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等沒人注意,我便逃入獸篷。
我為長頸鹿的脖子換藥。一頭駱駝的腳似乎有膿腫的徵兆,我給它泡冷水。我為大貓執行第一次治療,由克里夫輕撫雷克斯的頭,而我解決它爪子逆長的問題。接着我繞去找波波,帶它一起巡視其他動物。只有役馬我不看也不碰,不過那是因為它們隨時都在幹活,一有病徵,自然會有人來叫我過去。
到了十點多十一點,我不過是一個獸篷里的工人。清掃籠舍啦,剁切食物啦,還跟其餘工人一起拖出糞便。我的襯衫濕透,喉嚨焦干。等伙房的旗子終於升起,我跟鑽石喬、奧提茲一同踱出大篷,朝伙房前進。
克里夫跟上來並肩走。
“儘可能離奧古斯特遠一點。他又發作了。”他說。
“怎麼會?又怎麼了?”喬說。
“他氣炸了。艾藍大叔要讓大象參加今天的遊行,奧古斯特把氣出在每個人身上,像那邊那個可憐蟲就是了。”他指指三個穿過營地的人。
比爾、格雷迪攙着老駱穿過營地,到飛天列車。他們兩個把老駱架在中間,老駱的腳落在後面拖着。
我霍地轉向克里夫。“奧古斯特沒揍他吧?”
“沒有。只是讓他吃了頓排頭。都還沒晌午呢,他就爛醉如泥。至於另一個盯着瑪蓮娜看的傢伙嘛,嘖嘖,他這陣子不會再敢多看她一眼了。”克里夫搖搖頭。
“那頭臭大象要怎麼遊行啊。奧古斯特連叫它從車廂走到獸篷都有問題。”奧提茲說。
“這個你知我知人盡皆知,可是艾藍大叔顯然不知道。”克里夫說。
“艾藍幹嗎那麼急着讓大象遊行?”我問。
“因為他等了一輩子,就是等着有朝一日可以說‘停下馬!象群來!’”克里夫說。
“活見鬼啦。這年頭誰家還有馬呀?再說,我們也沒有象群,就是那麼一頭。”喬說。
“他幹嗎那麼巴望着說那句話?”我問。
他們一齊轉頭看我。
“好問題。”奧提茲總算說到,但他顯然覺得我腦袋壞了。“因為林鈴兄弟馬戲團都是這麼說的呀。當然啦,他們的大象真的不止一隻。”
我遙望着奧古斯特試圖將蘿西和遊行篷車排在一起。馬匹們向側邊蹦開,在鞍具下緊張兮兮地踢踢踏踏。車夫們牢牢抓住韁繩,吼着威脅它們安靜。結果恐慌蔓延開來,不久牽着斑馬和駱馬的那些人都得拼了老命,拉住它們。
這麼過了幾分鐘,艾藍大叔來了。他朝着蘿西大打手勢,罵個不休。等他終於閉上嘴巴,換奧古斯特開口了。他也朝着蘿西比手畫腳,揮舞象鉤,猛打它的肩頭。艾藍大叔轉向跟班,其中兩人調了頭,飛奔過營地。
不久之後,六匹極度猶疑的佩爾什馬拖着河馬篷車來了,停在蘿西身旁。奧古斯特狠狠揍蘿西,直到它爬上篷車。
一小時后,他們回來了。很多當地人也跟着來,待在營地邊緣徘徊。馬戲團有大象的風聲傳揚出去,群眾也愈來愈多。
蘿西搭的篷車直直駛到大篷後方,這時大篷已經和獸篷連接起來了。奧古斯特帶着它走到獸篷的老位子。直到它站到繩索後方,一腿鏈在鐵樁上,獸篷才開放參觀。
我敬畏地看着大人、小孩簇擁着蘿西。它絕對是最受歡迎的動物。它的大耳朵前後扇動,從大家手裏接下糖果、爆玉米花,甚至口香糖。有個人挺大膽的,他探身向前,將一整盒的爆玉米花拋進它張開的嘴裏。它也禮尚往來,拈起他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然後捲起長鼻擺姿勢。群眾歡聲雷動,然後蘿西不慌不忙地將帽子還給人家。奧古斯特拿着象鉤站在它旁邊,像個得意的父親似的神采飛揚。
怎麼會這樣,蘿西壓根兒不笨嘛。
當群眾悉數離開獸篷,進入大篷,而藝人們就定位,準備表演大奇觀,艾藍大叔將奧古斯特拉到一邊。我從獸篷另一側看着奧古斯特先是驚得合不攏嘴,接着火冒三丈,哇哇嚷叫埋怨。他的面色轉為陰沉,揮動高帽和象鉤。艾藍大叔目不轉睛瞪他,完全無動於衷。最後他舉起一隻手,搖搖頭走了。奧古斯特瞪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你想他們兩個在搞什麼名堂?”我問彼特。
“天曉得。不過看樣子,謎底馬上就會揭曉了。”
原來艾藍大叔見到蘿西在獸篷大受歡迎,心裏十分歡喜,非但堅持讓它參與大奇觀,還要求一開場便讓蘿西在舞台中央表演全套節目。等我聽到消息,後台團員已經在瘋狂下注,打賭大象表演會如何收場。
我心心念念只有瑪蓮娜。
我調頭拼了老命奔到大篷後面,藝人和動物都在那兒準備大奇觀。蘿西排在第一個。瑪蓮娜跨坐在蘿西頭上,身穿粉紅亮片衣,抓住蘿西丑不拉嘰的皮革頭部挽具。奧古斯特立在蘿西左肩旁邊,面露陰霾,象鉤在手上一抓一放。
樂隊沉靜下來。藝人們趕在上台前,再拉整一下舞台服裝,馴獸師們再檢查一下各自的動物。然後大奇觀的配樂響起了。
奧古斯特欺身向前,對着蘿西的耳朵吼。大象猶豫不決,奧古斯特便揮起象鉤打下去,於是蘿西飛奔進入大篷的表演場地。瑪蓮娜平貼象頭,以免撞上大篷的支柱,掉下象背。
我倒抽一口涼氣,順着篷壁向前跑過去。
蘿西跑到表演區內大約六公尺的地方停下。接着瑪蓮娜做出種種不可異議的動作。一會兒斜掛在蘿西頭側,身子平貼大象,一會兒又蹦起來,綻出笑靨,還將一條胳膊高舉在天。她弓着背,踮起腳尖站立。觀眾為之瘋狂,站在位子上鼓掌吹口哨,將花生扔進場子。
奧古斯特追上去,高高舉起象鉤便定住不動,轉頭環視觀眾,髮絲忽地落到前額。他咧嘴笑着放低象鉤,摘下高帽,深深哈腰鞠躬,向不同方位的觀眾一共行了三次禮。當他再度面向蘿西,臉色便嚴峻起來。
他用象鉤戳刺蘿西腿部內側各處,指引它繞着表演區走。他們有時會相持不下,然後又開始動,停頓的次數多到其餘的大奇觀表演只得隨機應變,見他們來便讓出路來,有如水流碰上石頭便從兩側分流一樣。
觀眾看得歡喜極了。每回蘿西小跑步到奧古斯特前方又停步,便惹來哄堂大笑。每回奧古斯特靠近蘿西,面紅耳赤地揮動象鉤,觀眾又爆笑起來。最後,繞完四分之三圈的時候,蘿西舉着捲起的長鼻,開始奔跑,放起一連串雷鳴般的響屁,沖向大篷後方。我人在入口處,被推向觀眾席。瑪蓮娜雙手緊抓籠頭,他們越來越接近我了,我也接不上氣了。除非她設法脫身,否則她會被篷柱打下來。
離入口一公尺時,瑪蓮娜放掉籠頭,拚命將身子傾向左側。蘿西離開了帳篷,瑪蓮娜則吊在篷柱上。觀眾鴉雀無聲,不再肯定這是不是表演的一部分。
瑪蓮娜無力地吊在那裏,離我不到三公尺。她氣喘連連,合目垂下頭部。我正要上前抱她下來,她卻睜開眼皮,放掉左手,優雅地盪一下,面孔正對觀眾。
她的臉色煥出神采,腳尖朝地。樂隊指揮正在留心這邊,見狀連忙下令打鼓。瑪蓮娜開始擺盪身子。
鼓聲愈來愈急,她動作愈來愈大。不多時,她身軀便盪得和地面平行。我正在尋思她打算這麼盪多久,而她這麼盪又到底想幹嗎,她便忽然放掉篷柱,飛向空中,將身子蜷成一球,向前滾了兩圈,然後向側面翻身,穩穩地在揚起的木屑煙塵中立定。她看着腳,挺直腰桿,雙臂舉起來。樂隊奏起勝利的樂聲,群眾瘋狂叫好。片刻后,銅板如雨點一般落在表演區。
她一轉過身,我便看得出她受傷了。她跛着腳離開大篷,我衝去追她。
“瑪蓮娜――”
她回過頭,倒在我懷裏。我扶住她的腰身,撐住她的身軀。
奧古斯特追上來。“親愛的――我的心肝!你太棒了,太棒了!我沒看過更――”
他見到我摟着她,半途收口。
她抬起頭哀號。
奧古斯特和我四目相對,然後我們四臂相接,兩手在她背後,兩手在她膝下,做成一張人肉椅子。瑪蓮娜嗚咽着,頭倚着奧古斯特的肩膀,穿着鞋子的腳塞在我們臂膀下面,痛得繃緊肌肉。
奧古斯特親着她的髮絲。“沒事了,親愛的,有我在呢,噓……沒事了,一切有我在。”
“該去哪裏?她的梳妝篷?”我問。
“那邊不能躺人。”
“回火車?”
“太遠了。我們去庫奇舞娘的帳篷。”
“芭芭拉的帳篷?”
奧古斯特的目光掠過瑪蓮娜的頭頂,瞪我一眼。
我們直接闖進芭芭拉的帳篷。她坐在梳妝枱前的一張椅子上,身上一襲深藍便袍,正在吞雲吐霧。一見到我們,她百無聊賴的輕鄙神態頓時消失無蹤。
“天哪,出什麼事了?”她說,按熄香煙跳起來,“來,讓她躺到床上。快,就在這邊。”她在前面急急領路。
我們放下瑪蓮娜,她翻身側躺,攫住腳,面孔扭曲,咬緊了牙。
“我的腳――”
“好了,甜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芭芭拉說著彎腰解開瑪蓮娜鞋子的緞帶。
“哎喲,哎喲,好痛……”
“最上面抽屜的剪刀拿來。”芭芭拉回頭瞥我一眼。
我聽命拿來剪刀,芭芭拉剪開褲襪的腳趾部分,將襪子卷到腿上,然後將瑪蓮娜的光腳丫移到自己的大腿上。
“去伙房要冰塊。”她說。
“我馬上回來。”我說。
正當我向伙房飛躥的時候,艾藍大叔在我背後嚷道:“雅各!等等!”
我停下腳,等他過來。
“他們呢?跑哪去了?”他說。
“在芭芭拉那裏。”我喘息。
“啊?”
“那個庫奇舞娘。”
“幹嗎呀?”
“瑪蓮娜受傷了,我得去拿冰塊。”
他轉身吼一個跟班說:“你去拿冰塊,送到庫奇舞女的帳篷,快點!”又轉向我說:“你去把那個臭大象給我弄回來,不然我們會被趕走。”
“它在哪裏?”
“跑去人家的後院吃菜了,那個太太很不高興。在營地西邊。趁着條子還沒到,你快把它帶回來。”
蘿西站在一片狼藉的菜圃里,慵懶地用長鼻掃過菜畦。我走上前,它直視我的眼睛,拔了一顆紫色的包心菜,扔進鏟子形狀的嘴巴,又去摘黃瓜。
這一家的主婦將門打開一條縫,尖叫:“把那玩意兒弄走!快啊!”
“太太,真是對不起,我一定儘力。”
我站在蘿西肩旁。“該走,蘿西,好嗎?”
它的耳朵向前扇,然後停下來摘一顆西紅柿。
“不可以!壞壞!”我說。
蘿西將紅西紅柿拋進嘴裏,一邊嚼一邊笑。無疑是在揶揄我。
“天啊。”我完全拿它沒轍。
蘿西用鼻子捲起一些蕪菁的葉子,將蕪菁從土裏拉出來。它仍舊盯着我,將蕪菁送到嘴巴,開始嚼。我轉過身,對着仍在呆望的家庭主婦擺出絕望的笑臉。
兩個人從馬戲團過來了。一個穿着西裝,戴着日常禮帽,掛着笑容。我認出他是團里的其中一個律師,大大鬆了一口氣。另一個人穿着黑乎乎的工作服,提着一隻桶子。
“午安,夫人。”律師說,略略舉舉帽子,小心翼翼地穿過凌亂的菜圃。菜圃看來彷彿被坦克車輾過。他爬上通往後門的水泥階梯。“看來您已經見過蘿西了。它是世界上最大、最漂亮的大象哦。您真是好福氣,它通常不會登門拜訪的。”
婦人的臉仍然留在門縫內。“啊?”她啞然。
律師笑得燦爛。“沒錯,這的確是一種榮幸。我敢打賭,您的左鄰右舍,嘿,大概整個芝加哥市的人都沒有大象上門呢。當然嘍,我們的人會帶走它,整頓好您的菜圃,並賠償您損失的蔬果。要不要幫您和蘿西照張相呢?這樣才可以拿給家人和朋友欣賞?”
“我……我……什麼?”她結結巴巴。
“夫人,容我斗膽,”律師微微頷首,像在行禮,“或許我們進屋裏談比較方便?”
婦人遲疑一下,不甘願地開了門。律師進入屋子,我轉身面對蘿西。
另一個人站在它正前方,提着水桶。
它歡喜極了,長鼻在桶上移動,嗅着,試圖鑽過他的手,將鼻子伸入那透明液體。
“Przestan!(停下來!)”他說,推開它,“Nie!(不行!)”
我瞪大了眼。
“怎麼,看不順眼嗎?”他說。
“沒的事,我也是波蘭人。”我慌忙接腔。
“噢,不好意思。”他揮開流連不去的長鼻,右手在大腿揩揩,然後伸向我說,“我是格雷格?葛堡斯基,叫我格雷格就可以了。”
“我是雅各?揚科夫斯基。”我說,握他的手。他縮回手,護住桶子裏的液體。
“Nie!Teraznie!(不行!還不行!)”他氣呼呼地說,去推那努力不懈的長鼻。“雅各?揚科夫斯基呀?啊,對,老駱跟我提過你。”
“桶子裏到底是什麼?”我問。
“琴酒加薑汁啤酒。”他說。
“你開玩笑。”
“大象喜歡喝酒,瞧?有了這個,它就對青菜失了興趣。嗨!"他將長鼻打走。“Powiedziabemprestan!Pozniej!(還要我跟你說不行嗎!等一下!)”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
“我待的上一個馬戲團有十二隻大象,其中一隻每天晚上都會假裝鬧肚子,好唬我們給它一點威士忌。好了,去拿象鉤來好嗎?它為了酒,大概會乖乖跟我們回去,是不是呀,mojmahlutkipaczuszek?(我的小玫瑰?)不過還是去拿象鉤,以防萬一。”
“當然。”我摘下帽子搔頭,“奧古斯特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知道你這麼懂大象?我敢打賭,他要是知道了,一定雇你來――”
格雷格的手飛快舉起,“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雅各,我無意冒犯,但我打死也不在那個人手底下當差。我不幹。再說,我也不是馴象師,只是喜歡這些大塊頭。好了,麻煩你跑回去拿象鉤好嗎?”
當我帶着象鉤回來,格雷格和蘿西已經不在了。我調頭掃視營地。
在遠方,格雷格正朝着獸篷走。蘿西跟在後面幾尺的地方。他不時停下腳,讓蘿西把象鼻伸入桶子,然後再把象鼻拔出來,繼續走。而蘿西就像乖狗狗一樣亦步亦趨。
蘿西安然回到獸篷后,我回到芭芭拉的帳篷,象鉤還握在手裏。
我立在放下的門帘外。“呃,芭芭拉,我能進去嗎?”
“進來吧。”她說。
她一人獨自坐在椅子上,叉着赤裸的雙腿。
“他們回火車去等醫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煙,“還有別的事嗎?”
我臉紅了,看看篷壁,看看篷頂,看看自己的腳。
“哎,見鬼了,你真可愛。”她說,將煙灰抖落在草地上,又將煙送到唇邊,深深抽了一口。“你臉紅了。”
她注視我良久,顯然覺得我的窘態很有意思。
“你走吧。”她總算說,從唇角將煙噴出來,“你快走,以免我改變心意,再跟你玩一把。”
我踉踉蹌蹌出了芭芭拉的帳篷,迎頭撞上奧古斯特。他的面色陰沉如暴雨。
“她怎麼樣了?”我問。
“醫生還沒來。大象弄回來啦?”
“在獸篷里了。”
“很好。”他說,從我手上搶過象鉤。
“奧古斯特,等等!你去哪裏?”
“我要好好教訓它一頓。”他腳步停也不停。
“奧古斯特!”我在他後面嚷,“等等!它很乖!它是自己回來的。再說,你現在也不能做什麼,大篷里表演還沒結束呢!”
他忽地停步,一蓬煙塵暫時遮蔽了他的腳。他紋風不動立在那裏,盯着地面。
過了大半晌,他說:“太好了,那它的叫聲會被音樂蓋掉。”
我瞪着他的背影,驚得合不攏嘴。
我回到表演馬車廂,躺在鋪蓋上,一想到蘿西正在獸篷挨打便作嘔到無以復加,再想到我沒設法阻止奧古斯特更是作嘔。
幾分鐘后,華特和昆妮回來了。他舞台服還沒換掉,身上一襲五彩圓點的蓬蓬白色玩意兒,搭配一頂三角帽,脖子上套着伊麗莎白式的圓領圈。他正在用布抹臉。
“那是在搞什麼名堂啊?”他站着說,我看着他那雙太大的紅鞋。
“什麼?”我說。
“在大奇觀的時候。那是原本就安排好的橋段嗎?”
“不是。”我說。
“哇,那樣的話,搶救得真漂亮。瑪蓮娜真不簡單,不過你應該知道吧?”他咂咂舌,彎腰來戳我肩膀。
“別跟我鬧了行不行?”
“怎樣?”他雙手一攤裝無辜。
“這不好玩。她受傷了,懂了吧?”
他斂起傻笑。“噢,嘿,兄弟,抱歉,我並不知道。她會康復吧?”
“還不知道。他們在等醫生。”
“要命,對不起,雅各,真的很抱歉。”他轉向門,深深吸了一口氣,“但那頭可憐大象會比我後悔兩倍。”
我遲疑一下。“它已經很後悔了,華特,相信我。”
他凝視門外。“啊,媽呀。”他雙手叉腰,望着場子,“媽呀,想必如此。”
我待在表演馬車廂,沒出去吃晚餐,晚間表演時也沒出去,害怕一見到奧古斯特,我會幹掉他。
我討厭他,討厭他這麼粗暴,討厭自己在他手下幹活,討厭自己愛上他的老婆,討厭自己對那頭大象有幾乎同等濃烈的情感,尤其討厭我讓瑪蓮娜和蘿西失望了。不知道蘿西是否聰慧到明白它受懲和我脫不了干係,進而納悶我為何沒阻止它挨揍。但我知道自己得負責。
“是腳踝。”華特回來后說,“來吧,昆妮,上來!來!”
“什麼?”我低喃。在他外出的時間裏,我身子始終不曾移動。
“我是說你大概想知道瑪蓮娜是傷到腳踝,兩個禮拜就好了。”
“謝。”我說。
他坐在床上,注視我良久。
“唔,你跟奧古斯特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你的意思是?”
“你們倆鬧僵啦?”
我撐起身子坐起來,倚着牆,總算說:“我討厭那個王八。”
“啊哈!”華特噴着鼻息,“好,你總算有點腦筋,那你幹嗎老跟他們廝混?”
我不答腔。
“噢,抱歉,我忘了。”
“你完全誤會了。”我說,挺直上半身。
“怎麼說?”
“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別無選擇。”
“話是不錯,但那娘兒們脫不了干係,這個你自己心裏有數。”
我抬頭怒目相視。
“好好好。”他舉起雙手投降,“我閉嘴,反正真相如何你自己有譜。”他轉身在木箱裏翻找。“喏。”他扔來一本黃色漫畫,漫畫滑過地面,停在我身邊。“這個不是瑪蓮娜,但聊勝於無。”
他翻過身,我撿起來翻看。儘管那漫畫露骨而誇大,我就是提不起興緻看大導演和馬臉的瘦巴巴明日之星大戰三百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