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平衡
看似生與死間的對立,已被砍斷。不要攻擊或刺戮或逃逸,不再有限制或被限制。一切都融入燦爛無垠的自由中。
——《格薩爾王傳》
一輛樣子奇怪的小型車停在摩頓森家的車道上,濺滿泥巴的車體幾乎看不出底漆的顏色。特製車牌上寫着“嬰兒捕手”。摩頓森走進舒服的家裏,驚喜地發現這間寧靜的老房子竟然屬於自己,每當回家時這種感覺都要出現一次。他把從市場買來的東西放在廚房的桌子上,裏頭有一堆塔拉想吃的東西,新鮮水果,還有三四種不同口味的哈根達斯雪糕。然後轉身上樓找妻子。
她在樓上的小卧房裏,一位身材高大的婦女在身旁陪着。“親愛的,蘿貝塔在這裏。”塔拉卧在床上對摩頓森說。
摩頓森印象中嬌小的妻子,現在像顆過熟的水果一樣大了好幾號。他在巴基斯坦待了三個月,才回到波茲曼一個星期,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他對坐在床邊的助產士點點頭:“嗨。”
“你好。”蘿貝塔有點兒蒙大拿口音。她對塔拉說:“我會向他解釋的。”接着又轉向摩頓森:“我們剛才在討論要在哪裏生產,塔拉說她希望就在這裏,這張床上,迎接你們的寶貝女兒,我也同意。這個房間有種平靜的力量。”
“我沒意見。”摩頓森握住塔拉的手。他說的是實話,做過護士的摩頓森很高興讓妻子儘可能遠離醫院。蘿貝塔給了他們電話號碼,要他們在陣痛開始時立即打電話給她——無論幾點鐘。
接下來的幾天裏,摩頓森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在塔拉身邊,弄得塔拉有點兒煩了,最後只好叫他到外頭散步去,她才能好好睡午覺。經歷過瓦濟里斯坦的事,波茲曼的秋色美得讓摩頓森覺得如同置身幻境。他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步,兩旁是迷人的樹林,公園裏還有大學生在跟狗兒玩飛盤,這是他八天囚禁生活的最好解毒劑。摩頓森被安全送回白沙瓦旅館,口袋裏塞滿了瓦濟里人捐的盧比鈔票,總數接近四百美元。他帶着塔拉的照片去了電信局,一邊看照片,一邊撥電話給妻子。因為時差的關係,美國這時正是午夜時分。塔拉還醒着。
“嗨,親愛的,我沒事兒。”電話里都是雜音。
“你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
“我被關了幾天。”
“什麼意思,你被誰關起來了,被政府嗎?”塔拉緊繃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很難解釋。”他不想讓妻子更擔心,“不過我就要回家了,再過幾天就能看到你了。”在轉了三班飛機的漫長航程中,他不停地把塔拉的照片從皮夾中拿出來,久久凝視着她,讓她的面容撫平他受創的心靈。
在蒙大拿的塔拉也從擔憂中恢復過來。“頭幾天沒有葛瑞格的消息時,我想,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但是他足足消失了一個多星期,把我急得不行。我不斷跟母親說,想打電話到國務院去,葛瑞格身處封閉的地區,要是他出了什麼事,很可能演化成國際事件。我覺得自己非常脆弱孤單,人又懷孕了,所有你能想到的驚慌和恐懼,我當時大概都經歷過了。他終於打來電話時,我已經開始強迫自己為他不幸遇難的消息做心理準備了。”
1996年9月13日早上7點,距他們在費爾蒙飯店邂逅剛好一年,塔拉的第一次陣痛開始了。
7點12分,阿蜜拉·伊蓮娜·摩頓森降生了。“阿蜜拉”在波斯語裏是“女性領袖”的意思;而“伊蓮娜”則是乞力馬扎羅山區的部落語,意思是“神的禮物”,這也是為了紀念摩頓森鍾愛的小妹克莉絲塔·伊蓮娜·摩頓森。
助產士離開后,摩頓森側卧在床上,緊緊擁抱着妻子和女兒。他把哈吉·阿里給他的七彩“托馬爾”掛在女兒的脖子上,然後笨拙地試着打開這輩子的第一瓶香檳。
“我開吧。”塔拉在一旁看得直笑,把女兒遞給摩頓森,接過香檳。橡木塞“砰”地一聲跳開,摩頓森的大手輕輕蓋在女兒柔軟的小頭上,心中滿溢着幸福,滿到讓他熱淚盈眶。那間充滿煤油味兒的囚室,和這一刻幸福舒適的卧房,還有門外林木扶疏的街道,這一切,竟然都屬於同一個世界。
“怎麼了?”塔拉問。
“噓„„”摩頓森伸手撫平妻子皺起的眉頭,然後接過一杯香檳。“噓„„”
從西雅圖打來的一個電話,彷彿驗證了那句話——“有生必有滅”。吉恩·霍爾尼想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科爾飛學校完工的照片。摩頓森告訴他自己被綁架的經歷,說打算再多待幾個星期,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女兒,然後再回巴基斯坦。
霍爾尼對學校建設進度十分不滿,顯得毫無耐心,摩頓森忍不住問他究竟為什麼如此心煩。霍爾尼一開始還怒氣沖沖,最後終於透露他患了骨髓纖維化症——一種致命的白血病,醫生說他最多只能再活幾個月。
“我必須在死前看到學校的照片。”霍爾尼說,“答應我,儘快把照片帶給我看。”
“我答應你。”摩頓森的喉頭哽住了,他為這位壞脾氣的老人悲傷。這位特立獨行的老人,把如此之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必須全力以赴。
為了信守對霍爾尼的承諾,摩頓森只和家人相處了幾個星期,就匆忙趕回巴基斯坦。那年秋天科爾飛天氣很好,但氣溫卻反常的低。寒冷讓村民們早早就離開屋頂,躲進屋裏烤火取暖。他跟村民一樣在夏瓦兒外面裹上毯子,爬上山頂,把學校最後的屋樑部分蓋好。摩頓森緊張地仰望天空中的陰雲,擔心一下雪,所有工作又得擱置了。
塔瓦哈清楚記得,摩頓森的適應能力讓他非常驚訝。“在燒氂牛糞的屋子裏和牲畜睡在一起,我們都很擔心葛瑞格醫生生病,但他好像沒注意到這些事情。”塔瓦哈說,“他和別的美國人歐洲人都不一樣。他對食物和環境完全沒有要求,我母親煮的任何食物他都吃,跟我們一起睡在煙氣熏天的房子裏。葛瑞格醫生很有禮貌,而且從來沒說過一句謊話,我父母親和我都非常愛他。”
一天晚上,摩頓森把被綁架的經過告訴了哈吉·阿里。村長剛剛吃完晚飯,塞了幾口煙草,一聽之下立刻把嚼了一半的煙草吐進火里。
“你竟然一個人去!”哈吉·阿里責怪摩頓森,“事先也不尋求村莊領袖的款待!就算你再不聽我的話,下面這句也必須記住:永遠不要再孤身一人在巴基斯坦活動,你答應我!”
“我答應。”摩頓森說。老人們要他信守的沉重承諾,現在又多了一個。
哈吉·阿里又撕了一塊新的煙草塞進嘴裏,一邊嚼着,一邊沉思。“你下一所學校要蓋在哪裏?”他問道。
“我想到胡歇艾河谷去。”摩頓森說,
“拜訪一些村子,然後看看誰„„”
“我能不能再給你一個建議?”哈吉·阿里打斷了他。
“當然。”
“為什麼你不把這件事交給我們?我來開個會,請布勞渡河流域各村的代表參加,看看哪些村莊願意捐地出力蓋學校。這樣的話,你就用不着像只沒頭緒的烏鴉一樣,在布勞渡河到處亂飛,這裏找找,那裏吃吃。”哈吉·阿里笑着說。
“不識字的巴爾蒂老人,就這樣又給我這個西方人上了一課,教我怎樣開發他們的‘落後’地區。”摩頓森回憶,“自此之後,制訂任何建校計劃前,我都牢記着哈吉·阿里的忠告,慢慢擴展範圍。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一條河谷到另一條河谷,從我們已經建立關係的地方開始,而不是像玩跳房子遊戲一樣,到完全沒有基礎的地方去,比如瓦濟里斯坦。”
還不到十二月中旬,科爾飛學校里所有的窗戶都已經裝好了,四間教室也各自安裝了黑板,只要再把屋頂的波浪形鋁板固定好就算是完工了。鋁板的邊緣十分銳利,如果不固定好,就會被峽谷中的強風吹飛,變成傷人的利刃。摩頓森隨身帶着急救箱,已經治療了好幾位被鋁板划傷的村民。有一次,一名工人伊卜拉欣把摩頓森從屋頂上叫下來。看着他急匆匆的神色,摩頓森趕忙在他身上尋找傷口,結果伊卜拉欣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家裏帶。“是我太太,醫生先生。”他緊張地說,
“她生孩子的情況不好。”伊卜拉欣經營着村裡唯一的商店,賣些茶、肥皂、香煙等生活必需品,房間寬敞。在起居室後面的羊棚里,伊卜拉欣的妻子蘿奇雅躺在草堆里,周圍圍着慌亂的家人們和咩咩亂叫的山羊。他們告訴摩頓森,她自從兩天前生下了一個女兒后,一直沒有復原。
“屋裏的惡臭味兒讓人難以忍受。”摩頓森回憶。油燈下,蘿奇雅躺在血跡斑斑的乾草堆上,已經奄奄一息。摩頓森徵得伊卜拉欣的同意后,量了她的脈搏,情況令人擔心。“蘿奇雅的臉色慘白,已經沒有了意識。”摩頓森說,“生完孩子后,她的胎盤沒有跟着排出來,隨時可能因為敗血性休克而死亡。”
蘿奇雅的姐姐抱着嬰兒,悲傷地站在一旁,摩頓森這才發現孩子也同樣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家人認為蘿奇雅是中了毒,所以沒讓母親給孩子餵奶。
“喂母乳會刺激子宮收縮,幫助胎盤排出。”摩頓森說,“所以我堅持讓母親餵奶,還給她打了一針抗生素預防休克。”一整天下來,雖然孩子的體力開始恢復,狀況好轉,但蘿奇雅仍然躺在稻草上,隨着意識的慢慢恢復而痛苦地呻吟着。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摩頓森說,“但是我很擔心伊卜拉欣的反應。”摩頓森把伊卜拉欣拉到一旁。伊卜拉欣是科爾飛村與外面世界接觸最多的人之一,他留着長發,臉也颳得很乾凈,這都是模仿那些雇他做協作的登山者;不過,他畢竟是個巴爾蒂人。摩頓森小聲解釋,自己必須把手伸到他妻子體內,把那些讓她生病的東西清出來。
伊卜拉欣拍了拍摩頓森的肩膀,請他不要顧慮,做他認為必須做的事。於是,伊卜拉欣提着煤油燈,摩頓森用熱水洗過手,就把手伸進蘿奇雅的子宮裏,把剝落的胎盤拉了出來。第二天,摩頓森從學校屋頂上看見蘿奇雅已經出門了,懷裏抱着健康的女嬰,溫柔地輕輕呢喃。“我很高興自己能幫助伊卜拉欣的家人。”摩頓森說,“對一個巴爾蒂人來說,要讓一個外國人、一個異教徒,和自己的妻子發生這麼私密的接觸,需要相當深的信任。我不知道自己有何德何能,讓他們這麼信任我。”從那天開始,每當摩頓森路過,村裏的婦女們都會伸手在空中畫圈,表達對他的祝福。
1996年12月10日,葛瑞格·摩頓森同塔瓦哈、侯賽因和幫忙蓋學校的村民們一起,蹲在科爾飛學校的屋頂上,敲進了最後一根釘子。那一季的初雪飄落在他凍紅的粗糙的手上。站在院子裏的哈吉·阿里開心地看着大家的成就。“我請求全能的安拉讓雪晚一點兒來,等你們完工後再來。”他笑着說,“智慧無限的安拉聽見了我們的祈禱。現在下來喝些茶吧!”那天晚上,在屋子中央的大廳里,哈吉·阿里打開上鎖的櫥櫃,把摩頓森的水平儀、鉛垂線和筆記本還給他,還加上一本賬簿。摩頓森翻着賬簿,驚訝地發現裏面整齊地記載着所有費用,一頁又一頁,讓他可以驕傲地拿給霍爾尼看。
“村裡仔細記載了花在學校上的每一塊盧比,把每塊磚、每根釘子、每條木板的費用,以及付給工人的每一筆薪資,全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們用的是英國殖民時期的舊式記賬方式。”摩頓森說,“他們做賬比我做的好太多了。”
吉普車沿着布勞渡河谷,穿越暴風雪,朝着斯卡都、伊斯蘭堡和摩頓森家鄉的方向艱難行駛。喀喇崑崙山脈的冬天已經來了。年長的司機一隻眼睛患有白內障,因為沒有雨刷,他每隔幾分鐘就得下車清理擋風玻璃上的冰霜。道路在高高的岩架上蜿蜒盤曲,周圍都是茫茫的雪霧,看不見下面深深的河谷。每次司機放開方向盤,高舉雙手祈禱安拉讓他們挨過這場暴風雪,乘客們都只能抱在一起尋求慰藉。
側風的時速高達八十公里,捲起的雪片完全遮擋住了視線。摩頓森的大手緊握着方向盤,努力不讓沃爾沃汽車拐出路面。從波茲曼開往霍爾尼就醫的愛達荷海利鎮醫院,原本不到七個小時的路程。他們是在十二個小時之前出發的,那時候波茲曼的樹梢上只掛了零星的雪花。而此時已是晚上十點鐘了,在狂暴的風雪中,他們距離目的地還有一百多公里。
摩頓森從後視鏡中瞥了一眼後座上的嬰兒椅,阿蜜拉正甜甜地睡着。摩頓森忍不住想,自己可以接受在巴爾蒂斯坦的暴風雪中行車的危險,但在這樣的風雪中把妻女一起拖來,只為了給一位垂死的老人送照片,真是不可原諒,特別是他們離塔拉父親車禍身亡的地點只有幾公里路程。
在“月形坑國家自然保護區”的路標旁邊,摩頓森終於看清了路肩,把沃爾沃開下公路,車尾對着風雪來向停在路旁,準備等能見度好一些再上路。由於出門時太過匆忙,他忘了給散熱器加防凍劑,所以不敢熄火,擔心熄火後車子沒法發動。整整兩個小時,摩頓森一邊看着塔拉和阿蜜拉熟睡,一邊盯着慢慢下降的油表讀數,直到暴風雪終於平息下來,才繼續趕路。
先把妻子和女兒送到霍爾尼在海利鎮的家中,然後摩頓森直奔布萊恩郡立醫學中心。這家醫院的職能主要是救治附近太陽谷滑雪度假村的骨科傷號,所以只有八間病房。今年的滑雪季節才剛開始,有七間病房都還空着。為了不吵醒打瞌睡的夜班護士,摩頓森躡手躡腳走過前台,朝右邊亮着燈的走廊拐去。
時間是凌晨兩點,霍爾尼坐在床上。
“你又遲到了。”霍爾尼說。
摩頓森被霍爾尼病情惡化的速度嚇了一跳,差點退回走廊。霍爾尼原本瘦削的臉頰現在瘦可見骨,彷彿一具會移動的骷髏。
“你感覺怎麼樣?”摩頓森走上前,把手放在霍爾尼肩膀上。
“你究竟有沒有把那該死的照片帶來?”霍爾尼問。
摩頓森把背包放在床邊,小心着不去碰霍爾尼脆弱的雙腳,一年前這雙腳還硬朗有力,帶着老人徒步繞岡仁波齊神山轉了一圈。他把一個信封放在老人粗糙的雙手裏。霍爾尼拆開信封,用顫抖的雙手拿出摩頓森在波茲曼沖洗的十英寸照片,那是他在離開科爾飛的那天早上拍攝的。“好極了!”對着照片中結實的奶油色建築,還有剛刷上的深紅色裝飾,霍爾尼連連點着頭,用手指一一數着高高矮矮的學生。總共有七十名,他們即將在這棟建築物里開始正式的學業。霍爾尼按鈴讓夜班護士立即過來。她來到走廊上,霍爾尼要她去找鎚子和釘子。“做什麼,親愛的?”她睡眼惺忪地問。
“把我在巴基斯坦蓋的學校照片掛起來。”
“這恐怕不行。”她用職業性的溫柔語氣說,“規定不允許。”
“別逼我把這整間醫院都買下來!”霍爾尼吼着,坐直了身體,威脅護士立刻採取行動,“把該死的鎚子給我拿來!”過了一會兒護士回來了,手裏拿着個訂書機。“這是我能找到的最趁手的東西了。”
“把牆上掛的東西摘下來,把這個釘上去。”霍爾尼發號施令。摩頓森摘下牆上畫著兩隻小貓和一團毛線的水彩圖,把釘子撬松,再用訂書機當鎚子,把科爾飛學校的照片釘好。他每敲一下,牆上的水泥就被震落一些。
他回到霍爾尼床邊,發現老人正彎着身子打電話,要接線生幫他撥一個到瑞士的國際長途。“喂,”霍爾尼對着在日內瓦的一位兒時好友說,“是我,吉恩·霍爾尼。我在喀喇昆崙山區蓋了一所學校。”他的聲音充滿了自豪,“你過去五十年裏又幹了什麼事?”
霍爾尼在瑞士和太陽谷都有住所,但是他選擇在西雅圖度過最後時光。聖誕節還沒到,他就搬進了西雅圖皮爾山山頂的維吉尼亞·梅森醫院。天氣好的時候,他可以從私人病房裏眺望艾略特灣和奧林匹克半島,但因為健康情況急轉直下,大部分時間他都只能逐條審視病床.匕的法律文件。
“霍爾尼在世的最後一個星期都用來修改他的遺囑。”摩頓森說,“只要他生一個人的氣,就掏出簽字筆,把那人的名字從遺囑里刪掉。然後他會打電話給律師,不管是清晨還是黑夜,務必剝奪那個被他劃掉的人的繼承權。”
這是摩頓森最後一次做夜班護士。他把家人留在蒙大拿,自己二十四小時陪在霍爾尼身邊,幫他洗澡更衣,調整導尿管。他很欣慰自己有能力讓霍爾尼最後的日子過得舒服一點。摩頓森又洗了一張十英寸的科爾飛學校照片,掛在病床對面。他把上一趟旅行時霍爾尼給他的攝影機接到電視上,播放科爾飛村民生活的視頻。
“霍爾尼走得並不平靜,他對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感到憤怒。”但每當老人躺在床上握着摩頓森的手,看着科爾飛的孩子們用不完美的英文學唱:“瑪莉,瑪莉,有隻,有隻,小小羊,小小羊„„”他的憤怒就消失了。
霍爾尼用出人意料的力氣緊握着摩頓森的手。“他告訴我,他愛我就像愛自己的兒子。”摩頓森說,“他的呼吸帶着人死前會有的那種甜酮氣味,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吉恩廣為人知的是他的科學成就。”他的遺孀珍妮弗·威爾森說,“但是我覺得,他對學校的在乎程度,絕不亞於他的科學成就。他覺得自己真的給這個世界留下了點東西。”霍爾尼的確希望中亞協會能夠長久發展,所以在他入院前,又捐了一百萬美元給協會。
1997年新年,摩頓森從醫院的自助餐廳回到病房時,發現霍爾尼穿着羊毛衫和長褲,正試圖把手上的點滴管扯下來。“我必須回家幾個小時。”他說,“幫我叫輛出租車。”
摩頓森說服嚇傻了的值班醫生把病人交給他照顧,然後叫了一輛林肯轎車,載他們回霍爾尼在華盛頓湖畔的豪華公寓。霍爾尼虛弱得連話筒都握不住,只好翻開一本真皮的通訊簿,讓摩頓森打電話給花店,送花給幾位失去聯繫很久的朋友。
“好。”訂完最後一束花,霍爾尼說,
“現在我可以死了。帶我回醫院吧。”
1997年1月12日,這位一手創立了現代晶片產業和中亞協會的夢想家,結束了他漫長多彩的一生。2月,追悼儀式在史丹福大學禮拜堂舉行,葛瑞格.摩頓森買了他這輩子的第一套好西裝,向霍爾尼的親友和生前的同事們致悼詞。
“吉恩·霍爾尼的遠見,給我們帶來了21世紀最先進的技術。”摩頓森對哀悼的人群說,“他不僅能洞悉未來,更能穿越歷史,去幫助幾百年來生活在貧困中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