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真正的敵人是無知”
如果我們妄想只憑軍事武力解決恐怖主義,那我們絕不會比“9〃11”之前更安全。如果真的想讓下一代安全成長,我們就必須明白,最終要靠課本去贏得這場戰爭,而不是炸彈。
——《遊行》雜誌封面故事2003年4月6日
車子在泥濘道路上顛簸了十個小時后,道路漸漸蜿蜒成巨石間的小徑,通往喀喇崑崙山脈高地的山口。侯賽因在路的盡頭剎車,乘客一個個爬過塑料布包裹着的炸藥箱下車。對摩頓森、侯賽因、阿波和貝格來說,抵達布勞渡河谷最偏遠的村子,是回家的輕鬆。但對凱文·費達可而言,這裏卻像是地球上最荒僻的地方。
費達可做過《戶外》雜誌的編輯,後來決定離開辦公室,到野外進行實地採訪和報道——這會兒他和日籍攝影師桑山照發現,自己真是跑到再“戶外”不過的地方來了。
“喀喇崑崙山脈的星空簡直不可思議,亮得像一片光團。”三顆流星劃過天際,歡迎前來科爾飛的客人。
“科爾飛村長和他兩位朋友從懸崖上面沿着彎彎曲曲的路走下來。”費達可說,“他們手提中國造的防風燈籠,帶我們穿過弔橋,走進黑暗中。我們彷彿走進了遠古時代,靠着微弱的提燈光走在石板和泥巴路上。”
費達可到巴基斯坦來,是為了幫《戶外》雜誌撰寫高山地區的戰爭故事,報道刊出時的標題是《最冷的戰爭》。印巴兩國在高山邊境的衝突已經延續了十九年之久,但從來沒有記者真正來此地採訪,費達可應該是第一人。
“摩頓森竭盡所能幫助我們。”費達可說,“他幫我向巴基斯坦軍方申請採訪許可證,把我介紹給每一個人,還安排直升機接送我們。我們在巴基斯坦什麼關係都沒有,如果沒有他,根本不可能把這些事情搞定。摩頓森毫無保留的慷慨協助,是我當記者以來不曾遇到過的。”
那天晚上費達可爬上床,用“聞起來像死羊味兒一樣的骯髒羊毛毯”把自己裹起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很快就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報答摩頓森的善良相助。
“我早上睜開眼睛時,還以為有人在辦嘉年華呢!”費達可描述。
“哈吉·阿里去世前,在房子隔壁蓋了一間小屋,那是我在巴爾蒂斯坦的家。”摩頓森說,“塔瓦哈親手用各種顏色的布料佈置房間,鋪上毯子和坐墊,還把我在科爾飛的故事畫在牆上。那房子後來變成了男人俱樂部,外加非正式的村辦事處。”
費達可起床準備喝他的第一杯茶時,村民大會已經快開始了。
“村民們看到摩頓森都相當興奮,我們還沒醒他們就爬了進來,圍在附近。”費達可說,“他們把茶杯塞到我們手上,一群人開心得像是瘋了,又說又笑又叫。”
“不管是回到科爾飛還是到其他村莊,我都要花幾天時間和村民們開會。”摩頓森說,“總是有很多事必須討論。我得知道學校的情況,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修理,學生需不需要新的教材文具,老師們有沒有定期收到薪水。除此之外,我們也會碰到其他問題,例如婦女中心需要添置一台縫紉機、給水工程需要換新水管,等等。這些都是中亞協會的日常事務。”但那天早上,在布勞渡河谷的最後一個村落里,一件不尋常的事發生了。一位美麗果決的年輕女子衝進房裏,跨過三十多個盤腿圍坐喝茶的男人,勇敢地坐到幫科爾飛蓋學校的男子面前,打斷了男人們歡樂的會議。
“葛瑞格醫生,”嘉涵語氣堅定地用巴爾蒂語說,“你答應幫我們村子蓋學校,你真的信守承諾了。但在學校蓋好的那天,你也答應過我一件事,你還記得嗎?”摩頓森笑了。他每次到中亞協會建的學校時,都會花時間和學生們聊天,特別是女孩子,要她們談談未來的目標。一開始陪同的村民總是搖頭,不理解一個大人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聽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的希望和夢想。但漸漸地,村民們習慣了耐心等候,看摩頓森和每個學生握手,問他們將來想做什麼,並答應如果他們用功的話,就幫助他們達成目標。嘉涵是科爾飛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摩頓森經常聽她描述未來的夢想。
“我說過我的夢想是成為醫生,你說會幫助我。”坐在一群男人中的嘉涵說,“嗯,現在這一天到了。你得信守你對我的承諾,我已經準備好開始產婦醫護培訓了,我需要兩萬盧比。”
嘉涵打開她準備的申請書,用英文仔細說明她的產婦醫護課程。讓摩頓森印象深刻的是,她甚至把學費和教科書的費用都仔細地列出來了。
“太棒了,嘉涵,我會找時間仔細看,然後跟你父親討論。”
“不行!”嘉涵用英文大聲說,然後又換回巴爾蒂語,“你不知道,我下星期就要開學了,我現在就需要錢!”
摩頓森面帶微笑看着這位勇敢的女孩兒。她是他第一所學校第一個班級的第一位畢業生,早就完全接受了他希望傳達給女孩子的觀念——她們可以和男人一樣優秀。摩頓森要阿波把錢包遞過來,昔日的老廚師拿出一個很不搭調的粉紅色雙肩背包給他。摩頓森點出兩萬盧比(約四百美元)給嘉涵的父親,作為她的學費。
“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一。”費達可說,“在這麼保守的伊斯蘭村莊,這個少女就這樣跑進來硬擠進男人圈裏頭,她的行為至少打破了六重傳統。她是這個有三千人口的村莊裏最早受教育的女性,她不怕任何人,直接就坐在摩頓森面前。她交給摩頓森的申請書完全是用英文寫的,她希望能有更好的學習環境,將來改善村民的生活。那一刻,從事新聞工作六年來,我第一次無法維持客觀的立場。我告訴摩頓森,‘你在這裏做的事,比我原本要報道的故事重要得多,我必須想辦法告訴大家。”’
那年秋天,在高山上採訪巴基斯坦及印度士兵兩個月後,費達可準備回家好好休息,中途在紐約停留了幾天。期間他和老友《遊行》雜誌的主編拉瑪‘葛蘭姆共進午餐。“葛蘭姆問我採訪故事寫得怎麼樣,我卻開口就說我跟摩頓森在一起時看到的一切,而且一說就停不下來。”費達可回憶。
“那是我聽過的最了不起的故事。”葛蘭姆說,“我告訴費達可,就算他說的只有一半是真的,我們也要報道。”
第二天,摩頓森地下室辦公室的電話晌了起來。“老天,那一切粼縣直的嗎?”葛蘭姆用密蘇里人特有的悠緩腔調問,“你真的做了費達可跟我說的那些事嗎?在巴基斯坦?就你一個人?如果你真做了那些事,那你絕對是我心中的英雄。”
摩頓森很容易害羞,那天當然也不例外。“嗯,我想是吧。”他覺得血液全衝到了臉上,“但我不是一個人,有很多人幫忙。”
4月6日,星期天,美軍地面部隊集結在巴格達外圍,準備開展對薩達姆政權的最後一波攻擊時,全美國發行了3400萬份以摩頓森照片為封面的《遊行》雜誌,主打標題是“他用課本對抗恐怖主義”。
自“9·11”事件以來,摩頓森一直努力向美國人傳遞的訊息,現在終於傳出去了。費達可的報道以他在科爾飛看到嘉涵衝進男人圈裏的故事開場,然後詳細解釋摩頓森的工作與美國安全之間的關係。
“如果我們妄想只憑軍事武力解決恐怖主義,”摩頓森告訴《遊行》的讀者,“那我們絕不會比‘9·11’之前更安全。如果真的想讓下一代安全成長,我們就必須明白,最終要靠課本去贏得這場戰爭,而不是炸彈。”美國社會原本就對反恐戰爭有分歧,摩頓森以另一種方式對抗恐怖主義的建議,無疑觸到了這個國家最敏感的神經。超過一萬八千封信件和電子郵件從美國五十個州以及世界二十多個國家湧來。
“摩頓森的故事造成了熱烈的反響,那是我們創刊六十四年之最。”《遊行》雜誌總編李·克羅維茲說,“我想那是因為大家終於明白,摩頓森是真正的美國英雄。他一個人赤手空拳發起對抗恐怖主義的戰爭,這跟每個人息息相關,而且他用的武器不是槍彈而是學校。到哪裏去找比這更完美的故事?”
文章刊出后的幾個星期,信件、電話和電子郵件越來越多,幾乎要把摩頓森的地下室淹沒了。
摩頓森向一位能幹的朋友安·貝爾斯多佛求援。這位後來在阿諾·施瓦辛格競選加州州長時任媒體顧問的自由派民主黨員,從華盛頓飛到波茲曼,快刀鐵腕地整頓了他的辦公室。她先安排內布拉斯加州奧哈馬市的一家電話客服公司代他們接聽所有電話,然後立即升級中亞協會的網站帶寬,以應付驚人的點擊量。
故事刊出后的那個周二,摩頓森到郵局去領中亞協會的郵件,發現信箱裏塞八十封信。星期四他又去領信時,這次信箱裏只有一張紙條,請他到櫃枱拿信。
“你就是葛瑞格·摩頓森吧。”郵局局長說,“但願你是開貨車來的。”那天,摩頓森搬了五麻袋信到他的豐田汽車上,第二天又回去搬另外四袋。接下來的三個月裏,波茲曼郵局的員工一直為《遊行》雜誌讀者的來信忙碌不停。
在薩達姆的雕像轟然倒下的畫面播送到全世界之前,摩頓森的人生就已經永遠改變了——潮湧而來的支持,讓他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接受他在美國人民中間的聲望。
“好像全美國都在對我說話,整個民族都在對我說話。”摩頓森說,“最神奇的是,當我讀完所有的信,發現只有一封是負面內容。”各地湧入的支持信件,終於撫平了摩頓森在“9·11”事件之後收到死亡威脅信件的傷痛。
“最讓我感動的是,這些信來自各式各樣的人,包括基督教團體、穆斯林、印度教徒和猶太教徒。”摩頓森說,“還有馬林郡的女同性戀政治組織、亞拉巴馬浸信會的青年團契,以及美國空軍的將軍,幾乎你能想得到的團體都有。”住在費城郊區的13歲男孩傑克·格林斯伯格,讀到摩頓森的故事後深受感動,把他在猶太教受誡禮上收到的一千多元的紅包全額捐給中亞協會,並且申請前往巴基斯坦擔任志願者。
格林斯伯格說:“雖然我是猶太人,但我完全願意捐錢幫助穆斯林,我們必須一起努力種下和平的種子。”
一位署名蘇菲雅的女子,寄了封電子郵件到中亞協會的郵箱:“身為出生在美國的穆斯林,我心存感激。謹此獻上我最誠懇的尊敬和仰慕,謝謝你。”
許多美國現役軍人也寫信過來,把摩頓森當成和他們一起在前線打擊恐怖主義的同袍。
“身為美國陸軍上尉,我曾隨第82空降師參與阿富汗戰爭,見識過中亞農村的生活。”北卡羅來納州費特維拉的傑森·尼克森在信上寫着,“阿富汗的戰爭是殘酷且具毀滅性的,特別是對無辜的老百姓而言。老百姓只想和家人過像樣的生活,不應該遭受這些痛苦。中亞協會的學校為當地孩子提供了另一種選擇,讓他們不再迫於生計而去激進的宗教學校讀書,那些激進的宗教學校是傳播塔利班原教旨主義的溫床。要確保我們未來的安全,再沒有比讓孩子受教育更好的辦法了!中亞協會現在是我捐款贊助的首選對象。”
普通民眾也深有同感。當美軍部隊進駐伊拉克,開展長期拉鋸戰時,安·貝爾斯多佛也整頓好摩頓森的辦公室,回到華盛頓。中亞協會首度脫離赤字邊緣,已經有一百多萬美元的盈餘。
“中亞協會已經好久沒有像樣的經費了,所以我很想立即回去開始工作。”摩頓森說,“但理事會逼我先做一些改變,他們已經說了好多年,我也覺得是時候了。”
摩頓森在波茲曼大街隔街的一棟普通樓房裏,以每月六百美元租了一間小辦公室,雇了四名員工,分別負責安排他的演講行程、編寫新聞通訊、維護網站,以及管理中亞協會日益增長的捐款人資料庫。此外,十年來薪水總是左手進、右手出的摩頓森,在理事會的堅持下接受了加薪,薪水調整為接近原來的兩倍。
摩頓森和家人過了將近十年的拮据日子,家庭收入的增加,讓塔拉·畢夏終於鬆了一口氣。但隨着各界捐款的湧入,丈夫更頻繁地離家實施各項計劃,她還是一點兒也快樂不起來。
“先是葛瑞格被綁架,接着是‘9·11’,我早就不再勸他別回中亞地區工作了,我知道他還是會去。”塔拉說,“所以我學會活在一種叫做‘功能性否認’的情境當中,也就是當他不在時,我不斷告訴自己他不會出事。我信任他身邊的人,也信任他的智慧,畢竟他已經在那裏待了那麼久。不過只要有一個宗教極端分子策劃一下,就能輕易殺了他。只是當他不在家的時候,我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塔拉的笑容依舊帶着明顯的緊張。
查理·薛曼斯基預言摩頓森有一天會得諾貝爾獎,他的妻子克莉絲提安·雷汀格則認為,塔拉的冷靜堅忍,和摩頓森在海外冒險工作同樣偉大。
“多少女人能有這樣的意志和眼光,願意讓孩子的父親在那麼危險的地方工作,而且一去好幾個月?”雷汀格問,“塔拉不光允許,還支持丈夫的工作,因為她衷心相信摩頓森的使命。如果她不是英雄,那誰是?”
蘇利曼是摩頓森的巴基斯坦工作夥伴中,第一個聽到這些好消息的人。中亞協會在巴基斯坦的員工,多年來和摩頓森一樣辛勤工作,卻沒有享受到當地人幫外國機構工作應有的各項福利。摩頓森決定同他的團隊分享中亞協會的幸運。
摩頓森告訴蘇利曼,立即給他加薪,他的年薪由八百美元變成一千六百美元。這些錢可以讓蘇利曼完成他多年來的夢想:把家人從多克魯那村接到拉瓦爾品第來,送兒子英姆蘭去私立學校念書。蘇利曼高興得合不攏嘴。
自從一起工作以來,這些年兩人都胖了不少,蘇利曼的頭髮也幾乎全白了。現在有薪水當後盾,他決定向白髮宣戰。
蘇利曼把車開到當地最時髦的購物中心,走進一家美容院,選了服務單上最貴的一項。兩個小時后,走出美容院時,蘇利曼的滿頭白髮已經染成了深淺不一的橘黃色。
到了斯卡都,摩頓森便在印度飯店的二樓餐廳召開會議,向大家宣佈這些好消息。等大家圍着兩條長桌坐定后,他向大家宣佈,阿波、侯賽因、貝格的薪水調整為原來的兩倍,從年薪五百美元增加到一千美元。擔任中亞協會駐巴基斯坦主任的帕爾維,當時的年薪是兩千美元,調整之後為四千美元——這在斯卡都地區算是驚人的高薪,代表着帕爾維對中亞協會不可或缺的卓越貢獻。
摩頓森另外給了侯賽因五百美元,讓他把多年來翻山越嶺的吉普車的引擎好好檢修一番。既然現在有足夠的經費了,帕爾維建議在斯卡都租一間倉庫,買一整批水泥和建材存在倉庫里備用。
同六年前第一次在樓下大廳開會時一樣,摩頓森又感受到了迫不及待的興奮。他讓夥伴們快速啟動二十多項興建學校、婦女中心和給水工程的計劃。就在出發前,他又提出了另一項新計劃,“這些年來,我一直擔心學生畢業后該怎麼辦。帕爾維先生,你能不能研究一下,在斯卡都蓋一間青年旅館要多少錢?這樣一來,如果我們為最優秀的學生提供獎學金,讓他們在斯卡都進修的話,他們就有地方住了。”
“我非常樂意,醫生先生。”帕爾維開心地笑着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夢想的計劃終於能實現了。
“哦,還有一件事。”
“請說,葛瑞格醫生。”
“雅思敏將是第一批得到中亞協會獎學金的學生之一,如果她今年秋天.要讀私立高中,學費需要多少錢?”
15歲的雅思敏是帕爾維的女兒,永遠是班上的第一名。很明顯,除了父親卓越才智的遺傳,她也繼承了他全心投入的精神。
好半天,古拉姆·帕爾維這位全斯卡都最有紳士教養的人,張着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最後他終於開Ll。
“安拉乎艾克拜爾!”阿波大喊起來,拚命揮舞着雙手,全桌的人也都大笑歡呼。“多久了„„”阿波沙啞地笑着說,“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整個2003年,摩頓森的團隊充滿了激情,像不要命一樣奮力工作。湧入的捐款讓他們又啟動了九項計劃,他們到每個工地去探詢進度,運送建材,協助解決各種問題。九個項目都進展得很順利,反倒是中亞協會在穆札佛的家鄉哈爾德村莊蓋的學校遇到了麻煩。本來這所五間教室的學校辦得十分成功,已經由當地政府接管。
1993年幫摩頓森的隊友達斯尼在巴托羅冰川上背行李、安全陪他下山的挑夫雅古,是造成學校危機的人。雅古和穆札佛一樣都退休了。結束山上的日子后,他希望能擔任看守學校的門房。他向地方政府提出請求但未獲回應,就用鐵鏈把學校鎖了起來,想威脅政府付他薪水。
摩頓森在斯卡都獲悉此事,第二天就坐了八個小時的吉普車趕到哈爾德。下車前,摩頓森突然想到個主意,把手伸到司機侯賽因的座位下。
雅古站在被鎖住的學校大門前,圍觀的村民越聚越多,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猶豫的神情。摩頓森走上前,微笑着用右手拍拍雅古的肩膀,然後把藏在身後的左手伸出來——手裏是兩管炸藥。
在禮貌寒暄、問候朋友與家人後,雅古顫抖着問了躲不掉的問題:“這是什麼?葛瑞格醫生先生?”
摩頓森臉上還是掛着微笑,心想這些炸藥能清除的也許不只是實際道路上的障礙。“拿着。”摩頓森用巴爾蒂語說著,把炸藥塞進雅古顫抖的手中。“我現在得去坎帶村察看另一所學校的進度,明天我回來的時候會帶一根火柴,如果門還是沒開,學生沒辦法進去上課,我們會在清真寺通知大家到學校集合,然後看着你點燃火藥把學校炸掉。”
摩頓森把炸藥留在雅古顫抖的雙手中,轉身走回吉普車。爬上車前,他回頭對着老友說:“你自己決定噦,明天見。”
第二天下午摩頓森回到哈爾德學校發鉛筆和筆記本時,學生們已經快樂地坐在書桌前了。從阿波口中,摩頓森得知穆札佛——他的另一位老友,在摩頓森離開后,給了雅古另外一個選擇。
“拿出鑰匙把門打開,”穆札佛告訴雅古,“要不然我會親手把你綁在樹上,用葛瑞格醫生的炸藥轟掉你。”後來摩頓森獲悉,村民大會決議罰雅古每天早上幫學校掃地——沒有薪水。
但中亞協會在巴基斯坦北部地區遇到的困難,並非都這麼容易解決。摩頓森很願意把炸藥送給阿嘎·穆巴拉克,但還是得耐心聽從帕爾維的建議,把他摧毀喜瑪斯爾村學校的案件交給宗教法庭審理。
在科爾飛學校之後,喜瑪斯爾村的學校是摩頓森最在乎的一個計劃。摩頓森景仰的美國登山家暨奧林匹克滑雪選手奈德·吉列,1998年與妻子蘇珊在哈拉木什河谷徒步時遇害,哈拉木什河谷就位於喜瑪斯爾和亨札河谷之間。吉列的死亡細節,巴基斯坦當局至今沒有核實。摩頓森從哈拉木什居民口中得知,幾名挑夫曾堅持要吉列夫婦僱用他們,但習慣高山旅行的吉列只帶了兩個小背包,所以拒絕了他們。其中兩名挑夫被拒后深覺難堪,當天晚上就帶着獵槍找到吉列夫婦休息的帳篷。
“我猜他們可能只是想搶錢。”摩頓森說,“拿些錢,彌補一下受損的尊嚴。但很不幸,最後的結果完全失控。”吉列因腹部中彈而死亡,他的妻子腿部受了重傷,幸好保住一命。
“據我所知,奈德·吉列是第一個在巴基斯坦北部遇害的西方人。當他妹妹跟我聯繫,希望捐錢建學校紀念她哥哥時,我馬上全力配合,我想不出比這更有意義的紀念方式了。”
喜瑪斯爾的村民們為奈德·吉列學校選擇的地點,不僅離吉列當年遭害的山口很近,而且就在毛拉阿嘎·穆巴拉克所在的出創村旁邊。
“我們把學校的牆砌好,準備把屋頂放上去的時候,阿嘎·穆巴拉克和他的手下就來阻撓我們的工作。”負責督導喜瑪斯爾學校計劃的村長麥迪·阿里說。
“穆巴拉克告訴我:‘這所異教徒的學校不好,是要把學生變成基督徒的。’我跟他說:‘我認識葛瑞格·摩頓森先生很久了,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但穆巴拉克不聽我的,半夜派人帶着大鎚子來毀掉孩子們的未來。”那年春夏麥迪和帕爾維一直在跑法院,到最高宗教法庭出庭作證。
“我告訴法官,毛拉阿嘎·穆巴拉克一直朝我們要錢,卻從沒幫助過孩子。”麥迪·阿里回憶道,“阿嘎·穆巴拉克沒資格對葛瑞格醫生這樣的好人發出‘法特瓦’,他自己才應該受全能的安拉制裁。”
2003年8月,宗教法庭做出了最後裁決,完全站在麥迪·阿里和摩頓森這邊。法庭宣判穆巴拉克的“法特瓦”無效,並裁定他必須支付被他破壞的八百塊石料的費用。
“那是一場讓人感懷的勝利。”摩頓森說,“巴基斯坦最保守的什葉派地區的伊斯蘭法庭,竟然會保護一個美國人。反觀我們,在所謂的司法制度下,不需要任何罪名就能把穆斯林在豬玀灣關押好多年。”
辛苦奮鬥了十年,摩頓森終於覺得好運開始降臨在他身上。那年夏天,穆罕默德·法利德卡恩被指派擔任巴基斯坦北部地區的政務總官。法利德卡恩是瓦濟里族人,一上任后便積極對抗當地的貧窮,也因此成為摩頓森的新盟友。
法利德卡恩在他吉爾吉特的辦公室——一棟19世紀英國殖民時期的別墅裏面,一邊喝茶,吃着鱒魚小黃瓜三明治;一邊聽取摩頓森的意見。為了支持女性教育,法利德卡恩除了派遣警察確保奈德·吉列學校順利重建外,還主動提出陪摩頓森到學校主持復校典禮。
摩頓森另一位得力的朋友邦古準將,則用更特別的方式表達他的支持。邦古準將曾經是穆沙拉夫專用直升機的駕駛員,退伍后加入了巴希爾準將的民航公司。此前,他就經常駕着雲雀直升機載摩頓森往來於各個偏遠地區。
邦古準將按老習慣穿着戰鬥飛行服,只是把戰鬥軍靴換成了藍色慢跑鞋,因為這樣踩油門的感覺比較好。
那天邦古從一個偏遠村莊接摩頓森回來,沿希格爾河谷飛往斯卡都,摩頓森指着喜瑪斯爾學校的廢墟,提到了他和阿嘎·穆巴拉克間的宿怨。
“他家是哪一間?”邦古邊問,邊開足了馬力。摩頓森指着穆巴拉克的高牆大院,那是普通鄉村的毛拉根本住不起的房子。邦古抿緊嘴唇,把手中的飛行控制桿往前推,對着穆巴拉克的房子俯衝。
站在屋頂上的人四散奔逃,飛機像只憤怒的大黃蜂,來回俯衝了十幾次,每一次都捲起一大團塵土。邦古還不時把大拇指移到標註“導彈”的紅色按鈕上。“真可惜,我們沒裝武器。”他意猶未盡地把機頭調回斯卡都的方向。“不過這會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六個月後,十五架軍事直升機從達瑞里河谷上空成隊飛過,掃蕩對八所政府女子學校進行爆炸攻擊的極端分子,那些人是塔利班和基地組織的殘餘部隊,正躲在達瑞里河谷以西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這次邦古的飛機真的裝上了武器。
2003年秋天,中亞協會在巴基斯坦的各項工作逐漸步入正軌,摩頓森正準備安心離開。巴希爾準將坐在拉瓦爾品第的辦公桌前,一邊安排摩頓森飛往阿富汗的航班,一邊跟他探討教育對巴基斯坦孩子的重要性,以及他對恐怖主義宣戰的成果。
“你知道嗎,葛瑞格,我必須感謝你們的總統。”巴希爾在液晶屏電腦上翻看着一頁頁的班機時刻表。“我們西邊的邊境問題越來越大,結果是你們總統出錢把問題解決掉。”
說到這裏,巴希爾停下來盯着屏幕一角的小視窗,那上面正在直播CNN記者在巴格達的報道。一名伊拉克婦女在瓦礫堆中抱着孩子的屍體哭泣。
公牛般強壯的巴希爾一下子垮在椅子上。“像我這種人,是美國在這個地區最好的盟友。”巴希爾悲傷地搖着頭,“然而連我看到這種畫面后都想參加‘聖戰’。美國人怎麼會以為這樣做能讓自己更安全?”巴希爾努力不把怒氣轉移到面前的大塊頭美國人身上。“你們的布殊總統只做到了一件事:讓十億穆斯林團結起來,在未來兩百年內一致對抗美國。”
“本·拉登也有責任。”摩頓森說。
“本·拉登,呸!”巴希爾怒吼,“本·拉登不是巴基斯坦或阿富汗的產物,他是美國為了對抗蘇聯才製造出來的,而且多虧美國,現在家家戶戶才都認識他。我是軍人。我知道你永遠不可能打贏那種‘打體一拳,然後逃走躲起來’,讓你必須永遠保持警戒的人。以美國來說,真正的敵人既不是本·拉登,也不是薩達姆或其他的人,真正的敵人是‘無知’。要擊敗它的唯一方法是和人民建立關係,用教育和商業帶他們進入現代社會,要不然戰爭將永無止盡。”
巴希爾深吸一口氣,又瞄了屏幕上的巴格達一眼,畫面上是一群激進的伊拉克年輕人,在路邊引爆一顆炸彈之後朝空中揮舞着武器。
“對不起,”他說,“是我太無禮了,你當然明白這一切。我們是不是該用午餐了?”他打開對講機,讓勤務兵把特意從“藍區”的肯德基幫摩頓森買的炸雞送進來。
天氣轉冷,斯卡都的天氣相當糟糕。2003年10月,摩頓森回到巴基斯坦進行該年度最後一次探訪,雖然天空低雲密佈,氣溫很低,他卻覺得非常滿足,因為接下來他就要前往阿富汗推動中亞協會的新計劃了。
摩頓森離開拉瓦爾品第之前,巴希爾準將表示將捐出四十萬盧比(相當於六千美元)——在巴基斯坦是相當大的一筆——讓中亞協會在他家鄉建學校。他的家鄉位於白沙瓦東南方,那裏到處都是宗教極端分子建的宗教學校。巴希爾還答應號召軍中朋友一起捐款,讓這場抵抗恐怖主義的戰爭更有效地開展下去。
此外,摩頓森也在宗教法庭贏得了重大勝利,克服了第二個“法特瓦”。這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明年春天又將有十所學校完工啟用,其中九所是用《遊行》雜誌讀者的捐款興建的,另一所則是喜瑪斯爾村重建的奈德·吉列學校。摩頓森準備前往阿富汗時,中亞協會在喀喇崑崙山脈和印度河谷地區建設的學校已超過四十所,而且數量還在不斷增長。由於摩頓森的努力,各地村民們都對石牆裏讀書的孩子關懷備至。
在車水馬龍的斯卡都,塔瓦哈租的一小間土磚房外,一群孩子正在吃草的牛群旁踢足球。嘉涵和泰希拉就住在土磚房裏,在兩位男性親戚的監護下彼此照顧,追求她們的夢想。
她們是科爾飛學校畢業的首批女學生,也是第一批拿到中亞協會獎學金前往斯卡都進修的學生。摩頓森離開前一天,他和嘉涵的父親塔瓦哈一起去探視兩個女孩,嘉涵開心地幫他泡茶,就像祖母莎奇娜生前經常做的那樣。
喝着立頓茶包沖的茶,而不是用茶葉煮的茶,也沒有帶酸味兒的氂牛奶,摩頓森忍不住想,不知莎奇娜會怎麼說,或許她還是比較喜歡“白玉茶”!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會以孫女兒為榮。
在中亞協會的資助下,嘉涵和泰希拉在斯卡都私立女子模範高中讀完了所有課程,包括英語語文、烏爾都語文、阿拉伯語文、物理、經濟學和歷史。
披着潔白無瑕的頭巾,穿着涼鞋,泰希拉告訴摩頓森,畢業后她打算回科爾飛陪父親侯賽因一起教書。
“能有這樣的學習機會我很幸運。”她說,“現在我們回到山上,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是很時髦的小姐。我想讓布勞渡河谷的每個女孩兒都有這樣的機會,讓生活變得不一樣。我能做的就是回到山上去,確保每個女孩子都有這樣的機會。”
原本計劃在斯卡都接受醫護培訓后就回科爾飛工作的嘉涵,現在有了更遠大的目標。“遇到葛瑞格醫生之前,我對教育一點兒概念都沒有。”嘉涵邊說邊幫摩頓森加茶,“但現在我認為教育就像水一樣,對生命的所有層面都很重要。”
“那麼嫁人的事呢?”摩頓森問,他知道村長的
女兒永遠都是君子好逑,特別是一位漂亮的l7歲女孩兒,不過,一位巴爾蒂丈夫可能不會支持年輕妻子的求學夢想。
“別擔心,葛瑞格醫生。”塔瓦哈用他遺傳自哈吉·阿里的沙啞聲音說,“這女孩兒把你教的功課學得很好,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在她完成學業之後,我們才討論她該嫁給哪個適合的男孩兒。我也同意了,就算賣地也會幫她完成學業,以紀念我父親。”
“將來你打算做什麼?”摩頓森問嘉涵。
“你答應不要笑話我。”
“還真不好說。”摩頓森開起了玩笑。
嘉涵深吸了一口氣,整理着她的思緒。“我還小的時候,看到穿着乾淨衣服的先生或女士就會跑開,把自己的臉藏起來。但從科爾飛學校畢業時,我的生命有了很大的改變,我覺得自己頭腦清楚,外表也很整潔,可以走到任何人面前跟他們討論任何事情。”
“現在在斯卡都,我更覺得生活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我不想只做一名醫護人員,我想成為能幹的女人,蓋一所醫院,成為主管,照顧整個布勞渡河谷婦女的健康。我想成為這個地區有名的女性。”嘉涵用手指纏着紫紅絲織頭巾的一角,望着窗外思索合適的用詞。毛毛細雨中,一個男孩兒正把足球踢向石堆做成的球門。
“我想成為„„女強人。”她勇敢地微笑着,彷彿在挑戰任何一個說她不行、不可以的男人。
摩頓森沒有笑話她。他對着哈吉·阿里勇敢的孫女兒微笑,想像老村長如果能活到今日,臉上一定會露出滿意的笑容。當初他們一起種下的種子,如今已結出燦爛的果實。
五百八十封信,一萬兩千美元,十年的努力,這些辛苦都微不足道。
就為了眼前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