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四十)
他握住她的手,姿態溫柔。
僅僅是一個動作,就讓入畫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是愛着惜春的。擁抱,親吻,撫摸。心裏的愛意需要通過身體來表現和完善,語言太華美無章,像漫天星光太亮,身體誠實勝其良多。
通常如此。面對一個人,吶吶無言。他從背後抱住你,胸膛寬闊,乾枯心境便即刻活轉,或者他生病,握住他的手,相信他即使在意識薄弱時也可感覺到,人自遠古進化而來,脫離獸形,但其實無損本能的敏銳。
“你出去。”他說。
入畫由震驚回歸現實,不再多言多問,默默退出。
來意兒抓藥回來,即刻送大夫出門。入畫拿葯在屋裏煎,一是不放心小丫頭做事,二是為兩人把風。事已至此,她唯有擔待下來。
葯煎好後送進去。她把葯遞給馮紫英即識趣地退出。
隔着帘子的縫隙,她看見那男人一勺一勺的將葯舀起,嘗過了,才慢慢喂進惜春嘴裏。入畫站在門外突然淚落。同樣的事,換了一個人做,感覺原來如此不同。素手做羹湯,做給自己吃和做給那個人吃,滋味和心境絕對迥異。
她想來意兒,不單想他的擁抱。她更想問清一些事情。入畫將門鎖好,算計好時間,急急奔去找來意兒。
她知道這個時候他在帳房。入畫跑到帳房,有小廝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來意兒走出來,見到她眼圈紅紅,略覺詫異地問:“你怎麼又哭了?”
“我有事情問你。”
“什麼事?”來意兒警惕地看住她,然而,他的神情很快又放鬆下來,他們畢竟親密無間。
“你等一下。我馬上忙完,去找你。你去那裏守着,被人看見大不妙。”
“你也知道不妙。我們姑娘的清譽……”她瞪住他。
“別說這樣沒用的話。”來意兒打斷她:“沒有人立貞節牌坊,真心幫你們姑娘,就快去。”來意兒一臉無謂,推着入畫走了。
他算定了入畫要來質問,清譽。他八百年前就把這無用且沉重的玩意兒扔下。太過在意別人眼光,他一個孌童,凌遲處死也剮不幹凈。來意兒幽幽看着入畫背影嘆了口氣,轉身進屋。
真的,那數十年的時間太漫長了,就是道學先生也足夠投胎轉世,重新做人了。
過了二柱香的光景,他果然來找她。月亮漸漸地上來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燒糊的一點香灰色。入畫靠在門口,看見他來,精神一震,指着內室,小聲道:“那位還沒走。”
“他今晚不會走。你跟我來。”來意兒言簡意賅地表示,笑了笑。轉身走在前面。
“什麼!這太……你作死么!”入畫呆了呆,緊跟上來。兩個人走向一座僻靜的內院,入畫跟在來意兒身後,走到了一個沒有人的角落。濃蔭藏匿他們的身影,那是極好的地方,可以很清楚的看清楚有沒有人經過,而別人若非靠近他們十尺之內,極難發現他們的存在。
入畫看着來意兒。淡白色的銀輝籠住來意兒。他身形修長,雙頰消瘦,面容清冷。她驀地發現他是個心思如此縝密的人。
微微心慌。落寞。入畫雙手輕輕環抱自己的雙肩。在森森月色下,她發現自己和已經熟悉的男人之間,竟有如此凜然的陌生。
“你冷?”來意兒伸手欲抱她。
“不。”她輕輕地搖頭,退後一步,但立時嘲笑自己過於神經質。遂放下雙手,重新對他露出笑容。心裏的恐慌或許正是來自於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愛。自覺是應該了解的,到頭來發現那個人行事與想法遠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於是像站在岸邊觀望海上升起明月,遙生落寞之心——女人向來如此,愛一個人就覺得應該從髮絲到指甲縫透視個遍。煞是無聊。因為有時太了解一個男人,一樣會喪失愛的慾望。
她激憤的心情迅速平靜下來,笑着用手摸他的下巴,笑道:“喲,可又長出來了。”真好,這個男人已經長起胡茬,不知為什麼,她喜歡他身上日漸清晰的男性化印記。
他也笑,變得溫柔親切,笑道:“你不是替你們姑娘來審問我的么,怎麼這會子不務正業起來?”入畫放下手,看住他,半晌才款款道:我想你說得對!清譽到底是輕飄虛無的,這府里沒幾個關心她的人,他來了也沒什麼不好,起碼姑娘有個關心她,肯給她喂葯的男人,我又不是她父母,何必管那麼多?”何況,入畫頓了頓,幽幽地嘆氣道:“一刻不停的伺候人,我也累了,有時歇下來,覺得那種辛苦都會從皮膚和指甲縫裏滲出來。那一位來了,我樂得換班。”說著,她的心中陡然牽引出一點微妙的恨意,雖然不是恨惜春,但,惜春總是那種優越的象徵。
“你想通了就好。”“來意兒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也不怕告訴你,那位是我請來的。”這是顯而易見的,入畫不奇怪,又緊跟着問:“你和那位怎麼……幾時起這樣熟捻?”
“你啊——”來意兒用手點她的鼻子,又笑她呆。他喜歡入畫的稚嫩,喜歡她不了解男人。他甚至不要她過於了解他。畢竟男人和女人的思維很是不同。想了解女人的男人,和想了解男人的女人一樣不明智。只要眼前這個女人的理解和順從即可。
入畫哪裏知道馮紫英早就對惜春上了心。而一個男人要是存心想接近一個女人並不是困難的事。像馮紫英這樣的男人,只要他透點心意,自然有人湊上來效犬馬之勞,來意兒即是其中之一。他有心,他有意。他有權勢,他想攀附,事情發展的很順利。
那日在玄真觀里,馮紫英找到來意兒,詢問惜春的消息。他們是相熟的。馮紫英是賈珍的好友,經常在一起飲宴。來意兒何其善解人意,寥寥幾句已知眼前這位爺對惜春有意思。
“爺放心。”說完這句話,他低頭接過他賞的銀子。那錢是必須接受的,接受了,就表示他的順從和臣服。從此他是他的人。
“我在為這位爺做事。”來意兒道。
“你不怕……你是賈府的管家。”
“你聽着,我怕的是——沒錢,沒地位,沒未來。”來意兒攫住她的肩膀搶白,然後鬆開,恢復平緩的語調,道,“賈府已經破敗,我們沒必要陪葬。而且,你和我兩個人不能一世為奴。”
“我明白。”入畫點頭,眼圈上的紅暈又深了一圈。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那是一雙緞子繡鞋,鞋面綉着朵薔薇花,沾了班駁的泥點。顏色看上去就像要敗了似的。
“我不能不管姑娘。”她又抬起頭,鄭重地說。
“說得對,我們不能不管她。我們還要好好照顧她。”來意兒笑道:“沒有她,我拿什麼去贏得那位爺的信任。”
“啊?”她有些恍惚。既而她聽見那男人附在她的耳邊低低地說:“你要相信我,我做一切都是為我們的將來打算。我告訴你……”那聲音如鼓點不住敲擊她的心壁,如同帶有魔力的咒語一般攝住了她的心神,又或是來意兒接下來說的秘密太過駭人。入畫總是疑惑自己是身在夢中。
當第二天早晨的陽光升起的時候,入畫越發肯定自己昨夜做了一場大夢,因為馮紫英已經消失,只有惜春安靜地躺在內室的床上。
她遙遙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心底竟升起一絲憐憫之情。
“入畫”——來意兒在身後叫她,入畫轉過身去,迎上他神采奕奕的雙眼。
“做什麼?”
“我來告訴你——”來意兒說著,探頭向屋裏一望,輕聲道,“她還沒醒吧?”
“沒呢。”入畫搖頭。
“那就好!”來意兒明顯鬆了一口氣,低低切切地說:“別說昨晚那位來過,爺吩咐的。還有——他將她拉近,正色道:“昨天晚上我同你說的事,絕不要走漏風聲。”
馮紫英當真來過。入畫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她就不是在做夢。她反手緊緊攫住他的肩膀問道:“那,你昨晚說的那件事,是真的。”
“自然是。”來意兒抓住她的手,再次嚴正的叮囑:“你記得絕不要走漏風聲。”
“我省得。”入畫想到昨夜他說的事,眼睛發亮,心突突跳起來。面對着早晨簇新的陽光,忽然間,慚愧的心都滅絕了,她心裏漸漸滋生了繁盛如藤蔓的慾望,甚至開始竊喜來意兒的聰明果敢。
也開始了解為什麼人能夠越變越壞。當人,越過了良心的障礙以後,對錯之間不再涇渭分明。入眼就是一片海闊天空,肆行無忌。
她閉上眼,試着讓自己心安理得。一切都是為了將來,他們倆遙遠的將來。犧牲,某些犧牲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