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初的愛,最後的愛
序郝仁日記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麼?
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想假如,
是最空虛的痛。
阿信問:為什麼幸福都是幻夢?一靠近天堂也就快醒了。
阿信唱:或許愛情更像落葉,看似飛翔卻在墜落。
我想那是因為幸福,總離不開短暫的命運。
因為短暫,所以美麗,所以捨不得,所以無法忘記。
註定沉湎。
——by郝仁日記
第1節
我的生活又復於規律。
寶寶出生后,親情好像重新注進了我的生命。
我媽和Peter簡直像兩塊揭不開的狗皮膏藥,牢牢貼了上來。他們以爬樓不方便為理由,強行將我接到了新房,24小時貼身照顧我和寶寶。
有孩子前,我連想都沒想過原來照顧寶寶是一件這麼忙碌的事,我比以前截稿期的時候更加忙碌,忙得連遐想的時間都沒有。
莫怪人家都說: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為此,我對我媽的態度好了許多,好到她常常忍不住就紅了眼眶。
有些感情什麼時候都不晚,有些感情卻永遠都補救不了。
易笙去世后,總衣冠楚楚毫無瑕疵的Peter好像一夜老了許多,常常話說了一半就紅了眼眶。直到最後,一直想要拯救父子關係的他都沒能和易笙和好,沒有從易笙口中得到一句原諒。
我想,這會是他心口上永遠無法癒合的傷,時不時地戳刺他的心。
或許,也因為這樣,Peter特別珍視寶寶,連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帶着可以融化一切的溫柔。
平安很幸運,一生下來就享有了世間所有,只除了父愛。
我替他高興,也替他難過。
但這是現實,沒辦法改變,無力改變。
至於易笙的媽媽,我沒有再去關注,她不值得我浪費時間。縱然,她也是一個應該偉大的媽媽,但她到底不是,所以不值得我施捨同情。
我只要照顧好寶寶就好,那是易笙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的,唯一的證據。
何況,每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露出寬慰的笑容。這樣很好,生活已有許多苦悶,他們不必再為我繼續煩心,徒增困擾。
他們相信終有一天,我也可以直面易笙的死亡,然後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媽常常替我梳頭,彷彿我還是個孩子,她總是摸着我漸漸變長的發,輕聲地說:“郝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會好好的,生活也是。”
我還年輕,我的人生還很長所以我可以好起來。
《火影忍者》中五代日火影綱手說:“死亡就伴在忍者身邊,有時也會看到無法接受的死亡,但如果不突破那障礙,就沒有未來。”
每個被留下的生命都必須面對死亡,會遇見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死亡,至親,至愛,區別只是早晚而已。
所有人里,只有依然風雨無阻每天來看我的秦雲沒有這麼覺得。
我不知道他又想了些什麼,我不關心。我沒有反駁任何人,卻也沒有告訴他們——我好像已失去了睡眠機能。
打從住進新家后,我幾乎睡不着覺,常常整夜、整夜望着沒有星星的夜空,回憶着我絕算不上漫長的二十八年,我和易笙的點點滴滴,各種喜悅,各種悲傷。
然後,我發現:原來這二十八年可以這麼長,長到我日日夜夜地想,也讀不盡、看不完。
原來,我的生命,已經豐足。
我還能記得,小時候,易笙牽着搖搖擺擺的我去掏鳥蛋,卻捅到了馬蜂窩。他嚇得丟下我就跑,一邊跑一邊叫,我卻獃獃地連跑都不會了。
眼見馬蜂成片地朝我撲來,他竟跑回來揮舞着短短的手臂,吸引馬蜂的注意力。
結果,我只有幾個小包包,他卻被蟄得住了院……
我還能記得,小時候,只要我和其他小男孩玩過家家,易笙就會生氣地去打人家,把人家打得哭叫不休。
別的孩子被打了當然不會甘心,結果人家父母一狀告到家裏,他還拉着我的手,一臉不服氣:“郝郝是我一個人的新娘子,我憑什麼給他道歉!”
他堅定的模樣弄得大人們哭笑不得,罵也不是,打也不是,最後連跑來告狀的家長都開起了玩笑:“郝郝,厲害啊,小小年紀就有忠心的小騎士了!不過以後別和別的男孩玩過家家了,你們家易笙啊,可暴力着呢!你要替我們大胖着想,他一身油肉,經不起打!”
我還能記得,我們的初吻其實不是發生在小河塘邊。
他五歲的時候,踮着腳尖,偷偷吻了四歲的應該在午睡中卻因為想吃蛋糕而沒能睡着的我……
我還能記得,他第一次跟我求婚其實是在小學四年級。
那時候成績很好長得很乖的我還挺有人氣,有別的小朋友非常時尚地給我寫了不過百餘字的所謂情書。
易笙非常生氣,把好看的信紙撕得粉碎,還一把抓着我的手腕,相當認真地問:“郝郝,你長大以後嫁給我,好不好?”
我們拉鉤上吊,說了一百年不變……
可是,我還沒能嫁給他,沒能為他披上世界上最美的那件婚紗,他為什麼就離開了?
眼淚一點點潤開衣襟,我仍固執地望着深深的夜空,等待着傳說中由死去的人變化成的星星,給我一個答案。
哥,告訴我啊,這是為什麼?
然後,天亮了。
我沉默着,看着日出。
又是一天。
時間明明沒過去多少,卻恍如隔世。
第2節
我每天都會帶着寶寶飯後散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因為睡眠嚴重不足的關係,我的體力極速下降,而與之成反比的是,寶寶直線飆升的體重。平安打出生起就很能吃,實效很高地吃了就長肉,很快就胖得沒了腳後跟,鞋子總是穿上就掉,最後只能打個包,裹成兩了小肉粽。
我抱得越來越吃力,不得不發現:原來,散步是個體力活兒!
我戳戳寶寶肉嘟嘟的小臉蛋,看着他可愛的模樣,也忍不住淡淡的笑意:“讓你吃,讓你吃,小胖豬!”
寶寶對“小胖豬”這個詞似乎很不喜歡,抗議地揮舞着小小的拳頭,憤怒地掙扎着肉肉的小身體,卻因為人小力微,終不能得逞!
抗戰許久,終於以失敗告終,都悶中還要對視勝利者得意的表情,寶寶氣惱了,小嘴巴一撅,腮給鼓鼓,頗有要給我氣吞山河來一下的架勢。
眼見情況不對,小傢伙要製造水災了,我忙討好地調整了抱姿,儘可能讓他舒服,這才換他大爺一個滿足的笑容。
看着緊緊貼着我打盹的寶寶,我終於鬆了口氣,寶寶在哭這方面異常彪悍,也不知道像誰,每次都哭得一家大人捂着耳朵四下逃竄,他還一個人High得很起勁。
我和易笙……都不是愛哭的人。
或許,我是。但我總喜歡找一個角落,偷偷地哭,除了易笙,誰也不給看。
而易笙,他幾乎是不哭的,倔強,頑強,卻也曾在我面前,為我受的委屈為我承受的痛苦為他對我的愧疚,哭得不能自已……
因為他愛我。
他是世界上,最愛的我那個人。
我撫着寶寶的臉,輕輕地說:“平安啊,縱然你出世就沒了爸爸,但你是因為愛生下的孩子。”
而這份愛,不會變質,永遠不會。
所以,平安,你是幸福的,比我和易笙都要幸福。
我抱着寶寶一路走回自家大院,輕輕搖了搖懷中打瞌睡的寶寶:“平安,這裏是‘家’哦。”
“……”寶寶只回給我一個火星人才能聽懂的呢喃,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我懷中找了個比較舒服的地方,繼續倒頭大睡。
能吃能睡,難怪一身油肉!我有些不甘心,去搔寶寶的胳肢窩,結果只得到憤怒威武的一拳頭——正中下巴!
不愧是愛打籃球的易笙的兒子……我委屈地摸摸受創的下巴,寶寶卻已經抓住了珍貴的時機,睡得昏天暗地了,小小的嘴巴還直噴泡泡。
我只好乾乾地抱着他,坐在花壇邊,看着夕陽逐漸染紅天空,一片,兩片……
我看着泛黃的牆壁、青石的地板、展開身軀的老桑樹,一切的一切,熟悉至極。
只有回到這裏,我才有一種安心的感情——這裏所有的角落,任何地方,都泛濫着我和易笙的回憶,美好的,悲傷的。
小小的我和小小的他,相愛着的我們,歡笑着的我們,哭泣着的我們,躲在老槐樹下偷偷親吻的青澀的我們,還有手牽着手一邊散步一邊爭執誰該洗碗的我們……
我和易笙在這裏長大,在這裏相愛,在這裏分手,然後回到彼此身邊,許了一個過早結束的永遠。
這是我的起點,我的開始,我的一切。
我們說過要在這裏住上一輩子,如果要被強迫拆遷,那還可以嘗試當一回威武的釘子戶!
想到易笙理所當然地說著不厚道的行為,我不由輕輕笑了起來。
然後,凍結——“爸……”
我很意外地看到了一個多年不見的人——我的父親,那個因為母親的背叛憤而離並再也沒有回過頭的男人。
十多年不見,他看上去老了很多,面容滄桑,背也有些微駝,但是乾乾淨淨的,衣服也是名牌貨,似乎過得還不錯。我聽說他又結婚了,對象長得普通,但是個實在人,具體怎麼實在,我不清楚,也不關心。
我只是意外,意外他會出現在這裏。他在離婚後就沒有再出現過,即便遇見,也只是在這個城市的某條街上,隔着幾個車道的馬路,相互冷冷地一瞥。
從來沒有一次,我們這樣直直地撞上,面對面地,不得不正視對方。
何況,還是在這裏。
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必然驚訝,因為當他看清楚我的時候,亦從愕然變成了尷尬,似乎還帶着些許愧疚。
只是,已沒有必要了。我不再是需要父愛的孩子,我現在已經是個媽媽了,我默默垂下眼瞼,並沒有太在意他有些微微發抖的聲音:“……郝郝,好久不見……”
“嗯。”我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為皺眉的寶寶調整了一個姿勢。
“這是……”我爸看着我懷中的寶寶,微微一笑,有些生澀,有些尷尬,但很真誠,“你的孩子?”
“嗯,我和易笙的孩子。”我將寶寶抱過去給他看,像所有的母親那樣炫耀着自己的孩子,“您看,是不是很漂亮?”
“易……笙的?你們……在一起了?”我爸一怔,表情說不出的複雜。
“是啊,不好嗎?”我淡然地笑着,輕輕拍着懷裏的寶寶。
“不,只是沒想到。”他恍恍惚惚地看着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最初是遷怒,後來是後悔,沒有臉面對你,不知道怎麼面對你,所以一直都不敢……”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打斷了他,抬起頭看着他微紅的眼眶,對於早就不奢求的感情,有的只是厭倦和疲憊,“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並沒有因為你不在而不幸,所以沒有必要說抱歉。”
抱歉又有什麼用?我已經不幸福了,如果他當初能帶我走,易笙的媽媽還會如此地仇視我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沒有用了……
“……是,你說得沒錯。”父親因我的一席話很是難堪,側過臉輕聲喃喃,“也罷,只要你過得好就可以了,易笙他還好嗎?”
易笙?我停住了動作,看着懷中外貌個性完全是易笙翻版的寶寶,許久才輕輕吐出一句,“他走了。”
“走了?”
“是啊,他走了。”我驀然抬起頭,看着這個我曾深深愛過的長者,突然笑了,“他和你一樣,都不要自己的孩子了……”
不出所料,我看到我爸倏然睜大的眼睛。
“郝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正綻放着璀璨的笑,笑容如花一般爛漫美好,可是眼裏的水珠卻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一刻不停地往下墜着。
流不盡的淚,停不下的笑:易笙終於甩了我一次,並且連報復的機會也沒留給我。
瞧,他永遠都比我聰明。
在我們的戰場上,他永遠都是贏家。
直到最後一刻。
我歪着頭,笑着,哭着,問父親:“怎麼辦?爸,你告訴我好不好,怎麼才能讓他改變主意?到底要怎麼做,他才可以回來?”
聞言,我爸的眼裏一下迸出了淚,他的眼裏映着我的笑,以及他的恐懼。
他粗糙的手指撫上我的眼,試圖擦去那些幾乎要弄瞎我的水:“郝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別嚇我啊……”
嚇?這就嚇到他了嗎?我笑出聲來,抱着寶寶更湊近了他,彷彿要說出什麼驚人的秘密一般,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說道:“爸,知道嗎?易笙他死了,被他媽媽殺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哐當”一聲,本抱在我爸懷中的不知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很大一聲巨響,彷彿敲碎了世界。
“怎麼……會?”我想我爸一生就算是被我媽背叛,也沒有這樣的驚嚇過,他嚇得幾乎站不住,緩緩地抱着腦袋,蹲了下去。
他再也看不到我了,他知道這一生我已經沒有辦法原諒他了。
最後留在我眼裏的,是他驚訝中難掩的濃濃的痛,彷彿一下被人揭開了隱藏的傷疤。
鮮血,頓時淋漓。
仇恨就像一把無情的利刃,刺傷了所有人。
正因為疼得忍受不了,才恨不得所有的人,都沉溺在這痛苦中。
我終於還是瘋了。
第3節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抱着寶寶回到家的,我的狼狽應該嚇到了我媽,她一臉惶恐的表情,讓我笑得愈發厲害。
我把寶寶塞進我媽的懷裏,一直很乖的平安彷彿知道了什麼,莫名就大哭起來。
我媽手忙腳亂地哄着,我在邊上無比溫柔、無比深情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後轉身回房。
我用拆信刀割了腕。
一刀,又一刀,用力地,錯亂地,割着手腕。
鮮血順着細細的刀痕,或多或少地滲出。
很是美麗。
我看着那些撲進眼帘的紅,笑得幸福:“哥,我來找你,好不好?”
我抱着易笙的照片,安靜地坐在床邊,望着窗外。
我想知道他會不會來接我,會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粗魯地抱着我,然後顫抖地說他想我,好想、好想我……
這一次,我們應該能夠天長地久了吧?
我真的被抱住了,然而抱住我的,卻不是我期待的那個人。
秦雲破門而入了,伴隨着我媽的一聲尖叫,他一把上前拉起了我。
我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他,不是哥,不是……
我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我只知道自己被騰空抱起,飛快地被轉移着。
我茫然地看着一切,不知道什麼,陷入了黑暗。
寧靜的、安詳的、無盡的、沉寂的黑暗。
好冷啊……
哥,你在哪兒……
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跳入眼帘的是蒼白的天花板。
我很失望,我知道自己被救回來了。
我很失望,我知道自己笨得連動脈都找不到。
我很失望,我根本沒有等到我愛的那個人,他沒有來找我。
我好失望,好失望。
我失望得不想醒來。
世界變得蒼白一片。
從易笙死去的那一刻開始,世界便再沒有過任何顏色,只有刺目的鮮血,才能浸染我的視線。
我變得很喜歡睡,整天昏昏沉沉的。
這樣很好,因為恍恍惚惚時我總能看到他——易笙會勾着嘴角,微微笑着,有些壞心,卻又無比溫柔。他總遠遠地望着我,低低地、無奈地嘆息:“郝郝,郝郝,你這個傻瓜……”
這樣也沒關係,我至少看到了他。
我多幸福,笑眼裏滿是喜悅的淚水。
我總是流淚,沒日沒夜,沒有理由。
我開始變得恍惚,聽不清別人的話,也慢慢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我分不清落在手背上的,是自己的淚,還是別人的。
我不會說話,只偶爾喃喃:“哥……”
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生命最後一天。
我知道這樣不好,我不應該這樣,但是我走不出來。
世界好像只剩迷障。
在這裏,我至少不會痛苦,不需要強顏歡笑,不需要假裝自己已經沒有事,不需要假裝自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有沒有易笙都無所謂。
堅強總是說得容易,做得很難。
我很累,可是沒有人知道。
我睡不着,沒有人可以幫我。
我感受不到痛,我好彷徨,我很害怕,但所有人都只是跟我說:“會好的,會過去的。”
無限重複。
可是,到底要怎麼好,要怎麼過去?
又有誰能教我?
我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盡了力,很辛苦,可還是過不去。
易笙死了。
死了。
我一天天虛弱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離死亡的距離還有多遠,只能依稀聽到耳畔越來越久的哭聲,很多人的哭聲。
我常常被人抱着,用力的,粗魯的,溫柔的,分不清楚。
偶爾,我能聽到我媽聲嘶力竭地喊:“郝郝,你怎麼能殘忍,你怎麼能丟下媽媽!”
是嗎?這次終於輪到我了嗎,輪到永遠被丟下的我,丟下別人了嗎?
我笑了,有點小小的滿足。
或許,這樣也好。
我終於還是醒了一次,沒想到面對的,卻是一臉憔悴的秦雲。
他看上去很不好,但是墨黑的眸子,灼灼的目光,很是燙人,“郝郝,你很高興?折磨了所有人,你滿足了嗎?”
我木然地看着他,不言不語。
但是,我想,我笑了,誠實地笑了。
下一刻,我看到秦雲抿緊的嘴,及倏然舉起的手掌。
我以為他會打我,狠狠地打偏我的臉,像易笙的媽媽曾經做過的那樣,狠狠地揍着對他們何其殘忍的我。
他似乎也真的很想打我,很大力地張開臂。但終究,落不下來。
最後,他刮過來巴掌只是輕輕地貼上我的臉。
然後,這個在我面前幾乎從未失過態的男人,第一次流了淚。
他沒有求我,沒有罵我,只是問我,流着眼淚,顫抖地捧着我的臉,無比悲傷地對視着我的眼睛,一遍遍地問我:“郝郝,你這樣做,和易笙的母親有什麼不同?”
他指着什麼都不知道睡熟在我媽懷中的平安,不停地問我:“你看看平安,看他啊!他已經沒有父親了,你還要讓他失去母親嗎?”
他一臉失望地對錶情木然的我說道:“郝郝,你和易笙的媽媽完全一樣,根本沒什麼不一樣!你們都可以為了自己的愛情,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孩子!”
……
好狠,他真的好狠!
這比打我一千、一萬個巴掌還要疼上數十倍!
我抬頭看着秦雲,忽然覺得他是那樣陌生。
原來在他眼裏,我和那個毀了我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樣。
原來只要他想,他真的可以比易笙更加毒辣。
我想要說話,想要拉扯嘴角,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我只能緩緩地慢慢地低下頭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自己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
好冷……
原來,我連死也不可以……
對不起,我並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第4節
我決定離開,帶着寶寶。
當然,還有不曾離開過我的易笙的骨灰。
我鄭重地發誓:我不會再做傻事,絕對不會。
我不想變成易笙的媽媽,死也不想。
那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厭惡的人,我怎麼可以成為她?
我才不要!
何況,我可以面對易笙的怒火,可以面對易笙的彆扭,卻不能面對他的失望。
我不想死了之後看到的,只有他對我的無盡的失望。
我沒有一個很好的媽媽,他也沒有,可是我不能讓平安也沒有。
人活着,總要有個念想。
有了這個念想,我想自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未必是幸福的,但會好好地生活。
我的人生中並不是沒有易笙缺席的日子,事實上還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我可以把這當做另一段等待,綿長的等待。
但,終會有盡頭。
我可以做到。
我打算給自己999天,來沉澱這份幾近絕望的心情。
我必須走下去,必須面對曾無法面對的死亡。
不然,我不可能有未來。
我有很好的朋友,宋依初二話不說給我搞定了所有手續。
她嫁了一個方便的男人,連帶着我也跟着方便起來。
如果這就是當拖油瓶的感覺,那除去卓奇殺人般恐怖的目光,一切還算不錯。
他兇狠地對我:“快給我滾,別老待在這裏礙眼!”
他對我讓他老婆掉了一地淚非常憤怒,但是末了,他還是說了:“記得活着回來!別讓我老婆太擔心!”
他到底是個好人,雖然爛了點。
我對着他深深一鞠躬,二鞠躬,三……
最後一鞠躬沒能完成,因為那個沒品的男人對我扔了拖鞋:“老子還沒死!”
我吐了吐舌頭,溜得飛快。
我聽到身後傳來的,是宋依初暢快的大笑。
聽着熟悉的笑聲,我也忍不住泛起了笑意。我已經給她帶去太多悲傷,至少在我離開前,能給她帶去一些些開心。
現在這樣,很好。比較不好的是……我無奈地低頭看着手中的兩本簽證,一本當然是我的,可還有一本,卻是秦雲的。
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想起宋依初一臉無奈還帶點狡黠的解釋:“前段時間,他突然跑到我家,比老闆還老闆地跟我老公說:我替你工作!那丫的態度太強硬,才華太驚人,卓奇雖然臭着張臉,還是妥協了。所以他現在應該算是你的同事,你們同時公派!”
我大概知道秦雲的想法,可我不想再拖着他,我已經是一個快30的有孩子的未婚媽媽了,我配不上他。
何況,我心裏只有易笙。
我的沉默改變了宋依初的表情,她終於放下偽裝,嘆了口氣,說了實話:“郝郝,原本,我也不贊成他這樣跟着你!你知道嗎,他為了跟你一起還匆匆辭了職,他做了很多委曲求全的事,就為了求原來公司的諒解,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這些日子,他為你做的,我都看在眼裏。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可是,郝郝,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不可能接受他。”
“我很自私,不想你在承受悲傷的時候,還要為他感到愧疚,可是……郝郝,那傢伙根本不是人類能說服的!”
回想起宋依初嘴角抽搐的模樣,我的頭疼得更厲害了,我不難想像秦雲板著臉一聲不吭可怎麼也說不通的模樣。
我們到底也認識多年,我對秦雲這股牛脾氣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可我找到秦雲后,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已經先發了話:“郝郝,我只是去工作,與你無關。”
拜託!我無奈地笑:“秦雲,我發誓不會再做傻事,我發誓會讓自己好起來,你不要跟來了。”
“我只是替自己謀福利罷了,我也想看看這個世界,看看你說的那些美麗的地方。我只是去工作去旅遊,怎麼是……”
“秦雲!”我打斷他,抬起眼睛看着那張熟悉的臉,無比真摯地說道,“秦雲,我們不可能的。你這樣做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欠你太多,多到我只要一看到你,都會覺得壓力非常的大。”
秦雲沒有說話,撇過頭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自己把話說得太過,傷了他的自尊,傷了他的感情,更傷了他的心。
可是長痛不如短痛,我不想白白拖着他,不想再浪費他的青春。
他值得更好的。
以前的郝郝配不上他,現在的,更是。
我抱着寶寶,提着行禮,重新踏上旅途。
沒想到臨行時,我媽卻怎麼也不肯鬆手,還一個勁兒掉淚。
我回身抱了抱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主動抱了她:“媽,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她哽咽地厲害,終於點了頭:“嗯,我等你,郝郝,你一定要回來!”
我笑了笑,環視了下來送行的朋友,沒有秦雲。
然而,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我居然在飛機上遇見了他。
秦雲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提前等在頭等艙。他不顧我一臉愕然的表情,一屁股坐到我的身邊。他從僵硬的我的懷裏抱過已讓我胳膊酸疼的小平安,一邊逗弄着他,一邊頭也不抬地丟下一句話:“我的人生要怎麼過,由我自己決定,值不值得由我自己判斷。至於你,郝郝,你若是覺得壓力過大就自己想辦法調節吧,我幫不上忙!”
我……我好想吐血!這個牛一樣頑固不化的傢伙!
我覺得自己此刻無比能體會宋依初當初的鬱悶心情,明白她一向安分的嘴角為何能抽搐得那般厲害……
罷了,罷了,要跟就跟吧,反正你大爺是牛,拖也拖不走!我癟癟嘴,惱怒地戴上眼罩,偏過頭大睡特睡:你要帶孩子是吧?儘管帶個夠!累死你!
平安,咱就讓他見識見識——啥叫黑洞般的哭功、八戒般的食量、皇帝老子般難伺候的身段吧!
第5節
我沿着同樣的足跡,幾乎走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
我再次去了愛情之城維羅納,吃着雪糕,在午後的陽光下散步,在朱麗葉之家端端正正地寫上我和易笙的名字;
我又去了寧靜的芬蘭島,坐在孤寂的炮台邊,安靜地聽它隨風吟唱着那些逐漸淹沒在人類記憶中的古舊歷史;
我繼續在威尼斯迷路一百次啊一百次,不管走過多少次,依然會迷失在糾結的各種小道上,永遠為找不到賓館而愁苦!
我甚至還去逛了塔林老城,那裏依然俊男美女泛濫成災,走過的每個人拉出去都可以考慮選美,街邊的小賣鋪叫價依然仿若打劫,出租車司機還在明目張胆地繞圈子敲詐……
在這些曾經走過的地方,我曾經笑過,摔過,恣意的,縱情過的地方,我再次做了很多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親眼見證了那些美得近乎神話的地方。
沉澱了千年的文化,抖散着醉人的誘惑。無比美好的行程中,所有的煩惱都顯得那樣渺小,那樣不值一提。
只是,我依然還在思念易笙,每天每天,思念他的點點滴滴。
可這些想念,已漸漸變得不那麼悲傷。
我已能帶着微笑在博客里寫日記,寫自己走過的旅程,所有有趣的小細節。
我希望將來再見到易笙的那一天,能好好地告訴他所有——他沒去過的那些地方,他沒看過的那些風景,他沒嘗過的那些美食,我和寶寶都會幫他體驗。
只要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生命一下變得有意義起來。
是啊,我不能不開心,不能不快樂。因為當我再遇見易笙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把世界上最美麗、最有趣的事統統攤在他的面前,讓他驚艷讓他後悔。
我要他後悔自己的離開,後悔自己的錯過,後悔丟下我和寶寶,一個人走。
我漸漸脫離了失眠的困擾,又要旅遊又要工作還要照看孩子,加倍的忙碌解決了我的失眠問題。
事實上,我睡得非常好,作息很正常——每天晚上八點半就和寶寶一起入睡,然後在早上五點半在寶寶拍打爬摸等各種手段中被狠狠弄醒,無一日例外。
我很愉快,因為我又可以夢見易笙了,常常都夢見他。
我感謝周公,真心地感謝。
我過得還不錯,漸漸開始長肉,氣色也好了許多。
我留在博客上的照片讓宋依初她們很放心,她們甚至開玩笑說,再這樣下去,我的噸位定會向寶寶那個小胖豬靠近——雖然有的時候,連我也這麼覺得——
寶寶八個月大就會叫媽媽了,囂張地用胖胖的小短手指捏着我的臉,紅艷艷的門嘴撅着,“媽媽,媽媽”歡叫個不停。他看着我這樣叫,看着秦雲也這樣叫,看着路人甲乙丙丁還是這樣叫……
我已經可以暢快地和周邊的人開玩笑,雖然還會刻意地避開易笙不談,但一切的一切,真的好多了。
我甚至覺得曾快要將我逼瘋的那999天,並不是那麼糟糕。
因為那個時候,我至少有一個人可以恨,可以怨,可以等待……
現在,我卻只能面對,面對再面對——他死了,不會回來。
我覺得心在逐漸地麻木,不會疼,不會痛,不會流血。
但,也在慢慢枯萎。
我漸漸開始相信,世界上真的沒有過不去的坎。
易笙的離開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坎,那只是另一個等待的開始,且是一個漫無止盡的等待。
這樣,已是足夠。
秦雲一直在我身邊,從未離開。
他還是老樣子,話不多,多是靜靜地看着我們。
他從未提過任何要求,沒有說過交往,甚至沒有要求過我的付出。
他只是靜靜地守在我和寶寶身後,無微不至地照顧着我們,推拒不得。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對他才好,只覺得欠他的好像有天那麼高,幾輩子都還不清楚。
這些日子,秦雲真的幫上很多忙,甚至可以說沒有他,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寶寶是不是還能像這樣好好的。
我太過焦急,太過天真,以為帶着寶寶也不過多一個孩子罷了。
事實上,這遠比我想像的艱辛——寶寶第一次生病的時候,我們才剛出國半個月,他小得連路都還不會走。
眼看着一向健康跋扈的小傢伙滿臉通紅,難受得哭都哭不出來,我真的嚇壞了。
我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陪着寶寶一起掉眼淚:“寶寶,寶寶,你怎麼了?別嚇媽媽啊!”
是秦雲,當機立斷地將寶寶送入醫院,照顧小的同時,還不忘安撫大的:“郝郝,別擔心,現在寶寶需要你,你必須冷靜下來,把寶寶的狀況告訴醫生,我的口語沒你好……”
在寶寶生病期間,他一直利落地照顧着寶寶,還幫我們辦理好各種麻煩的手續。
他就像一棵大樹,一聲不吭撐起了我和寶寶的世界,為我們遮風擋雨,讓我們乘涼避陽。他真的將我和寶寶照顧得很好,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未曾改變。
他釋放的善意,我可以假裝不懂,但寶寶不會。平安對秦雲簡直喜歡到骨子裏,黏他比我更甚,一天都不能看不見。
他們總是玩在一起,親熱得不得了。寶寶甚至在人前喊他爸爸,秦雲還強調說乾爹也是爹。
我無法反駁,只能不斷地退讓。在親密無間的他們面前,我總是無奈點頭。
我偶爾還會為此吃點小醋,捏着寶寶的臉問:“說,喜歡秦雲,還是媽媽?”
寶寶非常為難,可憐兮兮地皺着小眉頭,大腦袋晃蕩着,思考得非常辛苦,讓我異常焦急,“快決定,選媽媽的話,晚上有布丁哦!”
“喜歡媽媽!”寶寶完全不猶豫了,非常堅定地做出了正確選擇。
於是,我歡喜地牽着同樣歡喜的寶寶,手拉手往超市走去:“寶寶,你是男孩子,男孩子要專一,你說了喜歡媽媽的,不可以變心哦!”
寶寶歪着胖胖的小腦袋想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一般點了點頭,奶聲奶氣地說:“嗯,寶寶是男子漢,那媽媽也要做男子漢,不可以變心,要每天買布丁給寶寶吃哦!”
……
雖然和秦雲爭寵有點兒鬱悶,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為此喘了口氣。因為有秦雲幫忙帶寶寶,我才有了一些私人空間,可以想念,可以工作,可以回憶。
秦雲不是寶寶的爸爸,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秦雲自己也不可能不明白,但寶寶不會明白,更不願明白。
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寶寶還不是很清楚爸爸含義的時候,就已經很討厭別人提到他的爸爸。走路還搖搖擺擺的他惱羞成怒起來會壞脾氣地摔東西,而且還很精明地從來只摔別人的東西……
雖然年紀很小,但寶寶非常纖細,對別人的眼光神情很敏感。他連這一點都像極了易笙!
正因為這樣,我很容易了解寶寶的想法,也很容易討好到他,更知道如何才不會傷害他。
雖然平常常被壞脾氣的寶寶欺負,但如果真的讓我生氣,都不用刻意做些什麼,寶寶就能敏感地察覺到。
往往還氣不到五分鐘,寶寶就抱着最喜歡的食物,灰溜溜地垂着腦袋,跑過來扯我的褲腿:“媽媽,不氣,不氣,寶寶壞,寶寶壞,糖糖給媽媽,壞寶寶沒得吃!”
我回頭看看,寶寶肉肉的臉上又擔心又害怕,怕我真的不理他,把他扔回“撿到”他的那個垃圾桶。可胖胖的小手還把那包應該貢獻出來的糖拽得死緊……
我又好氣又好笑,在他的“賄賂”下,再大的氣也消了大半,誰讓寶寶是我和易笙最珍貴的寶貝呢!
我想給平安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所以才沒有阻止他把秦雲當爸爸,反正秦云為他做的也真就不比真正的爸爸少。何況等寶寶長大之後,他自然會明白。
我不想為了自己的執念,為了一些無謂的堅持,讓年幼的寶寶面對別人同情或憐憫的目光。
有時候,同情也會是犀利的刀劍,這樣的傷口我獨自承受便可以,不必帶上寶寶,他還太小。
至於秦雲,因為寶寶喊他爸爸而高興不已。見我沒有反對,更是一臉欣喜,他一把抱起寶寶在他嫩嫩的小臉上用力香了一口,逗得寶寶開心不已,又是叫又是笑,鬧騰不已。
我看着這樣的他們,本以為已經麻木的心竟微微滲出一些痛。
如果是易笙,若是易笙,是不是也會這樣……
可是,他是秦雲。
因為他是秦雲,所以除了感謝,我不知道自己還回報什麼。秦雲想要的,我根本給不起。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謝,他不會想要,會很生氣。
我還記得秦雲生氣時的模樣,倏起畏懼,我不敢說,不能說,不可以說。
因此,我什麼也沒說。
我們就這樣一直拖着,誰也沒有多言。
兩年半后,我又回到了塔斯馬尼正,那個只要伸出手就彷彿能觸摸到天空的不可思議的地方。
我牽着臉色紅潤的寶寶,抱着易笙的骨灰盒步出機場,一眼就望見了那天空,清淺純凈,和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全身舒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落在耳邊,滿是懷念,又帶着點兒難以言喻的悲傷:“我回來了。”
第6節
我抱着寶寶坐着秦雲租來的車,重複着當年的路線:酒杯灣、亞瑟港、皇家植物園、里奇蒙德、啤酒廠、葡萄酒庄、生蚝養殖廠,以及可以遠眺南極大陸的威靈頓山。
我還是住在那棟雪白的小洋樓里,但是,不再按時作息。
我常常會在寶寶入睡后,獨自倒一杯紅酒,沉默地走到陽台上,看着被夜色覆蓋的濃郁色澤,順着搖動的手腕,慢慢漾出圈圈漣漪。
我總是屈膝卧在躺椅上,凝望着漫天的星辰,聽海浪混着夜風,低沉地吟唱遠古的詩歌,一曲又一曲。
在無需奔波景點的日子裏,我會牽着寶寶沿着海岸線散步。
我教他釣魚,陪他看海,跟他一起蹂躪可憐的沙灘,踩大大小小的腳印,畫很多很醜很傻的圖,畫我、易笙和他。
寶寶天真,指着地上的畫,笑着叫:“媽媽,寶寶,爸爸!”
我隱藏多時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用力地抱住寶寶,哽咽地不停應着:“是啊,寶寶,他是爸爸,是你的爸爸……”
你的爸爸,叫易笙,是一個跟你一樣彆扭難伺候的臭小子,不是秦雲,不是。
我又遇見了她,那個給了我很多感動,很多震撼的女孩,Vivian。
她成熟了許多,還一樣漂亮,清瘦白皙,黑亮的長發,巴掌大的小臉。那雙曾經明媚的大眼裏仍殘有一些淡淡的憂鬱,但是無礙,她看上去很精神很健康,依然充滿活力。
我們都很意外這樣的遇見,只是,不是不欣喜的。
我綻開了真誠的笑容,迎上記憶中那個浪漫可愛的少女:“Hi,Vivian,好久不見!”我想,她已經成功走出了Jason的死,這樣很好。
“郝郝!真的是你!”Vivian一臉驚喜,幾乎是撲上來般給了我大大的擁抱,將我抱得緊緊的,“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我笑眼裏卻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濕潤,“還是這裏最好。不管走過世界上多少地方,總還是想要回到這裏。”
“哈……哈哈,當然了!”Vivian驕傲地仰頭,彷彿這是她的故鄉。
我們坐在了白沙灘上,快樂地聊天,多是她說,我聽,和過去一樣。
她說她現在定居在這裏,她愛這裏,這裏有她最珍貴的記憶:
Jason在這裏跟她求婚,屈膝半跪,撒了一地的玫瑰;她在這裏答應嫁給他,抱着他的臉在眾目睽睽下給了他一個無比深情甜蜜的長吻;他們說好了來年要到這裏度蜜月,以後每過五年、十年都要來這裏二度蜜月、三度蜜月、N度蜜月……
他們一直都那麼浪漫肉麻,笨拙卻真誠地相愛着。
Vivian遙望着遠處的天空,微笑,聲音卻有些恍惚:“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但彷彿所有的回憶都在這裏。最後,那個笨蛋為了保護我而蠢得死掉的地方,還是在這裏。”
她轉過臉看着我,猶帶着些孩子般的迷茫,“郝郝,你說,我怎麼可能離得開這片土地?”
“那就不要離開。現在,你留下了,不是嗎?”我倏然握緊了她的手,彷彿看到了那年的她。
那時的她才剛戴上閃耀的訂婚戒指,笑得無比甜蜜,如何能接受愛人如此突兀的死訊?
“郝郝,讓我抱一下,再一下就好!”Vivian摟着我的脖子,將臉埋在我的頸窩,輕輕呢喃,“我沒事的,沒事的……”
“嗯,你沒事的,都已經過去了。”我任由她抱着我,仰起臉看着天空,雪白的雲沉甸甸地墜在半空住,要掉不掉,就像人的心……
我和Vivian是如此的相似,相似得讓我心驚。戴在我無名指上的戒指,彷彿還殘留着易笙的溫度。
我還能清晰地記得,易笙為我戴上戒指時的表情,那麼莊重,那麼謹慎,還帶着小小的幸福,那小心翼翼的幸福笑容幾乎要將我的心都融化了去……
終究,我和Vivian,我們誰也沒能和那個為我們戴上戒指的人走進禮堂。
最後,他們還殘忍地死在了我們的面前……
我閉上眼睛,隱忍着吞下快要滾上喉嚨的血味,不能再想,不能……
Vivian放開我的時候,眼睛還有些紅,但已能撐起燦爛的笑容。
她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尷尬地說:“看我,搞什麼呢!放心吧,我早沒事了,我始終相信Jason會在天上看着我,相信他期待我能過上平安幸福的一生,相信等到我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他會來我床邊接我離開……”
說到這裏,她的眼神變得有些夢幻,然後抬起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精巧的鑽戒,和Jason給她的那個很不一樣。
“去年年底,我結婚了,他對我很好,我們之間雖沒有和Jason那樣蕩氣迴腸的愛情,可是亦有種相濡以沫的溫馨。”
像想到了什麼似的,Vivian突然吐了吐舌頭,又補充道:“事實上,如果Jason那傢伙沒用那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之間的感情也應該是平安而平靜的,談不上什麼驚天動地吧?”
她說這些的時候,表情相當自然,有一些懷念,但更多的卻是釋懷。
她能這樣平靜地談論Jason,我很羨慕,也很高興。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發,像撫慰自己的小妹妹,雖然我覺得她遠比我成熟,也比我更有擔當。
她走在了我前面。
而我呢?又走到了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
第7節
我和Vivian不可避免地談到Wang。
Vivian笑着說就算天崩了、地裂了,Wang也不會變,還會是一粒標準的圓土豆!
她的話音還未落地,可憐的後腦勺就迎來一記掌擊。
然後,我的眼前就驀然跳出一粒土豆,會咒罵“誰是土豆,你才是土豆,你全身上下前世來生都是土豆”的大顆圓土豆。
“……Wang?”
“郝郝?!”
果然是他,他真的沒變,一點兒也沒有!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張開雙臂迎了上去,“怎麼,不歡迎嗎?”
“怎麼可能!該死的你!”Wang快步上前,熱情地用力擁抱了我一下,然後屈指彈向Vivian光潔的額頭,“死丫頭,怎麼都不通知我?”
“哎呦!”Vivian抬着受創的額頭,一臉委屈。
“你們……”我左看看耀武揚威的土豆,右看看扁着嘴的Vivian,實在不能騙自己說看不出他們間的親昵和熟悉,嘴角忍不住一陣抽搐,“Vivian,你嫁的那個人該不會就是……”
Wang啊,雖然追求美人是沒有錯的,但你這是犯罪啊,犯罪!
我相信我的臉一定無比誠實,Vivian才會立刻爆笑出聲:“郝郝,你想到哪兒去了!Wang是我的老闆啦!我怎麼可能嫁給一個大叔,還是疑似外星移民的大叔……”
Wang更是異常悲摧:“郝郝,在你心裏,我就是那麼禽獸的一個人嗎……”
我點點頭,沒有否認:“是啊。”
Wang徹底淚奔。
在Vivian的爆笑聲中,Wang悲憤地揚起下巴,45度含淚望天,扯着嗓子仰天咆哮:“天理啊,公道啊,你們何在!”
可惜回應他的,只有順着海風而來的三層浪頭——“啪,啪,啪”,徹底打濕了他的鞋子……
在我們無比同情的目光中,Wang將自己蕭瑟的背影刻入風中。
無限鬱悶中,他邪笑地看着我無名指上的戒指,問:“郝郝,我家易笙兄弟呢?”
我倏然一怔,僵在了原地。待反應過來,已被秦雲摟在了懷裏。他青着臉瞪着Wang,表情甚是駭人。
“秦雲?”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服,這才緩和了他的表情。他無比溫柔地擦去我臉頰上的濕潤,低問:“你沒事吧?”
我才發現,自己竟流了一臉的淚。
“我沒事。”我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他,躬身抱起扒住我腿的小平安。
不出所料,他可愛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隨時都有掉淚的危險。每次見我難過,他都會陪着我哭,哭得比我還凶,讓我不得不停住眼淚。
這小傢伙不愧是易笙的翻版,生來就是克我的。
我輕輕哄着懷中的平安,然後拉起嘴角,將平安抱給驚在原地的Wang,“寶寶,叫叔叔。”
我告訴Wang:“他叫平安,是我和易笙的孩子,三歲半了。”
我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們的表情,只是怔忡地盯着腳下雪白的沙。
許久之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幽幽的,遙遠的,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Wang,知道嗎?易笙他死了……”
我看到落在腳邊的水珠,大顆,大顆,連成一串,不停掉着,瞬間模糊了視線;我聽到懷中的寶寶爆發出響亮的哭聲,驚天動地;我聽到秦雲落在耳畔的低沉的輕哄聲,帶着露骨的疼痛……
原來,我才走到這裏。
一回頭,就能看到原點。
我離開,已有947天,兩年又217日。
如此漫長的時間,我會笑會鬧,會折騰會扯淡,卻還是學不會前進。
我用類似永恆的美麗數字,苦苦守候等待着的奇迹,終究只是一個幻影。
947日,又快是一個999天。
我終究忘不了那疼痛。
那天晚上,秦雲第一次開了口。
他說:“郝郝,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好,一輩子。”
他說:“郝郝,還記得嗎?你不止一次承諾過——你會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我沒有答應。
第8節
秦雲走了,意料之中。
他到底是男人,有他的自尊,遲早會受不住。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真會等誰一生一世。
面對這個意料之中的結果,我以為自己會很平靜。
我沒想到看到空蕩蕩的房間時,自己的心裏竟會有一些說不出的空虛感,瞬間就蔓延了全身……
我怎麼可以?
我愛的人只有易笙,只能是易笙,永遠都是他。
我不會變,就算這四年來,日日夜夜陪着我的人都是秦雲。
我把問題產生的原因歸結為預料之外的無措——寶寶總吵着要爸爸。
一天兩天,平安都為找不到爸爸皺了整張愛笑的小臉。他明明還不到四歲,卻已經懂得了等待。
每天夕陽西下,寶寶就會放下手中的玩具,抱起秦雲送的玩偶,屁顛屁顛地跑到門口等“爸爸”回家。那個時候,任何東西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等不到他想要等的那個人,寶寶會飛快地跑到廚房抱住我的腿許久都不肯放。
他用自己的方式難過着,雖然他或許連難過是種什麼東西,究竟為什麼而難過都不知道。
我很心酸,儘管,不應該。
Wang來看過我兩次,帶來了許多我喜歡的葡萄酒。
他並不知道我已經戒酒,因為我一旦喝了酒,就會恍惚得不想醒來。
他告訴我,他一直在等我,因為易笙給他發了郵件,說會等我生下寶寶后帶我到這裏度蜜月。
他一直在等,一直,一直,等得心都發了謊。
他說他想看到最幸福的我們,手牽着手,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說他不想再看到另一個Vivian,那個女孩在Jason死後半年出現在他的公司門口,落魄得像個遊魂。
他說他那時候真的以為她會這樣死掉,她的眼裏連一絲生氣都沒有。
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卻只能讓她像個行屍走肉般活着,沒有一點笑容。
他很害怕她會就這樣死掉,最後還是她的丈夫,漸漸暖了她乾涸的心。
她開始信仰基督,相信轉世,然後慢慢有了笑容。
她的丈夫接受了她的所有,包括她的過去,他們過得很好。
我笑着說:Wang,你錯了,Vivian是先信仰了基督,相信了轉世,才能接受她現在的丈夫。
我告訴他說:Wang啊,我知道你希望我好。雖然我們的情況非常相似,但我和Vivian到底不一樣,不可能一樣。
我想他知道了秦雲的離開,才會出現。
寶寶很討厭Wang,他任性地決定因為Wang的出現,秦雲才會離開。
他並不知道,那罪魁禍首,其實是我。
我默默看着寶寶甜美的睡顏,一遍遍輕聲地呢喃着:“對不起……”
我竟又開始失眠。
Vivian來看我的時候,秦雲已離開十日。
我們一起去海邊散步,帶着寶寶。
最近,我常到海邊散步,常常在白色的沙灘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寶寶對沙灘似乎永遠不會厭倦,滾來滾去,用貝殼畫出一個又一個ET,然後指着他們甜甜笑着叫:“爸爸!是爸爸!”
我瞅着那些恐怖的ET,沉痛地點了點頭:“嗯,是秦雲……”
我真對不起他!
Vivian亦是一臉隱忍的表情,捂着自己的臉,努力讓自己不笑出來,還故作親切地對寶寶說:“你畫得好捧,爸爸真帥!”
寶寶很得意,趴下小小的身體,奮力在沙灘上塑造更多ET!
我靜默地看着他,Vivian則意有所指地說:“他們感情很好?我是說寶寶和那個……”
“他叫秦雲。”我淡淡地笑,遙遙望着藍天,“Vivian,你也是來勸我的嗎?”
“勸你什麼?郝郝,我並不認識他。”Vivian笑,帶着讓我心驚的透徹,“希望有人來勸的人是你,郝郝,你有罪惡感嗎?”
“我……”我反射性地想要反駁,卻在望見Vivian如泉水般清澈的眸子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郝郝,你很害怕吧?”Vivian輕輕環住我的肩膀,那樣溫柔又那樣殘酷地戳穿了所有,“所以要用一次次的拒絕來警告自己,來提醒自己——你不會背叛易笙哥。”
我的眼睛一下就濕了,啜泣迸出喉嚨:是的,她說得沒錯,她說得都對。
我好恨自己,恨自己居然會想念,想念一個不是易笙的人。
我怎麼可以!
我明明還在想着易笙,明明還深深愛着他,怎麼能去思念另一個男人!
我怎麼可以!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差勁的女人,差勁得讓我恨不得狠狠割自己幾刀。
Vivian拉着哽咽的我,任我低聲地發泄着,只是輕輕拍着我的背,安撫着我的情緒。
許久之後,她才輕輕放開我說:“郝郝,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你沒有那麼偉大,你會寂寞,也會脆弱,你不可能守着一個等待這樣過一生,那樣消極地活着,你會讓身邊所有的人都不好受。”
“那個叫秦雲的男人……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是嗎?他對你和寶寶都很好吧?”
“你在自己都沒發現的時候,已經被他感動了,不是嗎?”
“放棄你的人是易笙哥,他自己沒有努力活下來,所以他活該失去你的這一世……”
“你何必覺得罪惡,說白了,你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點,你想證明自己足夠偉大,但是這又有什麼意義?”
“郝郝,你這麼聰明,怎麼就摔在這個坎上?就算你真的成了偉大的人,除了孤寂的一生外,你還得到什麼?”
“你這樣和古代抱着貞節牌坊不放的蠢女人又有什麼區別?人家還是環境所致,你呢?”
“我不是勸你接受那個男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否合適,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想要喜歡另一個人的心情,並不可恥。”
……
Vivian說了很多,每一句都戳中了我的心,我知道她是希望我好過,是希望我過得好一些。
她沒有錯,放不下的人,是我自己。
我怎麼也沒有辦法忘記她最後說的那句話:“郝郝,Jason是為了救我而死的,所以你現在所有的罪惡感,我曾經都有過,甚至現在依然還會有……但是,我們總要向前看,我們要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關心我們的人,好好活着,試着幸福生活。”
她的微笑綻放在夕色中,是那麼美麗,美麗得晃痛了我的眼,“郝郝,我相信自己仍然愛着Jason,但是我現在過得很幸福,和一個值得我付出一生的男人,過得很幸福。”
她問我:“郝郝,你真的就不想要幸福嗎?”
我流了一夜的淚,看到我眼淚的寶寶,也哭了了把小時,最後抽泣着陷入睡夢。
我一直緊緊抱着他,直到手臂麻痹,都捨不得放下。
躺在桌上的手機閃着淡淡的銀色的光,上面是宋依初發來的短訊——
“郝郝,假如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份真愛,我相信那或許就存在於你和易笙之間。
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所謂美麗的愛戀,我想那必然是秦雲對你的感情。
郝郝,你是幸福的,你很幸運。
郝郝,你要好好的。”
三天後,我接到了秦雲的短訊,上面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對不起。”
心,驟然一窒。
我本以為它早已麻木,再感覺不到痛,卻被這久違的痛意深深穿刺着。
我強迫自己對上那三個疏離的字眼,一遍遍在心中對自己說:“這樣也好,就這樣吧……”
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第9節
塔斯馬尼亞很美麗,很寧靜,彷彿黃泉河邊。
我在這裏過得很安心,有一種枯竭后的安寧。
我像患上毒癮一般迷戀着信樂團並不特別出名的一首歌——《假如》。
每天、每天,不嫌厭倦地聽着:
一份愛能承受多少的誤解,熬過飄雪的冬天;
一句話能撕裂多深的牽連,變得比陌生人還遙遠;
最初的愛越像火焰,最後越會被風熄滅;
有時候真話太尖銳,有人只好說著謊言;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麼,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後會怪我眼我或感動;
想假如,是最空虛的痛!
唱得多好:想假如,是最空虛的痛。
倘若所有的如果都會帶來相同的結果,那麼我便不想。
逃避,有時候也是一種生存之道。
我什麼都不想,全心全意地照顧着寶寶,空閑時就重操舊業畫插圖,將塔斯馬尼亞所有的美麗,變成張張漂亮的水彩畫。
婉婉對我近期的作品都很滿意,雖然我又開始了無限拖稿的生涯,氣得她常常在網上圍追堵截我甚至痛下狠手,透過國際漫遊來演繹她越見精湛的獅子吼:“郝、慢!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把稿子交了!!”
寶寶對婉婉的聲音很敏感,每次聽到都會興奮地拍地,和那廂的咆哮交相輝映,震得我的太陽穴都抽疼了。
這個時候,我總是特別想念秦雲,想念得不得了——因為只有他,才能制服這個多動的小子。
最近寶寶因為運動過度,從小胖胖變成了小壯壯,這倒是件好事,雖然小孩子胖點可愛,但是太胖了也不健康。
不過,寶寶還是每天都去等秦雲,我想那是因為時間過得還不夠久吧。電腦上標註的日期清清楚楚地告訴我這看上去格外漫長的日子,才不過一個多月罷了……
我不該想他。
我離開,已998天,我該為自己定一個歸期。
我媽還在等我,寶寶也該上幼兒園了,不該再跟着我四處漂泊。
最重要的是我的簽證也即將到期,我並沒有當黑戶的打算。
我開始大肆收拾行李,將東西一樣樣打包。寶寶卻全然不肯配合,不停給我搗亂,把整好的東西又拿出來,或者把秦雲丟在這裏的東西塞進行李箱裏。
面對我生氣的面孔,寶寶第一次沒有妥協。他死死拽着自己的小包包,漂亮的大眼睛裏含着兩泡淚水,又委屈又憤怒:“寶寶要等爸爸!”
末了,不等我發話,他又強硬地說:“媽媽也要等爸爸!”
我蹲下身,對視着寶寶堅定的眸子,卻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和他解釋——秦雲並不是他的爸爸,那個轉身離去的男人或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我徹底傷了他的心,他用了四年時間,四年的陪伴,四年的守候,最終只換來一個心碎的結局。
秦雲今年已經32歲了,卻還孑然一身,跟着我東奔西跑,居無定所,還要拼了命地為卓奇開拓海外業務。他已經付出了所有他可以付出的,卻沒有得到他唯一想得到的。
我看着寶寶固執的小臉,看着他臉上明明白白的想念,那些所有想說的借口便哽在了喉嚨,最後變成了一聲聲的嗚咽:“對不起,平安,對不起……”
我將秦雲帶進你的世界,在你習慣了他的陪伴之後,又將他從你的生命中生生剝離開去……
我好殘忍。
寶寶抱着我的脖子,不停摸着我的眼睛:“不哭,媽媽,不哭,我們一起等爸爸……”
第10節
我以為我和秦雲就到此為止。
可是,他卻回來了,風塵僕僕,在我離開的第999天,他出現在了門口。
寶寶歡呼地撲衝上去,不停喊着“爸爸,爸爸,爸爸”,歡喜得不能自已。
秦雲一把抱住他,將他緊緊攬在懷裏,流露出的思念竟不遜於寶寶。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反應,只能那樣傻傻地看着他們。
秦雲一抬起頭,就看到了這樣傻傻站着的我。
四目相對,難以形容的尷尬,難以形容的僵硬。
我別開了視線,卻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秦雲依然灼熱的目光,始終落在我的身上。
半晌后,我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有些乾澀,有些苦楚:“我一直等你的電話,但始終,都沒能等到……”
他自嘲地一笑,“你從一開始就和我說得很清楚,我也很傲然地說過,值不值得我自己會判斷,我覺得值得……事實上,我真的沒有後悔過,變了的是我,是我變得太過貪心了……”
他說:“對不起,郝郝。”
他說:“那些話,我不會再說了,讓我回來吧……”
眼淚,不停地湧出眼眶,不管我怎麼用力去捂、去擦,都停不下的淚。
恍恍惚惚中,彷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正反反覆復地說著:“為什麼?你根本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秦雲輕輕摟着我的肩膀,非常朋友的距離:“我也不知道,我也試着去放手了,可是我發現自己做不到,不管是你還是寶寶,我都割捨不下……”
他近乎哀求地說:“郝郝,讓我待在你身邊吧,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他說:“我不是為了你才待在你身邊的,我是為了我自己,因為離開比被你拒絕更加不快樂,所以我選擇留下……”
我知道,秦雲真的愛我,非常、非常的愛我。
他當初沒有為洛丹做的,不願為洛丹做的,現在已全都為我做盡。
我仰起頭,天頂美麗而精緻。這裏多麼漂亮,彷彿是從童話里搬出來的小別墅,白牆紅頂,依海而立。我和易笙曾約定蜜月要在這裏,可現在住在這裏長達半年的,卻是我和秦雲。
時間不知道過去幾何,是下一刻或是許久之後,我聽到自己不很確定的聲音,還帶着一絲顫意,輕輕響起在沉默的空氣中:“秦雲,你的求婚還有效嗎?”
摟着我的手臂倏然一僵。我抬起眼瞼,不意外地看到秦雲一臉的不可思議表情:不敢置信,驚喜萬分,還有一絲難以形容的小小期待。
他期待的神情是那樣虔誠,彷彿已將自己的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我怎麼忍心踐踏?
如果說易笙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那個人,那麼我想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那一個。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初我先遇見的那一個是他,會不會一直幸福着?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我能聰明一點點,我是不是就會牽住他的手,走向幸福?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我沒有放開他的手,是不是我早就幸福得想不起易笙是誰?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我先遇見的那一個是易笙,我註定要當一個傻瓜,所以縱然他已經走到我的面前,我依然狠心將他推離。
我以配不上他為理由,滿足着自己的心,為自己的堅貞洋洋得意。
我真可恥。
我伸手撫上那張憔悴疲憊的臉,他緊繃的肌肉讓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疼,“秦雲,我不知道還要用多少時間,但如果你願意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下的話,我……”
“我會等你,一直等你!”秦雲覆住我的手,將我的手緊緊貼在他的臉上,眼眶微微發紅,“郝郝,只要你願意嘗試着回頭看看我,我就會一直站在這裏等你。”
“如果你等不下去也沒關係,你有選擇……”
“不,我一定會等,一定!”秦雲毫不猶豫地打斷我,雖然並未得到我承諾,依然咧開嘴笑得像個孩子,“郝郝,你知道嗎,我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那樣希望這個世界上真有神存在,我不知道和誰嘮叨我的感激……”
看着他興奮滿足的模樣,聽着他卑微得一點兒也不適合的話語,我只覺胸口一痛,才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原來,我沒有變,一直都是那個愛哭的郝郝。而秦雲也沒有變,一直都是那個沉默卻體貼的男孩。
在所有人都抨擊我不相信我的時候,只有他笨拙地寫了一張沒有署名的紙條,真誠地希望我能“好好的”。
他並不是第一個為我打架的男孩,可他這一生卻只為我一個人打過架。
他明明知道我和易笙之間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卻還是毫無怨言地走到了我的身邊,甚至像疼愛親生兒子一般疼愛着平安。
他已為我捨棄了所有,易笙都再三猶豫捨不得為我放下的,他連思考都沒有統統為我放下。
莫怪宋依初說我很幸運,我很幸福。
我誠然同意:此生遇見秦雲,夫復何求?
老天到底還是厚待了我一回。
三年後。
我又回到了塔斯馬尼亞,帶着剛出生的女兒小八。
當我牽着已經變成小小紳士的平安步出機場時,不難發現今天的塔斯馬尼亞,又是個好天氣,朗朗的天空,清淺美麗,和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當然,不遠處那位宛如一粒圓土豆的男人也是如此!
我抽搐地看着Wang,這傢伙好像永遠不會老,更是完全不會變。
我突然覺得Vivian當年說得或許沒錯,這傢伙該不會真是從哪個特殊的星球移民過來的吧……
我笑開了,快步上前用力地擁抱了一下又試圖擺酷但依然以失敗告終的Wang,然後在他十年如一日的熱情問候中,濕了眼眶。
我聽見自己清脆的聲音落在耳邊,帶着些笑意,又有點兒懷念。
我聽見我說:“是的,我很好,非常好。”
我們又開始重複着同樣的路線。
這一次一家四口,坐着Wang的旅行巴士,心情暢快地舊地重遊着:酒杯灣、亞瑟港、皇家植物園、里奇蒙德、啤酒廠、葡萄酒庄、生蚝養殖廠,以及可以遠眺南極大陸的威靈頓山。
我指着車窗外那些個有奶牛花紋但長得很像馬的動物,頗為認真地給兒子介紹:“那些黑白紋的就是牛和馬雜交出來的!”
誰知道平安鄙夷地看着我,說:“別傻了,這怎麼可能!你怎麼會相信這麼鬼扯的東西!媽,你真是笨死了!”
我……
我鬱悶得想吐血,我可以吐出一升血來!
Wang捶着方向盤,笑得死去活來。
我又到了神奇的亞瑟港。
我在這裏撒了一半易笙的骨灰,看着它們飛在風中,然後徐徐飄落在海面上,心也跟着沉澱。
這是易笙生前最想念的地方,他說要帶我私奔到這裏。
我對着飄散在空中的他的骨灰,微笑:“哥,我現在很幸福,可是給了我幸福的那個人,卻不是你。
你後悔嗎?後悔沒有拼了命地活下來嗎?
哥,如果你不甘心的話,那麼……下輩子,下輩子一定要來找我,好不好?”
人究竟有沒有下一世,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無比虔誠地希望:它能存在。
“這樣好嗎?”秦雲抱着流着口水睡得很香的女兒,靜靜走到我身邊,站定。
“我想,這會是他想要的。”我抬起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平安呢?”
“在那裏。”我順着秦雲的視線看去,發現小帥哥正和Wang一陣海聊,他熟悉的皺眉我很清楚地知道,這孩子顯然是在進行他的第一萬零一次的抱怨——對他可愛的名字。
“看來,他真的很討厭他的名字。”秦雲也立刻猜到了,可見平安平日裏的疲勞轟炸做得多麼到位!
“這是他的命!”我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笑意十足,“我小時候也沒少為我的名字鬱悶過,我只是讓他體會體會他娘的心情,這對他以後追老婆是很有好處的。”
“是嗎?”秦雲的嘴角微微抽了抽,顯然沒辦法相信,但他還是非常厚道地強迫自己相信了,“希望他能找一個不輸給媽媽的好女孩。”
“我這樣的?那他也太不幸了吧!”我拍拍秦雲,“我們家不幸的人已經有一個了,不需要更多!”
“我很幸福。”秦雲綻開微笑,俊朗如陽。
半晌后,他又突兀地迸出一句:“郝郝,我只要有你的今世,已是滿足。”
我微微一怔,隨即,是難以抑制的不停上翹的嘴角:“是嗎?”
“嗯!”
哥,看,我真的很幸福,對吧?
你真笨,居然笨得去死掉!
所以現在,哥,我們只能說:再見了。
但,下一世,天涯海角,滄海桑田,不管在哪裏,我都會等着你!
等你來找我。
風輕輕掠過,夕陽將天空染得橘紅一片。
恍惚中,我彷彿看到一個小小的男孩,單手插在褲袋裏,一臉的不耐煩:“郝郝,你還在看什麼呢!回家了!”
“好的,哥!”一個小小的女孩,飛快地撲向那個男孩。
“笨蛋!小心一點!”一臉不馴的男孩摟住女孩的動作,卻是那樣小心。
他將她小小的手藏在自己的掌心。
夕陽的剪影中,是一高一矮兩道背影。
兩隻小小的手,緊緊相扣。
真美。
我不禁露出滿足的微笑,眼角滑落一滴晶瑩的水珠。
這樣,就好。
塔斯馬尼亞是座奇迹之島,它躺在南極身邊,卻長着遠古時期赤道附近的植物。
因此,很多學者認為它曾屬於赤道版圖。
我認同這個理論,並毫無理智地認為自己和它很像,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更理直氣壯地生活在大洋彼岸——逃避並非懦弱,有時只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
我們都知道生活中有一種東西叫做時間,它的威力無比巨大,即便面對逃避也能產生驚人的效果。而我一直飄洋渡海昂首期待着的,就是這樣的作用。
終於,我還是等到了我的幸福。
我回頭,看着沐浴在夕陽中的那個沉默的男人,和圍繞在他身邊的兩個孩子,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