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口號與面瓜
1969年我們的牆壁上充滿了口號。當我們生活在一個口號和提示的世界裏,我們像就蜥蜴一樣在縫隙中穿行。當我們把生活濃縮成一個口號或幾條原則的時候,我們就像孩子一樣天真。我們就是生活在快樂和天真的1969年呀。生活成了一種口號,我們對這些口號和原則爛熟於心,我們曲不離口和拳不離手,複雜紛繁的生活一下就簡化了。久而久之我們覺得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呢?世界上就是兩點和兩點論,我們大度和大而化之地拿着黑板擦將兩點之間其它複雜多變的點和線給抹掉了,我們從這個點到那個點──跳躍着前進。我們是青蛙。於是我們的生活像清水一樣明澈了。
關於生活中敵人和朋友的概念,用白灰水寫在我們的牆壁上──如果真是那樣要有多好,除了敵人就是朋友,除了朋友就是敵人,我們哪裏還用操那麼多的淡心。但在30年後在我們的生活中,實際情況恰恰是:敵人和朋友之間,還有一塊很大的中間地帶呢;這中間地帶里,還埋伏着一大批、一大群、甚至是人的絕大多數的形形色色和灰濛濛的人呢。他們既不是我們的敵人,也不是我們的朋友,他們與我們只是狹路相逢和無冤無仇,他們與我們只是擦肩而過和歷史偶然的一瞬。他們和我們非敵非友。他們都不在世界的兩極。更別說在兩極之中,也往往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於是你在反對敵人的時候也同時在反對朋友你在擁護朋友的時候也同時在擁護敵人呢。更別說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朋友到了大同世界環球同比涼熱的地步,還有「有朋自遠方來」的時候、狀況、心情和意蘊呢。在這種複雜紛繁的一切之下,非敵非友不也是一種很好的狀態嗎?沒有界限不也還原自己一個自由嗎?敵中有我和我中有敵突然有朋自遠方來不也使光怪陸離的生活一下就繽紛多彩了嗎?不就不用閑着也是閑着了嗎?但是不行,我們一定要將世界簡單化和單純化,我們一定要將生活簡化成口號和標語就寫到我們的牆上和床上,我們的腦子裏和血液里,不斷地提醒和提示自己,我們就要這樣單純和簡單地生活下去。但是,對於1969年來講,這些簡單和單純的口號,這種推拉式的思維,恰恰是符合我們孩子天性的。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的。我們對這些口號樂此不疲。因為我們在做遊戲的時候,就是要將世界分成派別──而且恰恰是兩派和兩極──才可以成立;有藏人的就一定要有捉人的,有賣菜的就一定要有買菜的,有接煤車的就一定要有拉煤車的,有石女就一定要有不石的男人,有加入就有遊離,有參於就有旁觀,有激戰就有停止……1969年的社會氣氛和人文環境,完全符合我們孩子的遊戲規則,在那充滿月光的打麥場上。我們就是要把那些成熟複雜、一肚子陰謀詭計、一腦門子官司處於中間地帶的成年人給拉下馬,讓你們一塊來玩一玩孩子的遊戲。放下你們的複雜吧。放下你們的臭架子吧。放下你們的三點和四點吧。現在要的就是兩點。誰不承認兩點。
我們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砸爛你的狗頭!
……
我們就:
打倒×××
火燒×××
油炸×××
活埋×××
……
我們沒有原則和界限,因此我們就更加有原則和界限;我們不注意世界的本原是什麼樣子,因此我們就創造了一個世界。我們用否定舊世界和成人為前提,就創造了一個孩子的世界和心情。我們就是要攪亂和混淆你們大人的生活和視線,讓你們一塊到我們孩子的世界來體味一下痛苦一下也就是歡樂一下。老頭子對中年人和青年人壓迫得還不夠嗎?中年人和青年人對我們這群孩子壓迫得還不夠嗎?──倒是爺爺輩對孩子還要親切一些呢。──你們對我們的壓迫出於多元論──只有在多元論的情況下,你們對我們才處於絕對優勢你們的經驗就成了壓迫我們的一種資本──而當一切既定和既成的秩序全被破壞和蕩然無存的時候,世界就成了花果山。現在是一個從兩點論出發的時代。你們的一切優勢都化為了烏有。於是世界就被我們翻了個底朝天。
孩子們在斗老師
青年人在斗中年人
中年人在斗老年人
群眾在斗領導
下級在鬥上級
……
於是:
有命不革命
要命有何用
……
一切都情緒化孩子化和遊戲化了。就是斗人的飛機姿式和遊街的打鑼、掛牌到往你脖子上掛一溜破鞋,也都具有戲劇性的表演啊。30多年後當我們患了老年痴呆症我們可以說當時的我們和時代是那麼天真,並為了這個發現而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就像發現或找回新大陸和跨克一樣──原來兩點之間還有三點四點,世界上除了敵人和朋友還有一大批非敵非友的人如果你要竟選總統的話就要爭取他們的選票。──親愛的朋友們,當時我們的遊戲和表演是天真了一些,是那麼地情緒而不務實,是那麼一潭清水而不是一潭泥漿,是那麼地清廉而不貪污腐化──於是你們就高高在上認為今天的你們比當時的我們聰明了。但是,聰明的孩子,你在這裏恰恰忘記了這樣一點──就是放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我們對這些口號和標語由於我們的無知已經上當受騙也毫不奇怪──誰讓它符合我們的遊戲規則呢?──問題是你怎麼知道,提出和發明這些口號的人也會信呢?你們在30年後識破這些口號和標語的同時,恰恰忘記了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常識,那就是:
你們所要批評和批判的人,恰恰是你們的前輩
提出和發明口號和標語的人,往往是不相信這些口號和標語的
伙房的炊事員,是從來不吃自己做的飯的
發明和規定秩序的人,往往是這個秩序最大的破壞者
……
聰明的1996。甚至──如果你們這樣認為,那麼你們的一切的看法和心情倒是和1969年我們孩子的看法和心情一脈相稱和殊途同歸了。
……
為了當年的口號和面瓜──也是出於慎重起見──白石頭倒是沒有自作聰明,倒是覺得有必要把當年的小劉兒──當然現在已經是老劉兒了──已經像一隻衰老的腿腳不靈便的螞蚱──這可算是化敵為友和非敵非友了吧?──給邀請過來,共同討論和話說當年。白石頭一時激動或者純粹出於狡猾還把小劉兒當成了前輩;小劉兒在一時激動和感動下──他也是廉頗已老,寂寞久矣──竟一下忘記了原則──邀請你的人是誰呢?是白石頭呀,他曾是你的掘墓人呀──感動得敵友不分認賊作父拉住白石頭的手潸然淚下接着就在那裏真以前輩自居和倚老賣老起來。白石頭趴到他耳朵上大聲喊道:
「老前輩,今天叫你來,是要共同探討一下1969的口號和面瓜!」
小劉兒也在那裏大聲回答:
「可以,這一段歷史我熟悉。」
白石頭:
「您記得當時的口號是什麼?」
小劉兒:
「莫談國事。」
而當時的口號恰恰相反:
立足本職,放眼世界
他所記得的,還是民國時候的口號。看來老人家已經痴獃得不輕了。但白石頭繼續問:
「口號還有什麼?」
小劉兒:
「上吊給繩,喝葯給瓶,下不保底,上不封頂。」
這又是1996年的口號了。但白石頭又耐心地說:
「討論完口號之後,接着還想討論一下面瓜。」
小劉兒這時倒一下子清醒了:
「你是指牛根哥哥吧?」
到底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呀。看來他是一陣清楚一陣胡塗──但恰恰是這種狀態,讓白石頭為了難。如果他徹底胡塗,按胡塗發展下去,胡塗自有胡塗的好處──說不定他在胡塗和模糊之中,倒能提供一個常人所沒有的思路呢;在烏雲密佈的天空,倒突然會產生一道閃電照亮天空呢。胡塗之中自有真理。難得胡塗。──如果他胡塗到底,倒是有可取可請教可討論的價值──但是這種一陣清醒一陣胡塗就好象天空中的烏雲搖擺不定恰恰是最要不得的。好象是要下雨,但它轉眼之間又會雲開霧散──這時你出門到底帶不帶雨傘呢?既不能在清醒之中產生思路,又不能在胡塗之中產生靈感,還要你這個老螞蚱幹什麼用呢?陰晴不定的煩惱,已經讓白石頭產生要把小劉兒給打發走的念頭了──你在這裏既浪費我們的時間也浪費了你的清楚和胡塗──他就要說:
「大爺,你家的羊該送上山了,你家的牛該添草了,你的清楚該胡塗一下了,你的胡塗該清醒一下了。」
但還沒等白石頭開口,小劉兒又自顧自地──他已經胡塗到連對方的情緒和當場的氣氛是不是對自己有利這一點都渾然不覺和不管不顧了。倒是這種渾然不顧的狀態,又引誘了白石頭對小劉兒過去歷史的一種尊敬。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呀,到底是對周圍的一切不管不顧呀──不管什麼場合,不管大家正在討論什麼嚴肅的話題,他想站起來就站起來,他想吃蘋果就抓起桌上的蘋果就在那裏大嚼。能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雖然白石頭在這裏自己也混淆了──一切全是讓小劉兒給鬧的──過後他這麼說──混淆了小劉兒這種胡塗和痴獃──與生俱來的胡塗和痴獃和聰明過人之後的大智若愚的不管不顧的大家風度──的區別了。於是因為把胡塗、痴獃和大智若愚一鍋煮也就沒有馬上把小劉兒趕走還要繼續聽他說些什麼。但小劉兒這時在那裏又努力掙扎着使自己清醒了──如果你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和本來的胡塗還要好一些,但他吃了一輩子小聰明和自作聰明的虧事到如今改也難了──又想起什麼地說:
「我記得當時的口號還有一條呢。」
白石頭只好停下自己的話頭問──本來又要趕他走了,現在聽他這麼說也不由一楞:他接着是不是又徹底胡塗了呢?是不是一下又回到民國或是1996年了呢?於是就用嘴努了一下──用這種形體語言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小劉兒看到這種嘴唇的鼓勵又有些興奮,以為自己又一次挽狂瀾於既倒呢,於是拚命做出不辜負白石頭期望的樣子──藉著剛才的清醒,小劉兒也突然有些傷感,我老人家已經混到這種地步了嗎?已經混到要向白石頭表現的地步了嗎?──時間就是這們不饒人嗎?歷史就是這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於是不禁抬起自己的襖袖擦了擦自己已經昏花和掛滿眵目糊的雙眼。──倒是他的這個舉動,又給白石頭帶來一陣驚喜:他又要回到胡塗的狀態嗎?──但是誰知他越是這樣傷心,出來的思路和言語就越是清醒呢。這時他背誦的口號和標語是:
大局已定七月必勝
白石頭一下又失望了。看來他真是一陣清醒一陣胡塗了。看來真該把他給送回去了。看來小劉兒真是百無一用他的青春和閃光期就這樣永遠過去了他再也不會徹底地清楚和徹底地胡塗了。他就像嚼過的甘蔗一樣已經沒什麼軋頭了。白石頭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但是這時小劉兒一下又徹底胡塗了,說話又開始前言不搭后語。於是又讓白石頭為了難。一陣清醒一陣胡塗,兩個小劉兒交替出現──你要送走哪一個呢?白石頭也是欲哭無淚。過去總說:
唯女人和小人難養也
娘們小孩,能有什麼正性
現在白石頭要說:
唯女人、小人和小劉兒難養也
一個小劉兒,能有什麼正性
攆還是不攆,請教還是不請教,白石頭在那裏像遇到了活着還是死去的命題一樣開始苦惱。本來他站起身是要趕小劉兒回家餵羊還是喂馬,但等他站起來的時候,自己也突然犯了胡塗。開始背着手在那裏走來走去的想:
活着或是死去
攆還是不攆
原諒還是不原諒
請教還是不請教
……
誰知這個時候小劉兒又說出一句致命的胡塗話來,那就是:
「你說這些口號和標語,和你接着要討論的面瓜有什麼聯繫呢?」
他提出的問題,又打中了白石頭的要害。因為他在胡塗中的胡塗話,也是白石頭在那裏另外苦惱和胡塗的一個關鍵問題。雖然胡塗不同,但問題相似;雖然提出不同,但目的一樣──倒是這個時候,白石頭突然有一些和小劉兒同病相憐的感覺呢,突然感到小劉兒並不是那麼討厭還有些傻呼呼的天真可愛呢,接着又感到似乎和小劉兒共同回到了1969──兩個夥伴一同玩遊戲,一同玩尿泥,一同去找呂桂花,一同去到打麥場,一同去到瓜田,一同去看樣板戲和一同去看女演員解小便──的時代。──本來當小劉兒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是不準備向小劉兒解釋什麼的──是我請教你,還是你來請教我呢?我們兩個誰是前輩呢?倒是前輩沒給後代留下什麼──森林都讓你們砍光──現在倒要向後代來討飯吃嗎?──但是正因為他一時胡塗和傷感,一下回到了1969,於是就本末倒置地沒有從小劉兒那裏得到什麼倒是開始回頭給小劉兒解釋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了。──於是在那裏──還挺投入和沉浸地──掰着指頭說:
「小劉兒老前輩,我今天為什麼要把您找過來向您請教?為什麼要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呢?──如果在一般情況下──知道您時間寶貴,惜墨如金──我不會這麼做,但是因為它牽涉到1969年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因為我們說起1969年,你能說當時我們村裡滿牆的標語和口號──那標語和口號是多麼地堅決和果斷,多麼地深入和廣泛,多麼地大好而不是中好和小好,多麼地亂了敵人教育了群眾,多麼地徹底砸爛和平地重建,多麼地砸碎一個舊世界和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是不重要和可以忽略的嗎?如果我們忽略了這些只是重提當年的呂桂花和樣板戲──我對自己也不偏袒──只是重提自行車和接煤車,只是重提三礦五礦甚至只是重提咱姥娘、過去的老梁爺爺和後來的二姥爺和聾舅母,只有大豬蛋和禿老頂的表演,那麼我敢說,我們對1969年的回顧和溫故就一定是片面的和走上了斜路,就一定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是走形變質的1969年而不是全面和準確的1969年那麼這個1969年還有什麼溫故的意義和歷史價值呢?滿牆的標語和口號怎麼能忽略呢?關於生活的提煉和濃縮──本來是一碗酒精──怎麼能像流水一樣給放走呢?如果我們放棄了這些革命口號,就等於30年後舀起一碗自來水假充保存了30年的陳年老酒來喝──不但欺騙了歷史,也是自欺欺人──它也就不是1969年和1969年的我們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裏軒衣宵食地操作這部第四卷呢?只有你前邊的三卷也就足夠了。當然,如果按照你在前三卷的操作辦法或者第四卷仍是你在操作,也許這滿牆的標語和口號真要被你忽略和胡塗過去了,但是現在的操作者是我而不是你,現在是第四卷而不是前三卷於是我們就不能那麼做了──這樣做不但對第四卷有好處,對你的前三卷也有烘托作用呢──我們的利益就是這樣連在一起的,這也是我叫你來討論標語和面瓜的根本原因──你還不能不負責任和放任自流呢──要讓第四卷墜住前三卷──老前輩,一卷墜住三卷,也是任重而道遠呀;於是就不容我們不認真,不容我們不從大局着眼和還1969年一個歷史的真面目,就不能只提自己的私事和自行車而不說滿牆的口號和標語,否則我們不但達不到海底潛流的『史』的深度,恐怕連新寫實的原生態都趕不上。所以,要說1969年,滿牆的口號和標語就一定要講,一定要分析和聯繫。──同時,這些標語和口號放到1969年,我們一群小搗子可以把它看成符合我們遊戲的一種氣氛──當時那麼看可以,但是30多年後我們再這麼看就不行了──這個時候我們就應該想起我們的面瓜表哥也就是你所說的牛根表哥──如果我們要分析這滿牆的標語,就一定要跟面瓜的人聯繫起來。因為:當時那些要血戰到底和窮凶極惡的口號,到頭來有幾個在生活中是實現的呢?
敵人和朋友的問題,最後歷史的發展是:敵人成了朋友,朋友成了敵人
打倒、火燒、油炸、活埋×××的問題,最後歷史的發展是:打倒的沒有被打倒,火燒的沒有被火燒,油炸的沒有被油炸,活埋的沒有被活埋,倒是那些在呼喊這些口號的人,後來都被打倒、火燒、油炸和活埋了
破與立的問題,最後立起的又倒下了,破了的又捲土重來
孩子斗老師,青年人斗老年人,30多年後,還是老師在管制孩子,老年人在壓迫青年人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當年的革命激情,現在卻成了一首卡拉OK
所以我們的老前輩呀:
時間不饒人
誰也不要太自信
你不要說改造世界,你能改造北京郊區的一片樹林就不錯了
……
──但是,如果我們讓我們的認識這麼發展和出溜下去,我們豈不又在另一個方面徹底否定了當年和我們自己了嗎?如果說當年滿牆的標語30多年後都成了談笑玩世的卡拉OK,那麼我們的自行車和煤車,我們的三礦和五礦,我們的樣板戲和呂桂花,頃刻之間不也變得有些虛無了嗎?於是我們對標語和口號的考察並不證明我對標語和口號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誰都知道書寫政治是吃力不討好還容易失去先鋒和後現代的意義,但是恰恰因為它和我們的自行車煤車、我們的樣板戲和呂桂花是連在一起的,是一損俱損和一榮俱榮,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我們就不能只顧個人利益而對它視而不見──同時,這些口號和標語30年後在我們村莊和人的身上就一點沒有實現和留下痕迹嗎?一個鐵釘在玻璃上劃過還留下一道痕迹,一個如火如荼的1969年就沒有在我們和村莊身上打下什麼烙印嗎?──如果說什麼都沒有留下,那不就等於不但在污辱我們的村莊,同時也在污辱我們的童年和少年──年份倒還在其次呢。──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們的面瓜表哥。我就發現了他在1969的特殊意義。這些標語和口號從歷史的角度考察雖然沒有一個能在30年後得到落實,但是我們從個別人身上去論證,還是能從他身上看到歷史的映照、折射、倒影和回聲呢──牛根表哥,你也是挽狂瀾於既倒呢。當年你在我們中間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是一個面瓜,看似和這滿牆的口號與標語毫無聯繫,誰知恰恰在你身上,這些口號和標語得到了最隹體現呢──看似局外,身在其中;倒是發明這些標語和口號的人,30年後成了卡拉OK──這一點本來我也是不清楚的──我不清楚為什麼要把我們的面瓜哥哥和當年的標語和口號扯在一起──我也是一種盲目,我也是一種預感,我也是一種感覺和猜測,我這麼做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被你──老劉兒──這麼胡塗一問,我倒是一下就豁然開朗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遇到問題怎麼能不找您呢,怎麼能不請教老前輩呢?──由於你的胡塗參於,我倒一下就清醒了。──雖然您一陣清楚一陣胡塗,但您胡塗時的偶然發問,就成了打開世界一扇門的鑰匙;雖然您清楚的時候也很胡塗,只是我說話和發泄的一個對象和附着物,但您給我提供了一個發泄和發揮的彎道──誰知我說著說著──說著發揮着──就自己突然明白和超越了自己呢?本來是不明白的,說著說著就明白了;本來是沒有路的,走着走着就有路了;本來不知道口號和面瓜之間的聯繫,現在它們就自動連結到了一起。本來只是一種預感,誰知現在就是一種現實。說到這裏我還有些后怕,如果我們在這裏稍有大意──讓口號和面瓜擦肩而過,那麼帶來的整個失誤和謬誤,就不僅僅是1969年和第四卷能不能成立的問題了──整個人類能不能活到今天都要受到懷疑。──謬種是怎麼誤傳的呢?就是這麼誤傳的。──如果我們讓事情僅僅停留在第一種狀態──如果我們僅僅知道口號和標語對1969的重要而不知30年後對於認識面瓜表哥的啟示抓住一點不及其餘初見成效鳴鑼收兵那麼對於謬種來講還是五十步笑百步呢,我們等於剛剛走出一個謬誤又鑽入另一個謬誤,剛剛爬出一個陷井又跳入另一個陷井──那麼當年的標語口號,現在還有什麼重說的必要呢?除了它的歷史意義,還有什麼現實意義呢?它怎麼會不變成卡拉OK呢?──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在第一個陷井裏獃著呢,那個陷井畢竟還初級一些──現在你在第二個陷井中就越陷越深最後倒不能自拔了──而這個時候,您胡塗的發問,竟讓我們找到了牛根表哥。於是我們在爬出第一個陷井的時候,馬上就有人給我們帶路。我們馬上找到了標語和口號在生活中的落實──這是多麼充足的論據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不但找面瓜這個標語和口號的附着物找對了,恐怕還得說找這樣一個附着物的附着物──也就是前輩您哪──也找對了。正是有這一步步找對,我們才一步步找到正確和完整的1969年。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不但要感謝1969年的面瓜,還要感謝1996年的您──我們的前輩小劉兒。前者是以你的清醒面對了現實,後者是以你的胡塗──說起來也不是全胡塗,連全胡塗的境界也達不到呢──以你的一陣清楚和一陣胡塗的交替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附着物和反光板,於是我就能在1996年的時候清醒地面對歷史──過去我認為一陣聰明一陣胡塗還不如完全的清楚或是胡塗,現在看來我這個觀點也得修改,還是一陣清楚一陣胡塗的好──對於我們的歷史,他的清楚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胡塗,他的胡塗又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清醒,於是我們就恍然大悟和徹頭徹尾地清楚了。胡塗的老年的腿腳已經不靈便的的長輩啊,本來我和大家一樣認為長江後浪推前浪您的青春和歷史閃光點已經永遠地過去了,您已經走向廢物了;現在看,廢物恰恰不是廢物呢,廢物還可以利用呢,你的不廢和第二次青春原來是以走向廢物為表現,你的價值恰恰體現在您的胡言亂語之中──胡言亂語之中,潛藏着多少閃光的真理啊。您的聰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笑料──是您故意跟我們鬧着玩或是玩我們吧?您的胡塗給我們提供了思考和深入的切入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甚至要感謝上蒼和自己的一時胡塗的靈感呢。是誰讓我突然有一念之閃去找長輩和請教長輩呢?是誰讓我去尋找別人看起來已經毫不中用的年老發黃的螞蚱呢?過去我們膚淺的時候,看到嘴歪眼斜的長輩就唯恐避之不及──請聽今天楊柳枝,莫唱前朝發黃調──誰知我們所玩的一切,都是你們玩剩的;你們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你們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還多──而作為一個後來者和嘴毛還沒長全的雌黃小兒,剛才還生出過要趕走長輩的念頭呢──歷史到底還發展不發展了?差一點滑向懸崖峭壁──現在想起來真是羞煞人也。長輩啊,如果過去我趕您走的時候您因為自己的糊里胡塗而沒有走,現在當我清醒過來不讓您走的時候您千萬可不要清醒──一清醒說不定您真要走了──那麼1969年就得玩完──現在不是攆不攆你走的問題,而是在我向您負荊請罪之後,趕緊再請您吃一頓飯──請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請讓我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良心──和一個姑娘好上一回,不是還得請人家吃一頓飯嗎?──何況是為了1969和整個人類。──長輩啊,放慢您的腳步,堅定您的信心,過去的我們的疑問是攆還是不攆、是請教還是不請教──是活着還是死去,現在的問題就變成了:如果您不答應和我吃這頓飯,我就立馬死在您面前讓您看!……」
……
當然,最後小劉兒還是給了白石頭一個面子,和他共同吃了一次飯──雖然白石頭所說的一切──一切的轉彎和轉變──糊里胡塗的小劉兒都沒有聽懂──而這正是白石頭所需要的狀態呀,聽懂了也就不胡塗了,沒聽懂正好讓白石頭有可乘之機──但飯還是要吃的。這時白石頭又耍了一點小聰明──在愛耍小聰明上他和小劉兒倒是一脈相承──他以為小劉兒在大事上一陣清楚一陣胡塗,在生活小節上也是這樣呢;於是就想拋開大事,在小事上占他一個便宜:飯還是要請的,但在請飯的場合和規模上就要有所考慮──就沒有領小劉兒到麗麗瑪蓮,隨便在街上找了一個中等偏下的小飯館對付了一頓。但他沒料到小劉兒的清楚和胡塗還有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在大事上雖然胡塗但到了小事卻又往往清楚,主幹雖然胡塗但枝葉往往清楚;剛才的1969年的標語口號與1969年的面瓜牛根的種種聯繫雖然胡塗但到了吃飯的時候卻突然清楚。──於是白石頭這客算白請了。一頓飯吃下來,還不如不吃呢。不吃沒什麼,等一切吃完了小劉兒從飯館的等級上看出了自己在白石頭心目中的地位,從此見人就說:
「這個白石頭,不是好人──說是認我做老前輩,請我吃飯,誰知把我領到了街上一個最差的髒兮兮的飯館──賣小菜的籠罩中,還有蒼蠅在飛!」
倒是把正鑽到歷史和大事、口號和面瓜之中的白石頭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時他已經拋下前輩獨自在歷史中和我們的面瓜相處了一段時間呢──真和面瓜相處起來,才發現面瓜也像小劉兒的胡塗一樣──原來也是面瓜不面,吃起來也有些扎嘴──現在又見街上站着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子對他自稱前輩還在那裏罵人,他一下竟有些反映不過來腦子一下出現了斷電和空白。好不容易把電路修通用往事一點一點把空白填起來,才明白目前發生了什麼。於是在那裏喟然自嘆地說:
「我這個人一輩子的毛病,就是不知道節制呀。」
接着又拿自己和正在相處的面瓜比較,這時的面瓜正處在劍拔弩張和刀光劍影之中,於是又自愧地說:
「相比較之下,不管是在1969年,還是到了1996年,還是我們的面瓜更狠毒和陰險一些呀。」
「我們這些人,連一個面瓜都不如了。」
「我們這些人,不過都是在以小做大罷了。」
「大流氓們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六親不認,小搗子們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處處還能見到一些溫情。」
這時又由衷地指着正在街頭鬧情緒的小劉兒說:
「前輩,從這個意義上,你也就會鬧一個飯館罷了──你也不如面瓜!」
但說到這裏,他看到小劉兒已經在那裏又犯了胡塗──他一開始還有些不解:怎麼一到利於他的時候他就清醒,一到不利於他的時候他就胡塗呢?──懷疑到了小劉兒的品質──於是不屑地向小劉兒揮了揮手,離開街頭而去。但是等他回到家又鑽入歷史之中,才突然醒悟剛才對小劉兒的不屑是他再一次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為小劉兒在街頭的突然胡塗,是因為他們又涉及到了大事──當他們由飯館聯繫到面瓜的時候,就已經又脫離飯館了。──事情幾經周折和磨挫,白石頭也終於成熟了──於是如箭脫弦一樣從家裏又返回街頭,重新打量胡塗的前輩,虔誠和由衷地說:
「胡塗相似,胡塗不同啊。」
又說:
「前輩,您好。」
說著說著,突然又電閃雷鳴地產生了另一個靈感,在那裏大叫着說:
「現在我明白面瓜,現在我明白面瓜了──原來面瓜就是我們心理上潛藏的一把刀呀!」
「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原來你手裏握着殺人的刀。」
……
面瓜哥哥娶親的那天風雪交加。一場大雪從臘月初七下到臘月十八。花爪舅舅家的草屋讓雪壓塌了。牛文海舅舅家的豬娃讓寒冷給凍死了。水井讓雪給封上了。我們看到劉老坡舅舅腰裏勒了一條草繩急急忙忙從家裏走出來。新年的氣氛讓雪壓處有些推遲了或是讓雪渲染得更加濃烈了。在這種推遲或濃烈、不合時宜或是更合時宜的氣氛下,面瓜哥哥要娶親了──他倒一下將我們新年的氣氛和着風雪攪得更加濃烈。到目前為止,如果說農村和村莊的新年還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馬上就想起了1969年的古歷新年。面瓜哥哥的娶親,疊印在一場鵝毛大雪上,於是這新年就顯得格外的突出、濃烈、新鮮和萬山叢中一點紅。如果說1969年僅僅充斥着標語和口號,這種認識也是不全面的,就把我們的生活和面瓜哥哥看成了冬天田野上一棵光禿禿的白楊樹──主幹有了,但是忽略了它的枝葉──日子就像是樹葉一樣稠,你怎麼能只談主幹而忽略樹葉呢?紅花雖好,還要綠葉扶持;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你怎麼能只談紅花、好漢、籬笆而忽略了綠葉、幫襯和那三個重要的樁呢?標語和口號之下,我們還有大雪紛飛之中的娶親──而娶親是超越任何歷史階段、社會制度和標語口號的。這才是對口號和標語的最好陪襯和最好註解呢。我們的生活豐富多彩,我們的生活充滿着或更加充滿着笑語歡聲──正是滿牆的標語口號,才使我們對娶親的到來更加牽挂和揪心呢。就像我們的小劉兒大叔──正是因為他的胡塗,才更加襯托出他的清醒和不同凡響呢。正是因為面瓜哥哥的娶親,我們就提前在風雪中挖出的一條小路從家裏來到街上和世界上,開始關心標語口號之外今天世界上發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娶親的車馬已經出發了嗎?路上的風雪會不會影響今天的娶親呢?花轎會不會準時到來呢?新娘長得什麼樣呢?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他們會怎麼度過呢?──風雪打在他們的窗戶紙上。娶親、生老病死,你這千古流傳的話題──讓我們所有的人在風雪之中都超越了時代──而這些話題恰恰又是我們最熟悉的──世界上深刻的話題都是我們所熟悉的,一切我們不熟悉的新的命題和話題,都是暫時的和膚淺的──於是我們一街筒子人都在風雪中袖着手和吸溜着我們的清水鼻涕在那裏共同等待着面瓜哥哥的花轎的到來。──面瓜哥哥,雖然你娶親的最終結果是對我們滿牆標語口號的闡述和解釋,你用你的實際行動實現了我們膚淺的理想,但是你娶親到來的那天,那個長留在我們心裏的風雪之日,卻是以人類最深刻和根本的命題為開始的;最後你的毅然離去──你以你的自戕告別了我們,拋棄了我們,譴責和責怪了我們──反倒顯露出了你的膚淺──我們之間存在着一場天大的誤會。──面瓜哥哥,你有什麼話一直掖着藏着不能對我們說呢?
面瓜哥哥,你有什麼話
就該對我們說
你不該丟下我們跳黃河
……
或者:
面瓜哥哥,你不該學習屈原
就像我們不能總打落水狗一樣
岸上的狗已經夠多的了
……
結論:
你最終的結束是一種膚淺
你臘月十八的開始
對我們卻是一場深刻
我們就是在這種深刻和歡樂的氣氛中,說起來也是在面瓜哥哥人生大事的籠罩下,來開始我們的1969年呢。把關係的結合和男女的真正開始安排在我們的歲末年初是多麼地煞費苦心呀──第一個產生這種想法的人簡直就是一個天才。我們對1968年的結束和1969年的開始沒有什麼不滿意。我們和面瓜哥哥共度人生。這時我們就發現風雪交加和娶親攪和在一起──醞釀、發酵、變化、升華──的特別之處了──高梁和水摻在了一起,最後流出來的怎麼是芳香撲鼻的酒呢?──如果僅僅是一場風雪而沒人娶親,如果僅僅是有人娶親而沒有風雪,那麼1969年和1996年的開始也就沒有什麼區別了,那還只是一種敘述而沒有疊加,只是一種積累而沒有質變,我們都還欲言又止感到還缺點什麼,我們雖然看到了樹葉但又缺少了主幹,雖然看到了綠葉但又缺少了紅花,雖然看到了幫襯──幫襯一個個出場──但又缺少了主角和好漢,籬笆都編好了但又缺少了主要的樁最後是一切都立不起來──就構不成一堵牆和一道風景,就構不成一個集團而是一群烏合之眾;主要的部分還沒有出來,次要的部分已經登場了;宴會的大廳里坐滿了人,但主持宴會的人遲遲還不露頭;一篇文章材料都有,但是現在缺少主導詞;萬山叢中都已經準備好了,但是缺少那一點紅──我們的耐心已經達到了最後一刻──我們馬上就要爆發和破碗破摔了──而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的主角、主幹、紅花、好漢、樁終於出場了──迎賓曲可以奏起來了,宴會可以開始了;過去的等待和煎熬,現在馬上變成了歡樂和歡呼的催化劑──壞事馬上變成了好事,爆發馬上變成了眼淚──立刻,大廳之下,響起了比主角正常到來還要熱烈的雷鳴般的掌聲。我們的枝葉和綠葉沒有白長,我們的幫襯沒有白來,我們的籬笆沒有白編,因為我們的主幹、紅花、好漢和樁懂得我們的心。這時我們還有些后怕,如果我們剛才的爆發稍稍提前一點,現在又是一個怎樣混亂和不可收拾的局面呢?原來:有利的情形和主動的恢復,往往就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好事情總是在出乎意料的時候來到。上帝總是在毫不留情的情況下顯靈。風雪交加和面瓜娶親總是在我們失去耐心的時候出乎意料地攪和發酵飛騰升華閃現出它不可替代的閃光和精彩的一瞬。雖然當我們袖着手和哈着氣跺着腳耐着寒泠個個像一個企鵝在那裏翹首以待的時候,當我們在討論着那些世界上最深刻的話題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風雪和娶親攪和發酵的真正意義,這時的議論也是白議論,深刻的命題已經顯露出它的膚淺;但就在我們打哈欠開始疲勞、疲倦、疲軟、疲乏其實也是一種疲於奔命的時候,在我們就要將這深刻和根本忽略和要轉頭回家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人的一聲吶喊,接着我們就看到遠遠的天際之間,1969年的開始的精彩的篇章和一瞬就在那出乎意料和平易近人地出現了:
這時天上的風雪和人間的娶親馬上就不是分離而是結合和渾然一體了。因為我們看到漫天風雪之中,一頂大紅的小轎遠遠地出現了──天地突然出現了亮光,風雪馬上就有了內容,小轎馬上就有了陪襯。如果沒有萬山叢中一點紅的小轎,風雪也就是白風雪了,平日的風雪我們在六十年代見得多了;但是風雪之中突然出現和點綴出一點臘梅似的小紅,於是這1969年的風雪也就格外地是風雪,1969年的風雪也就具有了它風雪之外的一切含義了。它就有了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它就有了靈魂。如果我們的小轎只是平日的小轎,平日的小轎我們也見得多了,陽光下的小轎我們已司空見慣,但是因為這風雪,這風雪瀰漫的世界,這紅紅的小轎,就成了一點紅色的會飛和精靈──就像平常遇美女,旱地遇美女,美女解大便,也不見她的特別之處;倒是在一種特定的氣氛和風雪之中,她去解小便而不是大便,讓我們等待的時間又不長,就顯出她格外地美給了我們格外地暢想──這個時候風雪之中的小轎就格外地是小轎呢。鵝毛似的大雪,紛紛揚揚,翻轉飄落,一頂小紅轎遠遠地出現在我們的天際──天地溶合──這就是1968年的歲末和1969年的開始──馬上就使我們的1969年具有了特殊的記憶。啊,1969。
……
但是30年後想起來,當時我們對這特殊的新年和萬山叢中一點紅風雪之中有靈魂花轎之中有氣氛的到來的迎接和歡呼又是多麼地膚淺和蒼白呀。本來我們是深刻的,我們把它化成了膚淺;本來我們是熱烈的,我們給它化成了蒼白。我們是多麼地不會迎接生活──當新生活和新啟示突如其來地到達我們的面前的時候,我們怎麼能這麼毫無知覺──一廂情願──感情而不是理智地讓它一閃而過呢?神的啟示就這麼被我們忽略了,天地的靈光就這麼被我們錯過了,生活的主幹就這麼被我們胡塗的枝葉和綠葉給掩蓋了,好漢就這麼被眾多的庸常的人給淹沒了,樁就這麼被籬笆的延伸和無窮無盡給包圍和吞噬了。──當時我們雖然看到了風雪和紅轎的交融,我們激動了跳躍了和歡呼了,但是我們還沒有像牆上的標語和口號一樣將它本來所具有的靈魂和閃光──生活之筋──給抽出來──本來是不日常的,現在倒讓我們給弄日常了──我們僅僅在那裏看到一個詩意的景象就忘了去抽冰冷的生活之筋──恰恰忘記了滿牆和標語和口號──就在那裏跳躍和膚淺地叫喊:
「露頭了!」
「花轎來了!」
「風雪之中的花轎真好看,像一朵臘梅!」
「花轎之中的風雪真好看,像滿天的蝴蝶!」
「可來了!」
「還好,沒有誤事!」
……
怎麼沒有誤事呢?事誤得大了。因為我們在讚賞臘梅和蝴蝶的同時,已經將我們的面瓜哥哥給忽略和推到深淵裏去了。我們還渾然不覺。我們還不以為意。我們還覺得這是一個新世界的開始。啊,臘梅;啊,蝴蝶。──啊,上帝;啊,真主,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請你原諒和拯救我們這些永遠迷失在水火和風雪之中、見芝麻不見西瓜、一葉障目和讓巴掌山擋住眼的子民吧。因為30年後我們才知道:
臘梅和蝴蝶飄升的時候
就是面瓜哥哥悲劇的開始
娶親和滿牆的標語和口號怎麼沒有聯繫呢?
它們之間的聯繫,無非是世界根本規律的一種暗合罷了
臘梅盛開之時,就是恐懼和擔憂的開始
蝴蝶翻飛之日,就是刀光劍影的開始
……
面瓜娶得新娘叫牽牛。牽牛當年19歲。公平而論,就容貌而言,──自老梁爺爺開創村莊以來──牽牛是百年之中嫁到我們村莊的第一美人──連瘋瘋癲癲的呂桂花都不能和她比肩。有了呂桂花可以沒有牽牛,但是沒有牽牛我們就無法比較呂桂花。牽牛長得端莊秀麗,雍容大方,眼睛大大的,鼻樑高高的,臉兒圓圓的,眼一睜就亮,光一閃就聚,唇不點而紅,嘴一動就風情萬種;斂息呵氣,讓你覺得有千般怨恨;望你一眼,讓你覺得自己欠她許多。低頭沒有看你,你已經覺出她身體的氣息;揚臉看你,又讓你覺得對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沒有把握。我是進呢還是退,我是走呢還是留呢?如果說呂桂花身上僅僅讓你有一種爽朗和妖嬈的感覺,那麼牽牛讓你覺得有一種大事就要來臨一切就要發生的緊張和急迫。見了呂桂花你會渾身騷動,見了牽牛你會提心弔膽;見了呂桂花你撲上去就要親嘴,親嘴的過程隨着眾人的一陣陣鬨笑將一切冰釋和消解,見了牽牛你感到有些羞惱和急迫馬上就想上床──而你想上床她又怎麼想呢?她還在那裏低着眼睛坐在床邊用一根鐵棍子撥火呢──一邊撥一邊在那裏說:
「怎麼還不進來呢?」
這個時候屋外可能又在下着另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上還是不上,走還是留下;上了會怎麼樣,不上又會怎麼樣;她讓上還是不讓上,讓上怎麼樣不讓上又會怎麼樣,一步步都讓人躊躇和苦惱。這是她不同於呂桂花之處──她不但不同於呂桂花,也不同於我們見到的其它任何人呢;其它人雖然也有牽牛這種類型的,但在這種類型中的其它人起碼不是:
1.她不是1969年的牽牛。
2.她不是我們村莊的牽牛。
3.她也可能是1969年我們村莊的牽牛,但她決不是那場風雪帶來的萬山叢中一點紅的牽牛──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我們在沒有見到其它人的時候就先聞其聲,我們在沒有急迫的時候就聞到了她的氣息,我們對她有些先入為主──又是在那紛紛揚揚的風雪天。如果你非要在人群中找到牽牛的相似,也只能找到1969、村莊和大雪的相似而找不到牽牛,你只能找來如牽牛一樣的臘梅,但是你找不到像臘梅一樣的牽牛──牽牛是再也不見了,牽牛再也不能失而復得了──說得再明白和徹底一點,你就是能找到一個牽牛我們也回不到1969年的心情和大雪紛飛的夜晚了。就好象你找回了一個五年之前的女人我們已經沒有心情一樣。──風雪已經遠去了,1969年離現在已經30年了,我們蒼老的心上──當然你在這裏寫蒼老恰恰是不蒼老吧?──和我們不靈便的腿腳──你這裏寫不靈便恰恰就是靈便吧?──已經回不到當年的時光了。已經找不回雍容華貴含羞帶露可以與我們爽朗的呂桂花相媲美的另一種風味和風情的牽牛了。當年19歲的牽牛,你好。面對着當年滿牆的我們所要回憶的標語,我們只能隔着歲月送上這麼一句問候。我們想說的還有:
牽牛,難為你了
牽牛,你也是千古奇冤
牽牛,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你都已經替我們背了黑鍋和頂了屎盆子了
一切都不怪你,一切都怪面瓜和我們自己
你本來不是那樣的人
是我們和面瓜把你逼成了那樣
看我們的村莊和我們,我們的風雪的萬山是多麼地狠毒和含而不露
當年你是兩個人戰爭的勝利者所以你也就是一個戰敗者現在看當年你就是一個戰敗者所以現在你是一個勝利者
現在我們看了出來,當年的面瓜是一個多麼不面的瓜呀,是一個多麼狡猾和殘忍的劊子手呀
標語和口號原來都是面瓜在那裏操作的,一切都跟你沒什麼關係
放心睡你的大覺去吧,30年後腰口粗得也像呂桂花一樣臉上也刻滿皺紋一說話就噴出一股女口臭的小老太太老牽牛
我們現在已經討厭你了
不僅僅是因為你青春的逝去
僅僅是因為當年對你的熱愛而這熱愛使我們用自己的雙手蒙上了已的雙眼──這永遠洗不去的羞愧。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已玩了自己──也僅僅因為你也是這感覺中的一份子雨露中的一水滴當年大風雪中的一片雪花我們在對整體討厭和不願回首的時候牽涉到你
……
或者:
我們不願污辱和羞愧當年,所以我們不同意把當年的牽牛說成是一個庸俗無恥的潑婦,吃人咬人欺人霸人的魔王──最後把我們的面瓜──牛根──哥哥給逼得跳了黃河。降低和污辱牽牛的同時,也是在降低和污辱面瓜;降低和污辱我們敵手的時候,同時也是在污辱我們自己。
……
含羞帶露、頂風冒雪被我們娶過來的牽牛,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和我們的面瓜哥哥打起了世間最普遍的兩個人的戰爭的第一仗呢──什麼時候開始打響了第一槍呢?這時有人從第一理論提出了第一觀點:說兩個人頭一次見面之日,就是兩個人開始戰爭之時。這個觀點的事實依據是:我們的牽牛是那樣地眼不閃而明、唇不點而紅、含羞帶露風情萬種雍容華貴,而我們的面瓜哥哥是什麼模樣呢?對不起你面瓜哥哥,如果照你本來的面目來描述的話,事情對你十分不利──你頭尖耳削,眼小嘴翻;頭兒尖尖,要吃一個鴨梨;腿兒彎彎,要走一個羅圈,你與牽牛在一起,就好象駑馬配麒麟,癩蛤蟆配天鵝;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是一滴豬血滴落到飛揚的塵土上而不是飛揚的大雪和雪地上;滴到塵土上,豬血轉眼就不見了;滴到雪地上,就成了開放在雪地上的一朵臘梅或是雪蓮。你與牽牛站到一起,就好象是枯樹旁痛苦地開着一朵鮮花,就好象是猴子旁站了一頭美麗的山羊,就好象是沉舟側畔的一艘欲發不能的帆船,就好象是病樹前頭一簇永遠不能張開和張揚的春天。壓抑和被壓抑、控制和反控制,戰爭與和平,從兩人一見面就埋下了種子。如果不是後來面瓜哥哥勇敢地跳入了黃河,這艱苦卓絕的戰爭到底要開展多少年──用小劉兒前輩的口頭語吧:只有天知道!──30年後,當我們再看到他們人鬼合影──兩個並排地站在一起──的時候,對於我們該站在哪一邊,我們還拿不定主意呢。雖然我們知道牽牛對面瓜哥哥的日常壓迫和剝削、折磨和殘害是無以倫比的,我們的面瓜哥哥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不能大聲說話,不能大聲吃飯,不能正常蹲着和坐着,不能痛快地笑或是哭,不能正常和痛快地放屁或是拉屎──如果他的屁聲被牽牛聽到,接着也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呢──,不能正常在家裏說話,也不能正常地跟外從說話和來往──不能和爹媽說話和來往,也不能和過去的朋友和小搗子來往──而在他不能和世界進行任何來往的時候,她就可以無所不往了;不能在她面前說假話最後就弄得面瓜哥哥嘴裏沒有一句真話──雖然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但是整天都說假話沒有一句真話也讓人在心裏嚮往世界上的真善美呀──什麼時候我們最嚮往真善美呢?就是當我們整天都在說著和做着假醜惡的時候;當我們整天沒有一句真話可說和好說和敢說的時候,我們是多麼盼望能來一場暴風雨呀;當我們整天不能痛快地放屁屁在我們肚子裏已經撐起一個大氣球的時候,我們是多麼地盼望天翻地覆呀──但這樣的機會永不存在,因為你已經失去了飛翔的翅膀和思考的能力,最後弄得肚子癟癟倒是真的連屁都沒有了──你心中已經沒有真話和話兒好說了。當她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不敢說話和放屁以為你還有話和屁,你手足無措和欲言又止,你渾身緊張無所主張;當她不在你身邊似乎給你提供了一個自由的時機和天地,也是機不可失和時不再來,你趕緊舒展一下你的身體和筋骨吧,你趕緊大聲說話和大聲放屁來一個痛快吧,你趕緊做一些真實的事情和吐露一下心聲吧,你趕緊找一下你的朋友和爹媽吧,但是你一聲也沒有出,你一個屁也沒有放,你一件事也沒有做,你一個人也沒有見,你就想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些什麼也突然感到無話可說。這時你倒盼望着奴役和污辱、壓制和壓迫的重新到來。當你失去自由的時候,你還盼望着自由;當你有片刻自由的時候,你在這自由之中倒是感到更加恐懼,這時自由就變成了更大的不自由;你在擔憂自由過去就是不自由,自由過去就是日常的壓抑的同時,還在擔憂這個具體自由的享用將要付出什麼代價能帶來多大的副作用於是這自由的開始不就是更大恐怖的開始了嗎?每說一句話都要想到將來如何應付交待,每做一件事都要想到將來如何應付清查,每放一個屁都擔心在屋裏留下味道和痕迹──屁也會在屋裏劃地過一道美麗的弧線──每見一個人都感到隔牆有耳流言四起人心可畏將來要吃不了兜着走──本來奴役和污辱、壓制和壓迫是在她在的時候,你可能在兩個壓迫和壓制中間還有片刻的休息和偷閑,但是現在她不在了暫時去娘家或是串門談笑或是上城趕集,開始讓你自己監督自己了,這時你的神經肌肉倒是更加緊張了──你就真的擔當起自己監督自己的任務。人不離開還好一些,你一直在壓迫和壓制我我還能夠有片刻的放心和偷閑,現在你的短短離去可讓我欲生不能和欲死不成。因為在面瓜哥哥看來──僅僅是新婚後的幾個月呀──比我們30年後分析得還深刻──:
自由只是短暫的一瞬而恐怖永遠是烏雲密佈的天空。
她是去趕集了,她是去走娘家了,她是去自己串門歡樂和談笑了,她是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裏讓你自由了──但是,她還會回來的──比這更恐怖的是: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可能是下午和晚上,可能是明天或後天,但也可能隨時隨地馬上就回來。──對她回來的擔心,已經超過對自由的嚮往了。
自由對我們的折磨,已經超過了自由的實踐給我們帶來的快感了
自由提供給我們的自由只是一種假證
我們擔心和恐懼將要到來的對前面自由的調查
只要一調查,我時時刻刻都存在漏洞
比這更可怕的是,如果我們在該自由的時候沒有享用這自由,該放屁的時候沒有放屁,該說話的時候沒有說話,該自由蹲着的時候沒有自由蹲着,該見一下我們遠方來的──其實就在我們跟前──親人和朋友並沒有去見他們,這時我們還會產生一種錯覺,好象我們更加與他們重逢和會師了。過去未必是親人,過去未必是朋友,過去的爹娘也不是東西,過去的一幫小搗子也是爾虞我詐,但是在一片白色恐怖下,就像對過去的古迹進行了一番修復和描畫一樣,現在他們統統是遠在天邊的親人和朋友了,只有在那裏還有一點溫暖,只有在那個地方還是一片綠洲──而這溫暖的綠洲又是奴役和污辱、壓迫和壓制他的人給提供的──過去我們並沒有發掘出這一切呢──從這個意義上,沒有敵人提供的人又是多麼地痛苦和悲哀呀──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時時刻刻受壓抑和壓迫的面瓜哥哥又是多麼地幸福呀──他在受壓抑和壓迫的同時,也就獲得了溫暖和綠洲的大量回憶也就已經獲得了最大的自由──我們已經如魚得水地暢快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自由過。
由於這種對自由的錯覺,接着又會對自己發生錯覺,在他欲生不能欲死不成的時候,他頭腦里對目前自己的評價恰恰是:
我面瓜從來都是英勇無比的
在朋友中間我是首屈一指
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
我從來都是有屁就放,有話就說
我在這個世界上為所欲為,我想見誰就見誰
你在這個世界上對一個人想幹什麼的最好方式就是對她直說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世界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天塌不下來
天塌砸大家
頭砍下來碗大的疤
我僅僅是在投鼠忌器
筵不是好筵,會不是好會,不去也罷
操你娘的
你不會好死
……
於是自由而又矛盾的面瓜,最後就投了黃河。30年後我們想說,如果我們單是從兩個人的相貌和外觀是否匹配的第一理論入手,得出兩個人的戰爭和殘酷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遭遇和接火的結論,如果不是後來的面瓜用一種極端的投河的方式對我們進行了反面的表達──這種極端的表達對於牽牛來講就成了一種無法修復的底版──他想跳黃河就跳黃河,難道還不是最大的自由嗎?──於是對說話、放屁和見人的地位來了一個翻天地覆的修正──這個錯誤的屎盆子就真要一下就扣到牽牛頭上了。──而從這個理論出發得出的結論又是多麼地膚淺和簡單呀:
她把她的丈夫給逼死了
……
這樣我們就僅僅強調了事物的一面而忘記了另一面,就僅僅強調了面瓜哥哥的千古奇冤而忘記更冤的還有我們如花似玉的牽牛呢;我們也忘記了就是放到面瓜的生前──如果我們排除事後的悼念和同情──當他與我們的牽牛站到一起的時候,我們也未必就站到面瓜哥哥一邊呢──即使你從第一理論出發,也不要忘記了事物的另一面──我們怎麼能只想着一棵老樹而忘了他身邊的青滕呢?怎麼能只想着一隻沉舟而不嚮往它身邊那面風帆呢?我們怎麼能只想着牛糞而不憐愛它上邊那朵鮮花呢?我們怎麼能只熱愛塵土而不去追究雪地上那一朵臘梅呢?我們怎麼能只守着你這隻尖頭削耳的小猴而不去幻想你身邊那風情萬種的牽牛呢?所以──當我們因為你跳了黃河這一悲慘的事實我們只能憤怒地──這種憤怒多麼地具有雙重含義呀──站在你一邊的時候,如果非讓我們說出心裏話和講真話的話,那麼我們還想說:
面瓜哥哥傻猴子,你到頭來破壞的可不只是你自己和那個牽牛,你破壞的是我們對於美感的整體看法
當我們站到你一邊的時候,我們對這複雜紛繁的世界也開始欲言又止欲笑無聲和欲哭無淚
我們在說「操你媽牽牛」──你逼死了我們的面瓜哥哥;我們在說「操你媽黃河」──你淹死了我們的面瓜哥哥的同時,我們還無比憤怒地想說──
操你媽面瓜,你淹死的是我們全體
……
於是我們就不能同意第一理論也就是鮮花和牛糞的理論來決定這場殘酷的持久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兩個人的刀光劍影的戰爭的性質。也許有這種因素,但這不是原因的根本──就是這種因素,放到1969年──我們突然想到,我們採取的也是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呀──當我們將原因越挖越深的時候,當歷史越來越露出它血淋淋的創面時,我們就感到越來越對不起跳了黃河的牛根哥哥了──:
當面瓜哥哥被牽牛逼成那樣和面瓜哥哥自成那樣他們兩個人的戰爭的升級,是不是也給當年的1969年的你們這群小搗子提供了一些可乘之機呢?當呂桂花離婚走掉以後,你們是不是有些想用牽牛代替呂桂花呢?她們倒真具有不同的風格──你們剛剛吃了甜的,是不是接着還想嘗一嘗酸呢?
於是你們的理論就像當年的面瓜回首溫暖和綠洲一樣有些對當年重新塗抹的意思了
可是,當你們這樣做的時候,你們也就和面瓜無異了
你們表面是站在面瓜的立場上來醜化我們的牽牛,最後的結果是把你們自己也畫成了面瓜
當然,我們知道你們會解嘲地笑着說:
世界上誰不是面瓜呢?
但是接着你們也應該承認:
你們這種鮮花和牛糞的理論是多麼地膚淺、簡單和貽誤歷史
……
──其實,歷史的真相和問題的核心應該是:
牽牛本來是一個雍容華貴眼不閃而亮唇不點而紅過去還是微笑着看世界的19歲的含苞欲放的美麗女人,最後怎麼變成了那樣殘酷和陰毒的尖嘴瘋虱,過去陰暗乖戾的面瓜倒變成了一個雍容大度的人呢?
原來是那樣,後來怎麼就變成了這樣了呢?
原來是這樣,後來怎麼就就變成那樣了呢?
是什麼使事物的雙方扭了一個麻花呢?
是什麼使我們面瓜哥哥最終醒悟到:
兩個人不死一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要讓她死
我要殺死她
我要自殺
我要投黃河
──這樣不共戴天呢」
……
今天是夏曆1996年2月24日,是俺姥娘去世向我們告別的一周年紀念日,我在這裏僅僅想說:
姥娘,您好。
您那慈祥的笑容,永遠是我善良的源泉。
請您保佑我。
……
1968年末和1969年年初那場大雪一直下了七天七夜。當然中間不是沒有停頓,也是下下停停,停停再下;就像你在喝水,喝了一陣,中間休息一下再喝。有時夜裏在下,一到白天就停了;但是停了一天,到了晚上掌燈時分,揚揚洒洒的大雪,又不緊不慢地下了起來。本來1969年的大雪天給我們的面瓜哥哥提供了結婚和開始新生活的天然好環境和好氣氛;環境已經讓風雪給封閉了,世界上就剩下你們兩個人了──連我們這群無處不在的小搗子們都給排除在外;雖然花轎從天邊和風雪之中露出一點紅的境象深刻地打在我們心上,我們夜時也想像去呂桂花那裏一樣去你們的新房,但是夜裏大雪封門,我們只能分散地呆在各自的家中而形不成一個集體,這不就給你提供了一個安靜和可以集中精力的私人空間嗎?──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不管你們後來的事態發展如何,如何劍拔弩張和刀光劍影,不死一個人就解決不了問題當然一開始是要你殺死她──那是在你的內心吧?──最後是你自己投了黃河──這個悲劇的整個演變過程,都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在牛根哥哥和牽牛之間,可不像在呂桂花和牛三斤之間一樣,我們沒有扮演任何角色──所以我們也感謝1969年的那場大風雪呀,這場大風雪不但將我們擋在了新房之外,也給我們擋在了責任和是非之外。──好環境已經提供給了面瓜,接着就看你自己的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鮮花和牛糞的理論也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面瓜和牽牛的開始由於大雪的阻斷和環境的封閉──就像封閉了機場一樣──帶來的限定和縮小,並沒有給當時的牛糞和鮮花提供一個生長和纏繞的有利環境。我們的頭尖尖像鴨梨,但是大雪的天氣恰恰讓我們戴上一頂帽子呀;我們的耳小而削,但是我們還戴着一條絨線的圍巾呢;我們的腿有些羅圈,但是路的阻塞和中斷並沒有讓你走多少路。反過來說,牽牛那眼不閃就亮、唇不點就紅的鮮花之光,也因為大雪的飄灑和光線的陰暗一下使它們眉目不清──一切的光彩都是我們事後才發現的──一下就使它們和牛糞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呀。
當時你們相互看得並不是太清楚
面瓜的面目我們看不清楚
反過來牽牛的面目我們也看不清楚
……
還不能將罪過加在他們的娃娃親上──面瓜和牽牛,是我們村莊在1969年唯一存在的一場娃娃親──牽牛的爹爹是一個吹嗩吶的鄉村藝人,牛根的爹爹老根是一個泥瓦匠,18年前兩人在賣藝的生涯中相逢在一個村莊的草屋,就定下了18年後的這場悲劇──當時也是靈機一動啊,當時也是一時激動啊──誰知就讓牛根在18年後投了黃河呢?──錯誤並不在娃娃親,幾千年的中國兩性歷史上,娃娃親幸福的也多得是──反倒增加了這種婚姻的神秘感──錯誤僅僅在於他們沒有想到18年後的牛根哥哥會變成這麼一個樣子──何況,18年後,大雪紛飛,鮮花和牛糞距離的縮近,已經給牛根這艘盲目行走了18年的艦船提供了一個天然良港,這時牛根如果在成年人生開始的時候沒有做好,沒有讓東風壓倒西風,後來西風可不就要席捲你的千軍了嗎?──也就怪不得別人了。──你也是一觸即潰,你也是落花流水,你也是丟盔棄甲,你轉眼之間就淹沒在敵人──本來是你的親人呀──的汪洋大海之中。當你在洞房裏掀開她的蓋頭布第一次看清她的真面目她也第一次看清你的真面目的時候,你們還因為風雪的阻擋身邊再也見不到其它人像失散多年的親人現在重逢一樣拉着手相互感動呢,你們還為這次歷史性的會見和新生活和性生活的開始而在那裏激動和有些羞澀和羞愧呢,還在那裏為了共同的陌生而成了一條探索路上的戰友有了患難與共的感覺呢。想見之初,一切社會的人文的經濟的政治的環境都很良好──不能成為一場生死搏鬥的原因和開始。──那麼原因是什麼搏鬥又開始在什麼地方呢?一切都在於你開始時候的溫良恭儉讓
一切都在於你開始的時候沒有當仁不讓
一切都在於你開始的時候真的把對方當成了親人
一切都在於你不懂敵人和親人的概念
滿牆的標語並沒有啟發你的靈感
你開始的時候沒有主動去佔上風
你沒有把開始開好
你不懂大惡大善的道理
你把這個世界看得太神聖了
於是這個世界就惡性膨脹──你也就把自己放到了祭壇上
──在新婚之夜的床上,本來兩個人還是平等的,牽牛對面瓜還是溫和和接納的。兩個人面對面呼出的氣息還是那樣體貼和溫馨──如果這個時候面瓜沒有把自己當成牛糞,那麼鮮花也就無所謂鮮花了,你怎麼不可以把自己的牛糞塗到她的鮮花上呢?──如果面瓜一開始是這麼認為哪怕是沒心沒肺,那麼兩個人從此的戰爭──當然也不可能沒有戰爭──就可能像七天七夜的風雪一樣,是下下停停和停停下下,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也就不會成為生死攸關和你最後投了黃河。問題是當世界模糊鮮花和牛糞的時候,一開始你還為這種模糊沾沾自喜和認為自己佔了便宜──但是你沒有把這種心態保持下去,你善良而懦弱的心呀──一個泥瓦匠的後代,還是想還原世界一個本來面目──你怎麼不能把你後來的虛假和殘忍提前一些呢?──當你踐踏在鮮花之上──在你該蹂躪鮮花的時候,你突然像牛糞一樣在鮮花之中感動得「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可憐的哥哥喲,這不等於戰爭還沒有開始,你就自動投降了嗎?你在和平的時候用了和平的手段,也就在和平之中引來了戰爭──那本來就是你的世界,那朵鮮花本來就該你蹂躪,你在那裏感動個球!──於是你「嗚嗚」地哭聲,就等於在提醒鮮花:原來和平是不對的,原來我們不是親人,戰爭該開始了,該爭奪上風了;溫柔該停止了,惡毒要抬頭了──你不但引發了戰爭,還讓心理的優勢,一下被她掠奪個盡。──世界風雲翻轉和驟然陡變,僅僅發生在一分鐘時間之內──一分鐘之前兩個人還是溫和和平等的,一分鐘之後牽牛就成了九天之上而我們的面瓜就自動退到了九天之下──你也是不戰而敗──但戰爭恰恰是你引起的。這才是戰爭和控制、壓制和壓迫、奴役和污辱的真正開始。一個馬上就居高臨下了。一個哭過之後──我們再說一遍,你當時哭個球!──馬上就垂頭喪氣。一個開始感到千般委屈,一個馬上就產生了恐懼。
──原來你們之間並沒有產生過戰爭
──戰爭產生之日,就是戰爭結束之時
──戰爭的引發,原來是因為一聲世界之哭
──接着在婚床上我們就可想而知了。就像牛三斤對呂桂花一樣,我們的牛根哥哥一觸即潰──本來還是成功的,一哭之下就不成功了;沒心沒肺就成功了,一神聖就不成功了;把對方當成敵人就成功了,一當成親人就不成功了──親人馬上就變成了敵人了──牆上的標語恰恰被你忘記了──雍容大度的牽牛,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的瘋虱──改造一個人,原來僅僅需要一分鐘。──於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世界的真面目──本來昨天晚上是模糊的,本來夜裏你可以讓牛糞和鮮花更加模糊──就真實地──你不是要追求真實嗎?──暴露在了雙方面前。鮮花呀,你是那樣的嬌艷;牛糞呀,你是那樣的不堪──帽子已經摘掉了,圍巾已經不見了──還是你自己自動摘下的,就像斗敗的公雞一樣自卑地自動地將自己丑陋的屁股掉轉給對方──你要達到什麼目的呢?你的頭原來是那麼尖,你的耳原來是那麼削,你的牙原來是那麼黃──昨天晚上還沒有口臭,現在連口臭也出來了;你的腿原來那麼羅圈──看你走路的熊樣──我操你媽,我怎麼嫁給了這樣一個人──真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這才是兩個人衝突然的開始──但是這種開始已經不是開始,不過是對已經結束的戰爭重新演練罷了。兩個人還對結果不大放心呢。還必須有一個過程的補充呢。而引起開火的真正原因,這時大家卻忘記了。他們忘記了床上的世紀之哭,而以為就是眼前的尖頭、削耳、黃牙、口臭和腿圈引發的。──這就是第一理論──鮮花和牛糞理論的由來。──接着在吃早飯的時候,問題就接踵而來:你喝粥的聲音怎麼就那麼響呢?牽牛在這「踢里呼拉」的喝粥聲中,第一次皺起了眉頭甚至第一次落下了悲憤之淚。
……
當我們拋開具體的衝突進一步分析這場你死我活的戰爭的真正原因,那麼它又變成了:
我們的面瓜哥哥,不懂得世界上第一次開始的重要他在第一次開始的時候,沒有快刀斬亂麻地將牽牛擺平
這就給以後的生活埋下了禍根
在這場戰爭中,他甚至和牽牛沒有過正面接觸
他從來採取的都是撤退方針
戰爭的鮮血,從來沒有滴落到敵人的土地上
他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到了敵人身上
於是他製造了一個又一個敵人
他和牛三斤表哥的區別在於:牛三斤表哥沒有精子還可能是物質原因,而他沒有精子卻是精神造成的
牽牛和呂桂花的區別在於:因為物質的精子呂桂花就鬧得滿城風雨,因為精神的精子牽牛就引發了一場神不知鬼不覺地神經折磨戰
最後的結果就是:牛三斤表哥的死亡還是天災人禍,牛根表哥在這場戰爭中是自己把自己折磨死了──這就讓鮮花和牛糞的理論得出另一個結論:牛根表哥是讓牽牛給折磨死的
或者:娃娃親真是害死人
……如果事情的開始不是這樣,如果我們的面瓜哥哥懂得戰爭與和平、敵人和親人的概念和藝術──懂得第一次的重要──哪怕這些都不懂只是一個沒有心肺的流氓,在與牽牛接觸的第一次就能把她擺平,就徹底把自己的牛糞糊滿鮮花──鮮花已經淹沒在牛糞中,婚床上無所顧忌和勇往直前──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哪裏還有感動──還哭個球──一下就把牽牛給覆蓋了,征服了,打倒了,讓她痛楚激烈和欲生欲死,讓她只有招架之式沒有還手之力,讓她重新開始不知所措,讓她忘掉過去也不知將來,讓她忘掉鮮花不知牛糞,那麼第二天早起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她肯定又把牛糞當成了神聖而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斗敗的雞,她還會有些羞答和不好意思呢。這時坐在床邊拈着自己的衣襟──突然又羞紅着臉說:
「牛根,你累了吧?」
「昨天晚上你太厲害了。」
「你怎麼那麼大勁呀。」
「再提到你我就害怕了。」
這時她心裏會暗暗罵道:
「我過去是一個多麼不懂事的人呀。」
「今後再不敢招他!」
「今後要溫良恭儉讓。」
「我嫁了一個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子。」
「我有些自慚形穢!」
接着就會溫柔地對面瓜說:
「牛根,你躺着,我給你做飯去。」
「你躺着,我用熱毛巾給你擦擦身。」
這時你的頭就不尖了。你的耳就不削了。你的牙也不黃了你嘴裏噴出的氣怎麼那麼陽剛和新鮮。你的腿也不羅圈了──甚至不圈的話,還走不出這樣的效果呢。羅圈萬歲!她會在那裏摟着你的腿喊。
而實際恰恰相反。於是第二天早起,我們的面瓜哥哥成了一個草雞,牽牛就成了一個我們平常概念中的潑婦。而我們的面瓜哥哥對這一切的來龍去脈還渾然不知蒙在鼓裏呢。他還在那裏檢討自己的毛病和缺點呢──可你知道你的毛病和缺點在哪裏嗎?和對着世界發抖呢。而我們的牽牛心裏又是多麼地惆悵和悲憤呀──她一下就對今後失去了信心。她破碗破摔地要對今後的生活進行制服──對今後生活的制服,就成了今後對牛根的制服。從此,牛根,你水深火熱的日子就要到來了。──於是第二天早晨她倒是沒有起床──這上床和起床還有什麼意思呢?──面瓜已經把床上的失敗移到了生活中,還沒有鬥爭就先氣餒地收起了自己的翅膀──倒要給牽牛做飯和遞熱毛巾了。兩人在生活中還不相熟──僅僅一夜──牽牛就由一朵雍容大度的鮮花變成了──突然成長為──一隻你死我活的尖嘴瘋虱,面瓜哥哥就真的蛻化成一地牛糞了。兩個人喝粥的時候,牽牛在這個世界上對牛根說的第一句話──而且雙眼圓睜啊,柳眉倒豎啊,窗外還在沸沸揚揚飄着風雪──就是:
「你喝粥怎麼那麼大聲響呀?」
這時我們的面瓜,一下還墜在雲裏霧裏呢。一下在那裏嚇了一跳差點將自己的粥碗跌到地上。
你在世界上也算個人。
看一到面瓜差點跌碗──你英勇一點不跌碗還好一些呢──就更加激起了牽牛的憤怒
嫁給這樣一堆牛糞真是倒霉!
我怎麼才能解開這倒霉生活的圈套呢?
當她也喝着粥的時候,這是她想到新生活的第一個問題
──於是:
後來怎麼能不你死我活呢?
後來你怎麼會不跳黃河呢?
因為物質的精子呂桂花採取的手段是趕城告狀和到法院離婚
因為精神的精子牽牛採取的手段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要將你置於死地,因為只有你的死才是我的解脫,只有你的死才能使我獲得新生
後來的生活就印證了這樣一個理論
後來的生活就淹沒了前面的開始
後來生活中的你死我活就淹沒了床上的不死不活
可憐的面瓜哥哥,你哪裏能趕得上牛三斤表哥呢
被窗戶拍死還有一個物質的悲壯
你跳了黃河就顯得有些滑稽
這是物質和精神的最大分野
──可30年後,我們故鄉竟把這種分野給混淆了
──這是我寫了牛三斤之後,要為牛根哥哥翻案的根本原因
──這時就不是克隆了
……
但是,我們還不能把事情給簡單化──還是不能這樣將歷史定案。如果面瓜表哥能在戰爭的過程中及時覺醒和調整自己,他還不至於在這場戰爭中一敗塗地──放棄開始,並不證明以後沒有取勝的機會。當牽牛在第二天早上對你憤怒地喊:
「你喝粥怎麼那麼大聲響呀?」
如果你是一個流氓──已經不要求你是一個清醒的革命者了──,你還不是沒有辦法。事情還沒有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事情還沒有達到最糟的狀態。這時你應採取的最好方法,就是抖着你的小頭梨兜頭將這碗熱粥扣到她臉上──這時你應該想起牆上的一條標語: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在床上露出的非流氓的善良──感動和哭──的失敗,並不是在生活中不能用流氓手段補救過來,但是我們的面瓜表哥,卻像一隻禿尾巴雞一樣一退再退──他只會端着碗粥在那裏傻楞,這就使戰爭向失敗的結局快速滑去──這也使我們明白了面瓜哥哥徹底失敗的另一個原因:你在床上是牛糞,你在生活中也不是好漢──同時也使我們明白了:在生活中只有像老梁爺爺那樣的人,才會有安靜的家庭和妻子,他才可能在孩子熟睡的時候給妻子釘紐扣──如果是我們的面瓜哥哥去給牽牛釘紐扣,牽牛會兜頭將紐扣、衣服和孩子都砸到了牛根身上和小頭梨上:
「丟你娘的!」
「丟你娘的人!」
「你除了釘紐扣,還會釘什麼!」
「操你娘的,我要不偷漢子,就對不起我的先人!」
……
於是悲慘的結局就出現了。在她憤怒的時候──其實憤怒也是一種試探呀──你沒有將粥碗扣到她頭上,接着就等於你──還不是她──將粥碗扣到了自己頭上。你向她證明了她憤怒的正確──這時的證明就已經超越了粥──從床上到生活,從牛糞到鮮花。你除了嚇得差一點將粥碗掉到地上,接着還在那裏停止了喝粥──就是第二天再喝,也開始壓抑着自己不敢出聲──這是你在生活的行動中對自己壓抑和幻想用虛假來救命的開始──你不再發出自己本來的聲音──壓抑和虛假,從來都是自己造成的,──從此我們的面瓜哥哥喝粥的時候就再沒有了聲響,開始在那裏悄悄地一口一口地抿;抿一口,還抬起頭偷眼看一下對方。久而久之,養成習慣,不但和牽牛在一起的時候是這樣,就是和別人在一起喝粥的時候──哪怕是和我們這些1969年的在村裡無足輕重的小搗子們在一起喝粥的時候──也從來不是在喝而是在抿,抿一口,還偷着看我們一眼──最後不但喝粥的時候偷眼,就是平常做其它事和任何一件事,都養成了偷眼看人的習慣。──而這抿粥和偷眼的習慣,在牽牛眼裏,恰恰比大聲「踢溜」「踢溜」喝粥還讓人難以忍耐和怒不可遏呢。面瓜還在那裏為自己找到虛假和逃脫的方法──養成了偷眼看世界的習慣──而沾沾自喜呢──為這種找到甚至還有些感激牽牛呢;終於有一天,牽牛面前的粥還沒有喝──加上她的例假來了,正在那裏煩燥──面瓜哥哥已經悄無聲響地喝下了三大碗,甚至在那裏毫無防備地打了一個飽嗝──牽牛對於稀粥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下去了。面瓜哥哥以為自己從一個喝粥──學會了悄無聲響的喝粥──已經掌握和把握了世界,已經將世界從對方手裏重新奪了回來──不是喝得飽飽的了嗎?──但就在他打完飽嗝又偷看了對方一眼──而這一眼恰恰也被牽牛也偷看到了──這時牽牛都讓他傳染出偷眼看人的習慣了──而過去牽牛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當兩個人的偷眼突然碰到一起的時候──面瓜哥哥還為這目光的相碰有些不好意思在那裏「嘿嘿」地傻笑了兩聲──就讓牽牛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偷看這時就不是為了稀粥和面瓜的偷看而是為了自己的偷看而惱羞成怒這時就想起了面瓜的一切包括喝粥的聲響或無聲響都是那麼地讓人厭煩──再不爆發自己就活不下去了,再不爆發自己就爆炸了,再不把這稀粥扣到面瓜頭上就對不起自己的先人和擺在自己面前那碗稀粥──這稀粥的無聲和偷眼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呢?自己不知不覺也染上偷眼的習慣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矯正呢?於是她一下就爆發了,一下就爆炸了──請注意,這次爆發和爆炸就比前一次的爆發和爆炸更進一步了,於是她就毫不猶豫地將以前面瓜沒有扣到自己頭上的稀粥,現在終於由她扣到了面瓜的頭上──如果面瓜過去提前把粥扣到了她的頭上,仍然我行我素地「踢溜踢溜」地喝粥,不偷眼看人,那麼今天稀粥的倒扣就可以避免──當稀粥已經扣了出去──不管對象是誰──第二次的重扣還有什麼意思呢?──而你過去沒有扣,等到別人扣到你的頭上的時候,你也就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當這晚滾燙的稀粥扣到面瓜頭上時,他還不知道牽牛憤怒在什麼地方呢,他還處在毫無防備的狀態呢,當他整個頭開始在那裏無聲地流粥和腦袋一下讓煲了個半熟的時候,我們的面瓜哥哥頂着這滾燙的稀粥還在那裏楞楞地想:
「這一切從何而來呢?」
「這一切從何說起呢?」
而我們的牽牛還在那裏杏眼圓睜不依不饒呢,指着面瓜開始大聲地哭罵:
「面瓜,我操你活媽!」
「你喝粥怎麼是這個操形呢?」
「你怎麼能一聲不出就喝下三碗稀粥呢?」
「面瓜,不為別的,就為這喝粥,我和你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
當然,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面瓜還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這時制止和平息牽牛搗亂的最好方法,給她安慰和安撫的最好措施,能使她從此不再說粥對粥再無煩惱的最好舉動──從此能兩相安好和兩性悅好──我們過去總是把兩性當作一種情感和直覺,有誰想到那也是一種策略呢?──就是面瓜不管自己頭上──大不了就是一個小頭梨──頂着多少滾燙的稀粥,一下就站起身來,邁着自己豪邁和堅定的羅圈腿,大踏步地從喝粥的地方──從喝粥的氣氛和環境中走出來,一下走到灶間──用圍點打援和圍魏救趙的辦法,豎起自己的削耳,鼓起自己的嘴唇,一下將灶上的粥鍋連根拔起,然後回到對於你已經是過去的新房,將這一鍋剛剛從火上拔下比剛才她扣到你頭上還要燙的稀粥,兜頭扣到她雍容大度、美麗嬌好就像三月桃花和四月梨花那樣燦爛的頭上和臉上,還有她那豐滿而性感的身上。讓這滿鍋的稀粥順着她美麗的面容和性感的身條往下流。這時她的頭部和身體一下倒成了半熟的面瓜。你一下就變成了無往而不勝的牽牛。──如果這鍋粥下去,面瓜和牽牛都會搖身一變,由過去的莽撞衝動,開始在人生和性愛中變得成熟。說不定我們的牽年當場就要摟着我們的面瓜哥哥讓他上床──而現在我們的面瓜哥哥連夜裏能不能上床就是上床能不能上身都是問題了哩。──但是可惜,我們的面瓜哥哥並沒有那麼拔鍋倒灶和扣粥,短短一個月的蜜月生活,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了沉重的陰影和積下了沉重的疙瘩──他的心已經像蜂窩一樣被打穿,他可能這麼想了──或者,如果放到一個月前,當她第一次喊粥的時候也是這麼兜頭扣粥他可能會這麼做,但是我們的牽牛對事物的進程、時機、時間把握得又是多麼地恰當和準確啊──一個月的時間對於這個世界不過是白駒過隙,但對於我們的面瓜哥哥來講,這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呀──須知:
他現在是在蜜月之中呀
或者,一個月中間如果他沒有養成無聲抿粥和偷眼看人的習慣,他還可能會這麼做──將這鍋連根拔起的稀粥扣到牽牛頭上──你就是不敢扣粥,將鍋連根拔起也可以啊,也是一個舉動──你就是不敢出兵,來一個海上演習給對方做一個姿態也成呀──但是我們的面瓜哥哥對於無聲已經習慣了──一個世紀的積累現在到了改也難的地步了──你能要一個無聲抿粥和偷眼看人──你大大方方看她一眼和看我們大家一眼又能怎麼樣呢?──將一鍋稀粥兜頭扣到一個他素不相識──牽牛對於他已經是素不相識了──的人頭上嗎?──於是我們又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外面鬧革命容易,在家裏制服一個女人難。所以我們同意本書第一卷中這樣一個細節,恢復禮儀和廉恥委員會秘書長劉孬舅和我們馮·大美眼舅媽正在委員會總部招待世界上的一些領袖們,本來是笑語歡聲,突然一句話不對頭,過去的美麗模特我們的馮·大美眼就將一杯香檳潑到了孬舅臉上。這時我們的孬舅怎麼辦呢?他也就是習慣性的接過黑人侍者遞上的一塊餐巾,將順着自己頭和脖子往下流的香檳給一點點擦下來。一邊擦一邊還偷着看了馮·大美眼一眼,接着又在那裏自我解嘲地說:
「又洗了一個澡。」
接着又向世界的領袖們說:
「我當眾洗澡,對諸位可是有些不禮貌哇。」
趁馮·大美眼不注意,又偷偷──又是一個偷偷──對身邊一個領袖說:
「首相先生,您看,我能對付得了一個世界,但就是對付不了一個女人。」
倒是那位矮胖的首相拍了拍他的肩膀,叼着雪茄安慰他:
「秘書長先生,誰又不是這樣呢?」
……
英勇如我家孬舅──過去可是一個動不動就「挖個坑埋了你」的人,還對付不了一杯香檳,你還能指望我們的面瓜能單獨對付一鍋滾燙的稀粥嗎?於是我們的面瓜哥哥採取的舉動也就清楚了:他沒有突兀──他是一個從來沒有讓世界吃過驚的人──地站起來,也沒有大踏步地走出重圍來到灶間,沒有圍點打援一下將滾燙的熱粥連鍋拔起──沒有將世界的一切複雜和深厚連根拔起,也沒有將這鍋滾燙的稀粥兜頭扣到牽牛頭上,而是像當年的孬舅那樣──你還不如孬舅呢。你怎麼能比得上孬舅呢?孬舅還能用自嘲轉危為安,將自己拯救出水深火熱──而我們的面瓜哪裏知道這些暗渡陳倉的辦法呢?他所能做的僅僅是出於一種本能──於是一下就楞在了那裏和傻在了那裏──他不知這一切從何而來和從何說起。他連像孬舅那樣擦一下自己尖頭和削耳上的稀粥都不知道。他任着稀粥在那裏流淌繼續讓它在自己頭上升溫和煲燙。他現在懺悔的僅僅是不知自己又出了什麼毛病引起這世界和牽牛那麼大的憤怒和光火──這火是我引起的──而沒有想過世界和牽牛會有什麼毛病──他想到的僅僅是:
我今天又做錯了什麼?
我今天又有什麼不注意的地方?
我今天在哪個方面又放鬆了呢?本來自己還在沾沾自喜這無聲之粥,現在無聲又不對了嗎?世界又轉向有聲了嗎?
偷眼不對和過時,又轉向正眼了?
但是你讓我和她正眼交鋒,我還是真不敢
剛才不就是因為兩個偷眼突然正了一下嗎?這就是世界上所說的負負為正和正正為負嗎?
我今後又要改成「踢溜踢溜」喝粥了嗎?
我今後再不能偷眼看她了嗎?
……
想完這一切,他的尖頭削耳頂着現在已經涼下來的稀粥在那裏說了一句對這場扣粥事件總結的話是:
「你現在還喝粥嗎?你要喝,我到灶間再給你盛一碗。」
……
就這樣,作為挽救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作為稀粥的最後一次鬥爭,我們的面瓜哥哥竟一步錯百步地在這一天徹底地失去了。你的徹底失敗,我們還真不是從你最後跳進黃河的結果看出來的,我們從你在蜜月之中的稀粥──冰涼的稀粥──就已經看出來它是無可挽回了。
你失去了你最後的機會
你砸在了自己手裏
我們從一碗稀粥入手,就看到了你後來的刀光劍影和最終跳進黃河的結局
一切都是必然的
……
接着就可想而知,我們的面瓜哥哥不但沒有改變自己偷眼看人的習慣,反倒愈演愈烈,漸漸就像某些人有愛眨巴眼的毛病一樣,一分鐘之內不偷眼看人和偷眼看世界一次,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時偷眼就轉化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偷眼是日常和正常的,不偷眼倒是奇怪的。說假話也是這樣,一開始是為了度過難關,漸漸就從中間找到了樂趣。還有稀粥──稀粥事件開了頭,接着就會有接二連三的稀粥扣到你頭上──這也成了習慣。一出事就扣稀粥,一喝稀粥就容易出事。最後弄得面瓜見了稀粥腿就打顫,見了稀粥就捂頭。但是,稀粥不到頭上事情就沒完沒了,稀粥到了頭上事情起碼有一個暫時的結果和結束,這時面瓜就盼着稀粥還是早一點來到吧。不來到提心弔膽,扣到頭上心裏反倒穩當和踏實了。這時心理的折磨就不是對稀粥的擔心,而是對稀粥為什麼還不早一點到來的等待過程的憤怒。遇到偷眼和稀粥,就趕緊說謊──這時心裏還存在一種本能的僥倖,能不能用說謊跳過這次偷眼和稀粥呢?──本能上還是不想頂稀粥──有時能將這次障礙跳躍過去──這時心裏是多麼地竊喜呀,有時就跳躍不過去──這時也不感到損失什麼,接着就安心地等待稀粥。這時說謊也演變成了生活的一個必需──不管遇到什麼事,不說謊就感到缺些什麼,說了謊心裏才感到踏實。需要說謊的事情他會說謊,不需要說謊的事情出於習慣和心理需要也要補上一課。這時說謊就不是為了對付別人,而成了挽救自己的一種橋樑。當然往往會捉襟見肘的弄巧成拙,但是現在謊言成了一種信仰,為了信仰犧牲自己不也有些悲壯嗎?這時他的一生都是為了謊言──就像我們為了真理──而奮鬥。他日常的工作和思考,就是低着頭在那裏緊張編織連不斷的謊言的主幹和細節──動不動還會另闢蹊徑和別有洞天呢──這也是一種創造呢。世上的一切動作和細節,我都要用謊言重新解釋一遍。他突然感到自己通過謊言也達到了豁然開朗的大境界。要不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呢。謊言的基礎和對象,這時僅僅成了他進行創造的無足輕重的依託。這個階段他緊張編造和創造各種謊言的主導思想是:
他要將自己的一切真實都隱藏起來和隱瞞起來
他要將自己對世界的觀點和觀察切入點徹底抹掉
他要將自己努力撥向另一個頻道
他要用這種新的觀點和角度來審視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要用這種新的觀點和角度來審視將要發生的一切
他要用這種觀點和角度考察目前的牽牛
他要用這種觀點來堵住和打倒牽牛
他要用這種觀點來創造牽牛
他要用牽牛來打倒牽牛
但是這個時候他所創造的牽牛往往又不是牽牛
於是這個時候世界就多了一個第三者和第三隻眼──謊言就是世界的第三隻眼──這是流氓們孜孜不倦的根本原因
但是,僅僅是有謊言是不夠的,謊言如果不和老梁爺爺結合起來,謊言也就成了空中閣樓和霧中之花
因為他不是老梁爺爺,他還沒有騎到謊言的身上奔跑
謊言還是沒有長上翅膀
這是面瓜哥哥費盡心機最後失敗的根本原因
……
但是,面瓜哥哥並沒有因為自己的一次次失敗而停止自己的創造。這時創造就不是為了成功和結果,而是為了創造本身。結果是不重要的,過程是幸福的。本來只是為了度過眼前的稀粥,誰知一下就和大江大河挖通了呢?本來只是要暗渡陳倉,誰知馬上就兵臨城下了呢?──從面瓜結婚到他投黃河,中間經過了整整12年──12年的艱苦歲月是怎麼度過的?過去我們不理解,現在我們就理解了:原來支撐他度過這12年漫長煎熬的,就是他空中閣樓和霧中之花的謊言的不斷創造呀。他創造了一個脫離現實和牽牛的自己的世界。於是這個時候面瓜哥哥也不僅僅是面瓜哥哥了,在他身上也附着一個第三者。這時外在的痛苦,就轉化為內心的一種幸福。沒有外在的痛苦,就沒有內在的幸福呢。這是痛苦的12年,也是激動人心的12年;這是創造的12年,也是不可多得的12年。這12年我們的面瓜哥哥沒有虛度。──為了這個:
我們感謝牽牛
我們的遺憾僅僅是:
由於這興奮和創造的不足與外人道,我們的面瓜只是述而不做或是做而不述,於是我們就難以考察他在這12年中頭腦里細節的編織已經活躍和激蕩到了什麼程度和達到了什麼高度──但我們能想像到這種創造給面瓜哥哥帶來的心理效果,那真是: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如果說人類在歷史的遺忘上還有什麼可惜和遺憾之處的話,那麼我們也就可惜了這12年面瓜哥哥小頭梨中活躍的創造了。我們不知道他都創造出了什麼彌天大謊和每一個細節和細部深入和程度──說不定這裏的每一個謊言,都能撬動地球和改天換地呢,都能成為老梁爺爺或俺孬舅──可惜你述而不做,可惜你是思想的巨人和行動的矮子,於是一切都陳封和永遠埋葬在你面瓜的腦殼裏了。──最後你就跳了黃河。
……
接着我們開始說他放的屁吧。這個時候面瓜已經沒有放屁的自由了。國色天香,經不住一個屁;滿肚的屁憋在那裏,也讓人思維降低。新婚頭一天,面瓜自己將屁憋了一夜;清早起來發生了稀粥事件,面瓜哥哥就開始讓客觀逼得不敢放屁──當我們面臨恐懼的時候,屁不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嗎?從牽牛嫁過來到面瓜投了黃河,牽牛沒有聽到面瓜放過一個屁。──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聽到過,也聽到過一個,但也僅僅聽到一半──那天面瓜正坐在那裏創造,也是太沉浸和深入了,有些忘形和走神,有些忘記客觀,於是一個屁趁機出溜和滑了出來;但是剛滑到一半,面瓜哥哥就突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採取措施憋着夾着把它堵在了半路。但就是因為這半個屁──老梁爺爺也放過屁,它的聲音怎麼就那麼地清脆和瀟洒呢?在他當教父的時候,往往一聲屁出來,還會成為他和情人調笑的由頭和資料,用手相互扇着,讓屁撲向對方,對方就彎着身子在那裏「咕咕」地笑;而你不經意的半個屁出來,怎麼那麼沉悶、萎瑣和曲里拐彎呢,怎麼那麼讓人起怒和惱火呢?──屁給人的印象不是這樣──你他媽連個屁都不會放──於是牽牛像聽到面瓜喝粥──不管是有聲或是無聲──一樣杏眼圓睜,像端起粥碗一樣端起了自己的身體和屁股,用手指着蹲在或縮在牆角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和錯誤的程度像一條狗夾着自己的尾巴一樣夾着自己的屁股的面瓜──這個時候你沒有縮到牆裏、沒有變成一條狗已經是你的萬幸──聲嘶力竭地喊──30年後我們會提出這樣一個質疑:因為一個屁,至於這樣嗎?──但這樣提問的本身,就是忽略了當時雙方複雜的思考,不懂得屁是另外一個突破口──一個突破口之中,流出來的往往不單是一個渠道里的水呢──罵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屁!」
「操你娘的,連個屁都不會放!」
「你就是這麼窩囊和夾生的屁!」
……
說得和罵得是多麼地好啊。請同志們重新聽一遍和看一遍這裏的罵屁。它的特質和定性是:
你也是窩囊和夾生的
──這算不算也是急中生智呢?30年後我們是不是這樣呢?──30年後我們想到這一點,也突然有些惶惑和誠惶誠恐呢。因為:
我們也是窩囊和夾生的
我們也是這樣一個屁
它可以涵蓋世上一切的生物、植物和事物及它們一切生長和運轉的本質
……
為了這個,接着我們的牽牛兜頭又扣了他一碗稀粥──為了稀粥可以扣稀粥,為了其它也可以扣稀粥──也就不奇怪了。面瓜頂着稀粥站在那裏,創造倒是一下停止了。於是,從此面瓜不敢再放屁。久而久之,漸漸肚子裏就自動沒有了屁。牽牛在的時候沒有,牽牛不在的時候,給他提供了一個產生屁和放屁的機會,但是屁還是產生不出來,倒是開始為沒有產生的屁在積極和活躍地編造謊言。不創造不編造就不踏實。全不顧創造的基礎是否存在。門窗馬上打開,防止屁味殘存;接着窗戶也是問題,因為一個屁打開了窗戶,如果她突然回來,屁味是走了,但你還沒有來得及關上窗戶又怎麼解釋呢?謊言還不能只編一個。編了屁之後,你馬上還要緊張地抓緊一切時間搶到敵人面前接着編窗戶。接着由窗戶就想到了窗台上那隻雞窩。雞窩又涉及到雞窩裏的那隻雞……但是窗戶、雞窩和雞倒是又救了屁的命──可以把屁味怪到雞窩頭上。但是僅僅將謊言編到雞窩還是不行的,僅僅對一個事物編出一條謊言還是令人不放心的──你的工作還沒有做到家。起碼要編三條。就可以做到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第一條不行,還有第二條和第三條在等着她,這才能夠萬無一失。同時,在緊張激烈的創造過程中,你還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突然回來,會突如其來檢查這屁和打斷你的創造,於是這創造的過程又人為地緊張起來。最令面瓜失望的是,當他一切都編好了,三條全都整裝待發了,而牽牛還沒有回來。這時我們的面瓜倒是敢偷偷在肚裏罵上一句:
「他媽的,一切都編好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呢?」
「你不趕緊回來,我們就不能馬上進入呢。」
「這要等到什麼時候?等來等去,豈不等老了人?」
……
但在這種等待中,你還不敢過於焦急。如果你在等待的過程中因為焦急而把已經編好的理由和謊言給忘了,豈不又前功盡棄了?──回想和追回當初的創造,比當初創造或重新創造還要費勁呢。打撈和芻,像吃嚼過的饃一樣困難和缺乏激情──而激情恰恰是創造的前提;如果你回憶不起來再重新創造一個,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不論你怎麼努力,都覺得新編的沒有失去的好,都覺得走了的馬大和死了的妻賢,這時你對新創造的謊言倒是感到沒底和不放心了。於是等一切編好開始等待害怕遺忘的過程,往往比緊張的創造還要折磨人呢。但是這還不是最令人沮喪的。最令人沮喪的是,你一切都編好了,你開始一句一句在那裏緊張地重溫和背誦等她終於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你什麼都沒有遺忘一切還都牢記在心中,但這時牽牛僅僅因為在外邊的另一種興奮和興奮點的暫時轉移,而把目前的世界和我們的面瓜和屋裏特有的環境和氣氛給忽略和忘記了。她似乎是已經回來了,但是情緒還旁若無人地沉浸在外面;看着她坐在了床邊,其實她已經身在曹營心在漢地──看她還在那裏眯眯地笑呢──把面瓜關到了世界之外。於是我們的面瓜剛才的一切創造和背誦──為了掩蓋錯誤而編織的經天緯地的謊言──頃刻之間都失去了用武之地。這時我們的面瓜哥哥是多麼地失望呀。倒是在這個時候,他又一次勇敢地在心裏想:
「怎麼家裏還不起風波呢?」
「怎麼她個王八蛋還不扣稀粥呢?」
「我剛才放了個屁,怎麼就被世界給忽略了呢?」
接着就偷看牽牛一眼,無比憤怒地在心裏罵:
「操你娘的!」
接着甚至悲哀地想:
「真是女人家沒有什麼正性呀。」
關於屁的經天緯地的編織到底是什麼呢?既然牽牛當年給忽略了,30年後我們對屁的編織只能做一下猜想──令30年後的我們替面瓜哥哥感到悲哀的是:其實這個屁是不存在的呀,你肚子裏已經沒有屁了呀。──但是,創造和編織,對於人類總是一種精神財富吧?30年後我們能讓它付之東流嗎?面瓜哥哥,請你在天之靈早些安息。──同時,我們這樣做既是為了面瓜哥哥,也是為了30年後的我們自己。
一.關於屁的本身:
結論:現有屋裏有屁不假──我們不能用懷疑去牽她的牛鼻子,否則關於鼻子本身又會產生另外一場風波這種風波的驟起往往要比屁本身還要讓人傷腦筋呢。屁味還是要承認的。我們只能承認屁為前提,來編造關於屁的謊言。但是結論又一定要歸為:這屁不是我放的。那麼屁味是怎麼來的呢?──理由要多編幾條:
1.窗外的雞窩傳過來的味道
或者:
2.屋裏剛剛飛過一隻臭大姐;
或者:
3.屋裏剛剛爬進來一隻臭蟲子;
或者:
4.屋裏剛剛跑進來一條小狗,說不定是它放了一個屁?
或者:
……
需要注意的是:
千萬不能說剛剛進來一個人,要找一些不會說人話於是就死無對證的畜牲。
……
二.屁後為什麼要打開窗戶:
1.打開窗戶是為了趕跑臭大姐或臭蟲子。
2.打開窗戶為了散發雞、臭大姐、臭蟲子或狗的騷味和臭味。──同時,為了強調這屁不是人屁而是蟲屁或是狗屁,你還不妨用一下矯枉過正的戰術呢──當她在那裏吸着鼻子憤怒的時候,你要做出比她還憤怒的樣子:「你只聞出了狗的屁味,你就沒有聞出它的騷味嗎?」
這種發揮,視情形而定。
3.除此之外,還要做出多手準備。因為情況是會突然發生變化的。假如她回來的時候屁味已經散盡她現在已經不說屁味開始單純指責窗戶打開怎麼辦呢?你就說:
「我看今天天兒好,我擦了一下窗戶!」
當然,為了最後這段謊言的嚴絲合縫和滴水不露,你在編造完這段謊言之後,就要趕緊去真的擦一下窗戶。當然這樣也有一個壞處:當你正在抹窗的時候她突然回來而屁味又沒有散盡,這時你的抹窗戶就成了欲蓋彌彰──這是它冒險的一面──但沒有冒險哪裏還有刺激呢?──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當你有驚無險度過難關后,才能長長地鬆一口氣呢。
……
是為屁。這是30年前面瓜哥哥每天孜孜不倦地功課和他人生快樂的主要支撐點。本來已經沒有屁了,但是他還是為了屁而在那裏信心十足──同時這是不是他在潛意識中還想恢復屁的一種表現呢?屁的謊言成功之後──當然只是在他心裏,從來沒有經過實踐的檢驗──因為一直到他投了黃河,再沒有產生過這種讓人擔心的屁──他接着又開始編織吃。本來吃是不用編織和偷吃的,但當時編織已經成為習慣而屁的編織又屢屢不能付諸實施的時候,他就把精力轉化到日常動作最多的一個行為上:那就是吃。為了吃的編織的實施,他甚至還有一些挑釁。吃飯的時候,這時就更加沒聲:不但喝粥沒聲,夾菜和吃饃也沒聲──一頓飯吃下來,他那裏是一片寂靜──這也讓人感到有些恐怖呢。終於,面瓜的這種挑釁達到了目的,牽牛終於怒不可遏地罵道:
「你他媽的,你怎麼吃飯沒一點聲音!」
「我不要看到你吃飯!」
「看着你吃東西我就心煩!」
……
接着又將一碗粥扣到了面瓜頭上。頂着這碗稀粥,當時面瓜心裏是多麼地興奮啊。英雄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從此正飯就吃得很少,開始躲着牽牛偷偷吃東西和為了這偷吃而編起了經天緯地的謊言。這時他身體的熱量,主要靠偷吃來補充。一開始是在家裏偷吃,眼見不錯就塞到嘴裏一個東西;也不見他嚼──嚼是已經來不及了──轉眼之間就下了肚。後來發展得不但在家裏偷吃,在外邊背着我們也偷吃。面瓜哥哥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就是:似乎一天到晚,嘴裏都在吞咽着什麼東西。吞咽東西的時候,還看見他低着頭在緊張地思考。
還有蹲的動作。對於面瓜哥哥來講,他肢體的主要休息方法,就是蹲着。累了蹲蹲,乏了抽袋煙;現在面瓜哥哥是累了蹲蹲,乏了也蹲蹲──飯都不得溫飽,哪裏還有煙兒抽呢?──當1969年我們這群小搗子偷偷學會抽煙之日,正是面瓜哥哥沒煙兒可抽之時,當他在太陽底下蹲着看到我們純粹為了學壞而在那裏抽煙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恓惶和迷惑的表情。我們覺得面瓜哥哥的斷煙已經達到了習慣被剝奪的極限,誰知這對於他的形體動作僅僅是開了一個頭呢?接着就牽涉到他的蹲着。本來蹲着是沒有什麼的,喝粥已經無聲,吃飯已經減食,吸煙已經斷掉,過去的習慣還剩下什麼呢?不就是累了和乏了的時候靠着牆根蹲一蹲嗎?而在面瓜心中,前一些習慣和動作的被剝奪,正好可以掩蓋剩下的蹲着。──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就剩蹲着,還能不原諒?──但是我們的面瓜還是大意了──他以為一個傾向可以掩蓋另一個傾向,恰恰忘掉了具體事物還可以具體分析,一個事物還可以引發另一個事物,一個事物就是另一個事物的導火索呢──在這以前的生活中教訓還少嗎?──於是有一天當他在那裏又大膽地蹲着喝粥──無聲地抿粥──因為節食,喝過一碗粥就放下了飯碗──的時候,牽牛竟因為他節食的表演而突然追究起他的蹲着了。本來節食是為了欺騙牽牛,但正因為這無聲表演的天衣無縫,反倒讓牽牛有些煩躁和厭惡了──世界的辯證法一次次打到我們身上,真是讓我們預料不及和防不勝防呀──就像我們犯了腳氣,本來壞的是第二和第三個腳趾,我們還為第四和第五個腳趾的相安無事而在那裏沾沾自喜呢;誰知道正因為這種相安無事,正因為第二和第三個腳趾已經蔓延得無可蔓延了,於是我們的第四和第五個腳趾就跟着出了問題和倒了霉呢?也許我們可以說,第四和第五個爛了也好,爛完了就無可再爛了,但接着還有你的右腳呢──如果你剛才爛的是左腳的話;接着還有你的褲襠和肚臍呢。喝粥無聲,還有節食──一次次的欺騙和表演都這麼天衣無縫,如果這個時候牽牛不無事生非另闢蹊徑的挑剔一下,不由第二第三個腳趾蔓延到第四和第五個腳趾,不由左腳蔓延到右腳,不由雙腳蔓延到褲襠和肚臍,不由節食蔓延到蹲下──生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現在不就是借爆發增加一點生氣嗎?不就是借日常的爆發將兩個人的腳氣、毒氣、瘴氣和不共戴天水火不兼容的衝天憤怒和邪火──你以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衝突是因為兩個人嗎?那就太膚淺了──沖淡一些嗎?否定沖淡兩個人在這無聲之中倒要突然爆炸了。過於的無聲就要引起大的爆炸。而現在我們牽牛的不斷爆炸引起的泄出和泄露,還是對他們兩個人關係的一種挽救呢。她還是以大局為重呢。倒是自作聰明時刻打着自已小九九的是那個面瓜和我們自己──我們和面瓜不都在肚子裏費盡心機地編造謊言嗎?我們的一舉一動和一招一式,不都在和別人斤斤計較嗎?我們的謊言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細節不都具有針對性和目的性嗎?倒上我們的牽牛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沒有算計的在那裏說爆發就爆發了。一切的惡果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從床上最後到黃河。──這時我們也明白了,什麼時候當腳氣由第二第三蔓延到第四第五,從第四第五蔓延到右腳,再到腳襠和肚臍──什麼時候蔓延到肚臍,我們的面瓜哥哥就該自食其果去跳黃河了。於是由於節食的恐懼引起了牽牛對蹲着的爆發──而且是在無聲的稀粥中突然就爆發了:
「你他媽的,怎麼蹲成這個樣子?」
「你他媽的,單看你蹲着這窩囊的操性,我就不能跟你頂着一個屋頂生活!」
「我不要你在我眼前蹲着!」
「你再這麼蹲,我可馬上就要瘋了!」
……
──親愛的牽牛,雖然我們知道你一切的爆發都是為了我們,但是你這連珠炮式的突然轟鳴,還是讓我們的面瓜大吃一驚和措手不及。他還沉浸在無聲和節食的平和之中在那裏幸福呢。他還自以為得計呢。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按住了炮葯的捻子呢。他還以為自己蹲着是正常的和永遠會平安無事呢。誰知道還是按住葫蘆起了瓢呢?原來炸藥包不是一個而是多個,原來無聲和節食並不能代替蹲着,原來一個傾向並不能掩蓋另一個傾向,原來她的態度永遠不撤退和永遠要爆炸──也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面瓜才在稀粥、屁、偷眼和偷食之下覺得前邊仍是任重而道遠和永遠沒個完。
革命正未有窮期
本來這也是一個重新認識客觀和重新提高自己的機會呀,但是我們的面瓜哥哥這時已經精疲力乏,已經力不從心,已經燈干油盡,已經槁木死灰,看到這任重道遠,竟像看到永遠割不到頭的麥子一樣,開始第一次在世界上失去割麥和蹲着──連同以前的稀屎和屁、偷眼和偷食──的所有信心。我不蹲着,我該怎麼樣呢?我該怎樣擺正自己身體的位置呢?接着就有了:
站着也不是……
坐着也不是……
趴着也不是……
爬着也不是……
上來也不是……
下來也不是……
張口不是……
閉口也不是……
眉毛不是……
眼睛也不是……
褲襠不是……
肚臍也不是……
……
終於到了肚臍。信心一個個被徹底摧毀。──當一切都一無是處時,謊言也已經沒有用了,謊言已經挽救不了已經處於滅頂之災的面瓜哥哥了,偷和不偷成了一樣──這時,我們的面瓜哥哥──牛根──也就理所當然地「撲通」一聲──這時可是世界上第一次恢復聲音──跳進了黃河。本來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我們的面瓜哥哥跳進黃河就洗清了。
當然,在我們的面瓜哥哥跳黃河──自殺──之前,他心裏一定還有過他殺的念頭呢。當外部已經到了無可收拾的地步時,他所有的反抗和謊言,開始龜縮到內心。──這時我們就發現了牽牛的紕漏──你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牛根的什麼「不是」你都說了,但你就是忘了說:
你的心也有不是……
你的匪夷所思也有不是……
……
最重要的你忘記了說。於是在外部謊言徹底破滅之後,就引起了面瓜哥哥在自殺之前激烈的內心反抗──你也是引火燒身。當兩個人在世界上只能存在一個人的時候,他在自毀之前,一定要在那裏幻想着毀人呢。他在那裏痛快淋漓地想:我豈但毀的是我自己,我毀的是整個世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只是從事物的表面出發把面瓜僅僅看成是一個面瓜,我們就上了世界和面瓜的當了。這個時候我們的面瓜表面上仍是面瓜,仍是那個坐不敢坐立不敢立蹲更不敢蹲趴不敢趴的面瓜──我們在太陽底下再也見不到蹲着的帶着一些恓惶和迷惑表情的可愛的面瓜哥哥了──但是我們並不知道他壯懷激烈的內心。這個時候如果我們把1969年滿牆的標語和口號和面瓜哥哥聯繫到一起的話,我們才知道為什麼說1969年是一個壯懷激烈的年頭──1969年的壯懷激烈,僅僅存在於面瓜哥哥一個人的內心──這個時期他也是徹夜不眠呀──他的腦子在飛速地轉動──他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麼惡毒過──他壯懷激烈的主要想法有:
旦夕如坐針氈──(說話的功夫已經到了坐也不行的地步,這又是牽牛的失誤)──,似此為人,不如早亡。
反正早晚要亡,與其早亡,不如魚死網破
(這個時候我們的面瓜已經通過曲折的個人的途徑達到了一個大境界。他已經有些視死如歸了。)
(當然,這一切念頭也都是在漆黑的夜晚和牽牛的鼾聲里翱翔。這時已經發展到出氣也不是的地步──牽牛在白天罵:
「你他媽的,你出氣怎麼就那麼粗呢?」
可見我們的面瓜離黃河只有咫尺之遙了,當然這也從反面更加證明牽牛是一步錯百步於是就更加緊了面瓜在漆黑夜裏壯懷激烈的程度。)
……
火燒了她!……
油炸了她!……
出門讓車碰死她!……
將她活埋!……
將她悶死……
將她大卸八塊,將她剔骨剝肉,將她不同的身體部件和動作的發出點裝到不同的塑料編織袋裏,然後用站台票將它們分別裝在不同的列車上!……
放到硬坐車廂的行李架上!……
讓她煙消雲散!……
讓她屍焚骨滅!……
……
最後,我們的面瓜哥哥就帶着滿意的笑容投入了黃河。
附錄:
面瓜哥哥事後告訴我,關於他投黃河這一節,從大雪紛飛到黃河波濤,從蜜月之夜到12年之後,我們以上的種種分析和設想,不管是床上也好床下也好,不管是稀粥也好屁也好,不管是偷也好謊言也好,不管是身體的動作也好或是它的結構也好,還有最後內心的種種壯懷激烈,不能說我們揣想分析得沒有道理,但不可否認的是:還是有掛一漏萬的地方;掛一漏萬也沒有什麼,關鍵是從根本上掛偏了方向。於是出來的謬誤也就不是一星半點而是全盤皆錯和本來的事物風馬牛不相及。你們寫的是我面瓜嗎?我的自殺不是這樣的。你們把事物曲盡複雜但結果還是寫得太簡單一些了。由於方向的掛偏,越複雜倒是越偏離主題說不定簡單起來還好一些。──如果你們簡單起來,如果出現的錯誤不牽涉到本質而只局限一些枝節,我也不會以一個死鬼的身份再來辯解;但現在關於我的跳河出現了根本上的偏離,我就不能不站出來說上兩句了。不然我的黃河不是白跳了?跳還不如不跳了?跳倒是不跳不跳倒是跳了?看來兩個人相通是多麼地不容易──不但指我和牽牛,也包括我和你們。這也從反面說明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一套,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一套來衡量和猜度別人。豈不聞深淵有底人心難測嗎?你們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怎麼就知道我跳進黃河一定是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復仇呢?
我跳進黃河恰恰不是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復仇
我跳進黃河主要是因為我媽和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
……
剛才你們對我的所有分析只是局限到我和牽牛之間,怎麼就一點沒有考慮歷史和我媽呢?一頭就扎到具體現實的事物里──雖然具體事物也要具體分析,但是怎麼就沒有考慮這具體事物形成時會有許多歷史原因呢?而這裏最重要的歷史原因就是我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生前的刀光劍影和後來跳進黃河洗得清主要還不是因為我和牽牛之間發生了什麼或者純粹是因為我本人,而應脫離我們和我本人去找一找我媽。你們在深入分析現實的基礎上忘掉了歷史。你們在重視滿牆的刀光劍影的標語和口號而忘記了在這些口號和標語旁邊,還有這麼重要的一條──那就是:
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
你們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和方面叛變了我們。所以你們的分析和得出的結論就和事實本身相違背和南轅北轍。你們總說小劉兒患了才老年痴呆症,一陣清醒一陣胡塗,而我覺得如果這一章不是白石頭仍讓小劉兒來操作的話,他恰恰不至於忘記歷史呢──他是以「史」著名的呀──這個時候我對他倒是有些懷念呢──在前三卷中他對我的描述是多麼地準確呀──當時看還有些不滿意,現在和白石頭比較起來,那已經很接近歷史了──他老人家倒是一個有歷史眼光的人呢。──當這信息傳到小劉兒耳朵里,正在糞堆旁蹲着──他倒仍蹲着──曬太陽的老年的小劉兒一下是多麼地激動和醍醐灌頂呀,本來還是胡塗著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在那裏搖着已經患了擺動症的頭說:
「知我者,還是我的面瓜哥哥呀。」「知我者,還是我的牛根哥哥呀。」
「就這一個知音,你們還讓他投了黃河──世上沒了知音,我不胡塗還留着那清楚做什麼使呢?」
「子玉已經投河了,伯牙還能不摔琴嗎?」
接着又在那裏嚎啕大哭,不但把面瓜牛根的歷史責任,捎帶把他的歷史責任也一股腦地都推到了我們身上:
「我的胡塗,都是你們造成的呀!」
當然,這又有點違反面瓜理論的初衷了──這話的本身,也就沒有歷史感了。
面瓜接著說:
我的跳河,純粹是因為俺娘。這裏就是有牽牛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因素。俺娘是個什麼人你們還不知道嗎?──她也是一個像牽牛那樣的人呀。俺爹的一生是怎麼度過的?我的一生,就是俺爹的重複呀;俺爹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呀。上了歲數的人都知道,俺娘一個著名的理論是:
我的×,從來沒有一個人見過
……
這還不說明俺爹的日常和一生是怎麼度過的嗎?而這個事實和歷史你們卻忽略了──而這個歷史事實,恰恰比我日常的生活對於分析我還要重要呢──正因為我從小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我看到了俺爹的粥和俺爹的屁,俺爹的偷眼和偷吃,俺爹的身體姿式和結構的擺放,當這一切重新來到我身上時,我從小的耳濡目染就告訴我:
這一切都是正常的
我們本來就應該這樣生活
……
於是從我的床上,也就可以看出俺爹的床上了。我為什麼在新婚之夜有那感動的世紀之哭呢?是因為我三歲的時候,就經常聽到半夜爹娘屋裏傳出的吵罵聲、俺爹的哀求聲和俺爹的哭聲。──而且這種歷史的傳染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因為我有這樣一個娘,等我長大后,我就必然要找這樣一個女人
如果這個女人不是這樣,我也一定要把她改造成這樣
不然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不對頭
不然我就不知道該怎麼活着
換言之,牽牛本來不是這種樣子,是我把她改變成這種樣子的
換言之,如果俺爹俺娘不是這種樣子,牽牛是這種樣子,我也會將她改造成那種樣子──那樣蜜月的第二天起床,就不是牽牛把稀粥扣到我的頭上,而是我把稀粥扣到她的頭上了。當你們責怪我沒有把稀粥扣到牽牛頭上是性格問題的時候,你們可知道性格是需要歷史做指導的呀
我沒有這樣的歷史和羅盤
於是我就只能按照既定歷史將牽牛改造成了俺娘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成了俺爹
這時我終於滿意了和放心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了
現在你們就知道當年牽牛不在我為什麼比她在的時候還要恐怖的真正原因了
我們對習慣的恐怖就像我們小時候在牛屋聽鬼故事一樣有一種本能的嚮往呢
這才是事情的根本
但這還是歷史原因的一半呢
還應該往上查一查俺爺和俺奶
俺奶進俺家第一天,就用尿盆將俺爺頭上砸了一個血窟窿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俺爹也不是空穴來風
再往上查一查俺祖爺和祖奶奶
……
這才叫舉一反三和知道歷史呢
要知道今天,你就查一查昨天;要知道明天,你就查一查今天──就好象你要知道你明天的命運,你就看一看你單位退休的老頭就行了一樣
我說到這裏,你們就明白我跳黃河的意義了吧?
我跳黃河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和牽牛制氣,而是為了我家族的流傳和我們的子孫後代,我有兒子,兒子之後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沒有窮盡,我僅僅是在這個意義上,用我跳黃河的舉動和血淚的提醒告訴大家:
鏈條在這裏有一個中斷
我是在歷史上第一個說「不」的人
就像屈原投江是為了愛國,我投河是為了子子孫孫
屈原投了汩羅江,我就投了黃河
這才是我投河的真正意義呢
小劉兒大伯,您說呢?
……
小劉兒當然在那裏感激涕零地說:
「當然,如果當初讓我來分析,如果起筆和落筆的權力還在咱們爺們手裏──我是會透過現象看本質,透過現實看歷史地這麼認識的──牛根賢侄,我們也是透過歷史的帷幕而心知呀──就好象我們相互扒着監獄的鐵窗而對望一樣。」
──這是30年後面瓜和小劉兒相互配合捲土重來重新翻案所上演的一幕醜劇。當年的歷史是不是這樣,30年後對當年歷史是不是需要重新評說,雖然這也算一家之言我們可以姑妄聽之,但今我們重新懷疑和需要重新提出的觀點是:
既然是這樣,當初你跳河之前和跳河不久為什麼不這麼說呢?翻案為什麼要等到30年之後呢?
比這更讓我們感覺他們不是為了歷史而是為了現實的地方是,這兩個狼狽為奸捲土重來重新翻案的合作者──跳河者面瓜,已經退了休的小老頭小劉兒──對這樁歷史遺案捲土重來之後──一切還沒有定案呢,就那麼喜形於色,那麼摩拳擦掌,那麼急不可耐,那麼對於歷史沉不住氣要鑽出歷史的窗戶紙跳到現在,就知道他們從這個翻案本身,還是有現實利益可圖的──他們並不是為了歷史。──這時,在村西暮色的土崗上,突然傳來一支優美悲愴的1996年的孩子歌唱──就像1969年的孩子聲調一樣。歌曰:
小車進村唄兒唄兒響
來了一車鄉鎮長
小的能喝一二斤
老的也喝七八兩
……
但就是這樣,30年後我們還是想說,每當我們從電視上聽到通俗歌手在歌唱黃河的時候,我們還是隨着歌曲一下回到了30年前,還是由黃河想起了我們的面瓜哥哥。──這時的面瓜哥哥,倒是一聲長嘆突然說了一句歷史的真話:
「其實我們最大的誤會是:當時我跳的並不是黃河,而是村后的一眼土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