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天曉得奧古斯特會怎麼修理蘿西。在他不在的時候,瑪蓮娜和我蜷縮在梳妝篷內的草地上,彷彿蜘蛛猴一般彼此依偎。我幾乎不發一言,只是將她的頭攬在胸前,聽她急促地低喃往日雲煙。

她說出和奧古斯特相遇的故事。她十七歲的時候,單身男子川流不息地來家裏進晚餐,一天她赫然明白原來父母將那些人當成女婿人選。其中一人是銀行家,中年,短下巴,頭髮漸稀,手指細長。他來得委實太勤快了點,而她依稀看見未來的出路一條一條被硬生生截斷。

銀行家抽着鼻子說出令瑪蓮娜面色蒼白的話,令她驚恐地瞪着自己的牡蠣濃湯,而馬戲團海報正在全城大肆張貼。命運之輪已然轉動。就在那一刻,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正朝他們前進,帶來一個太過真實的幻想,而對瑪蓮娜來說,那是一條出路,一條既浪漫又害人的出路。

兩天後,在一個美麗的艷陽天,他們閤府去看馬戲團。瑪蓮娜來到獸篷,立在一排俊秀的黑、白阿拉伯馬前面。這時奧古斯特首度接近她。她父母晃去看大貓,絲毫沒有察覺一股即將改變一切的力量已經悄悄罩頂。

奧古斯特就是力量的化身。他風度翩翩,八面玲瓏,英俊如魔鬼。他穿着白得炫目的馬褲、高帽、禮服,渾身散發著威嚴,魅力無邊。不出幾分鐘,他哄得瑪蓮娜答應和他秘密相會,在拉契夫婦來找女兒之前走開。

稍後,他們在美術館相見。他便展開熱烈追求。奧古斯特年長她十二歲,具備只有一個馬戲總監才能有的風采。不待約會結束,他已經向瑪蓮娜求婚。

他既迷人又不屈不饒。他拒不退讓,非要迎娶瑪蓮娜不可。他娓娓說出艾藍大叔多麼心焦,而艾藍大叔也代奧古斯特向她請求。他們已經錯過了兩段行程,一個馬戲團不照既定行程巡迴是會垮的。沒有錯,婚姻是終身大事,但她一定明白她不肯嫁給奧古斯特,將會如何影響團員。無數人的生計就仰仗她做出正確決定了。

十七歲的瑪蓮娜一連三晚審視自己在波士頓的前途,第四天收拾了行李。

說到這裏,她成了淚人兒。我仍然抱着她,仍然輕輕前後搖着她。最後,她退縮了,用手擦掉淚水。

“你該走了。”她說。

“我不要。”

她嗚咽着,伸出玉手,用手背撫觸我的臉頰。

“我要再和你見面。”

“你天天都看得到我啊。”

“你知道我的意思。”

漫長的沉默。她目光垂落地面,張口了幾次才說出聲音。“不行。”

“瑪蓮娜,看在老天分兒上——”

“我就是不能見你。我已經嫁人了,生米既然成了熟飯,就得咽下去。”

我跪在她跟前,凝望她的臉龐,尋找她要我留下的跡象。我等她點頭等得心焦,明白她是不會答應的。

我吻了她的頭額,離開。

我才走四十公尺不到,便聽說蘿西為檸檬水付出什麼代價。我委實不想知道那種細節。

顯然奧古斯都氣呼呼殺進獸篷,將所有工人驅趕出去。工人們摸不透他想幹嗎,好些人就立在獸篷外面,耳朵貼在帆布接縫上,只聽見怒叫洶洶。那聲響嚇得其餘動物驚恐起來,黑猩猩尖嘶,大貓低吼,斑馬嘯鳴,聽得外面這群聽眾心驚。在這一片囂嚷中,猶聽得見象鉤打在皮肉上那種悶響,一聲一聲又一聲。

蘿西起初是低鳴着哀哭,哭着哭着哭着成了尖聲長嗥。很多人聽不下去,轉身離開。其中一人跑去叫厄爾,厄爾便到獸篷,手插進奧古斯特胳肢窩,不管他又踢又打,硬把他拖去艾藍大叔的車廂。

留着沒走的人見到蘿西側躺在地,渾身發抖,腳仍鏈在鐵樁上。

“我討厭那個傢伙。”華特說。我爬上表演馬車廂,他坐在便床上,撫弄昆妮的耳朵。“我真的真的討厭他。”

“誰要告訴我出什麼事了?”老駱在那排衣箱後面叫,“我知道一定出事了。雅各,你來告訴我吧,華特都不講。”

我一言不發。

華特繼續說:“根本沒必要發狠嘛,完全沒必要。他差點把動物嚇得衝出來,那樣可是會踩死很多人的。你那時候在場嗎?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我們視線相遇。

“沒有。”我說。

“喂,我也想知道你們在講什麼,你們好像把我當外人了。咦,現在不是晚餐時間嗎?”

“我不餓。”我說。

“我也是。”華特說。

老駱火了。“可是我餓了。我敢打包票,你們兩個壓根沒顧念叨我的肚皮。我也敢打賭,你們兩個連片麵包也沒幫我這個老人家拿。”

華特和我對望。他說:“我倒是在場,你想不想知道我聽到什麼?”

“不想。”我凝視困妮,它看到我的目光,短尾巴拍打被子幾下。

“真的嗎?”

“真的。”

“還以為你會想知道呢,畢竟你是獸醫啊。”

“我是想知道啊,只是我怕我聽了之後會幹出什麼事。”我出聲說。

華特和我對望良久。“那誰要去幫那個老廢物拿吃的,你還是我?”

“喂!講話放尊重點!”老廢物叫道。

“我去。”我轉身離開車廂。

在去伙房的半路上,我意識到自己咬牙切齒。

我幫老駱拿回食物,華特不在房內。幾分鐘后才看到他一手拎着一大瓶威士忌回來。

“哇,上帝保佑你的靈魂。”老駱咯咯笑。他倚在角落,用一隻無力的手指着華特說:“你從哪裏弄來的?”

“一個在交誼車廂的朋友欠我一個人情,我想我們三個今晚都可以解解愁。”

老駱接腔:“那敢情好,還等什麼?廢話少說,把酒給我。”

華特和我不約而同轉頭瞪他。

老駱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哎喲喂呀,你們倆還真是一對討厭鬼,是吧?到底怎麼了嘛?有人在你們湯里啐口水嗎?”

“來,別理他。”華特把一瓶威士忌推到我胸口上。

“什麼叫‘別理他’?在我那個年代啊,每個人從小就得學着尊敬長輩。”

華特沒吭聲,只拎着另一瓶酒蹲到他身邊。老駱伸手要拿,華特把他的手打掉。

“才不給你呢,老傢伙。要不然打翻了,這裏就會有三個討厭鬼了。”

他將瓶口送到老駱唇邊,拿着瓶身讓他一連喝下六口,活像奶娃兒吸奶瓶。華特轉身,倚牆坐下,牛飲一大口。

“怎麼了?你不喜歡威士忌?”他揩揩嘴,指指我手中未開的酒瓶。

“我喜歡哪。聽着,我現在一毛錢也沒有,也不曉得日後會不會有錢,不過,可以整瓶都給我嗎?”

“我已經給你啦。”

“不是啦,我需要送禮,這個酒??”

華特打量我片刻,眼睛睨得魚尾紋都出來了。“是女人吧?”

“不是。”

“騙人。”

“才沒有。”

“我跟你賭五塊錢,是個女人。”他又啜飲起來,喉結上下移動,瓶中琥珀色的酒液低了兩公分多。他跟老駱兩個把穿腸黃湯灌下肚腸的速度真驚人哪。

“確實是個娘兒們。”我說。

“哈!你最好別讓她聽見你這麼稱呼她。不管她是誰還是什麼東西,她都好過你最近擱在心上的那個人。”華特嗤聲說。

“我今天讓人家失望了。得去賠罪。”我說。

華特抬眼看我,霎時悟出我送酒的對象是哪一個。

老駱不耐煩起來:“再多來一點酒如何?他要一滴不沾是他家的事,可是我想喝啊。我倒不是怨這小子想追女孩子,一生只年輕一次呀。依我說,能弄上手就別放過。沒錯,老大,能搞上手就別錯過了,就算得耗掉一瓶烈酒也不可惜。”

華特笑吟吟,再度把瓶口送到老駱唇邊,讓他牛飲好幾口,這才蓋上瓶蓋,屁股不離地板地傾身遞給我。

“這瓶也拿去。你順便幫我傳話,就說我也很抱歉,很多不起。”

老駱大叫:“我呸!世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兩瓶威士忌!別鬧了!”

我站起來,把酒瓶塞進外套口袋。一邊放一瓶。

老駱哀求:“不要胡來!喂,這樣不公平。”

他一下諂媚,一下埋怨,我走到聽不見他說話的地方。

薄暮時分,藝人那一頭的車廂已經有好些人聚在一起作樂。我不禁注意到,瑪蓮娜和奧古斯特那節車廂也聚了一群人。即使他們邀我,我也不會去的。但重點是我不曾受邀。我猜,奧古斯特和我又井水不犯河水了。或許應該這麼說吧,既然我這輩子不曾對誰如此深惡痛絕,我才是跟他決裂的人。

蘿西在獸篷另一頭。等眼睛適應了幽暗,我看到有人立在它身邊。是格雷格,就是從菜圃把蘿西帶回來的人。

“嘿。”我邊說邊上前。

他轉過頭,一手拿着一管氧化鋅軟膏,正在為蘿西的穿刺傷口搽藥。光是這一側的軀體,就有二十幾個白點。

“天哪。”我上上下下打量它。一滴滴的血珠和組胺從藥膏下滲出。

蘿西的琥珀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眨動那長得不得了的睫毛嘆息,“呼”地吐了一大口氣,震動整條長鼻。

我內心滿溢罪惡感。

“你來幹嗎?”格魯格沒好氣,繼續上藥。

“只是想看看它的傷勢。”

“喔,那你看到了吧?麻煩你讓開。”他要我走開,自顧自對大象說,“Noge.No,dajnoge!(腳)”

大象聽了,不一刻便乖乖抬起一隻腳,舉在面前。格雷格跪下,在它腋窩搽一點葯,就抹在它古怪的灰色乳房正前方,那乳房從胸膛垂下,跟女人一樣。

“Jestesdobradziewczynka。(乖女孩。)”他站着說起來,旋上藥膏的蓋子,又說:“Poloznoge。(放下腳。)”

蘿西腳放下來。“Masz,mojapiekna(這才是我的俏姑娘)。”他手伸進口袋掏東西。蘿西擺動長鼻探查他在拿什麼。他掏出一顆薄荷糖,揩掉棉絨,遞給它。它輕巧的從他手上接下,丟進嘴裏。

我驚得瞠目結舌,搞不好嘴巴也張開了。在兩秒時間內,我記起他拒絕表演的事,記起它跟着馴象師走天涯的經歷,再記起檸檬水失竊案,最後想起菜圃的情景,思緒就這麼九彎十八拐地轉了一圈。

“天啊。”我說。

“怎樣?”格雷格說,撫摸它的長鼻。

“它聽得懂你的話。”

“是啊,怎樣?”

“什麼叫‘怎樣’?我的天,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嗎?”

“你給我站住。”格雷格說,寒着一張臉不讓我走近蘿西,硬擋在我們中間。

“遷就我一下吧。拜託,我打死也不會傷害這頭大象。”

他繼續賞我白眼。我仍舊不肯定他會不會從背後痛毆我,但我豁出去了,面向蘿西。它對我眨眼。

“蘿西,noge(腳)!”我說。

它又眨眨眼,張嘴微笑。

“noge,蘿西!”

它扇動耳朵,嘆口氣。

“prosze。(拜託嘛。)”我說。

它又嘆息,移動重心,抬起一隻腳。

“我的媽呀。”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像靈魂出竅。我的心砰砰跳,我的頭昏沉沉。“蘿西。”我一手搭在它肩上說,“再一個動作就好了。”我直視它的眼睛,用眼神懇求它。它一定明白這件事至關重大吧。主啊,求求你,主啊,求求你,主啊——

“蘿西,Dotylu!Dotylu!(後退!)”

我歡呼起來,轉向目瞪口呆的格雷格,撲上去抓住他的肩頭,對準他的嘴巴親下去。

“搞什麼屁!”

我向獸篷出口飛奔,跑了約莫五公尺又停步,轉過身。格雷格仍在吐口水,擦嘴,滿臉噁心。

我把口袋裏兩瓶酒都拿出來。他換上饒有興味的表情,手背仍舉在嘴巴前面。

“來,接住!”我向他拋出一瓶酒。他手一翻接住,看看卷標,又滿懷期望的看着另一瓶。我扔給他。

“把酒給我們的明日之星,好嗎?”

格雷格若有所思地歪着頭,轉向蘿西。蘿西已經笑了,將長鼻伸向酒瓶。

之後十天,我成了奧古斯特的波蘭文家教。在每一個我們停駐的城市,他都叫人在後面搭出一個練習區。奧古斯特、瑪蓮娜、蘿西、我四個便日復一日,趁着火車停車后、午場開演之前的幾個鐘頭空檔排練蘿西的節目。儘管它天天參加遊行,也在大奇怪露臉,卻仍未正式表演過。艾藍大叔急着想看大象的表演內容,但奧古斯特堅持未臻完美就不准他看。

我的日子就是挨着表演區枕木邊坐着,一刀在手,一隻桶子夾在兩腿間,一邊為靈長類動物將蔬果切丁,一邊視奧古斯特的需要嚷幾句波蘭話。儘管奧古斯特的腔調很糟糕,不過或許因為奧古斯特通常只復蘇我嚷過的句子,蘿西倒是順從地聽令,不曾出錯。自從我們察覺原來問題出在語言,奧古斯特便不曾動用象鉤對付蘿西。他只是在蘿西左側走動,在它肚腹下方和腿后揮動象鉤,但象鉤從來不曾碰到蘿西皮肉,一次也沒有。

很難想像這個奧古斯特就是另一個凶暴的奧古斯特。老實講,我也沒費多大勁兒去想像就是了。這個聰慧、歡快、慷慨地奧古斯特我曾經打過幾次照面。但我知道他一發飆就不得了,隨時謹記在心。別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但我一秒也不會相信這才是奧古斯特的真面目,而另一個奧古斯特只是一時失常。不過我看得出來,她們可能會被他唬住。

他討人喜歡,風采迷人,燦爛如太陽。從我們早上碰面到他們下午去遊行之間的時間,他的全副心神都傾注在這頭灰色生靈和騎在他身上的嬌小女郎上。他對待瑪蓮娜既殷勤又溫柔,對蘿西寬厚宛如慈父。

儘管我信不過他,但他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我們曾有不愉快。他對我笑眯眯,拍我的背打招呼,一見到我衣服破舊,當天下午星期一竊衣賊便會送來新衣。他聲稱駐團獸醫不該就着水桶用冷水洗澡,請我到他們的車廂沐浴。當他發現原來蘿西除了西瓜之外,最愛的大概就是琴酒加薑汁啤酒,他每天都為它弄來這兩樣東西,沒有一天例外。他撫弄它,在它耳際低語,而它沉浸在他的關愛中,每回一見到他的身影,便歡快地叫起來。

難道它都忘了?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尋找破綻。但這個新奧古斯特流連不去。不多時,他的歡樂感染了團里其他人。即使艾藍大叔也受到影響,天天都來探看大象的進展。不出兩天,他訂製新海報,主打蘿西和坐在它頭上的瑪蓮娜。他不再打人,沒多久,大家不再見他就閃。他成了快活的人。據說,發薪日說不定當真有錢可領,連工人們也有了笑意。

一直到我瞥見蘿西在奧古斯特的輕撫下打呼嚕,我對他的疑心才開始動搖,覺得或許是自己心思太醜惡了。

或許有問題的人是我。也許我一心討厭他,只是因為我愛上了他的妻子。果真如此,那我成了什麼人啦?

在匹茲堡,我總算去告解了。我在告解箱中像娃兒似的哭得稀里嘩啦,告訴神父我父母的事、放蕩的夜晚、通姦的念頭。神父有點吃驚,喃喃說幾句“沒事了,沒事了”,吩咐我念《玫瑰經》祈禱以及忘掉瑪蓮娜。我羞愧到無法承認我沒有念珠。回到表演馬車廂,我問華特和老駱他們有沒有。華特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老駱則給我一串麋鹿牙齒做的綠色項鏈。

我深知華特的想法。他憎惡奧古斯特到無以復加,儘管他什麼都沒說,但我清楚他對我搖擺不定的立場有何看法。我們依舊合力照料老駱的生活起居,喂他進食,但我們三個不再在趕夜車的漫漫長路上互相說故事解悶。華特讀莎士比亞,老駱則喝得醉醺醺使性子,越來越苛求。

在米德維,奧古斯特覺得晚上就是蘿西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他告訴艾藍大叔這條好消息,艾藍大叔話都說不出來了,手按着心窩,噙着兩泡淚水直視前方。他手一揚,跟班們慌忙閃躲,但他不過是拍拍奧古斯特的肩頭,堅定地和他握手,然後欲言又止,顯然是高興地說不出話了,只好再和奧古斯特握手。

我正在鐵匠篷審視裂開的蹄子的時候,奧古斯特派人來找我。

“奧古斯特!”我臉貼近瑪蓮娜梳妝篷的開口。門在風中翻動,啪啪作響。“你找我?”

“雅各!”他聲如洪鐘地叫。“真高興你能來!快請進哪!請進,小老弟!”

瑪蓮娜身穿舞台服,坐在梳妝枱前,一腳翹在台邊,將高跟鞋的紅色緞帶系在足踝上。奧古斯特坐在左邊,頭戴高帽,身穿禮服,手下正飛快地轉動一根銀頭手杖。手杖的把手弄得彎彎的,像象鉤。

“請坐。”他從座位起身,拍拍椅墊。

我略略遲疑,然後穿越帳篷。我才落座,奧古斯特便站在我們面前,我瞥眼去看瑪蓮娜。

“瑪蓮娜、雅各——我的心肝、我的朋友,”奧古斯特說,摘下帽子,目眶濡濕地望着我們,“從很多方面來看,這一個星期都棒呆了。若說那是一段心靈之旅也不誇張。才不過兩個星期之前,我們馬戲班子幾乎都要垮了。尤其如今經濟這麼差,團里每一個人的生計,不,大可說是每一個人的性命!都可能不保了。你們想知道原因嗎?”

他清亮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向瑪蓮娜,又從瑪蓮娜移向我。

“為什麼?”瑪蓮娜順從地提問,抬起另一條腿,將寬大的紅緞帶系在足踝。

“因為我們傾出家當,買下一頭據說能挽救全團命運的動物。因為我們得買下一節車廂來裝載它。因為我們隨即發現這頭大象顯然一無所知,卻無所不吃。因為我們要餵飽這頭大象,我們供養不了工人,只得割捨一些工人。”

聽見他對送人去見紅燈的婉轉說法,我猛地抬頭。但奧古斯特的視線掠過我,望着一面篷壁。他沉默不語,時間長得令人困窘,簡直就像他忘了我們在場。然後他抖了一下,回過神來。

“可是我們得救了。”他雙目充滿厚愛地望着我,“而我們得救的原因是我們得到雙份的賜福。命運女神眷顧了我們,引領雅各來到我們的火車。她送上門的可不只是足以和我們這種大馬戲團匹配的長春藤名校獸醫,同時還是一位對動物極其用心的獸醫,才能察覺蘿西的語言問題。這實在太驚人了,我們全團的命運也因此起死回生。”

“快別這麼說,我只是——”

“雅各,什麼都別說。我不會讓你推諉掉功勞的。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人不簡單。是不是呀,親愛的?”奧古斯特轉向瑪蓮娜,對她搖搖指頭。

她點頭。第二隻鞋子的鞋帶系好后,她便將腳從梳妝枱邊上移下來,叉腿坐着,腳尖立刻開始搖晃。

奧古斯特凝望着她,繼續說:“可是雅各並非獨立完成這一切。我秀外慧中的心肝啊,你實在了不起。還有蘿西,是我們絕對不能遺漏的一環。它這麼有耐心,這麼樂意做事,這麼——”他停下話頭,深深吸氣,連鼻孔都張大了。當他接著說下去,聲音都開岔了。“因為它是如此美麗與高尚,擁有一副寬洪大量的心腸,明白誤會在所難免。虧得有你們三個,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的偉大更上一層樓,晉身為大型馬戲團。若不是你們三個,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他對我們流露情感,臉頰紅得我擔心他會淌淚。

“哎呀!差點忘了。”他叫道,雙手在面前一拍,沖向一口衣箱,在裏面翻找,然後掏出兩個小盒子。一個方的,一個是扁平長方形。兩個都有禮品包裝。

“親愛的,這個給你。”他將扁平盒子遞給瑪蓮娜。

“啊,小奧!你太破費了!”

“你又知道了?”他笑嘻嘻的,“說不定是對筆呢。”

馬麗安娜撕開包裝紙,裏面是一隻藍色絨盒。她目光向上移到他臉孔,有幾分猶疑,然後打開蓋子。一條鑽石項鏈在紅緞內襯上閃閃發亮。

“噢,小奧呀。”她說,目光從項鏈移到奧古斯特臉上,皺着眉頭,露出憂色。“小奧,好漂亮啊,可是我們哪裏有錢——”

“噓。”他說,傾身抓住她的手,吻了她手心一下,“今天晚上是一個裏程碑,什麼都不嫌貴重。”

她拿起項鏈,任它在手上懸盪,顯然看痴了。

奧古斯特轉身,將方盒遞給我。

我弄掉緞帶,小心地拆開包裝紙。裏面的盒子也是藍色絲絨。我說不出話。

“快呀。打開!別害臊!”奧古斯特不耐煩起來。

盒蓋啵一聲打開,是一隻金色懷錶。

“奧古斯特——”

“不中意嗎?”

“這表很漂亮,但我不能收。”

“你當然可以收下,你也會收下的!”他抓着瑪蓮娜的手,拉她起來,從她手中拿過相連。

“不行,我不能。你人真好,可是這太貴重了。”我說。

“我說可以就可以,你也會收下的。我是你的頂頭上司,我命令你收下。總之,為什麼你不能從我手中收下這份禮?我隱約記得不久前你才為了一個朋友送掉一個懷錶。”他語氣堅定。

我牢牢閉上眼睛。當我再度睜開雙目,瑪蓮娜背對奧古斯特站立,將頭髮拉高,讓奧古斯特將項鏈圈在她喉頭上,系好鉤子。

“好了。”他說。

她回身一轉,傾身去照梳妝枱的鏡子,手指試探地去碰喉頭上的鑽石。

“看來你很喜歡?”他說。

“我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真是太美了——噢!我差點忘了!我也準備了一個驚喜。”她尖聲說。

她拉開梳妝枱第三個抽屜,一陣翻找,將羅紗般的舞台服裝、道具扔開,最後抽出一大塊閃亮的粉紅玩意兒。她拈着邊緣,輕輕一抖,讓它瑩瑩閃耀,映出千百個亮點。

“怎麼樣?如何?”她滿面歡喜。

“這??這??這是什麼?”奧古斯特說。

“這是給蘿西的頭飾。”她用下巴將一端按在胸前,讓整件頭飾垂落在她身前。“瞧,看出來了嘛?這一塊接到它籠頭後面,這些部分就垂到頭的兩邊,這一塊垂在它額頭上。我自己做的,花了兩個禮拜呢。跟我的一樣。”她抬眼,雙頰上各有一小塊酡紅。

奧古斯特凝望着她,下巴動了動,但沒有吐出話語。然後他伸出雙臂,將她攬進懷裏。

我只得移開眼睛。

多虧艾藍大叔高超的廣告手法,大篷內人山人海。我們賣了很多票,當艾藍大叔第四度懇請觀眾坐擠一點之後,座椅顯然容納不下所有的觀眾。

雜工接到命令,將乾草灑到走道上。同時,為了讓觀眾打發時間,樂隊奏起音樂,包括華特在內的小丑來回走動,發送糖果,摸摸小孩的下巴。

藝人們和動物排在後台,準備好演出大奇觀。他們已經等了二十分鐘,煩躁不堪。

艾藍大叔衝進大篷後台,大叫:“好啦,各位,聽好了。今天晚上是乾草場,所以你們給我待在場子內圈,動物和土包子們之間要距離起碼一公尺半。倘使哪個孩子被誰手下的動物碰到,我會親自把那個人剝掉一層皮。懂嗎?”

點頭的點頭,低語的低語。大家再拉整一下服裝。

艾藍大叔探頭進大篷,揚起手給樂隊指揮打暗號。“好了。上場啰!迷死他們!但可別真搞死他們啊!”

沒有半個小孩受傷。事實上,大家的表演都精彩極了,尤其是蘿西。大奇觀的時候,它戴着粉紅亮片頭飾,讓瑪蓮娜坐在它頭上,捲起長鼻向觀眾行禮。它前面有一個小丑,瘦長的身材,一下向後翻,一下側手翻。蘿西長鼻向前伸,抓住他的褲子用力扯,讓他腿離了地。他肺都氣炸了,轉身卻只看到笑眯眯的大象。觀眾吹口哨,鼓掌叫好,不過後來小丑就一直和蘿西拉開距離。

差不多輪到蘿西表演的時候,他溜進大篷,貼着觀眾椅背後面站立。雜工們趁着高空雜技藝人接受觀眾鼓掌的時間,跑進表演區,滾進兩顆球,一小一大,兩顆球上都綴畫著紅色星星和藍色條紋。艾藍大叔舉起雙臂,瞥看後台。視線掠過我,和奧古斯特對上,輕輕點個頭,一手向樂隊指揮比劃。指揮便開始奏出古諾的華爾茲樂曲。

蘿西進入大篷,和奧古斯特並肩漫步。蘿西頭上載着瑪蓮娜,捲起長鼻行禮,開口微笑。當他們走到中央表演區,蘿西將瑪蓮娜從頭上舉起,放到地上。

瑪蓮娜邁開大步,滑步繞場,像一團閃耀的粉紅旋風。她巧笑倩兮,轉着圈圈,伸出手臂,向觀眾送上飛吻。蘿西緊跟着她,長鼻高卷在空中。奧古斯特跟在她身邊,手中轉動的是銀頭手杖,而不是象鉤。我盯着他的嘴巴,看他的嘴形念出他死記硬背的波蘭話。

瑪蓮娜又在表演區外圍多舞動一圈,然後停在小球旁邊。奧古斯特帶蘿西到場子中央,瑪蓮娜看着他們,然後轉向觀眾。她鼓起臉頰,一手抹過額頭,誇張地佯裝疲累,坐上小球,叉起腿,手肘撐在膝蓋上,兩手托腮。她用腳拍地,翻眼看上面。蘿西把她的動作看在眼裏,笑眯眯的,高高舉起長鼻。片刻后,它慢慢轉身,將碩大的灰屁股放到大球上。群眾間發出陣陣笑浪。

瑪蓮娜起初不明所以,後來才恍然大悟,站起身,張開嘴,假裝憤怒。她轉過身,背對蘿西。大象也站起來,搖搖晃晃轉一圈,讓尾巴對着馬麗安娜。群眾歡喜地叫好。

瑪蓮娜回頭看,板起臉孔,用大動作舉起一隻腳,擱在小球上,接着雙臂抱在胸前,深深點一下頭,彷彿在說:“大象,接招吧。”

蘿西捲起長鼻,舉起右前腿,輕輕放在大球上。瑪蓮娜怒目相視,氣瘋了。她雙臂側舉,讓另一條腿離地。她慢慢抬高膝蓋,另一條腿抬到側邊,趾尖像芭蕾舞伶一樣打直。她的腿一打直,便放低另一隻腳,變成站在球上。她笑開了,肯定這回總算贏過大象了。觀眾拍手,吹口哨,也做如是想。瑪蓮娜慢慢轉動方向,背對蘿西,舉起雙臂表示勝利。

蘿西等了片刻,也把另一條前腿放到球上。觀眾喝出滿堂彩。瑪蓮娜大惑不解,轉頭去看。她腳下慢慢挪動,再一次面對蘿西,兩手叉腰,眉頭深鎖,挫敗地搖頭。她舉起一根手指,對蘿西搖一搖,但片刻后又愣住,神情飛揚起來,有了!她高高舉起手指,轉圈,讓全部觀眾明白她即將智取大象,大獲全勝。

她屏氣凝神片刻,垂眼盯着她的緞面舞鞋。小鼓愈打愈急,她挪動腳,將球向前滾,越滾越快,快到腳成了一團模糊,在觀眾鼓掌、口哨聲中繞場。接着,觀眾瘋狂叫好——

瑪蓮娜停下腳,抬眼看。原本她只凝神滾球,沒主意到她身後的滑稽情景。那頭厚皮動物也立在球上,四條腿全擠在一起,背拱起來。鼓聲再度響起。起初,它一動不動。接着,慢慢慢慢,球開始在蘿西腳下滾動。

樂隊指揮指示樂隊加快節拍,蘿西讓球滾動四公尺。瑪蓮娜歡快地微笑,拍手,向蘿西伸出手,邀請觀眾為它喝彩。接着,她從球上溜下來,蹦到蘿西身邊。它下球的動作比瑪蓮娜戒慎得多。他放下長鼻,瑪蓮娜坐上鼻子彎處,勾起長鼻,優雅地打直腳尖。蘿西揚起長鼻,將瑪蓮娜高高舉起來,放到頭上,離開大篷內歡欣鼓舞的群眾。

接着,錢雨從天而降,那甜蜜又美妙的錢雨啊。艾藍大叔恍神起來,立在場子中央,雙臂上舉,面孔朝天,任憑銅板如雨滴般落在他身上。即使銅板從他臉頰、鼻子、前額彈落,他也仰着臉。我想,他可能真的淌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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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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