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笑容不該只是回憶”

十三、“笑容不該只是回憶”

瓦濟里人是阿富汗邊界上最大的部族。文明程度卻很低……

——1991年版《大英百科全書》

站在破舊飯店的二樓房間裏,摩頓森看到一個失去雙腿的男孩正坐在滑動木板上,一點點向前挪動,試圖穿越混亂的開伯爾市集。男孩看起來還不到十歲,腿上醒目的痂痕說明他是個地雷受害者。費力前進的孩子爬過一處賣豆蔻茶的路邊小攤,他的頭剛及路過的出租車的排氣管。旁邊停着一輛裝載着人工義肢的日產卡車,駕駛員爬上卡車正準備發動引擎。

摩頓森心想,男孩是多麼需要那些像柴火一樣堆在車上的義肢,一副就夠了。但那又是多麼不可能的事。就在這時,摩頓森看到卡車司機往男孩的方向倒車,他不會說當地通用的普什圖語,只好用烏爾都語大叫“小心”,希望男孩能聽得懂。幸好男孩早就練就了在白沙瓦街頭生存的自我保護能力,在危險即將到來時迅速躲開,爬上了行人路。

白沙瓦是巴基斯坦荒涼西部的首府。科爾飛的學校行將竣工,摩頓森以他的新身份——中亞協會會長來到這座跨立在舊時“大幹線”上的邊城。

白沙瓦是通往開伯爾山隘的大門,在這條貫通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大動脈上,一支空前龐大的大軍正在穿行。白沙瓦宗教學校的學生,用書本換取AK—47步槍和子彈匣,然後向隘口另一端的目的地前進,準備加入軍隊推翻阿富汗的政權。

1996年8月,這支自稱“塔利班”(在波斯語中是“學生”的意思),大部分由青少年組成的軍隊,突擊了賈拉拉巴德——一座位於開伯爾山隘的阿富汗大都市。幾百輛雙廂貨車載着幾千名蓄鬍須、纏頭巾、塗黑眼線的武裝少年穿過隘口,而守衛邊境的民兵團只是站在道路兩旁袖手旁觀。

成千上萬躲避戰亂的疲憊難民開始東涌,遠遠超出白沙瓦郊區難民營的負荷。摩頓森原本打算兩天前離開此地,去勘察幾處可能建學校的地點,但白沙瓦城裏的騷動讓他多留了兩天。茶館裏,大家都在討論塔利班如何閃電般贏得了勝利,帶着自動步槍的男人則胡亂朝天空開槍慶祝。各種謠言傳得比子彈還快:有消息說塔利班的軍隊已經進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郊區,有的則說已經佔領了首都,納吉布拉逃到了法國,還有的說納吉布拉已在足球場上被處決了。

一個富庶沙特阿拉伯家族的第十七個兒子,搭乘一架阿富汗阿利亞納航空公司的私人包機捲入了這場風暴。他的飛機降落在賈拉拉巴德外一處廢棄的航空基地,機上載着數個皮箱,裏面塞滿了無法追蹤號碼的百元美鈔,以及像他一樣曾經歷阿富汗對蘇戰役的士兵。這個人就是奧薩馬‘本。拉登。據說他當時的心情並不好。美國和埃及共同的壓力把他驅逐出了蘇丹的舒適豪宅。逃亡期間,他被褫奪了埃及公民的身份,因此選擇了阿富汗,這個混亂的地方對他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只不過此處的惡劣環境讓他很不滿意。在向他的塔利班主人抱怨住宿條件太差之後,他就把與日俱增的怒氣發泄在他認為導致他被驅逐的人——美國人身上。

葛瑞格·摩頓森在白沙瓦逗留的那個星期,本·拉登第一次呼籲針對美國人進行武裝反抗:在五千名美軍進駐沙特阿拉伯后,他發佈“針對美國人佔領兩個聖地的公開聖戰宣言”,鼓動他的追隨者對在任何地方發現的美國人進行攻擊,並且“盡一切努力對他們造成最大傷害”。

與大部分美國人一樣,摩頓森當時並不知道本·拉登是誰,他覺得自己難得親身見證歷史性的戰事,不太願意就這樣離開。另一個大問題是,他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陪在身邊。離開科爾飛之前,摩頓森曾和哈吉·阿里討論過他的計劃。“答應我一件事,”老村長說,“不要只身前往任何地方。找個你能信任的人,最好是村子的首領,然後等他邀請你到他家喝茶。只有這樣,你才能安全。”

可是,在白沙瓦找個能信任的人,比摩頓森原先想像的要困難得多。這裏是巴基斯坦黑市經濟的大本營,到處充斥着騙子。鴉片、走私軍火和地毯是這個城市賴以維生的商品,所到之處、所見之人,就像他所住的便宜旅館一樣聲名狼藉。他過去五天所住的地方——一幢傾塌的老舊哈維利式旅館,最早本是一位富商的房子,他的房間剛好是當初的婦女嘹望台:房間雖然面對市集,但由於有砂岩雕刻的細格遮着,婦女們可以在不違反深閨制度的情況下(不能讓男人或陌生人看到),觀看市場的活動。

摩頓森很慶幸有這個藏在窗格后的嘹望台。早上飯店的門房還特別提醒他,外國人最好不要出門。從阿富汗來的爆炸性新聞,極可能對在交戰中被捕的外國人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摩頓森在房間裏聽到敲門聲,隨即應了門。嘴上叼着煙,腋下夾着包東西,手上端着茶壺,巴丹·古爾輕巧地轉進了門,他也是飯店的客人。摩頓森之前碰到過這個人,前一晚他們在大廳的錄音機旁,一起收聽BBC有關塔利班攻進喀布爾的新聞。

古爾告訴摩頓森他來自瓦濟里斯坦,是做生意的:收集中亞地區稀有的蝴蝶賣給歐洲各大博物館。摩頓森猜想他在邊界來回運輸的東西,絕對不只是蝴蝶,但也沒有進一步追問。當古爾得知摩頓森有意拜訪他的部落地區,也就是自沙瓦的南方時,他自願擔任導遊帶摩頓森到他的村莊拉達鎮去。要是哈吉·阿里知道這件事,一定不會同意,但塔拉再過一個月就要生產了,外表乾乾淨淨的古爾看起來也是一副可敬的樣子,摩頓森沒有時間再去等待和選擇。

古爾倒了茶后,打開了他帶來的小包裹——外面包著的報紙上,到處都是留着鬍子的男孩們行軍參戰的照片。摩頓森拿起一套大尺寸的白色無領夏瓦兒卡米茲,胸前位置和暗灰色背心部分還有精緻的銀色刺繡。

“應該和瓦濟里人穿的一樣。”古爾甩掉煙蒂,點燃第二根煙,“我在整個市場只找到這一套比較大的。你能現在就付錢嗎?”

古爾仔細數完盧比,才收進口袋。兩人決定天一亮就出發。摩頓森跟飯店接線生訂了三分鐘的國際長途電話,告訴塔拉他要到一個沒有電話的地方去幾天,並且承諾及時趕回家迎接他們第一個孩子的降臨。

凌晨時分,摩頓森小心翼翼走下飯店的樓梯,因為一用力就可能撐破衣服接縫。到了樓下,一輛灰色的豐田汽車已經等在門前了。摩頓森身上的夏瓦兒緊緊繃在肩頭,褲子更是短到不及小腿肚。古爾帶着令人放心的微笑,告訴摩頓森他突然有生意需要到阿富汗去,不過好消息是,從拉達附近一個小村子來的司機卡恩先生願意帶他到那裏去。摩頓森腦海里頓生猜疑,動了不想去的念頭,但最後還是小心地壓低頭爬進了車裏。

日出時分,車子往南駛去,摩頓森拉上後座的白紗窗帘,避開車外窺視的眼光。漸行漸遠的城鎮上方,巴拉希薩爾高大蜿蜒的城牆朦朧可見,在明亮的陽光下宛如一條熾熱燃燒着的長帶,又像是即將蘇醒爆發的休眠火山。

從城市往南行駛了百餘公里,他們進入了巴基斯坦西北邊疆的省份——荒涼的瓦濟里斯坦。也正因為如此,被視為邊緣人的瓦濟里人才會吸引摩頓森的注意。

“我想,巴爾蒂人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是弱勢民族。”摩頓森說,“他們的資源和人力都少得可憐。”

摩頓森覺得,瓦濟里人也是弱勢民族。既然霍爾尼指派他擔任一個新組織的負責人:中亞協會會長,他就矢志要成為這個領域的專家。所以整個冬天,除了陪塔拉去產檢,幫未出生的孩子準備房間,包括貼壁紙、配置全套嬰兒用品之外,他把時間都用來閱讀所有能找到的有關中亞的書。很快他就發現了這個地區的問題:各自盤踞一方的幾派部落,硬是被歐洲殖民者劃歸不同的國家,毫不考慮部落人民自古以來強烈的族群認同。

但沒有一個部落像瓦濟里斯坦這樣吸引他的注意。這些屬於普什圖族人的部落,以部落為最高效忠對象彼此結盟。從亞歷山大大帝時代開始,任何派軍前來的外來征服者都會遭到激烈的反抗。隨着一支支人數越來越多、裝備越來越精良的軍隊抵達瓦濟里斯坦,卻一再被擊退,這地區的聲名也傳得更遠。

一小隊當地游擊士兵殲滅了亞歷山大大帝的幾千名精兵,他只好命令軍隊繞過這個有“沙漠魔鬼”之稱的地區。英國人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兩次戰役中分別敗給了瓦濟里人和更大的部落——普什圖族人。

1893年,英軍從瓦濟里斯坦浴血撤回英屬印度和阿富汗之間的邊界線“杜蘭線”,這條線硬是從普什圖族人的勢力範圍中央切過,這是英國人分割征服這個部落的策略。但是沒有人能夠征服瓦濟里人。

這個部落為了延續族群而激烈抵擋世上最強大的武力,這讓摩頓森十分欽佩。在攀登喬戈里峰之前,他也讀過許多有關巴爾蒂人的負面報道,所以不能確定瓦濟里人是不是也同樣被外人誤解。摩頓森聽說過許多故事,包括巴爾蒂人對外地人如何粗暴、如何不友善,等等。親身體驗讓他相信,這一切傳言都不是真的,而眼前還有更多被棄絕的人需要他的幫助。

汽車進入瓦濟里斯坦之前,經過了六個軍事檢察站,摩頓森每次都以為自己會被攔下來,被勒令掉頭回去。在每個檢查站,哨兵們都會拉開車窗的帘布,仔細端詳這個大塊頭外國人,看着他滿身大汗地塞在小得離譜的夏瓦兒服裝里。但每一次,卡恩都會從身上那件飛行皮夾克的口袋裏掏出足夠多的盧比,讓車子能繼續前行。

摩頓森對瓦濟里斯坦的第一印象是,這裏的人竟然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生存,着實令人佩服。他們沿着碎石路往前開,穿過佈滿黑色卵石、沒有任何植物的平坦河谷。河谷上的石頭收集着沙漠中的陽光,同時也發散出熱氣,整個地方看起來像發高燒出現的幻夢。

在地圖上看,從此處再往西十五公里,那些棕黃荒涼的山嶺,有一半是屬於巴基斯坦的領土,另一半則屬於阿富汗。摩頓森心想,在這個無法防禦的荒涼之地劃下這樣的邊界線,英國人相當富有幽默感。五年後,美國軍隊會意識到,追捕對此處地勢了如指掌的游擊隊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裏的山洞比山還要多,而在山隘來來去去的走私者,對每個洞的位置都了如指掌。據自稱曾保護過本·拉登的當地人說,在跨過邊界處的托拉波拉迷宮裏,美國情報人員勢必會受到阻礙,無法防堵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組織黨羽逃往瓦濟里斯坦。

車子開過佈滿黑色卵石的地段,恍如進入了中古時期。巴基斯坦士兵佔據着英國人先前建的堡壘,瓦濟里族人修的一座座軍事建築在道路兩旁的岩石高地上矗立着,每一座都讓人難以察覺——四周被二十英尺高的土牆圍起來,上頭還加蓋着槍樓。摩頓森原先以為槍樓頂上晃動着的是稻草人,直到車子走近才發現是槍手,從步槍的瞄準鏡里虎視眈眈地望着他們從河谷底部一路開到這兒。

摩頓森一行路過一間間非法槍械工廠,瓦濟里工匠正用純熟的技巧製作各種自動化武器。接着,他們抵達瓦濟里斯坦最大的本努城,車子在擁擠的驢車和卡車間穿梭,準備找地方停車用午餐。在一間茶館裏,當司機卡恩去找商店推銷自己的香煙時,摩頓森在確保夏瓦爾不被撐破的情況下,伸了伸身子,試着和臨桌的長者套套近乎——哈吉·阿里勸他找的那種長者。只不過他的烏爾都語只換來一堆白眼。他下決心,回到波茲曼后一定要花點兒時間學帕施圖語。

走過塵土飛揚的大街,高牆背後,就是某些宗教極端分子修建的學校。兩年後,美籍塔利班分子約翰·沃克·林德就曾走進這裏。據說,林德從陽光明媚的加州馬林郡來到此地,在被瓦濟里斯坦的太陽曬得頭暈后,穿過山隘進入天氣較為溫和的阿富汗境內,走進一位沙特阿拉伯人援助的學校就讀——那人正是本·拉登。

整個下午,摩頓森他們繼續往瓦濟里斯坦深處開,他讓司機教的幾句帕施圖問候語也都派上了用場。

“當地的景色真是荒涼到難以置信,但也有着荒涼的美麗。”摩頓森說,“我們進入了當地部落居住的核心地區,能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非常興奮。”

太陽西沉時,他們抵達了喀蘭嘎克爾村莊——司機卡恩的家鄉。說是村莊,其實不過是在砂岩清真寺的左右兩旁開了兩間雜貨店,有種走到世界盡頭的荒涼感。一隻滿身塵土的花色山羊懶洋洋地躺在路中央,渾身攤開。較大的那家店鋪後頭有問倉庫,卡恩跟裏頭的人打招呼,把車開了進去,這樣晚上過夜會比較安全。

倉庫里的景象讓摩頓森一下子緊張起來。六個胸前交叉掛着子彈帶的瓦濟里人坐在條板箱上,身子半陷在箱子裏,唧着水煙筒抽大麻。牆邊堆着一箱箱的火箭炮、火箭筒,還有全新的蘇制AK—47步槍。忽然他注意到,在佳得樂飲料和歐蕾保養品箱子後頭,有支軍用的野外無線電接收天線探出了頭——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闖進了一個有組織的走私集團的大本營。

和所有的普什圖人一樣,瓦濟里人謹守着族人不成文的規定,中心思想包括有仇必報,以及對家人、財產和土地的捍衛;但同樣也包括庇護,亦即對尋求幫助的客人進行款待和提供保護。因此,安全的秘訣在於以客人而非入侵者的身份出現。摩頓森穿着他可笑的衣服爬出車外,試圖讓自己成為前者,因為在天黑后另找地方過夜,實在很困難也很危險。

“我把所有會說的巴爾蒂話都用上了,儘可能尊敬地跟每個人打招呼。”摩頓森說,“加上一路上卡恩教給我的一些帕施圖語,我問候每個人以及他們的家人是否健康。”

許多瓦濟里人在對抗蘇聯軍隊的“聖戰”中,企圖將蘇聯從阿富汗普什圖的土地上趕走時,是和美國的情報單位並肩作戰的,因此當時他們看到美國人還會親切地問候——不過五年後,當美國的B—52轟炸機對這片山區進行地毯式轟炸時,他們對美國人的態度就截然不同了。

其中最髒的一位,身上聞起來彷彿有“哈希什”油從毛孔中滲出來,他遞給摩頓森一根煙筒,但摩頓森儘可能禮貌地拒絕了。“我應該抽兩口交個朋友的,但當時我相當緊張。”摩頓森事後說。

卡恩用帕施圖語跟這幫人中一名年紀較大的高個兒男子熱烈交談,討論該拿這個外國人怎麼辦。男子戴着玫瑰色的飛行員眼鏡,濃厚的小鬍子像蝙蝠似的盤踞在嘴唇上方。他們的談話結束后,司機從水煙筒里深吸了一口煙,轉身面向摩頓森。“哈吉·米爾扎很高興邀請你到他家。”煙氣在他的齒間流動。摩頓森原本緊繃的肩膀徹底放鬆下來,現在他不會有事了,他是客人了。

他們在黑暗中爬升了半個小時,沿途經過成熟的無花果樹,聞起來就像瓦濟里人衣服上飄來的哈希什油般香甜。一行人安靜地走着,只聽見槍托撞在子彈帶上很規律的聲音。入夜前的最後一抹日光消逝,籠罩着阿富汗的紅暈逐漸褪去。在山頂的一處房舍外,哈吉·米爾扎喊了幾聲,嵌在六米高土牆裏的厚重木門那邊傳出開門閂的聲音,接着門被慢慢地推開。一個大眼睛的守衛舉着煤油燈仔細端詳摩頓森,好像打算把他的AK—47步槍在摩頓森身上試一試。哈吉·米爾扎低聲說了幾句話后,守衛才站到一旁放一行人進門。

“我們不過從現代世界開了一天的車,但當時感覺已經回到了中世紀。”摩頓森說。屋子的牆實在太高,閃爍的油燈只能勉強提供一絲微弱的光亮。院子裏有座十幾米高的槍樓,狙擊手能輕鬆解決任何不速之客。

摩頓森和司機被領到屋子中央,一間堆着許多墊子的房間。在傳統的茶飲“欣茶”(用豆蔻調味的綠茶)送來之前,司機已經用皮夾克蓋着頭倒在了墊子上,鼾聲隨之響起。哈吉·米爾扎先行離席去看晚飯準備得怎麼樣了,因此在晚飯送來之前,摩頓森只能坐在房裏,對着他留下的四位同黨,喝了兩個小時異常安靜的茶。

“滿南都帶。”哈吉·米爾扎回到房裏用普什圖語宣佈,意思就是“晚餐”。烤羊肉的香味兒把卡恩勾了起來。他一看到羊肉,立即和另外十幾位瓦濟里人一樣拿起匕首大塊割肉吃。僕人緊接着送上了一大盤冒着煙的“卡布里皮勞”——用紅蘿蔔、丁香、葡萄乾和飯一起煮的菜飯,但這些人的眼裏只有烤羊肉。他們用長匕首削砍羊肉,把羊筋從骨頭上撕下來,用刀背把肉塞進嘴裏。“我以為巴爾蒂人吃肉時已經夠津津有味了,”摩頓森說,“但這是我吃過的最原始、最野蠻的一頓飯。經過十分鐘的撕扯和大啖,整隻羊只剩下骨頭,那些人則在一旁打着飽嗝,用手抹去沾在鬍子上的油膩。”

吃撐的瓦濟里人躺在墊子上,一邊囈語,一邊點起水煙筒和香煙。摩頓森接過其中一位遞來的羊肉味兒香煙,盡忠地抽到只剩一截煙屁股,他覺得這是客人應該表現的態度。還不到午夜,摩頓森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一名男子鋪開墊子讓他睡在上頭。在陷入睡夢前,摩頓森看着戴頭巾的男子模糊的身影,心想自己做得還不賴,至少他已經和一位部落領袖有接觸了,不管那個人看起來多麼沉迷於哈希什油毒品。或許明天可以再請他介紹更多的人,了解一下村裡人對建學校有什麼想法。

一陣喊聲驚醒了摩頓森,夢中他正在可安村,聽着將宗帕沖阿克瑪路大吼,為什麼村裡需要的是一所登山訓練學校而不是給一般孩子的普通學校。他坐起身,被眼前的景象弄糊塗了:一盞汽燈在他面前晃動,投射在牆上的怪異人影也晃來晃去。燈后是一根AK—47的槍管——摩頓森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因為槍管正對着他的胸口。

持槍的是個虯髯男子,頭上纏着灰色頭巾,嘴裏用摩頓森聽不懂的語言吼叫着。凌晨兩點,摩頓森剛剛睡了兩個小時。他努力思考着,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比起眼前八名男子手持武器對着他的事實,從極度缺覺的狀態中硬被弄醒更讓他難受。

他們猛地拉起摩頓森的腳,粗魯地把他拖到門邊。摩頓森在昏暗的房內尋找着卡恩以及哈吉·米爾扎的同夥,卻發現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男子們冷酷的手緊抓着他的兩隻手臂,拖着他走出門閂沒扣的屋舍大門。

有人迅速從後面用一條長頭巾把摩頓森的眼睛蒙住了。

“我心想,已經這麼黑了,我還能看到什麼?”摩頓森說。一行人帶着他在雙重的黑暗中走下山路,逼着他走快一點,他穿着沒跟的拖鞋踢到石頭跌倒了,他們就把他拉起來。來到山口處,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塞上一輛卡車,接着一個個東堆西疊在他身上。

“車開了大概四五十分鐘,”摩頓森說,“我終於清醒了,開始不停地發抖,一方面是因為沙漠裏很冷,另一方面是很恐懼。”壓着摩頓森的男子們開始用帕施圖語激烈爭論,摩頓森猜想他們是在討論該如何處置自己。但他們為什麼要抓他呢?這群土匪闖進來的時候,為什麼哈吉·米爾扎的武裝守衛沒有開槍呢?當想到這群人很可能根本就是米爾扎的同夥時,那感覺像被人在臉上重重打了一拳。緊壓着他的綁匪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煙味兒和體臭,摩頓森覺得,卡車每往前多走一分鐘,他離深愛的妻子就遠了一重。

卡車駛下公路,開始沿地上的車轍爬升。摩頓森感覺司機踩了剎車,停車前又來了個急轉彎。許多隻強有力的手把他帶下車壓在地上。他聽到開鎖的聲音,一扇大鐵門打了開來。摩頓森跌跌撞撞地被推進了門。一行人走進一條走道,腳步聲在長長的走道間迴響着,接着他被帶進一間漆黑的房間,厚重的門關上后,有人解開了他的蒙眼布。抓他手臂的人用力很猛,把他的前臂都抓青了。

這是一間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房間大約有三米寬,七米長,唯一的小窗從外面關上了,窗台上有盞煤油燈亮着。摩頓森轉向那些把他帶到這兒來的人,告訴自己不要驚慌,他試着控制自己緊張的心,想做些詼諧幽默的小事,任何能讓這些人發揮點同情心的小事——但他卻失望地看到,厚重的門很快被關上了,接着是令人沮喪的鎖門聲。

骯髒的地板上鋪着毯子和墊子。本能告訴摩頓森,與其在房裏焦慮地踱來踱去,擔心不一定會發生的事,不如先好好睡一覺。於是他躺在墊子上,雖然腳露在墊子外頭一大截,他還是把有霉味兒的羊毛毯拉到胸前,睡了一場安穩覺。

摩頓森冉度睜開眼睛,看到兩名綁架者蹲在他身邊,日光正從窗戶的板條間流瀉進來。“茶。”離他較近的男子幫他倒了一杯溫熱的綠茶。摩頓森假裝非常享受地喝着塑料杯里的茶,一邊對着兩人微笑,一邊乘機打量他們。

兩名男子臉上都露出長期戶外生活的風霜,也有貧困留下的清楚的痕迹。兩人應該都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糾結的鬍鬚濃密得像是野狼的皮毛。幫摩頓森倒茶的那名男子額頭上有道深紅色的傷痕,摩頓森猜想應該是彈片造成的傷口,要不就是子彈擦傷的。最終他認定,他們應該是當年對抗蘇軍的阿富汗游擊士兵。但這些早該退伍的軍人在這裏做什麼?他們又打算怎麼處置他呢?

摩頓森喝完了茶,用手勢說明自己想上廁所。守衛們把蘇制步槍甩在肩上,帶着他進了院子。高達七米的圍牆擋住了外面所有的景色,在屋子遠處的角落,一名守衛正在高處站崗。臉上有傷痕的男子用槍管比了比一旁的門,摩頓森走進一間蹲式廁所,他想關上門,男子立刻用腳把門擋住,讓門敞開着,還跟着站進了廁所。另一名男子則一直在門口監視。

“我在當地一直用這種舀水沖的蹲式馬桶。”摩頓森說,“上完廁所后要把自己清理乾淨,有兩個大男人盯着,那簡直是精神折磨。”

摩頓森上完廁所后,守衛們用槍指着剛才走過的路,一路用槍管戳着他走回房間。摩頓森盤腿坐在墊子上,試圖和他們交談,但守衛們對他的比手畫腳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兩人坐在門邊,一筒接一筒抽着水煙,完全不理會他。

“我開始覺得十分沮喪。”摩頓森說,“當時心想,這可能會耗很久。那種感覺比„„一下子就結束更令人難捱。”房間唯一的小窗戶是關着的,油燈的火越來越小,整個房間如同夜晚般昏暗。此時摩頓森的沮喪遠遠大過恐懼,隨着時間慢慢逝去,他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好不容易等意識清醒,摩頓森注意到墊子旁邊有樣兒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本破舊的美國《時代》雜誌,1979年11月出版,已經過期17年了。

摩頓森信手翻着破舊的陳年雜誌,這一期上詳細介紹了伊朗的人質危機。幾張人質照片讓他心裏亂成一團:幾個眼睛被蒙起來的美國人遭到瘋狂的群眾的嘲笑辱罵。這本雜誌是故意放在這裏傳達什麼訊息嗎?或者這是某種好客的表示,是主人手邊僅有的英文書籍?他偷瞄了一眼看門的守衛,想從他們的臉上尋找些蛛絲馬跡,但兩人繼續抽着水煙安靜交談,對摩頓森毫無興趣。

除了繼續讀雜誌,摩頓森無事可做。他把書移個角度,藉著煤油燈的微弱火光,讀了一篇美國人質在德黑蘭被嚴酷折磨的報道。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被佔領后,五名秘書及七名黑人警衛遭到挾持,隨後獲得釋放,這篇報道就是說明當時被挾持的細節。摩頓森這才知道當時的黑人人質是在一場記者招待會上被釋放的。

被挾持的海軍中士蘭道·梅波斯指出,當時他被迫錄音宣讀讚美伊朗革命的宣言,他們警告他,如果念錯就會被射殺。

會說一些波斯語的卡西·琴·可羅思則說,她曾試着和一位女性守衛聊天,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獲釋的原因。

人質被迫在手腳受縛的情況下睡在地上,只有在吃飯、上廁所以及想抽煙時,他們的手才能暫時鬆綁。“我們當中有些人實在很想讓鬆綁的時間延長些,所以連不抽煙的人後來都開始抽煙了。”一位名叫伊麗莎白·蒙田的女人質說。

《時代》雜誌的編輯們提出了一條不祥的預言,作為當期特別報道的結論:“白宮已經準備好接受一個殘酷但很有可能的事實——人質會在德黑蘭度過今年聖誕節。”有十七年的后見之明,摩頓森知道記者絕對無法想像,那些人質的噩夢是在四百四十四天後,也就是歷經兩個聖誕節,才徹底結束。摩頓森放下雜誌,心想至少他的手腳沒有被綁起來,也還沒有人威脅要射殺他,情況還不是那麼糟。不過要在昏暗的房間裏關上四百四十四天,實在是無法想像的恐怖。他不會說帕施圖語,但他可以嘗試卡西·琴·可羅思用的方法——下定決心要找些方法和守衛溝通。第二晚,用過“達爾”豆子菜湯和“卡布里皮勞”菜飯後,摩頓森幾乎整夜沒睡,思索各種可能的策略,又都一一推翻。那本《時代》雜誌談到,俘虜人質的伊朗人懷疑有些人質是美國中情局的人,這難道是他被綁架的原因嗎?他們是不是懷疑他是被派來偵查“塔利班”新局勢的中情局探員?確實有可能。但以他有限的語言能力,絕不可能將想為巴基斯坦孩子們做的事解釋清楚,所以只好先打消這個念頭。

莫非他們想要的是贖金?雖然他仍對瓦濟里人抱着一絲希望,希望他們是被誤解的善良部族,但他不得不承認“錢”的確有可能是他們的動機。但同樣地,他不可能用帕施圖語說服他們相信自己沒錢——這太荒唐了。或者,他被綁架是因為他是個異教徒?當門口的守衛們因為吸了大麻而睡得格外香甜時,反覆思索的摩頓森越想越覺得,最後一個答案的可能性最大。感謝他的裁縫師,或許自己不需要會說他們的語言,就能影響那些綁架他的人。

第二個早晨,當守衛來叫醒摩頓森喝茶時,他已經起床了。“《古蘭經》?”他說,一邊模仿着虔誠翻閱經書的動作。守衛馬上就明白了,因為阿拉伯語對全世界的穆斯林來說,都是值得尊敬的語言。頭上有傷痕的男子用帕施圖語說了些摩頓森無法理解的話,不過他選擇把這番話當成是同意的表示。

但直到第三天下午,一名長者才帶着一本綠絲絨封面的《古蘭經》出現,摩頓森猜想他是村裏的毛拉。摩頓森用烏爾都語感謝他,但老人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摩頓森躬身假裝讀經,口中誦念他在拉瓦爾品第的裁縫店裏學會的一些古蘭經經文。灰發毛拉點了一下頭彷彿很滿意,然後就離開了。摩頓森想起哈吉·阿里,他也看不懂阿拉伯文,但也和自己一樣溫柔地翻着經書。想起哈吉·阿里他心裏升起一陣溫暖,忍不住微笑起來。

摩頓森一天祈禱五次。每當他聽到附近清真寺傳來的呼喊聲,就在遜尼派的土地上用遜尼派的方式祈禱,然後凝視着《古蘭經》。他不知道這個計劃能否奏效,因為兩名守衛對他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不讀《古蘭經》的時候,他就翻《時代》雜誌解悶。

他決定不再讀人質危機的故事,因為每讀一次,整個人就嚴重焦慮一次。雜誌里有一篇介紹當時總統候選人的文章,讓他整整三十分鐘忘記了周圍的環境。那個人就是朗奴·列根。

“現在是我們放下擔心別人是否喜歡我們,讓世界再度尊敬我們的時候。”里根告訴《時代》雜誌的編輯。“沒有人能夠再挾持我們的人民。”

摩頓森心想,十七年後,在克林頓總統的努力下,世界對美國的尊敬終於開始穩定上升,但這對被囚於此地的他又能有什麼實際幫助?即使美國外交官願意拿國家的聲望來換取他的自由,可是,根本沒人知道他在哪裏。

第四天和第五天緩慢過去,唯一的區別只有從窗縫透進的光線。夜裏,短暫激烈的自動武器交戰聲在屋外回蕩,接着是槍樓上傳出的零星回擊。白天,摩頓森從百葉窗的空隙偷偷往外看,外面也是一派光禿禿的景象,對他一點兒幫助也沒有。摩頓森急着想找些方法,讓自己停止擔心,但《時代》雜誌里僅有的幾篇文章,不論是對“斯坦福一比奈特智力表”文化偏差性的評論,還是對向日葵為何能成為北達科他州新經濟作物的無聊解釋,越讀越沒意思。

只有廣告頁提供了良藥,它們是他眺望家鄉的窗戶。

第五天夜晚,一股黑色的絕望浪潮從腳底開始往上漫,涌至他的膝蓋,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淹沒。他像只小羊一樣思念遠方的塔拉,他想起曾在電話中告訴她一兩天後就會回家,想到自己完全沒辦法安慰即將分娩的她,心痛不已。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再看一眼他們結婚那天拍的照片。照片中,在那輛載着他們展開美妙旅程的街車前,她偎依在他的臂彎里,整個人笑得明媚如花——那是他見過的最快樂的她。摩頓森咒罵自己,竟然把放有照片的皮夾留在了自沙瓦旅館的背包里。

摩頓森憑頑強的意志力抵抗着抑鬱,不讓絕望的黑潮繼續上升。他翻着雜誌,懷念着陽光溫暖的世界,尋求內心的片刻安寧。他的目光停留在雪佛蘭汽車的廣告上,畫面上的美麗女子坐在標榜安全、省油、有木質儀錶板的前座上,轉頭對後座兩個可愛的孩子微笑。溫馨的畫面讓他忘記了眼前的處境。

將近兩個小時,摩頓森一直盯着柯達相機的跨頁廣告。一棵聖誕樹上,像掛裝飾品一樣掛着一張張相片,看得出那是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氣質高貴的祖父穿着舒適的紅色睡袍,正在教金髮的孫子操作新玩具——一根釣竿。笑容滿面的母親一邊看着孩子拆開禮盒,拿出一頂橄欖球安全護帽,一邊逗再着剛出生的小狗。摩頓森想起童年時在非洲度過的聖誕節,那棵他們每年都要擦拭一遍的小小塑料松樹,最像照片中的這棵聖誕樹。他心中緊抓着從另一個世界拋過來的救生圈,那是一個沒有煤油味兒的房間,一個沒有這些兇惡男人的世界。

第六天破曉,他的眼淚落在了潔碧口腔衛生日用品的廣告上。廣告標語寫着,“笑容不該只是回憶。”紙上冷冰冰的信息,說明“一種叫做牙菌斑的細菌在牙齦線下生長繁殖”,但摩頓森關注的不是這些文字,讓他失控流淚的是照片中那個站在磚房陽台上合影,三世同堂的美國家庭。他們一致的燦爛笑容和彼此依偎的姿態,隱含着對彼此的愛與關心,如同他對塔拉的感情,但在這裏卻沒有人會這樣對待他。

摩頓森感覺到有人站在他身邊,抬起頭,看見一位高大男子的眼睛。男子的銀色鬍鬚修剪成學者樣式,他帶着微笑用帕施圖語和摩頓森打招呼。接着他用英文說:“你一定是那個美國人。”

摩頓森激動地站起身跟他握手,卻覺得天旋地轉。過去四天裏,越來越沮喪的他,除了茶和米飯,一直沒吃其他食物。男子扶着他的肩膀把他穩住,然後叫人把早餐送來。

摩頓森一邊吃着溫暖的“恰巴帝”,一邊彌補六天沒說話的痛苦。他問起男子的姓名,男子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就叫我卡恩吧。”卡恩是瓦濟里斯坦地區菜市場的名兒,載他到瓦濟里的司機也叫“卡恩”。

卡恩雖然是瓦濟里人,卻在白沙瓦的英國學校受過教育,滿口當年學過的漂亮英文發音。他沒解釋為什麼到這裏來,但可以想見,他是被找來評估這個美國人的情況的。摩頓森把自己在巴基斯坦的工作描述給他,連喝了好幾壺綠茶才把故事說完。他解釋,自己想為巴基斯坦最窮困地區的孩子蓋幾所學校,因此到瓦濟里斯坦來看看這裏是不是需要他的幫助。

摩頓森焦慮地等着卡恩的回應,希望聽到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但他卻無法從眼前身形壯碩的男子身上得到放心的答案。卡恩拿起《時代》雜誌隨手翻着,停在一頁有關美軍的廣告上,摩頓森立即產生了一種危機感。卡恩指着一位在操作戰地收音機、身穿迷彩裝的女兵,對摩頓森說:“現在你們美國軍隊都送女人來打仗,是不是?”

“一般來說並不會。”摩頓森回答,努力搜索着更好的詞彙和說法。“但我們國家的女性有選擇職業的自由。”他發現即使是這樣的回答,都含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腦子飛快地轉着,想找些可能讓他們產生共鳴的話題。

“我的妻子很快要生下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卓一’,兒子。”摩頓森說,“我得回家迎接他的到來。”

幾個月前塔拉曾經做過透視,摩頓森見過模糊的照片,知道即將出生的是個女兒。“但我知道對穆斯林來說,第一個兒子出生是件大事。”摩頓森事後說,“說這個謊讓我很難過,但我覺得如果告訴他們我兒子要出生了,他們有可能因此放我走。”

卡恩繼續對着美軍的廣告皺眉,彷彿壓根兒沒聽到摩頓森說話。“我已經告訴妻子我會回家。”摩頓森懇求着,“我想她一定非常擔心,我能不能打電話告訴她我沒事?”

“這裏沒有電話。”自稱卡恩的人回答。

“你能帶我到巴基斯坦軍隊的崗哨嗎?我可以從那裏打電話回家。”

卡恩嘆了口氣。“恐怕那不太可能。”他直視着摩頓森的眼睛,一抹逗留的眼神暗示了他不能自由表達的同情。“別擔心,”他一邊說,一邊收拾茶具準備離開,“你不會有事的。”

到了第八天下午,卡恩再次來看摩頓森。“你喜歡足球嗎?”他問。

摩頓森飛快地思考這個問題潛藏的危險性,最後判斷危險應該是零。“當然。”他說,“我在大學時也打球。”當他從美式英文轉換成英式英文時,才想到卡恩指的應該是英式足球,而不是美式足球即橄欖球。

“那麼我們可以請你觀賞一場球賽。”卡恩招手示意摩頓森走到門邊。“來吧。”

他跟着卡恩走出沒上鎖的前門。走進寬闊的空地時,他感到有些暈眩——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有機會觀察監牢周圍的環境。

在一條往下走的碎石路盡頭,從一棟清真寺尖塔旁邊,可以望見公路把河谷分成了兩半。比較遠的那一邊,大約一公里多一點開外,就是巴基斯坦軍隊的崗哨。摩頓森心裏閃過逃跑的念頭,但立刻想起了槍樓上的狙擊手。他順從地跟着卡恩爬上山,到達一處寬闊的岩石平地。在那裏,他驚訝地看見二十多個大鬍子年輕人熟練地踢着足球,奮力想把球踢進空軍火箱做成的球門。

卡恩客氣地將他帶到球場邊一張白色塑料椅坐下。摩頓森認真觀看比賽,球員們踢起的陣陣塵土,沾到兩人濕透的夏瓦兒卡米茲上。突然間槍樓傳來一陣叫聲,哨兵看見巴基斯坦軍隊的崗哨上有動靜。

“真是對不起。”卡恩說著迅速把摩頓森帶回高牆裏。那天晚上,摩頓森輾轉反側,始終睡不着。從卡恩的舉止和別人對他的尊敬程度來看,卡恩很可能是個新上任的塔利班指揮官。但這對自己有什麼意義?觀看足球賽是不是他很快會被釋放的跡象?或者是處決他之前的最後一根煙?凌晨四點鐘,他們再度到小囚房帶摩頓森出去的時候,他得到了答案。卡恩親手給他繫上眼罩,在他肩上披了件毯子,客氣地領着他的手走出去,坐進載滿了人的卡車。

“那個時候,在‘9·11’之前,把外國人斬首並不普遍。”摩頓森說,“雖然我覺得被射殺不算是太糟的死法,但想到塔拉將要獨自把我們的孩子帶大,而且可能永遠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就難過得發瘋。我可以預見她永無止境的痛苦和懷疑,那是生命中最可怕的情形。”卡車上的風很大,有人給了他一根煙,但是他回絕了。他不想再保持客氣的形象,煙味兒也不是他想留在口中的最後味道。卡車開了半個多小時,摩頓森拉緊毯子,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卡車轉下一條泥巴路,駛向密集的開火聲響時,他整個人嚇出了一身冷汗。

司機踩下剎車,卡車滑進了震耳欲聾的巨大槍聲中,那是幾十支AK—47步槍自動連發的結果。卡恩解開摩頓森的眼罩,推推他的胸膛。“你看,”他說,“我告訴過你船到橋頭自然直,萬事會有最好的結果。”越過卡恩的肩膀看去,幾百名高大蓄鬍的瓦濟里人正圍着營火跳舞,一邊朝天空開槍。從他們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摩頓森驚奇地看到了歡喜,而非嗜血。和他一起坐卡車來的人們歡呼着跳下車,朝天空一陣亂開槍,就加入熱鬧的人群。天應該快亮了,摩頓森看到營火上煮着熱騰騰食物的大鍋和烤着的羊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邊喊,一邊跟着卡恩走進狂歡的人群,不太相信八天來經歷的危險已經奇迹般地結束了。“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我最好不要告訴你太多。”卡恩也大喊着回答,企圖蓋過槍聲。“就是說我們曾考慮另外一種„„可能性。有些爭執,可能讓我們有大麻煩。但‘支爾格’(長老會議)把問題解決了,所以我們現在舉辦慶祝會,慶祝送你回白沙瓦的宴會。”

摩頓森仍然不太相信他,但一把盧比鈔票被塞進了他的口袋,他終於相信苦難已經結束——那位額頭上有子彈擦傷的守衛踉踉蹌蹌走向他,笑臉泛着營火和大麻的紅光,他揮着一疊髒兮兮皺巴巴的粉紅色盧比鈔票,一股腦兒塞進摩頓森夏瓦兒的胸前口袋裏。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摩頓森,轉向卡恩尋求解釋。“給你的學校!”他對着摩頓森的耳朵喊,“所以,如果安拉願意,你可以蓋很多很多所!”

另外幾十位瓦濟里人也暫時停下來,上前擁抱摩頓森,有的給他帶來冒着煙的烤羊肉,有的同樣捐了一堆錢。天放亮時,摩頓森的肚子和夏瓦兒口袋都脹得鼓鼓的,八天來緊緊壓在胸口的恐懼終於弭平了。

滿目暈眩之際,他也加入了慶祝的行列。羊肉的油脂從他長了八天的鬍子上滴下來,摩頓森跳着原以為早已遺忘的坦桑尼亞舞步,周圍的瓦濟里人大聲喊着給他助興。他在狂喜中舞着,放縱地舞着——為那失而復得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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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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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笑容不該只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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