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安與黃土地帶
前言
西安是中國歷史的一座重要舞台,許多人物事件在此牽連、搬演。作者經由它,引領我們進入時光,看看歷史是怎麼發生的。在現今考古仍舊無法證明夏代以前的歷史記載是否確實時,有甲骨文和殷墟遺址佐證的商朝,便成為敘述中國歷史的起點。西安的位置接近中國的地理中心,現在已成了旅遊者注目的焦點。撇開其他的條件不說,它是中國歷史上11個朝代的都城所在,最早的還可以追溯到秦朝統一中國之前。它在歷史上所享有的盛名,遠超過任何其他政治中心。不過令人遺憾的是,由於內憂外患,古老的建築早已蕩然無存,只有廢墟還保留了一些昔日的雄偉氣象。在現今西安市的東邊,也有好幾處有名的歷史遺迹。距離西安城不到五英里的地方是半坡村,它至少有6000年之久,是目前中國境內所發現的最大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從墓葬的形象看來,半坡村的社會當屬母系社會。
西安是十一個朝代的都城所在
西安城東北不及20英里的地方有華清池。據說8世紀的一位唐代皇帝(玄宗,713-755在位)所寵愛的妃子(楊貴妃)曾在池中沐浴。唐玄宗本身就是一位藝術氣息濃厚的人物,據說中國的戲劇是他創始的,而他所愛的女人,更是“資質豐艷,善歌舞”。華清池也因她在此一濯芳澤而享名千載,但是他們的故事卻以悲劇結束。西元755年(天寶十四年),一位鎮守邊關的將領(安祿山)以“清君側”為名,起兵造反。叛軍逼近京城,皇帝一行往西逃向四川,到了馬嵬驛的地方,護衛的將士要求皇帝對楊貴妃作出斷然處置,否則不肯用命。在這情形之下,即令是天子,也只好讓他寵愛的妃子當場被縊死。一位向來沉湎於歡樂的君主,從此意懶心灰,自逃亡至退位之後,他的殘年,充滿着寂寞和悔恨的情調。一位時代去他不遠的詩人——白居易,以極帶想像力的筆調,描寫唐明皇(後人給他的稱呼)終夜不眠,看着宮前螢蟲飛來飛去,階下落葉也無心找人打掃的心情。這樣的憂恨纏綿只有越陷越深,非人世間任何因素可能稍一舒慰。這首《長恨歌》,也隨着流傳千古,直到1920年和1930年間,仍舊為小學生所習誦。也可見得即使是君主制度下的教育,在開口閉口不離道德之餘,並沒有完全忽視情緒和抒情主義。要是全然的不近人情,則不會讓這樣的一首詩歌,傳教學習,直到民國時代,還去打擾年少公民的未成熟心情了。有了華清池和楊貴妃的故事,我們也可以存着信心,不論經過任何意識形態之熏陶.也不論古今中外,人類共同的情緒,有如一座大水庫,永不會枯竭。去華清池的溫泉不遠,有1936年西安事變蔣介石蒙難的地方。當年12月12日,“少帥”張學良的部隊沖入委員長行營,要求他停止對共產黨的“圍剿”;以便一致對日抗戰。這兵變的目的既達。中國的政治從此改觀,間接也影響到全世界的歷史。時至今日,在某些方面講,我們仍然感覺得到這五十幾年前的事變之後果。當年“雙十二日”槍聲既息,國府的最高統帥被一個下士班長和一個士兵發現。他孑然一身,未被傷害,躲在附近驪山的一個山洞裏。今日該處有一座亭子,紀念當年歷史之展開竟讓這兩個藉藉無名的角色,去完成如此一段帶戲劇性而具有如此龐大後果之任務。越是接近驪山,我們也更感覺到和歷史接近。它的影響愈濃厚,它的展開也癒合時宜。本來我們也已經知道秦始皇帝葬在驪山,去西安約40英里。此人被稱為世界上最可怕的專制魔王之一。他在公元前221年統一中國之後,用焚燒詩書和活埋反對者的辦法去鞏固他的統制。他的“陶器兵馬”在1974年發現。內中包括塑制的兵俑,和實物的兵器與戰車。美國的三位總統曾來此觀光,一些兵俑器物也曾送到國外去巡迴展覽。但是秦始皇不是中國歷史的起點,秦始皇統一全中國,距離中國文化的開始已有好幾千年了。按照一般的順序。我們應當先處理其他的幾個題目,當中首要者無過於地理背景。當旅遊者乘火車或汽車前擔臨潼縣參觀驪山及華清池時,應先注意四周黃褐色的泥土,這種泥土與美國田納西州一帶耕地的土壤相似,它是中國歷史開展中的重要因素。當地周圍景物通常較路基為高,所以這黃土不難觀察。
中國文化有多種源頭
本書成稿之日,我們沒有絕對的證據,能夠斬釘截鐵地說,中國文化完全是在本地萌生,或者說當中至少一部分受到地中海文化的影響。20世紀初期,學者多崇尚后說,主張中國文化之起源,不僅較埃及與美索不達米亞為遲,其使用青銅與鐵器尚比這兩處至少要遲1000年。有些學者甚至認為中國文字可能也是埃及象形文字之變體。中國史前陶器上的文飾就和中亞及近東所發現的類似。目前這“世界文化一源說”已被中外無數學者指摘。中國的文字被認為特創一格,即數目字亦與眾不同,陶器上膚淺的相似之處敵不過基本的差異。中國的冶金術即使在原始的階段也表現出技術上之特色,而無模仿的跡象。中國的栽培作物更顯示出中國的農業與近東出於兩源。最近人種學家和考古學家甚至指出,即使在中國境內,文化的起源也不是一元的,從東北到珠江流域,都可找到文化起源的遺迹。雖說鐘擺現在已經搖轉過來,中國文化獨立自創的理論顯然比較站得住腳,我們卻不能武斷地說再也沒有爭辯的餘地。我們可以作的結論是,不管它是本地獨創或是外間傳,中國文化受地理條件的因果關係極深。不論中國當初受外間發明的影響或淺或深都不足改變這觀點。當初期農作物受東亞大陸的土壤和氣候影響的時候,中國文化的因素就開始與當地居民結下不解緣(詳第二、第三兩章),以後也始終如此。基於這個原因,西安附近之黃土,也就更值得注意。
夏代的存在仍然存疑
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考古學家用碳14放射性的技術,斷定中國新石器時代之遺址最初出現於公元前4000年,或者還要早。可是以文字記載的歷史,卻不能追溯到這麼久遠。根據史書的記載,最早的“朝代”為夏,它的出現若能證實無訛,也只能把中國歷史的前端擺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可是關於“夏朝”的傳說雖多,也仍沒有考古的實證確斷它的存在。懷疑的人提出,要是這朝代確曾出現,至少應當在古物附近有文字出現。相信夏朝實有其事的人則辯說,中國文字出現於公元前2000年,只是最初的文字寫在竹簡和絲織品之上,年久月深業已腐朽。現存關於夏代的事迹,出自口傳,再由記事者寫在竹簡之上,輾轉抄傳,所以較遲。兩方所說都有理由也仍不能成定論。現在能確切證明之中國歷史,始自公元前約1600年的商代,這朝代的兩座都城和約十處國王埋葬之陵寢業經發掘。不僅它的文字確切的存在。而且其字體鏤刻在獸骨之上。出土的這種“甲骨文”碎片,數以十萬計。商代遺址在今日的河南省,歷史上稱為“關東”,我們也可稱它為“東部平原”。它和西部西安一帶的“黃士高地”構成一種東西軸心。“商”之成為一“朝代”也是名正言順。它的王室譜系全部保存無缺。國王傳位一般采兄終弟及,偶爾父死子繼。此外商人也可以視作“商民族”,因為他們壟斷冶制青銅的技術,在軍事上佔優勢,也保持着宗教上的向心力,所以能凌駕其他民族之上。他們的青銅器皿,不是兵器,就是祭器,只有極少數例外,其製造採取集中的方式由國家監督。
商文化的內容豐富
商文化表現着它和同一時期其他文化等量齊觀,卻並不一定就能代表傳統中國的特色。例如商代社會雖屬父系,但是它的貴族婦女卻享有相當自由,幾百年後,甚至幾千年後,中國婦女仍不能望其項背。商人好酒,興緻高而活力充沛,他們殺人作祭祀,毫不感到罪惡,而且在甲骨文上不斷的留下人祭的紀錄。他們能派遣3000人的軍隊,作百日行軍的遠征,這樣的軍隊尚可以由附庸國家的部隊支援。有時候作戰的目的在於掠奪取利。國王的陵寢由上至下掘土而成,上端的坑大,越至下端愈小。國王的陪葬品有戰車與馬匹,殉葬的人被斬首,頭顱和軀體整齊地排列着。而由上至下以泥土敲打而成的梯級,則顯示出殯時必有繁縟之儀節。商民族雖已從事農業,卻仍保持着漁獵的傳統。他們在500多年的歷史內,遷都的次數在6次以上,而且甲骨文上經常有狩獵的記載。商代最後的一座都城,臨近現代的安陽,考古學家在當地發現極多獸骨。農業的操作似由奴工執行,在一處坑內所置放的石制鐮刀有好幾千把。甲骨文上的記載表現着商朝的國王對於天侯極度關心。編訂曆日,也是王室重要的職能。在這些方面,商朝與此後以農立國的中國已保持着傳統之聯繫。而甲骨文的書法,更是與中國文化一脈相傳。
甲骨文的書法
當初甲骨為巫卜之用,現存的甲骨,則是商代的史官根據原件複製作為一種永久的紀錄。甲骨的大量出土,使當時事物逐步可考,給後人看出此間一個初具規模的國家即將發展成為一套令人心折的文化。根據專家統計,甲骨上所記載的不同文字,為數共約3000,其中1000字已可以辨識。這種古代書法,乍看起來變化萬千,可是因為其由原始的天才人物設計,引用永恆不變的意義為根柢,當中之一部分今日可能為熟悉東亞文物的人士一眼看出。下圖所列,其最基本的原則可謂出人意外的簡單:左端為象形,日圓月彎,一經畫出,不待解釋。會意由象形稍加引申而成,例如日在樹後上升.是為東。雙手執雞放在樽俎之內,是為祭。還有不能圖解之觀念則可以同音字代表,如“亦”字發音與“腋”同,所以畫人之兩腋為亦。“來”與高粱之“來”同,所以畫“來”而得來。其他“轉注”、“假借”等也不外將這些基本原則重疊而擴大的使用。值得注意的則是青銅時代的書寫方式和今日報紙雜誌的鉛字一脈相傳。這些原則一經推廣,今日之漢字為數2萬,又經日文與韓文採用,無疑的已是世界上最具有影響力的文字之一。它的美術性格也帶有詩意,使書寫者和觀察者同一的運用某種想像力,下至最基本之單位。上海人的滬語發音軟如法語,廣東人的粵語發音便如德語,也能用同一文字互相會意。所以這種書寫的方式促成中國人文化上的團結,其力量不可權衡。只是既有長處也有短處,其引用起來,不管是一條弔慰的短柬或是一張實驗室的報告,同樣要從擺方塊的形式作起點。中文的前置辭和聯繫辭少,抽象的意義只能重樓疊架構成(如本書文句中之“的”后帶“之”,“之”后又“的”)。也要將可以眼見耳聞的事物極度的延伸,才能成為可以理解的觀念(有如“抽象”即系抽出其相,與“具體”之具有其體相對)。其為單音字,又要寫上10個字才能代表10個音節。文人用筆,通常省略當中某些環節(例如“一將功成萬骨枯”,只有兩個子句,當中無聯繫辭,也不知道所說系理論抑是事實),雖說言簡意賅,卻不是嚴謹、正確的通信工具。公元前1000年左右.甲骨文的字彙,飽和到大約1000個字(專家認為其他的2000字大致為專有名詞),青銅技術也達到最高峰的時候,這兩文化為周所替代。周發源於西安附近,為後起之強國,此後數千載,這黃土地帶上的一雄給中國的影響,遠超過東部平原的商。這地區自中古至近代並非中國最富庶地區,更不是最容易接近的地區。西安總攬這地帶卻註定要在中國歷史裏產生決定性的作用。以一個天馬行空的比喻來說,就如同讓德克薩斯州和俄克拉何馬州在歷史上的功效,超過東部的麻州或賓州。這種比喻別無他意,不過強調地理因素在歷史上的重要。中國文化為亞洲大陸產物,美國文化則離不開大西洋的傳統,此中有一個深刻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