段情節和一縷思緒,一股流水和一朵流雲在那裏像音樂的主旋律一樣不斷往複──只有這樣,才能使回想構成一段完整統一的篇章和協奏曲。這個旋律可能是一匹馬,可能是一輛拖拉機,可能是牽牛不斷叱吒的面孔,也可能是呂桂花那妖嬈和燦爛的一笑,可能是接煤車的僥倖,也可能是對一種隨時還可能發生的恐懼和擔心,你在那裏強化和思考它發生髮展的過程以及你當時採取的一切對策,這對你的現實都有幫助啊。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往事的隨想和現實並不衝突。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俺爹和他當年的戰友們30年後在他們頭腦里回蕩的主旋律還是當年的拖拉機、「東方紅」、拉夫和日本洋馬是理所當然而當時我們對他們的拒絕是一種膚淺。你們在述說你們的平安着陸。你們在證明你們一輩子雖然歷經曲折但是結局和晚年是溫暖和幸福的──你們還有得可想。誰知等50年後,我們還有沒有像你們一樣的往事值得回想呢?這才是我們最大的擔心。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又說,爹,你在村西暮色中旁若無人的身姿,喃喃自語翻動的嘴唇,匆匆而過的路人像我們膚淺的時候一樣可能會說你有點傻,而幡然悔悟的我們卻開始說咱爹到底是咱爹。你一輩子沒有什麼可以羞愧的。「東方紅」拖拉機就是一個純樸時代的象徵。1969年是一個特別讓人激動的年頭。「東方紅」拖拉機帶給了我們無比的驕傲。你身在其中,你開着「東方紅」拖拉機像老蔡一樣出現在別人的村頭,大姑娘小媳婦一下圍住了你的拖拉機,你脖子上搭着一塊白毛巾,你手上還戴着一雙白手套,你對自己的職業充滿自豪,你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上一樣從駕駛艙里向大家揮手──這就是你和那個年代和毛主席特別相通的緣故吧?──為了這個,我們和你一樣,對現在的柏油路和社會風氣也開始有些憤世嫉俗了。
1969年,我騎着自行車,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肉。就像清醒以後的現在一樣,當時我對拖拉機和俺爹是多麼地依附呀──那是一個新興的產業──新興的產業也會給人帶來莫名的驕傲。當別人問我大肉從哪裏來的,我沒有含糊其辭說是從鎮上捎來的,而是連自行車都沒有下像驕傲的公雞一樣昂起自己的頭:
「從拖拉機站捎來的!」
「從俺爹處捎來的!」
……30年後,我怎麼還能遑論當年的俺爹和拖拉機呢?不知秦漢,無論魏晉。1969俺爹的拖拉機就像1969年我的自行車一樣,也是他老人家超拔和飛升的一個人生支點──俺爹袒護拖拉機,就像我袒護自行車一樣,怎麼能會沒有一些誇張和矯飾呢?有些誇張和矯飾又有什麼不可原諒的呢?──記得那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夜晚──因為拖拉機,它在我們家攪起了一場興奮的風暴──自從那次風暴到現在,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興奮的事情發生了。半夜,全家已經入睡,俺爹從外面拍門。一開始把我們嚇了一跳,等他進門宣佈他帶來的消息,我們馬上也跟着興奮了:原來他的拖拉機手要轉正了。接着掏出來一張表格──當時我們看到這個表格感到它是多麼地莊嚴啊──它代表着一個國家,代表着一種承認,代表着一種允諾和代表着一種正式。俺爹過去是一個合同工,現在要轉正了;俺爹原來是農業戶口,現在要轉成「非農業」了──當我們不拿村莊和自己當回事時,俺爹卻已經成人和成仁了。我們接着想到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個得道雞犬升天。於是俺爹的轉正就成了我們全家的轉正。爹的半夜歸來又增加了轉正的急迫性和嚴肅性。爹進屋以後也是滿臉嚴肅──當我們還不明事情真相的時候,他自己已經提前進入自己創造的氛圍和境界了,將我們排除在外也在所不惜。當我們從被窩裏露出我們的小頭因為這種被排除和不明真相有些尷尬和羞愧的時候,俺爹才突然煞有介事地想起什麼,大聲向我們宣佈:他今天半夜回來不是為了別的事──當然也和往常不一樣,是因為他的拖拉機手要轉正了,現在要來村裡辦轉戶手續。雖然我們剛才因為被關在事情的門外有些尷尬,但是我們因為這消息的突然反倒在那裏更加歡呼起來。接着我們唯一的猶豫的是:
我們需要在半夜把自己的衣服穿起來嗎?
當然最後舉家都在那裏穿衣服,這舉動的本身比最後穿起衣服圍着爹看錶格引起的興奮還要讓人激動呢。記得小弟上牙打着下牙在那裏發顫。──真穿起衣服倒沒有什麼,但穿衣服的過程就像大鵬欲飛一樣讓人激動。這時俺爹倒大將風度地勸住了我們:
「大家不要起來了。時間緊得很。」
時間的緊迫性又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本來我們要欲飛了,現在我們只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將翅膀收回──不要因為我們動作的不當影響事物的進程──將欲起的光身子又退回到被窩裏。爹這時說:
「明天早上八點之前,必須把一切手續遞到縣上勞動局,不然指針就作廢了。我現在就得去找劉賀江隊長和王喜加支書,讓他們給我辦戶口!」
於是事情就更加嚴重了。雖然30年後我們覺得這種時間規定也是扯淡──一個表格早交一個小時和晚交一個小時又怎麼了?為什麼必須是八點呢?九點就不行了嗎?但是當時八點就必須是八點,這種虛張聲勢的不可更改性,倒是又徒然給我們增加了一種興奮感和對事物的不可懷疑性。就好象我們看着街上板着面孔匆匆走過的人我們不能懷疑他目的的嚴肅性一樣。於是還沒有等我們起身,俺爹就又匆匆忙忙找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去了。在這個普通的天上掛着一牙彎月的夜晚,一家人接着還怎麼能入睡呢?我們怎麼能想到當年莊嚴匆忙的爹爹,30年後會變成一個患上老年痴呆症和擺頭症拄着一根棗木棍站在村西的土崗上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個不停說著拖拉機其實他這時說拖拉機和說別的話題對我們這些聽眾來說沒有任何區別的一個人呢?換言之你這一生以這種方式度過和以另一種方式度過對於我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人生能有什麼影響呢?30年前那個興奮的夜晚不過是一場自負和自欺欺人的玩笑。──你沒有改變什麼。──但是我們還是要說,當時還是有當時的意義,當時對我們的世界和人生還是有影響。爹轉成正式的拖拉機手對於我們家對於我們的村莊對於這個民族和世界都有不可估量和不可更改的意義。因為我們當時確實有一種人生的興奮。雖然這種興奮有些小題大作,俺爹和我們全家都因此有些膨脹和矯飾,推動了我們家、村莊、民族和世界的發展。世界喲,你是多麼地虛榮、虛偽、虛假、虛弱、虛擬和虛張聲勢。──而對於這種虛偽和虛張聲勢的揭穿,恰恰是當它脫離了我們虛擬的環境而出現的。──雖然爹爹最後轉正了,成了「非農業」,在我們的家庭和村莊的地位一下就超拔和飛升了──在他人生中開始了一段如日中天的時光,但是如果把俺爹脫離這些虛飾的光芒放回到拖拉機站,放回他工作的人文環境,原來他並沒有改變什麼。──揭穿他虛張聲勢的畫皮還不是30年後,而是30年前有一次我到拖拉機站去找我爹,我突然發現如日中天的俺爹,正被幾個人捉着當馬騎呢──看到俺爹在那裏受辱,我立馬義憤填膺提刀就要殺人,但是我的爹爹還在人身下向我擠着眼睛說:
「大家在一起玩呢。大家在一起玩呢。」
就是這樣一個毫無份量的爹地,僅僅幾個月內,還拿着一張表格在老婆孩子面前充大呢──為什麼非要半夜回來呢?傍晚回來就不成嗎?是不是一種精心的策劃和故意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30年後我們想,當時的爹地就更加沒有意思了。這種在我們面前的膨脹和誇張就顯得有些過了頭──當然我們的熱情,也馬上顯得一錢不值。而當時我們卻被他的假像給迷惑了。我們還在那裏跟他一起興奮和緊張,一起說:
「是八點嗎?那可得快點。」
由於我們的過分的熱情,他甚至像主席台上的領導人開始用自己的手掌往下壓群眾的掌聲一樣──對我們的百依百順都有些不耐煩了。──而且:他還真把我們給鎮住了。也許過去我們沒有拿爹當回事,但是現在因為他手中的那張表格──說起來當時那張表格還是油印的呢,我們還能聞到那表格散發出的油墨香呢,就像我們第一次上學從孟慶瑞老師手裏領到課本這課本的油墨香一下也增加了這課本、課堂和老師的嚴肅一樣──一下把我們給鎮住了。如果說這場鬧劇是俺爹的精心策劃的話,那麼他半夜歸來煞有介事的表演現在取得了圓滿的成功。他在我們小哥兒幾個面前,一下打了個翻身仗。我們覺得爹一下就高大起來了。世界的重量全在今天晚上這夜半時分了。我們要不要為爹而在這夜半唱上一首歌和詠嘆一個男高音呢?同時我們還和爹一起在那裏擔心:
「劉賀江舅舅會不會在家呢?」
「劉賀江舅舅就是在家,王喜加表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他們會不會這兩天到三礦去拉煤呢?」
「如果兩個人有一個人去拉煤,今天的事情可就要吹燈拔蠟了!」
「那就要誤了明天的八點了!」
……
我們在那裏心急如焚。接着好象這兩天還真的沒有看到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天哪,說不定真的要誤事呢。這種潛意識中的擔心的焦慮感,又陡然給爹的尋找增加了戲劇性。──1969年的一個普通的有着月亮的夜晚,我們父子幾個,排練的就是這麼一場徒有虛名的恢宏話劇──戲劇的前提和假設,全是爹爹給提供的。因為劇情的緊張和急迫,連半夜歸來的環境虛似性也被我們忽略了。全劇的懸念和主題都歸結為:
尋找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
要找到他們
就像找到戈多
……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我們能夠預料的。戲劇的結局是大團圓:劉賀江舅舅找到了,王喜加表哥也找到了。夜半時分,他們還能到哪裏去呢?他們沒有到三礦去拉煤。這兩天我們確實見到他們了,僅僅因為劇情的需要而把他們故意忽略了。等爹風風火火鑽到黑暗之中,我們小哥兒幾個在被窩裏露着頭還在比賽焦急;等爹在後半夜終於舉着蓋了兩個紅牙牙的生產隊和大隊的公章──一張完美的表格興沖沖歸來時,我們雖然也跟着他在那裏歡呼,其實我們在潛意識中也突然感到:
這戲劇的發展和結局是多麼沒有勁呀
應該是另外一種意外呀
我們也突然感到自己和爹一樣是一個編劇了
如果說爹的半夜歸來和縣上的八點編得有些虛張聲勢的話,那麼後來我們的加入也對這種虛假起到了幫凶的作用
不便與外人道也
……
但是,30年後我們還是想說,雖然這劇編得有些膨脹和虛張聲勢,但是比起它給我們帶來的歡樂記憶──這種膚淺的誇張和裝腔作勢也就不算什麼了。一個普通的鄉村夜晚,因為一個拖拉機手的強行搶入──這也是戲劇開頭之一種呀,也是符合三一律的呀──就使這夜晚不再普通上升為一場戲劇從而也成為我們30年後記憶鏈條中的一環,雖然結局有些蹩腳和牽強,有些捉襟見襯和圖窮匕首見,但是如果我們不從戲劇的角度而從歷史流傳的角度來考察,那麼這個恢宏莊嚴的往事還是可以成立的。當我們害怕戲劇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尋找歷史。而在歷史的激流中遨遊,親愛的患了老年痴呆症和擺頭症的爹地,卻恰恰是你兒子的強項啊──現在讓我們在這樣一種前提和背景下,繼續來說我從你那裏捎回來的那塊大肉吧。──大肉的前提是這個時候你已經轉正了。你沒有誤了八點,也沒有誤了世界上的任何時間,你從容鎮定,你轉危為安,你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干擾和種種雖然不蹩腳但卻不符合你自己利益的戲劇結局,你按時成為世界上一個正式的拖拉機手和「非農業」──爹地,你真偉大──於是才有這後來的從容鎮定的大肉呢。
這塊大肉是一塊熟肉。當我用一根細麻繩把它掛在自行車的前把上,就已經聞到了它熟爛的芳香。下邊的二分之一是肉膘,上邊的二分之一是瘦肉。──(我一個小反轉和小旋風,就將你甩到了身後,於是我就從夢裏笑出聲來。正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不深入其中,你哪裏知道其中的艱難竭蹶呢。你哪裏知道其中的走投無路呢?就好象身處困境的時候你哪裏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呢?你以為永遠熬不出頭了,但等你熬出頭來,你是不是還感到有些后怕只有等后怕的階段過去你才可以把它看成一場玩笑呢?也正因為你身不在其中你不知道其中的艱澀和走投無路,於是你也就不知其中的奧妙和門道了。你只知道其中的簡單,於是你也就想入其門而不得了。)──這塊芬芳的熟肉如花似玉,隨着我自行車的顛簸在那裏有層次有結構地顫動──這就是熟肉和生肉的區別,生肉有鮮血,熟肉有芳香和美感。我將自己的軍帽壓得低低的,載着這塊熟肉從新修的1969年的柏油路上一閃而過。回到家裏將肉遞給俺的姥娘,也不記得肉上落下什麼塵土──從這個角度出發,我覺得俺爹30年後對道路和車輛的擁擠、大氣污染的抱怨,接着對他當年拖拉機的傷感和懷戀──看似瘋瘋顛顛,其實都是有道理的。現在的拖拉機,就是沒有當年「東方紅」的馬力大;現在的馬路上,就是比當年的塵土多──1969年我們故鄉新修的柏油馬路上纖塵不染,一塊熟肉經過15公里的風塵穿行,到了家裏還是清香依舊。當時俺兩個兄弟看着這肉聞到這芳香,眼珠立刻就定在了上面。俺姥娘純粹為了還他們一點做人的尊嚴,馬上用刀割下來肉的兩個邊角分別塞到了他們嘴裏──接着姥娘問他們的感覺怎麼樣,兩個小搗子異口同聲在那裏說:
「姥娘,香!」
大弟弟還自作聰明地說:
「拖拉機站煮出來的肉,味道就是不一樣!」
接着又眼巴巴地去看俺姥娘手中的刀。這時俺姥娘毫不猶豫地說:
「這肉今天不吃了,放到五月端五再說!」
一瓢水將兩個小搗子的希望徹底澆滅。接着將肉擱到一個籃子裏,掛在了屋正中的房樑上──臨到往樑上掛的時候,俺姥娘突然又想起什麼,這時將頭轉向了我:
「你還沒吃一塊呢。」
我馬上做出一種大度的不和兩個小搗子一般計較的樣子說:
「我不吃,這肉我看了一路,聞着也夠了。」
接着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在俺爹處偷的煙,大大方方在吃驚和發楞的兩個小兄弟面前點上和夾到自己嘴間。一下我又感到自己長大了許多,一下好象我又到三礦接了一回煤車。煤車或是大肉,你們在我成長的歷史上對我絲絲毫毫和點點滴滴的培養,現在回想起來都歷歷如在眼前呀。原來我以為對我成長形成影響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東西,現在我才明白都是點點滴滴和絲絲入扣你們啊。
謝謝你,煤車
謝謝你,煮熟的大肉
……
當然接下來掛在我們家籃子裏的熟肉就少了一塊和丟了一口,一排小小的牙痕整齊地排列在上邊。到底是誰凳子摞着凳子爬上去偷吃了一口呢?俺姥娘在我們中間產生了懷疑。因為肉是我從鎮上捎來的,我馬上從懷疑對象中被排除出來,剩下兩個小搗子為了這一口肉的真偽,在那裏發誓賭咒,差點動了鐮刀頭──一塊熟肉,給30年後的我們留下了多少溫暖的回憶呀,就像忘到牆角的一瓶陳年老酒,現在突然發現了,過去也許並不是好酒,現在怎麼一下變得那麼濃醇和芳香呢?又像多年之後看到孟慶瑞時代的課本一樣,你突然就聽到了多年之前教室的誦課聲音和聞到鄉村孩子身上特有的腥味呢。再沒有動鐮刀頭的時候兄弟情深了。30年後我們重新揣想,那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熟肉上的一口肯定是我大兄弟偷吃的──別看他整天溫文爾雅和不苟言笑;外表調皮而內心老實的小弟弟,受了一輩子的不白之冤。──於是後來大兄弟成長為一位如魯肅那樣的忠厚長者十分出我的意料,我的小弟弟成長為一個愛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的諸葛亮也讓我措手不及。──這也是俺姥娘的偉大呀,對於這口丟失的肉,她老人家當然只是懷疑,並沒有展開深入的調查,於是更讓我們人人自危和提心弔膽,就使這塊大肉安然無恙地保留到了兩個月後的五月端午也使偷肉的和沒偷的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至於這塊肉本身,雖然中間俺姥娘曾將它夠下來撒上一層鹽保鮮,但是兩個月後當我們再吃這肉的時候,它已經因為存放時間過長開始發出歲月的艮味了。它是肉的味道,但已經有了些腥膻;它有肉的韌度,但已經有些發膩和糟爛得過了頭──它已經有些似肉非肉了,從肉碗裏連湯帶水撈出來,「撲閃」「撲閃」送到我們嘴裏,我們嚼起來已經有些陌生和生硬──這還是兩個月之前那塊噴香撲鼻的熟肉嗎?記得這塊熟肉從拖拉機站捎回來的時候渾身閃發著紅潤的光芒,現在它已經日暮途窮和有些灰暗了。本來是一個方塊,現在竟變成了長條。──但也正因為它的變長變味發艮和灰暗,就使1969年的端午節放射出讓人震驚的光芒──我們還來不及責備姥娘對肉的拖延呢──同時也引出了我們東西庄的橋和那溫暖和乾涸的鄉村情感的一片綠洲。總是講我們的刀光劍影和你死我活讓我們的人生和村莊是如此地緊張,於是我們就要在緊張和死活的外表──像在熟肉外表打上一層紅色一樣──塗上一層溫暖而又和煦的冬春的陽光。──這才符合歷史的辯證法呢。不然我們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讓一個傾向掩蓋了另一個傾向。內心的擔憂和恐懼之下,我們也有過片刻的偷閑──當我們面臨著殘酷的現實的時候,我們在歷史上也曾經有過好朋友,你和他(她)(它)在那裏促膝談過心。──當我們這樣掙脫現實走嚮往事的時候,我們的心裏是不是就有了片刻的麻木和輕鬆了呢?──1969年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因為半塊熟肉,你們就是這樣坐在一座連接我們東西庄的橋上。你們有無數的知心話要說。山珍海味,窮奢浮華,都代替不了1969年的半塊艮肉和你們在那東西庄的橋上從太陽正午一直坐到太陽偏西在五月溫暖的陽光下的對坐閑談和促膝談心。那個時候姥娘已經69歲,俺的留保老妗也已經65歲,你們相識在40年前的青春年華,那時你們共同在給一個東家打工。40年間你們兒女成群複雜紛紜的生活讓你們沒有反芻人生和促膝談心的機會,現在因為半塊艮肉,你們終於坐到了一起。──30年後你們兩位老人家都已經魂歸西去,但一提起1969年的人間溫暖,姥娘,我馬上就想起了您和留保老妗──記得留保老妗還戴着一個鑲邊的老年夾帽──在東西庄橋上促膝談心的歷史鏡頭。那溫暖而又和煦的談話,像晚風一樣吹拂着你們傷痕纍纍的老年的心。你們暫時放下了生活的沉重,你們臉上綻開了輕鬆的笑容。為了這個,生活的一切艱難都是值得的。過去村莊的意義我上天入地尋覓不到,現在因為半塊艮肉我終於找到了──原來,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
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連接東西庄的橋上相坐、微笑和談心
給這冬春的陽光提供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這就是骯髒和清潔的關係,這就是紛亂和單純的關係,這就是烏雲密佈和和煦太陽的關係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姥娘,您和留保老妗慈祥的笑容,是我在世界上保持善良的基本源泉
願您們倆在今天的另一座東西庄的橋上也是好朋友
……
在描寫東西庄的橋之前,請允許我再插入一下給我們提供這塊熟肉的俺爹的粗俗而黑胖的長相──那個鎮上的中年拖拉機手。這也是粗俗和聖潔關係的一種。這也是粗俗給聖潔的一種提供。這也是污泥對荷花的一場培育。這也是陰雨連綿對雷鳴閃電的長期等待。一塊艮肉引出了輝煌燦爛的一刻──這是大兄弟偷吃那塊熟肉時都沒有想到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今喃喃自語不住擺頭的俺爹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辦過一件好事,有時還和聖潔不自覺地聯繫在一起呢。──俺爹大約1.61米的個頭,20歲的時候還留過分頭,中年以後開始留平頭,到了晚年開始在村莊裏拄着棗木棍的時候就變成了光頭。他的眼睛不大而亮,他的嘴唇不長而厚,年輕時候他靦腆無語這並不證明他平時不愛說話,而是他在他所處的人文環境中沒有插話的資格和插腳的餘地,他的話在他的朋友中間沒有多大的分量,於是當他因為轉正和一張表格──一場話劇開始由他來導演的時候──過去他在別人導演的話劇中都是默默無聞的配角──他在夜半時分我們的家中就導演出了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他甚至將心比心地把無足輕重的我們個個安排了角色。雖然這場話劇由於他的第一次創造結局有些憋腳,但是對於我們第二代特別是我小弟的影響,恐怕是導演爹爹30年後也沒有意料到的。你讓我們對年輕時的默默無語有了一種反叛。直到現在,一群人中,只要有我小弟在,你都能聽到他在那裏高談闊論──甚至用高聲壓人,他是多麼地滔滔不絕啊,他是多麼地興奮啊,他是多麼地憤怒啊──滔滔不絕半天,還對我們皺着眉不耐煩地揮一下手,那意思是:
我跟你們說不清楚。
但他接着繼續還要跟我們說。一場話談下來,人群散去,俺的小弟像當年的俺爹一樣不計較結局而在那裏沾沾自喜。沾沾自喜的表現是:在那裏伸着自己的雙臂打着哈欠說:
「累死我了。」
接着指一下自己的喉嚨,開始自艾自憐地說:
「再這樣說下去,我非得咽炎不可。」
他的理論和30年前的爹爹正相反:
「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如何不說?」
還用這理論教導我忠厚的大弟弟:
「眾人面前,先下手為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如果你不搶到別人面前,等別人搶了先,就像小學生做作業一樣,你就永遠也趕不上嘍。」
「趁敵不備,先以精銳之師擊之!」
……
看着他在那裏指手劃腳和沾沾自喜,我和大弟弟倒一下都無話可說──還是讓你搶到了前面。這時我倒在心裏說:親愛的三弟,當你現在在你的人文環境中佔了一席之地的時候,你想沒想到這裏也有咱爹的一份功勞呢?正是在你的相形之下,我和大弟弟才被你壓迫成了一個忠厚的長者呢。──只要我們相聚──30年後,這種機會也不多呀──在他的面前,我和大弟弟就沒有插足之地。一次大弟弟實在憤怒了,在那裏突然憋出了一句:
「既然這樣,你的孩子怎麼是一個結巴勺子呢?是不是世界上的話都被你搶佔完了呢?」
當然這也是黔驢技窮,有些人身攻擊的嫌疑。但這也是致命的一擊,小弟馬上憋紅了臉,半天沒說出話來──也中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啊,當俺爹和他的辯證法循環到他兒子身上時,就讓人無話可說了。──他半天才指着大弟弟說:
「不足與你道也,與你不足道呀。」
這也是我們三個小時候親密無間──當然當時也未必是親密無間──長大之後開始出現裂痕的開始。一切都是從說話開始。是為說話。大弟弟,這個時候你怎麼忘記你是一個忠厚的長者了呢?他是我們的小弟,你何必要拿出殺手澗和我們的小弟爭個一日之長和風頭正健呢?
──其實,當這種說話的歷史循環開始循環到後代身上時,它的辯證法已經同時在爹爹自身生命發揮作用了──注射在30年的一管針劑,30年後才發生藥效──無非這個時候爹爹已經無足輕重,我們對他的變化不像對小弟和他兒子那麼重視罷了。年輕時候你一個靦腆的人,到了晚年,你突然改換一種活法開始在那裏滔滔不絕、喃喃自語和指東划西了──甚至開始深入歷史和指點江山了。是不是因為你現在徹底脫離了你的同事呢?你現在身邊已經沒有朋友了呢?你是不是把你的同事和老蔡過去的滔滔不絕現在都幻想到你身上了呢?──雖然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什麼聽眾了。你僅僅成為村西土崗上一個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同時,是不是正因為沒有聽眾你才敢這麼說,沒有聽眾你才能幻想出許多圍繞你的聽眾,於是你就像當年因為轉正和表格一樣,開始在村西的土崗上指揮千軍萬馬──從這個意義上說,歲月雖然蒼老了俺爹,但是歲月也解放了俺爹──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對一切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或是在熙熙攘攘的京城大街天橋上對人們大聲喊叫的精神病人,心裏都充滿了羨慕和尊敬。你們在你們自己創造的世界裏是多麼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地在那裏遨遊和迴旋呀。你們一下就從河溝到了大海,你們一下就從劃地為牢到了白雲藍天,你們一下就從新寫實到了先鋒和後現代──所以你們一定要居高臨下和登高望遠,一定要站到村裏的土崗上或是京城的天橋上──,這時居高臨下的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有些可憐──蒼生可憐──呢?過去你們在固定的人文環境中和朋友們中間──世界上哪裏還有朋友呢?越是自己身邊的人,越是我們窮凶極惡的敵人;朋友在哪裏?朋友只在我們的遠方,朋友只能保持兩天或兩個鐘頭──沒有發言和說話的餘地,現在你們因為改變了認識世界的角度一下就站到了我們的頭上,於是你們就在過街天橋上像領袖一樣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一腦門子官司的人──世界說起來很大,人說起來很多,但是你每天需要對付的,也就是身邊那麼幾個人──接着我們就變成了一群在街上遊動的蛆蟲──揮着手臂大聲的喊叫:
「我告訴你們!──」
而我們還騎着自行車低着頭想着自己的心事從你們面前匆匆而過。我們對你們的提醒熟視無睹。我們是一群多麼無可救藥的人呀。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又深刻地認識了30年前的俺爹。你在30年前靦腆無語無足輕重的時候,還能讓我從拖拉機站捎回來那塊引起東西庄兩個穿着大襠褲的中國老年婦女歷史性會見從而揭開了村莊燦爛輝煌一頁的紅潤的熟肉,你是多麼地了不得和眼量放長啊──雖然當時你常常被你的同事們按到地上當馬騎。原來你並不僅僅是一匹愚蠢的馬──30年前你就是一個挺有心計的人。你的親人和孩子們,從來都在你的心中。你的虛張聲勢的話劇表演,就是對當時世界的最大反抗──雖然那肉後來已經放得發艮了,但並不影響我們另一場輝煌話劇的開場。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不管你當年給人當馬騎,或是後來患了老年痴呆症,不管從生活的角度還是從藝術的角度,我們都要說:爹,謝謝你和你的那塊大肉;30年前的拖拉機已經過時,而30年前那塊通體紅潤的大肉卻青春長駐──由於你患了老年痴呆症,30年後你恰恰記住了當年的拖拉機而忘記了大肉,這才是讓我們替你感到悲哀的地方呢。同時令我們感到驚奇的是:當年你是從哪裏弄來這塊美麗芳香的大肉呢?如果說是你買的你肯定沒有這氣魄──你不會為了上演另一場話劇而花下這麼大的代價吧?何況在這出話劇中你並沒有扮演什麼角色;如果說是拖拉機站分的你理所當然地得到一份,問題是你平日都在給同事和你的人文環境當馬騎,這麼鮮亮和豬身上的好部位──記得是后臀處──的一塊肉,怎麼能出乎意料地分到你的名下呢?
……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肉──雖然我們對你的出處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塊來歷不明的大肉嗎?──但是當時的大肉和俺爹結合起來,就放射出了大肉前所未有的光彩──1969年,你這青春年華的好時光──接着我們還是放下這肉的出處來考察它的使用吧。──這塊來歷不明的大肉,仍然被俺姥娘放到了五月端午──和光明正大的大肉在用途上沒有什麼區別。我們用這肉燉了一個肉碗。已經發艮的肉片,從有湯有水的肉碗裏撈出來,還在那裏「撲閃撲閃」地顫動呢。雖然味道有些發艮,但是這個肉碗還是被我們三個小搗子風捲殘雲地一掃而光。俺姥娘僅僅用饃頭沾了沾肉湯。當我們還在那裏回想艮肉的時候,姥娘開始在那裏說:
「肉湯好,還是肉湯有味。」
「當年你姥爺給東家趕轎車──三匹漆黑的騾子,他跟人家串親戚沒少吃肉。」
「但他還是說肉湯好。」
「用饃沾着肉湯,他說比吃肉還有味兒。」
……
當時我們也是啞然失笑。什麼愛吃肉湯,什麼肉湯比肉有味,還不是因為你丈夫是一個車夫?東家在親戚家坐席吃肉的時候,他哪裏能夠到跟前呢?還不是等東家和親家酒足飯飽的時候,他才能趕到桌子前吃些殘羹剩汁?──這時東家和親家都已經打着飽嗝從飯桌前站了起來,親家說:
「荒村野店的,家中沒有什麼招待,請親家多包涵。」
東家忙說:
「親家說到哪裏去了,這已經十分打擾了。」
親家執意地說:
「一定是沒有吃好。」
東家執意地說:
「吃得已經十分飽了。」
說到這裏,親家也就不再客氣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們到堂屋吸煙!」
恐怕這時才能輪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幾十年後你還替你丈夫欲蓋彌彰什麼呢?──等堂屋已經響起「咕嚕」「咕嚕」的水煙聲時。車夫才能躡手躡腳從親家的牲口棚里蹭到前院飯廳呢。一切的飯菜都已經被別人佔有和蹂躪過了,一切的飯菜都已經留下別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經遭到別人蹂躪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面前一樣──她還在那裏打着哈欠和揉着惺松的睡眼呢──這時碗裏哪裏還會有肉呢?恐怕肉湯都已經涼了吧?但你還是如饑似渴,但你還是風捲殘雲──你只能用饃頭沾着肉湯,於是肉湯就給你留下了深刻難忘的記憶。等趕着轎車拉着東家串親歸來這時已經夕陽西下暮色起了東家下了車你又把車趕到後院卸了套飲了牲口將牲口拴到槽上又給牲口添了草料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回長工和佃戶的下院時,姥娘可能也剛從地里割麥子收工在那裏洗過手臉繫上圍裙開始往鍋里舀水做飯呢。純粹出於對丈夫職業的尊敬呀,純粹為了讓丈夫的自尊心像東家一樣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裏仰起臉照例問:
「今天怎麼樣呀?」
高貴的車夫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估計也象後來在拖拉機站工作的俺爹一樣──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絕中還以此為例地說:你說咱家怎麼出了一大批這種自欺欺人的人呢?──這時仰着像公雞一樣驕傲的頭──還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說:
「還能怎麼樣呢?和早先一樣,也不過就那樣。」
妻子:
「吃得怎麼樣,菜的味道怎麼樣?」
車夫這個時候就興奮了:
「說起菜的味道,這次倒比老李家強!」
問題是一場飯吃下來,你吃到菜了嗎?但他現在確實感到自己已經吃過山珍海味和滿漢全席了;就是當時你吃到菜了,菜已經被別人蹂躪過了,你還能品出味道來嗎?但是車夫的回答是那樣地堅定──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殘羹剩菜還有味道呀。但是話題如果僅僅停留到這裏,車夫又要不高興了──因為問題還沒有問到關鍵和核心呢,一切還有待深入呢。──當然這樣的回答和深入對於已經習慣的妻子也是輕車熟路,於是她一邊開始在瓦盆里和面,雙手沾滿了麵粉,一邊又對蹲在門框上開始在那裏滿懷豪情抽着旱煙的丈夫問──說起來這也是一幅和諧可親的鄉村圖畫呀──:
「席上幾個肉碗呀?」
這話問得出奇,車夫上得了席嗎?等他見到肉碗的時候,肉碗裏早已經剩下些殘羹──不管幾個肉碗,這時都等於烏有──1996年小弟又說:試想當年,在中國本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土頭土腦的鄉村財主相會,席上能有幾個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經過兩個土財主的一番蹂躪和暴行,一番搶奪和哄搶,肉碗裏還能剩下些什麼呢?……──但本世紀三十年代的車夫,仍在妻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還在那裏「啪啪」地往門框上磕煙袋呢──:
「你問幾個肉碗,三個!」
接着又故意打着飽嗝做出酒足飯飽的樣子現在開始回頭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錯,煮得也爛,不費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費口舌」這樣一個名詞就是從這裏來的),唯一讓我膩歪的是,有幾塊肉上,還長着幾根沒有拔盡的豬毛──當時兩個東家都在,我夾了起來,也不好再放回去!」
說到這裏,還在那裏沉浸在情節之中搖起了頭。妻子馬上給了他一個呼應:
「東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這時天已經黑盡了,戲劇也該收場了,車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語重心長和情深意長對妻子說──作為對一場戲劇的結束語:
其實肉倒沒什麼好吃的,好吃的還是肉湯。將饃頭泡進去,一下就粉了。
……
於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節上,因為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肉,又舊事重提和重溫舊夢地說起了肉湯。記得她老人家說完這個,臉上還突然放射出當年的青春年華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訴我們:
「你姥爺比我大12歲!」
於是由姥娘開始──當我們是小搗子的時候我們沒有發覺,等我們30年後也接近了當年姥娘年齡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也開始語重心長地對後代說著當年姥爺說過的話:
其實肉是沒有什麼好吃的,肉湯泡着饅頭才好吃呀
最後發展成:
其實菜也沒什麼好吃的,關鍵還是那個菜湯
俱往矣,姥娘姥爺,過去曾經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們吃完這肉和泡完肉湯,接着肉和留保老妗──和東西庄的橋──就聯繫到了一起。現在想起來,為了這燦爛輝煌時刻的到來,當年的姥娘還是挺講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節的肉碗僅僅用了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的那塊大肉的三分之一,當我們吃完這肉碗都在關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時,眾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經在策劃和導演她和留保老妗的歷史性會見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來處理事情還挺有一套的──挺講究方式、策略、時間和契機的。她欲說大肉而沒有從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說起了紅薯,就使我們的神經有些鬆懈和麻痹失去了對肉的擔心。她本來是要拉近,現在卻推得很遠。肉碗已經吃過了,肉湯也已經用饅頭沾完了,本來接着就該由她來收拾碗筷──現在想起來姥娘和我們幾個小搗子相處也不容易呀,那時她已經69歲了,白天要下田勞動,收了工又要鑽到灶下給我們做飯,為了一次歷史性的會見還要跟我們玩陰謀──現在卻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着我們的提問。這時──30年後滔滔不絕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當,楞楞地在那裏問:
「姥娘,剩下的肉什麼時候吃呢?」
大弟弟還抓緊時機說了一句風涼話:
「再不抓緊吃,肉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經胸有成竹──我們的提問和風涼話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開始用彎彎繞和聲東擊西的戰術──對我們肯定地說:
「肉碗還是要吃的。」
接着又說:
「過兩天馬上再吃一次。」
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讓我們思想上也有些鬆懈。但她老人家緊接着問:
「去年我們端午節是怎麼過的?」
去年?我們一下子楞在了那裏。我們對這個話題沒有準備。我們只顧關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沒有想到去年。但這種聲東擊西的戰術,也讓我們頭腦有些發懵──我們弄不清姥娘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於是倒真開始在那裏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節怎麼過的我們倒真想不起來。姥娘這時已經穩操勝券了,接着還進退有餘地對我們進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節我們吃的什麼?」
去年端午節吃的什麼,我們也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小弟又在那裏傻呼呼地說:
「甭管去年吃什麼,反正沒有吃肉碗!」
姥娘馬上就達到了目的,接着這話茬說:
「就是,去年沒有吃肉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個稀罕東西──這下你們想起來吧?」
我們都搖搖頭──去年對我們確實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這時姥娘只好自己把謎底給揭穿──也許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對謎語的無奈,也會陡然增加你對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於是姥娘在那裏自拉自唱地說:
「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這下我們想起來了,當然我們對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們還為這終於想起來有些激動呢:
「對,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紅薯是秋天從地里刨出來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沒有腐爛的紅薯,對於一切還靠地窯來儲藏的農民來說,實屬不易。──去年我們的端午節也沒有白過,雖然我們去年沒有吃到肉碗,但是我們吃到了不易的紅薯。我們甚至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興奮起來。大弟弟說:
「對,去年我們吃的是紅薯,那紅薯個個透亮,一個沒爛!」
小弟弟還開始指手劃腳:
「那紅薯煮出來還流稀溜糖呢,吃到嘴裏,就跟糖稀一樣!」
接着像回到去年一樣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這時姥娘就笑逐顏開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規劃進行。一切都是精確計算好的,行動起來一點沒有錯榫──就像一個臂上綉着毛主席像的拳擊手在第三回合擊倒了他的對手,接着在記者招待會上大言不慚地說: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確計算過的。」
俺姥娘這時也像場上的拳擊手一樣,趁着我們回憶和興奮的空檔,不失時機地開始逼進和切入她的主題──接着問我們:
「去年這稀流糖的紅薯是誰送給我們的?」
直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呢。只到我們快要被賣的時候,我們還在幫人數錢呢;直到我們快下油鍋了,我們還在那裏替別人加柴呢。──甚至,為了彌補我們剛才沒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麼由姥娘的提醒我們才知道的慚愧,現在我們還想將功補過想出這個問題讓姥娘高興一下將剛才和現在扯平呢──令我們慶幸的是這次我們還真想出來了──於是我們在那裏歡呼着喊:
「去年的紅薯是東庄的留保老妗送給我們的!」
姥娘這時開始收網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們小學生一樣大聲喊:
「好!」
姥娘這時輕輕地說──終於看出我們可以被賣了,我們可以下鍋了,我們可以被一網打盡了──她老人家為了自己陰謀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矯情了:
「去年那麼稀罕的紅薯,留保老妗都給我們送來了,今年咱們還剩下一塊肉──肉呢,我們已經吃過一頓了,剩下的一塊──而且還有些發艮了,是不是也該送你們留保老妗一塊呢?當然也不是全送完,只送一半就夠了;剩下的一半呢,還可以給你們做一頓肉碗。你們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姥娘,你可真惡毒!原來歷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章,都是以陰謀為前提的。當我們已經聞出陰謀的味道時,我們已經像鑽到竹筒子裏的蛇一樣,想折頭也不得了。如果我們反對今年的送肉,就等於在反對去年的紅薯;而去年的紅薯我們已經吃下了肚,現在還能再吐出來嗎?如果我們對你的提議表示反對,就等於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臉──恐怕把肉放得發艮,也是你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吧?──當陰謀已經伸展開它的力量時,我們除了跟着陰謀走別無它路──如果我們不想粉身粹骨的話。我們只好噙着委屈的淚花說:
「姥娘,一塊肉,還能怎麼樣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唄。」
這時我們的委屈就不單單是在肉上,還因為在歷史和肉的洞察力上輸在了姥娘之手。這時姥娘還真有了政治家的風度,她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委屈而影響她既定方針的實施,並不因為我們三個搗子的滿臉不高興而影響她的送肉。既然得到我們的同意,她就看穿這一切地從懸在半空中的籃子裏拿出那塊還剩下三分之二的艮肉,果斷地切下二分之一,將它放到籃子裏,挎着這籃子──撇下無助的我們──就走向了東西庄的橋、走向了那歷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刻。
姥娘,為了這個,我們佩服你
你30年前能夠做到的,我們30年後還做不到呢
……
姥娘將肉順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當留保老妗又把她從家裏送出來時,兩人就在東西庄的燦爛輝煌的橋上坐了下來。這時戴着老年夾帽的留保老妗還說:
「一塊肉,俺嬸子還想着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為這塊肉,我們已經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騙的巨大代價。我們幼小的心靈,已經讓陰謀惡毒地踐踏過──只有當這塊巨大的傷痛從我們30年後的記憶中被排除之後──就像1969年我們已經排除了1968年的紅薯一樣──我們才能安下心來接着描繪你們那場歷史性的會見呢──也只有到了這種平心靜氣的時候,我們才能比較出相對於那燦爛輝煌的一刻,我們計較這一刻到來的由頭──一小塊發艮的熟肉──又是多麼地小題大作呀。甚至,為了這由頭的到來,為了這塊三分之一的艮肉,我們還讓姥娘費那麼大勁給我們編織陰謀,我們都有些無地自容。這才是缺乏歷史眼光和歷史洞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諒30年前那幾個胡塗無知的孩子吧。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就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肉是不重要的,你們的歷史性會見才是氣貫長虹和傲視群雄呢。肉在你們的談話中也不佔比重,你們很快就脫離肉扯到了別的方面──而且,脫離肉並不是你們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樣的話又低估了你們的素質和相互的友誼了,就像兩個在飯店吃完飯爭着付帳的人一樣,一個人搶着付了帳,另一個人趕緊找補一句:
「下次,下次一定讓我付!」
這就沒意思了。這就是朋友之間的一種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這樣,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帳──看着一個人伸到口袋掏錢,另一個人連話都不用說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過付帳和肉,接着就開始她們東拉西扯的另一種平和的談心。當然,看上去是東扯西拉,其實句句切中要害;一場話談下來,看似什麼都沒有談,但是世界已經在她們面前四通八達和渠道暢通。雖是兩個農村婦女──連大字都不識呢──卻也深明大意;雖然雞零狗碎,每遇大事卻不胡塗。──這兩個偉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着大檔褲的中國老年農村婦女,因為時間和地域的阻隔,好長時間沒有在一塊交談和對接了,現在因為一個並不重要的由頭,終於在東西庄的橋上坐了下來──記得那天的的天氣又是那麼地盡如人意,無風無火,萬里無雲,初春的太陽,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來世界是不暢通的,現在因為一場普普通通的閑談,一切都暢通了──冰河解凍了,太陽出來了,萬物復蘇了,生活又以嶄新的面貌在我們面前重新開始了──溫暖的太陽,還將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曬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這是1969年我們村莊出現的第一層讓人開朗和安詳的汗珠。這個時候時代和時間已經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個戰亂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這層密密的散發著兩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溫馨的汗香草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面前,你們──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
什麼是時刻的永恆呢?這就是時刻的永恆
雖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一刻存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以一當十
我們是站在少數的立場上
當然這一切和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誰能使時間、天氣、契機和由頭──肉──都聚集到一起呢?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我們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們大體上還在做着這個事情的促進派呢──我們沒有在陰謀面前頑強地阻撓艮肉──這是30年後我們還有葯可救的唯一安慰
……
外在的環境和你們的內心,顯得是那麼地統一
夕陽紅暈的光芒,打在你們和藹慈祥的臉上
你們心平氣和徹底放鬆地在談着什麼
你們動不動就會出現會心地微笑甚至還相互糾正
──姥娘和親愛的留保老妗,雖然我們對這一切的聚集是那麼地嚮往,但是我們也知道:
這時刻或許有,但不是天天有
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還是陰雲密佈的時候為多
溫暖和愉快的時刻,不過是對陰雲密佈的暫時解脫
正因為這樣,它在世界上也只能是一瞬
──什麼時候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來
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寫這一章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為這樣,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請你們在東西庄的橋上多停留一會好嗎?
30年後,當我們再來到這橋上時,橋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為橋上沒有了你們,這橋也立刻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坐死橋。這時我們不管怎麼嚮往和想念你們,我們想跟你們說一句多麼普通的話都不得了。於是我們藉著我們共同回到30年前的機會,讓我們再問候一聲:
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1969年,是故鄉世界裏最光輝燦爛的一年──因為它有了你們在東西庄的橋上汗珠的映照
……
接着剩下的問題是: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當年的橋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談了些什麼呢?雖然是東扯西拉,好象什麼都沒說──但是正因為它什麼都沒說於是什麼都說了,這散漫和放鬆的內容又是我們特別關心的──因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呀──因為說和不說還是不一樣呀──因為30年後這談話已經不存在了──正因為其不存在,30年後我們對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麼地一廂情願──據我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這溫暖和放鬆的歷史性談話大體會是:
首先,不會是激烈的話題,也不會是過於目前的話題。她們會延伸開來,一下把魚鉤甩到幾十年前──這樣的開頭,才有歷史的氣魄呢。──大概會東拉西扯到你們當年在一塊給東家扛長工和趕轎車的時候吧?姥娘在給東家割麥──金黃的麥香傳遍了大地──直到現在,我還多麼喜歡1969年的另一首老歌兒呀,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
姥爺──當時也是40多歲的壯年──在給東家趕車;留保老妗──當年也是30多歲的青春少婦──在伙上給長工們做飯。當時大家春風撲面,當時大家意氣風發,當時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氣──誰能想到當年的青春是一場戲,轉眼之間大家都會衰老和煙消雲散呢?留保老妗在那裏沉浸地說:
「那時的俺嬸,三里長的麥趟子,從來割到頭都不直腰。」
──這也是俺姥娘留給我們的一大遺產,遇到任何事情和麥子,一定要低着頭默默地割,不要直腰;三里總是要割完的,當你直腰的時候,沒人替你去割,只能增加你的惰性和失望。在割麥的時候你可以想些別的──你可以排除麥子;在你做着枯燥重複的勞動時,麥子恰恰給你的思想和情感留下和騰出一塊寬闊和自由和天地呢──麥趟子越長,不是給你留的天地越大嗎?──一滴一滴的汗水灑落在你的前襟上,最後你的汗像瓢澆一樣──汗像瓢澆一樣,也是俺姥娘生前愛說的一句口頭語呀──這時從遠處看,我們只能看到你弓起的腰,麥子已經淹沒了你身體的其它部分──這也是你到了晚年有些駝背的原因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當你們在嚮往往日的青春時,30年後我們卻對你們當年的形體動作進行着背叛──我們常常做的是,看到烈日下永遠割不到頭的麥趟子,雖然我們也聽到了「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的歌聲,但是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苟且偷安,會在那裏不顧大局的罵道:
「我操,這麥子什麼時候才能割完呢?」
「這麥棵子為什麼長得這麼粗壯呢?」
甚至:
「他娘的,麥子為什麼要豐收呢?」
……
這是我們和姥娘面對着麥子和世界的區別。恐怕這也是姥娘為什麼會因為橋上會見的由頭而在那裏和我們動心眼和玩陰謀的緣起。於是我又想,姥娘當年和我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些孤獨呢?──同時,當年你一個人在三里長的麥趟子中默默收割的時候,你心裏都在想些什麼呢?你怎麼就能夠旁若無人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汗水和創造中呢?你這三里不直腰的行動本身,是不是也含有對身邊朋友強烈譴責的意味呢?──雖然當你們回首當年時,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就像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回想當年的戰場上一樣──雖然和將軍形式一樣,其實內容還是不一樣。因為沒落的將軍會在那裏喃喃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呀。」
……
俺姥娘與他的根本不同在於:
她是一個昔日的長工
於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日的將軍不同了──按照毛主席的話就是:
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雖然這句話帶有階級論的特點,世界的真相是:高貴者有愚蠢的也有聰明的,卑賤者有聰明的也有愚蠢的;比這更加接近事物的核心和本質是:同是一個高貴者或卑賤者,他們也都有聰明和胡塗的時候──更有可能的是:他或許會聰明一時和胡塗一世呢。但是如果把毛主席這個論斷放到俺姥娘身上──請上帝原諒──那恰恰是格外正確和恰如其分呢。面對三里長的麥趟子,多年之後她的回答就是比多年之後的將軍高明、智能、更具有廣闊的胸懷和前瞻的信心也更符合當時東西庄橋上平和而溫暖、燦爛而輝煌的氣氛──甚至她沒有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俺爹因為當年的「東方紅」拖拉機而對目前的小四輪發什麼牢騷──她沒有在那裏感慨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呀。」
「現在的小四輪,就是沒有過去的「東方紅」馬力大呀。」
當她聽到留保老妗對她過去青春時光的稱讚和感嘆時,她只是在那裏像對會見的由頭──大肉──一樣微微一笑就抹過去了。接着又輕輕地說──突然還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時代臉上出現了羞澀和紅暈呢──: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這是多麼智能的回答呀。因為留保老妗問題的提出,已經讓場面十分尷尬──當有人稱讚你青春歲月的時候,你已經白髮蒼蒼;就好象有人稱讚你年輕時候擁有許多追求者,你已經成為一個癟嘴老太太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懷疑稱讚者的動機,你這場面造得有些恐怖──但對於留保老妗這樣的挑戰,俺姥娘還是胸有成竹,還是談笑自若,還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就像將軍當年指揮一場偉大的戰役一樣,面對着複雜而難以預測的情況,毅然決然地發佈了命令:
行動
這時天上下着瓢澆一樣的大雨。陸軍、空軍和海軍都在泥濘中掙扎。但是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你不方便的時候,敵人就方便了嗎?於是俺姥娘就開始了行動──而且她沒有動用三軍,僅僅是綿里藏針四兩撬千斤一語退千軍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卻之語,就打破了這種恐怖和僵局──寫到這裏我才明白,原來橋上的燦爛和輝煌也不僅僅只是一種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滿着烏雲密佈和刀光劍影呢。──而且,推卻之後,俺姥娘並沒有將回答停留在這裏,接着還來了一個反打,又從「史」的角度,找到了一個比這段往事還要歷史的事實依據──又微微一笑地說:
「慣了。我做小姑娘的時候,七歲就爬八棵大榆樹,采榆錢讓俺娘做飯。」
姥娘,當你一手拎着毛主席的階級論,一手拎着你童年的時候,你就無往而不勝。你回答的恰到好處,你回答的很有歷史。你的回答讓你的提問者無話可說。如果是一場話劇,你回答的這段台詞,肯定會引來一陣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一束溫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觀眾還要再次歡呼讓你來謝幕呢。──但這僅僅是開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還僅僅開了個頭。不過是無意之中,突然撞了個碰頭彩罷了──鼓掌和歡呼的僅僅是你們,而我們的留保老妗,卻沒有開始在那裏歡呼──她倒是做出對老朋友這種智能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見怪不怪的會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們才是棋逢對手和棋鼓相當呢。──為了這個,30年後我們還是要說:
這種東扯西拉看似平淡的精彩對話,在世界上的確是不多見的
在世界上的談話、談判、談論最多的政治家的對話恰恰是最愚蠢的,而兩個普通的穿着大襠褲坐在東西橋上的老年婦女的對話,才是支撐我們語言的力量
……
一個回合下來,旗鼓相當。接着就該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麼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着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並沒有給留保老妗出什麼難題,而是照着朋友的思路繼續往前走,將自己的頻道撥在朋友的頻道上──什麼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麼是朋友之道呢?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麼是世界上的大聰明和大隱隱於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沒思路去淹沒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從善如流去隱藏自己的觀點──於是在麥子和榆錢的回答過去之後,俺姥娘順着這思路開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過度到當年的麵條和桿麵杖上──這也是當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種皴法和皮裏陽秋啊。──當然這樣聽起來就有些借歷史在相互恭維的意思了。你剛剛恭維了我的麥子,我接着就恭維你的桿麵杖。──但是,如果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當了。──看似恭維,不是恭維;形式一樣,內容不同。它們對於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來講,也不過只是一塊誘人的熟肉──不過是談話的一個由頭和形式罷了。──同時,世界上哪兩個人在一起談話如果你想取得圓滿的結果不是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頭呢?──如果她們真這麼做了對於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老太太的會見也沒有什麼不光彩但是她們恰恰不是這樣做──雖然開局相同,就像偉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樣,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後,就出現了不同的格局──這時我們倒是被他開局面的庸俗和相同給迷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維是大相逕庭的,它們自有它們的特別之處。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與一般的相互恭維和吹捧的主要區別在於,一般的恭維都是一頭扎到內容上在那裏盤桓,對內容十分講究,恭維還不一定能恭維到點上呢,吹捧還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鮮來呢,如果次次的恭維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飯,被恭維和被吹捧者哪裏還能興奮起來呢?──拍馬還不一定能拍到馬屁上呢,說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馬蹄上──如果你給我拍不到點子上拍不到馬屁上拍到了馬蹄上反過來我為什麼要給你拍到點子上和馬屁上呢?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我倒要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待他反手恭維的時候,就故意不往馬屁上拍和不往癢處撓,故意拍到你的痛處上──看似恭維,效果是讓你噁心和讓你哭笑不得;表面上是恭維,骨子裏是在破壞和冷嘲熱諷;看似開的是喜宴,其實吹的是喪宴的調子──用得也是皴法和皮裏陽秋,最後卻不能皆大歡喜。千萬不要以為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場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歡喜的結局──倒是恰恰相反:兩個人以相互吹捧開始,最後往往以不歡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終。吹捧結束,兩個人都牢騷滿腹。兩個人都覺得這場會見好無聊和白浪費了自己的感情、智能和鬥爭經驗,到頭來是兩敗俱傷下次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最讓人恐怖的是,當他們懷着這樣的心情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還假裝着親熱繼續在那裏演戲呢──一個人抓着另一個人的手說:「和你在一起真愉快!」
另一個也激動地說:「希望下一次早點見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維和吹捧卻與他們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在於吹捧的結局一定會皆大歡喜,而更在於:
凡是這些在結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別重視他們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話當真的人,於是一頭就扎到了內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相互吹捧和恭維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視和無所謂了,她們之間的相互吹捧和恭維只不過是引來談話氣氛的一種由頭──是有鳳來儀,是晨占雀喜,夕卜燈花。
這也是她們談起話來所以要東拉西扯的一個原因──說出來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卻決定着談話的方向。
於是她們不但從形式中走出來現在又從內容中走出來內容對於她們已經是不重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對象和物存在──是一種附着物、由頭和談話的開始罷了。
於是這附着物和由頭,吹捧和恭維就顯得無比的輕鬆──吹捧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裏吹捧。她們在開場時候僅存的顧慮是:
我們也不要太脫離群眾。
還是來一個庸俗的開場吧。
還是由你的割麥子開始吧。
還是由你的桿麵杖開始吧。
說什麼是重要的嗎?
重要的是飄浮和覆蓋在說之上的一種感情流動。
內容之上還有內容。
飄浮之上還有飄浮。
藍天之上還有白雲。
重要的是白雲而不是藍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沒說而不是說。
……
於是她們在相互恭維和吹捧上說過麥子和榆錢之後由姥娘再過渡到麵條和桿麵杖上是再自然不過了。世界的一切束縛,在你們面前都已經解脫了;你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說什麼就有什麼──於是,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就撇下我們毫無顧忌地接著說你們的吧。雖然我們在贊同你們的時候,我們在試圖重複和描摹出你們偉大談話那閃亮翅膀飛舞的線跡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又背叛你們了──這個時候我們又開始重視你們談話的內容在追究麥子和桿麵杖了。我們還是沒有從內容走出來。──但是,說不定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更能體現你們的氣氛、白雲、延伸和沒說呢──一個重視說的人,唯有如實重視內容才能更接近你們不說和不重視的實際呢。我們抓住麥子、麵條和桿麵杖不放,你們手裏就沒有了麥子、麵條和桿麵杖。──於是我們說,那六月的麥香,那豐收的喜訊,都在青春煥發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身上散發著不敗的魅力。長工的下院裏,有着寬敞而乾淨的伙房,留保老妗在那裏燒火。炊煙順着煙囪升出去,在十里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聞到它的芳香。三丈長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裏桿動和扑打着場院一樣寬大的面片;桿麵杖磕打着案板,刀起落在疊起的像長城一樣的面片上,接着就扯出了連綿如瀑布一樣的麵條──那聲響和景象,都揪扯和縈繞着我們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麼,不用你再想像什麼,不用你再分析什麼也不用你再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樣做的話純粹是為了給我們添膩歪──於是俺姥娘返還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維和吹捧的話就是:
「那時候你在伙上做飯,一根桿麵杖。能夠40個夥計吃──吃得還是蒜麵條(也就是撈麵條)!
恭維的角度也和剛才留保老妗採取的角度相同:恭維的仍是對方的體力和耐心。如出一轍的用心,就達到了如出一轍的效果。我們的留保老妗馬上就理解了。這是一種友好的響應和反打──這也就是庸俗和膚淺、恭維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談話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適沒有了。於是我們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維的時候也沒有必要另開一條先河,就像剛才姥娘回答對麥子的恭維一樣,她所採取的態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樣的羞澀:
「當時就佔個年輕。」
當姥娘曾對麥子深入歷史找到榆錢作為論據的時候,留保老妗出於對姥娘的尊敬,這時故意退了一步,沒有去找歷史而是拉到了現在,開始用謙虛的口吻說:
「現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塊面片,都感到吃力。」
接着又畫蛇添足地回到了當年:
「當時主要是東家面案大,伸得開人勁兒也伸得開面勁兒。」
又說:
「幾十口子鬧在一起做活,還是顯得紅火呀──人勁也是給帶出來的。」
雖是畫蛇添足,雖然有些矯情,也是氣氛的一種。──於是這時的畫蛇添足也和別處的畫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會使氣氛走入誤區和變質,而僅僅會在氣氛之上再掛上一朵可有可無的祥雲。無妨大局和並不出格,不會給談話增添額外的負擔。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處──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話我們就覺得誇張得過了頭那麼恭維的結局就顯得力不從心──真理面前,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現在既襯托出了效果又不費精神,這才是東拉西扯的真諦所在啊。你們把開心推向了極致,同時又沒有讓它們過頭和腐爛。你們之間為什麼能保持幾十年的朋友友誼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我們明白了:就在於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學家──時間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搗子──時間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戲子──時間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擊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時間一久就熟視無睹和要發生婚變了;不管是新寫實或是先鋒和後現代──時間一久就要變化了。──查遍世界的歷史,能保持幾十年友誼而不退色的,你們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人類在大的方面實現不了的理想,現在提前被你們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給實現了。就談話而言,你們已經從一種必然王國到達了自由王國,說什麼已經不重要,說什麼都是心情的一種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來還有風,現在連風都沒有了──如果天氣這麼做有些作做的話,你們對這種做作也是微微一笑──於是這整個談話的下午都是無風的,太陽一直和煦和溫暖地打在你們身上。──微微一笑讓你覺得像當年三里長的麥趟子一樣富有深意。如果1969年的老歌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那麼你們的談話是:
微微一笑萬物生
姥娘對留保老妗的恭維過去,接着又該留保老妗開闢第二個話題和第二個戰場了。這時她對姥娘的再次的恭維和吹捧就要換一個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經十分到位──麥子和桿麵杖沒有給既定的道路留下什麼餘地,她再用過去的方針去恭維和吹捧姥娘,就顯得太直接和黔驢技窮了,於是她就拋棄直接的恭維,開始走曲線救國的路線和改用變相的手法。她就拋開姥娘不再恭維她本人開始轉到她丈夫俺姥爺身上了──當著妻子恭維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毛線球經過曲折的飛行最後不還是打在妻子身上嗎?你是多麼地慧眼識英雄呀,你是多麼地運籌於帷幄之中和決勝於千里之外呀──你找對了人哩,甚至:她所以能這樣,還不是你調教的結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們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呀。──於是留保老妗不經意地說:
「當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給東家趕車,三里五村,都知道他車趕得好。再毛的牲口,到了他手裏,三鞭子下去,立馬溫順得像只貓。」
立刻,俺姥爺趕着一架騾子轎車,開始在本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土路上平穩和英勇地飛馳;車子後面,揚起一股長長的煙塵──像褪色的黑白電影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雖然把談話甩了出去,現在又粘合在一起;本來是散兵游勇,現在就成了一支新軍;本來脫離了姥娘,現在更加緊扣姥娘。雖然恭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聽到恭維自己還要興奮和沉浸呢──這時俺姥爺已經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裏開心地笑了──看來姥爺轎車的引出,不僅是開闢了一個新的話題,甚至有可能將四平八穩的談話,在這裏掀起起一個高潮呢。──已經去世11年的姥爺,一經留保老妗的口,現在不是又重新復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開始勇猛地甩着鞭花讓大地和當年的轎車在大路上飛跑了嗎?
原來它真正的含義在復活
雖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並不是溫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現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談話到了這種程度,平靜的談話之中,不就開始出現驚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說你們的談話事先沒有經過精心的策劃,打死我們也不相信
但是我們也明明知道,你們就是沒有策劃──你們只是策劃了大肉和由頭,而沒有策劃談話本身;你們就是在自由和隨意之中,已經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讓我們開了眼
你們是──大家
和你們比較起來,30年後我們所有的自作聰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貽笑大方
……
當然,留保老妗第二次發球的精彩,也給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現在別人已經不是在恭維你,而是在恭維你的丈夫;恭維你的時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現在恭維別人──藉著恭維別人在恭維你──你該做何態度呢?全盤接受顯得過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矯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會產生貪天之功歸已有的效果後者有借貶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問題提的好,但正因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但俺姥娘畢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麼恰如其分沒有破壞事情的本質和原汁原味。她採取的態度是既沒有排斥,也沒有貶低;既承認他車趕得好,又替已經去世了11年的丈夫謙虛了一把──這樣又從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說:
「他車倒趕得平穩!」
「他倒調教過牲口!」
「但他也就會趕個車!」
「他除了趕車,還會幹什麼呢?」
「他除了調教牲口,還會調教什麼呢?」
……
立即,兩人好象又成了20來歲的青春少婦,因為在一起做針線,閑得無聊,一個人才誇起另一個人的丈夫,一問一答之後,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着開始共同羞澀地「咯咯」地笑起來──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後,她們開始在聲音和音量上出現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張在高潮結尾又狗尾續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裏又情不自禁地說:
「他趕車跟東家去串親,回來總說,肉倒沒什麼,肉湯才是好東西!」
說完這個老人家突然意識到什麼,忙回到現實轉回了話題,說:
「留保也是一個好人,200來斤的碌碡,他說扛起來,『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顯然這恭維還擊得有些驚慌──這問題提得沒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氣有什麼關係呢?這時留保老妗倒顯得比俺姥娘還要大度,為了排遣姥娘的尷尬和無措,倒是全盤照收承認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氣也收──像接受對自己的恭維一樣微微一笑。接着兩人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像年輕媳婦一樣在那裏又「咯咯」地笑上了。
……
歷史的回憶和暢想,歷史的創造和復活總是她們談話的重頭戲呀。但這並不證明她們就從過去的歷史中走不出來了。當歷史在她們眼前真的成了過眼雲煙的時候,當她們也覺得如果僅僅局限在歷史已經對她們的思路和談話的延伸形成了障礙,她們覺得既然坐在這東西庄的橋上總不能使我們會見的燦爛和光芒顯得單一而一般人對付和改正單一的辦法就是在一條思路上改變花樣於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單一渠道里掙扎最後出來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們僅僅在用外表變化的浪花來改變自己的談話和一生,於是他們的一生和談話只有一個青春期,他們的人生和談話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剛才對歷史和30年代談的不錯,按照這思路接着談下去不成嗎?已經相互恭維和吹捧過對方和丈夫,接着吹捧兒子不成嗎?已經恭維過你的麥子和桿麵杖,接着恭維稻子和窩窩頭不成嗎?──當然沒什麼不成,照這條思路發展下去,東西庄橋上一個下午的談話也不能說不精彩,說不定因為思路和渠道的單一還讓人感到更加流暢呢,因為話題的熟悉人們像在生活中見到老朋友一樣感到親切呢──因為重逢的激動相互拉着對方的手在那裏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兩個人──無論是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坐在我們的橋上都會那麼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卻沒有那麼做,她們和這些人的區別主要在於:
別人僅僅是把一場談話當作談話於是談話本身散發出來的魅力就已經夠光芒萬丈了
而她們不但要把談話當作談話,還要把談話和會見當成一種自我修鍊的方式,於是她們重視的就不僅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內在的流動和更新
於是別人在一場談話和一場人生中只有一個青春期就夠了,在一個河溝和一條渠道里游泳就已經夠暢快的了,而她們卻覺得僅僅開闢一個話題和一個戰場就使談話受到了束縛,她們要的不是在河溝里游泳而是嚮往着大海,這時最好的辦法──如果你有胸懷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話,是在話題上來一個戰略性的轉移
這時僅僅在話題的延續上加上兒子、穀子和稻子再加上窩窩頭是不夠的,因為它們仍然是河溝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的談話光芒總是短暫的,只有當談話出現創造上升到藝術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們僅僅把這橋當成一種生活中的物質存在,我們並不能看出這橋和另外橋的區別;只有當我們把它當成一種創造的藝術來看,我們的橋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橋呢──如果上升到藝術的角度來看,當我們看到藝術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麼激動了
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話題上進行戰略轉移的根本原因
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還有東西庄的橋,就青春長駐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橋是一片灰色
當我們30年後再看這座生活中的橋時,我們覺得它是那麼地醜陋和簡單,我們懷疑它能承受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歷史性的會見和交談嗎?
當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時,我們就不會相信這段歷史;只有當我們相信她們當年談話的創造已經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時,我們才突然醒悟:
在醜陋和簡單的生活中的橋之上,原來還有一道飛架東西的輝煌無比的藝術彩虹,正是它接通着歷史和現在,接通着姥娘、留保老妗和我們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年你們話題的戰略轉移對於你們那場歷史性的談話又是多麼地重要呀。──它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你在一個話題上感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你起碼要有勇氣及時地說:
我該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這比你在一個話題里沒話找話要強得多
因為,談話是靠主題的變換來決定的而不是靠找補來填充的
當話題要走進死胡同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進行戰略轉移;當大車沖向泥淖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將大車調轉方向;當大船已經快觸礁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將它領航到新的海域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姥娘和留保老妗當年對於話題的轉移和大車大船的磨轉和調度又是多麼地及時、自然和駕輕就熟呀
從駕馭大車和話題的才能上來講,她們趕得上30年代給東家趕大車的俺姥爺了
……
於是當話題還在30年代的歷史中有迴旋餘地的時候,甚至當話題只是說了題目的一部分──這部分當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着的一半還留待續說的時候,當事情還處在順暢和鼎盛的時期,當僅僅說了麥子、桿麵杖和丈夫還有穀子、稻子、窩頭和兒子可說的時候,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齊心協力地開始將話題和大船轉移到他方了。當你們用筷子將碗裏的精華夾走之後,你們馬上就把筷子轉向了另一個飯碗──讓你們出席宴會的都是一把好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們又是不同於我姥爺的人:
你們是不在乎肉湯的東家
於是你們就開始撇開歷史的菜碗轉向現實了。接着令我們尊敬的是,當你們轉向現實的時候,你們對歷史的拋棄又是多麼地徹底呀──你們就像一個成熟的偉人一樣,你們對於昨天沒有親情般的留戀,你們看着昨天的朋友和戰友,就和狹路相逢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僅僅因為和昨天的親情藕斷絲連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眾生。你們對過去充滿着背叛──當你們開始走向現實的時候,就好象剛才你們沒有說過歷史;而我們遇到麻煩的時候,我們卻從來不敢把自己的麻煩交給時間。當時間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對我們說:
孩子,把一切麻煩都留給我,你快樂去吧
我們對時間的回答卻是:
我已經被嚇得尿了褲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訴我們──接着她們也要議論她們的目前和麻煩了,原來她們把話題戰略轉移到了這裏,從這個話題的轉移來看,她們又是多麼家常和平易近人呀──當我們議論目前和我們的麻煩的時候──歷史都交給了時間當然從來沒有麻煩──我們不能解脫──當她們在目前遇到麻煩時,卻能和時間攜起手來,把目前的麻煩僅僅當作一個話題來處理,這時麻煩和煩惱就成了一個被議論的對象她們就能從自身之中解脫出來隔岸觀火;當她們像拋棄冠帶家私一樣對目前進行了拋棄她們就又可以微笑着看世界了。──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處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一切進行了戰略轉移接觸到現實所採取的方式和策略──和與我們的區別。把自己當作別人,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象,和別人一起去解說和評論,去嘲笑和怒罵──還不能從談話中得到解脫和超然嗎?也許你會說,這不是一種阿Q的做法嗎?同志,你可以說自己是阿Q,但你千萬不要在東西庄的橋上說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這麼說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這裏針對自己和拋棄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點在於:
阿Q是承認自己的於是就鑽到自己里出不來,然後才有不拿自己當回事的種種表現──其實這個不當回事是更當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經認識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把自己當成了別人
前者是一種沮喪的精神勝利,後者是一種超然的燦爛和溫暖
前者是陰雨連綿
後者是無風無火
前者是以陰雨說陰雨
後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陽下的片片陰影
她們的心裏永遠是春天
雖然我們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現在當她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把她們重新放到東西庄的橋上的時候,她們在創造中卻已經完成了
……
於是她們在議論現實中的種種麻煩和煩惱的時候,現實中的一切煩惱都成了她們評論和超然的內容,成了Pass和解脫的一種談資。不談還窩在心裏,一談出來不就舒暢了嗎?留保老妗說──說這話的時候也不妨嘆一口氣──就好象在生活中我們要時不時長出一口氣一樣──但嘆氣之後是超然,長氣之後是解脫──留保老妗嘆一口氣說:
「嬸子,我已經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孫媳婦常敲着尿盆罵雞狗,藉著雞狗在罵我──你說,我是一隻老狗嗎?」
這還用安慰嗎?還用解釋和證明她不是老狗嗎?不過是一種傾訴和解脫的過程和手段罷了。於是俺姥娘會意地說:
「年輕人,有什麼正性。」
「聽着當沒聽着。」(──一句多麼普通和深刻的話呀。)
……於是,兩人一笑,Pass,解脫,就當這事沒發生,就當這話沒聽着。多少天在心裏窩的怨氣,一句話化為烏有。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着姥娘不管是從安慰的角度──當朋友在你身邊講苦惱的時候,你有義務告訴朋友他這苦惱在世界上不是獨一份,同樣的苦惱或另外的苦惱,也在我身上發生着呢,不過是形式不同或內容不同罷了──還是從遵循朋友談話總要一問一答一還一報的原則就好象你講了麥子我總要說一說麵條一樣,接着姥娘也在那裏嘆氣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嘆氣不過是兩個人交流的一個由頭和借口,但是她們配合得又是多麼地天衣無縫啊──:
「俺家那幾個小搗子,沒有一個是懂事的,沒有一天不讓你費心。」
雖然說的有些籠統和應付──為了這個籠統,沒有將我們的具體缺點暴露在世人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30年後我們都感謝您呢姥娘──當然,我們也不能高興得太早了──也許姥娘這樣說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平時的毛病和缺點太多,怎麼說怎麼具體都難以概括,罄竹難書還不足以道其萬分之一,一說起來就永遠收不住車和煞不住閘了,一說起來就不知從何開頭和從何下嘴了,於是在那裏迷茫和為難:
「一切從何說起呢?」
於是就只好籠統地說一說──這個時候籠統才是全部,籠統才是概括。我想當時留保老妗聽到這句籠統的話時,一定上了姥娘的當真以為我們是罄竹難書呢,姥娘的日常苦惱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於是她馬上得到了安慰也就從自己的泥潭中站起來反倒要安慰更不幸的朋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姥娘,你為了解脫你的朋友,可把我們給害苦了。你對我們慈祥的時候,原來是這麼惡毒,就好象因為一塊肉非要將我們扣到陰謀之中一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不懂事嗎?我們是那麼罄竹難書嗎?肉不是已經讓你拿去了嗎?──但是姥娘又一次取得了她預料的效果。留保老妗馬上反客為主地安慰姥娘:
「孩子家,何必跟他們計較?(──你們是沒有跟我們計較,你們在跟我們玩陰謀。)誰家的孩子不是這樣呢?」
……於是,一笑,Pass,解脫。──這時我們倒是死而無怨了。只要你們能把這個下午輕鬆和溫暖的氣氛保持下去。為了大局犧牲局部,為了西瓜犧牲芝麻,我們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開你們的腳步,張開你們的翅膀,就在我們這塊青嫩的草地上跑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適可而止,接着倒是馬上拋棄了我們──當我們還在這感情和煩惱的糾纏之中──又開始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上。當然這個時候的苦惱話題也就有些大同小異了。似乎是為了一種慣性而在那裏滑行。留保老妗說:
「我家的一隻小羊讓孩子們給放丟了。丟了倒沒有什麼,只是它一生下來,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長大,就跟自己的一個孩子似的,乍一丟,想起來讓人傷心……」
姥娘馬上說:
「就當它當初沒生下來。」
「別說是一隻羊,就真是一個孩子,丟了又怎麼樣呢?」
「就當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輩子欠着它什麼,現在來給你要帳了。」
於是,一笑,Pass。可這是一條生命呀,你們是不是也笑得太隨便了。但氣氛就是這麼要求的,這時別說丟了一隻小羊,就是丟了一個江山,她們也都會付諸談笑之中。這就是苦惱和它到了傾訴階段的區別。姥娘說:
「上個月一直犯頭暈,倒到床上就爬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壓的老病又犯了。」
留保老妗馬上着急地問:
「現在怎麼樣?」
姥娘輕鬆地說:
「這幾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樣嬌嗔一聲:
「這不就得了!」
於是,一笑,Pass。
……
當然,談話絕不會到此為止,天上的太陽還老高呢──時間給她們留下了充分的餘地。這時沉重的話題已經說完──不管是歷史或是現實的苦惱,都已經讓它們像流水一樣流到了身後,都已經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着就該談些輕鬆的話題了──對於東西庄橋上這個不可多得的下午來講,大體上前半個下午的談話是沉重的,後半個下午的談話是自由和輕鬆的──就好象我們去三礦接煤車到了三十里坡一樣,前十五里是上坡,后十五里就是下坡和歡樂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時把握着波濤中的大船,這時在話題上再一次進行了戰略性轉移──而自由和輕鬆的談論,莫過於在話題上徹底拋棄自己,真正隔岸觀火地說一說別人──身外的世界,萬千別人的苦惱,令我評說;看到別人處在苦惱和深淵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僥倖和怡然自得嗎?──歷史和現實中的自己已經說夠了,現在該說一說別人說一說張家長和李家短了──也許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們就把它們當作新聞來談論吧──說之前往往還要問對方一句──留保老妗會問:
「嬸子,這事你知道嗎?」
姥娘馬上說:「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
或者是姥娘:「她嬸,這事你知道嗎?」
留保老妗:「不知道呀!」
姥娘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
──為了氣氛的烘托和話題的正常運作,我們甚至懷疑這個時候你們就是知道也會故意說不知道。對方也就明知故犯地開始興奮和敘說了。──這些敘說對於你們無關緊要,僅僅是興奮和磨牙的一個話題──但對於當事者本人卻是沉重的災難呢──你們在敘說的時候,甚至用的是談論軼聞趣事的輕佻口氣──張家的媳婦不但敲起了尿盆罵雞狗,還一巴掌摑在了公婆的臉上呢;李家的小搗子們不但淘氣,上次還相互打得頭破血流呢;張家不但把小羊丟了,上次趕集把騾子也丟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壓有些頭昏,甚至還患了食道癌──你們是多麼地隔岸觀火和坐山觀虎鬥呀,你們是多麼地心曠神怡和知足常樂呀。這時溫暖的陽光,就放射出一縷自私和個人化的色彩,充滿了庸俗和幸災樂禍的光芒。兩個深明大義的老太太,一下又還原成兩個斤斤計較和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農村老婦了。
自私和私情,個人化和排它性,在一定的場合下,也會放射出溫暖的封閉性的光彩呢
……
30年後我們又突然醒悟,我們這樣分析,還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偉大──原來她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她們本人,還是為了談話本身──因為:你要使談話感到親切,就要在談話結尾的時候,顯出你庸俗市儈的一面。
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來往和分別後想念的前提
當我們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時候,我們想起的往往不是他高大的一面,而是想着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現而會心一笑
當我們看到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在那裏突然一笑時,我們就應該知道:他一定又在那裏想到朋友的缺點了
……
這時我們突然明白,原來通過私情和個人化的渠道,同樣可以達到深明大義雄才大略和坐而論道的境界。它們之間並不矛盾有時恰恰十分相通。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在東西庄的橋上開始露出她們庸俗和市儈──親切和溫暖──的一面時,這種話題轉移的本身,也開始顯露出它另一方面的深刻含義。它在向我們說明:歷史和現實的沉重是微不足道的,張家長李家短的隔岸觀火和幸災樂禍才使我們的心更加相通,我們眼前出現的,才是廣闊、宏大、前瞻和放眼未來的夕陽。它們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老太小橋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杯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談笑中
……
這時夕陽已掉到山凹里了。接着剩下的就是如何把談話結束和收場的問題了。整個下午的談話都是成功的,最後如何把這談話和下午的溫暖時光給揪斷然後像捆穀草個子扎香腸的頭尾和系住布袋的口一樣給它們歸攏到結束呢?香腸是不錯的,布袋裏裝的貨都是貨真價實,但是如何讓這香腸和布袋、下午和談話由中段向尾部過渡,由粗向細過渡,由有向無過渡,由波濤滾滾過渡到如線的遊絲,餘音繚繞又突然掀起一個意外的高潮和盤石壓住它們,給談話者雙方,往往也提出一個難題呢。揪斷和告別,又不讓人感到突兀,並不比談話內容的操作讓人輕鬆──有時更需要雄才大略呢。越是精彩的下午和談話,往往越是難以收場和扎口呢。話不投機你可以站起來就走,親密無間話越說越多線越扯越長香腸眼看着越來越粗布袋眼看着越脹越大──弄不好就要脹破了──形式已經容不下內容了──這時你怎麼辦呢?──面對一場投機的談話雙方已經將心窩子話和肺腑之言都掏出來了,你怎麼好站起來就走呢?這才是我們經常遇到的人生難題。我們不怕話不投機,我們就怕掏心窩子──就像我們不怕陰謀詭計就怕光明正大一樣。──這樣一個燦爛輝煌的下午,這樣一場溫暖和開闊的談話,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該如何收場呢?──我們都替你們擔心。因為稍有不慎,你們就會使一場精彩的談話變成禿尾巴鷹──這是有歷史教訓的。──當然,按照我們在生活中的經驗,結束這種談話的最好方式就是來一個外在的硬插──當你在飯店的大堂和一群朋友進行親密無間談話的時候,你無法突然離去──如果你生硬地離去就對這種氣氛、場合、情感構成了破壞成了這個臨時結伴的小團體的叛徒。這時你多麼盼望你的呼機突然生硬地響起來啊,你是多麼盼望你的無線電話突然蜂鳴啊;一般情況下你的手機是不開的,現在你已經把手悄悄伸到口袋裏把它打開了。但是你的BP機還是沒有響,你的手機並沒有蜂鳴,這時你對不在你面前的其它朋友是多麼地仇恨和暗中求救呀──平時你們打來的電話不是很多嗎?用不着你們的時候你們電話不斷,用得着你們的時候怎麼一個都不來呢?當你聽着面前的朋友還在那裏興緻勃勃和情緒激昂談話的時候,你還不能做出分心的樣子,還得做出那麼傾心和點頭地呼應:「哼,哼。」
或是:「好,好。」
或是:「請說下去,請說下去。」
……
但是這個時候你是多麼盼望能有一個意外和生硬的插入讓你體面和天衣無縫地脫身和解脫呀。哪怕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從你身邊路過隨意地看了一下表,你都能暫時放下呼機和無線電話找到一個意外闖入的理由:
「哎呦,幾點了?」
接着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這時你可以做出誇張和意外的樣子:
「我的天,都凌晨一點了,可該結束了──當然,這也證明我們一個晚上的談話是多麼地投機和投入呀──咱們在一起的時間怎麼就過得這麼快呢?──但是,今天該結束了,咱們改天再找一個時間談好嗎?」
既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又不使朋友失去面子。一場美好的關於談話和交流的記憶,就開始永遠地刻在我們心間。非得說到凌晨三點嗎?非要說到精疲力盡把一場談話像嚼甘蔗一樣嚼到沒有一點水份和意義的時候才結束嗎?非要等到臭名昭著的時候才由人民趕下台你自己就不能見好就收和激流勇退嗎?──那樣對你要好得多呢。──但是,要恰到好處地結束這一切,在世界上並不是那麼容易呢──除了要求你自己有遠見卓識之外,還有你自身不能把握的外在插入是否會適時到來──誰知客觀給你提供不提供意外的插入呢?當然意外的插入你可以自己創造,你可以事先約定讓另一個朋友在凌晨一點給你打電話,但是問題在於,你怎麼能事先知道這場談話的精彩部分會出現在凌晨一點之前呢?一切都是不可預料的,世界上的一切見好就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好的前段和中段的談話和事物比比皆是,就像我們好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是容易尋找一樣,但是好的結尾和結束,就像我們好的老年和下場一樣就寥若晨星了。就真是天空中的凌晨一點了。而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將自己和別人都付諸談笑之後,在她們的談話和交流到了兩情相洽和恰到好處的地步,她們是如何收場的呢?──再不能向前走一步了,談話已經到了三十里坡的頂點,再往前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包括溫度,太陽就要下山了,環境也已經沒有熱情了──30年後我們想,當時姥娘和留保老妗雖然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因為她們談話的列車剛才過於急速現在還需要一個緩慢的滑行呢──強行煞車並不能起到預想的結果;但是任着滑行就破壞了剛才談話的筋骨和維生素──就像一把嫩綠的菠菜一下倒入滾燙的開水之中──這時她們也像30年後的我們一樣,多麼盼望現在有一個意外的強行插入好讓她們把這燦爛輝煌的下午和談話體面和同樣輝煌地給結束掉啊。──也是天作其便,再也沒有那麼湊巧和自然──世界的各種偶然,共同創造了這一個下午的輝煌──就在姥娘和留保老妗下午的談話達到恰到好處燦爛輝煌的頂點的時候,一個震天動地的插入就那麼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地出現在她們面前──在她們走投無路和找不到結尾和意外的時候,東庄和西庄的村子裏突然──當時也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吃了一驚呢──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大鑼。──這就是可以結束的信號。而這個信號提出的結束理由又是多麼充分和毋庸置疑啊──一個中年男人,也就是我們村的支書王喜加──開始隨着鑼聲在那裏喊:
「婦女們趕緊回家做飯,大家吃過飯,都在東庄土檯子前看樣板戲了!」
接着村中的大喇叭就開始了重複的廣播:
「今天晚上有戲!」
「吃過飯一給牲口添槽,馬上就開始!」
「劇團已經進村,劇團已經進村!」
……
再也找不到這麼精美絕倫和巧奪天工的理由了。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像聽到上帝的福音一樣,都不約而同地從橋上站起來,馬上抓住這個契機和理由,乾脆利落地結束了這場談話──為了這個插入,30年後我們又是多麼感謝當年的王喜加表哥和樣板戲呀──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歷史機遇的適當把握和當仁不讓,讓30年後的我們從另一個方面對你們又是多麼地崇拜呀──30年後我們因為自己的遲疑讓多少歷史機遇從我們面前白白流過──姥娘和留保老妗斬釘截鐵地說:
「嬸子,咱們今天就這樣吧,咱們趕緊回家做飯!」
「他妗,今天就這樣。晚上大家還等着看戲呢。」
……
結束得毫不留情和毫不拖泥帶水。就像談話之中現實對於歷史的拋棄一樣。連一個讓人遺憾和慚愧的過渡的空間都沒有留。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是大將風度。從此,一個精美絕倫的下午,像那燦爛的夕陽一樣,開始保留在我們東西庄的橋上。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果真急急忙忙分了手回到家,回到家趕緊做飯,做了飯我們一群小搗子趕緊「呼嚕呼嚕」地吃飯,吃了飯趕緊看戲──在看戲的過程中,為了這共同的利益和興奮我們甚至都忘了下午因為一塊艮肉而和姥娘的面和心不和,這是不是也是這精美絕倫的下午和談話、收場和結尾的一個餘音呢?
附錄
附錄一:
東西庄的小橋在經過那次下午之後,從此休息。它並不是不夜的城24小時營業的店──桌椅、盤碟、從來不得休息,那是一個多麼慘白和疲勞的店呀。
附錄二:
1969年東西庄的橋的真實故事是:我從鎮上捎回來一塊熟肉,姥娘切下來一塊送到了東庄留保老妗家,然後留保老妗將姥娘送到東西庄的橋上。接着留保老妗急着回家去餵豬,姥娘急着回家去照顧小弟──記得小弟那幾天正在發燒──兩個人匆匆忙忙就分手了,並沒有在橋上坐下來。小弟現在還常說,1969年發燒不是鬧着玩的,記得姥娘給他炒了一碗平日不見的雞蛋,但是這時只看到眼前黃黃的一片在那裏飄,最後一點也沒吃下──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最後還不是被你們兩個搗子給漁翁得利地吃掉了?──30年後讓我們慚愧一笑。
附錄三:
還有一種可能,那塊熟肉並不是俺姥娘送去的,而是我代她送到了東庄留保老妗家。記得當時留保老妗還不在家,正好到鄰村閨女家串親去了,只剩下她孫媳婦在院子裏剛收工回來──好象在用盆里的水擦洗身子,看着這塊肉,不住地笑着說:
「還是讓老奶(她的老奶,就是俺姥娘。)吃吧。」
一邊就接過了那塊肉,嘴裏還說:
「你看老奶,有什麼都想着我們。」
等等。也是一片模糊──肉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她孫媳婦撩起褂子擦身的那一剎那,兩個晃動的白奶,讓我一陣暈眩。
附錄四:
比這更重要的是,30年後留保老妗和俺姥娘都已經去世了。一切都人去橋空。記得姥娘生前,留保老妗確實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