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輩子那麼長
序郝仁日記
世界上最強勢的不屑,是不管對方往你身上潑多少髒水,都能雲淡風輕地走過。
蔑視,首先要站在另一個高度。
爭論這所以會發生,是因為自己太把對方當一回事兒。
——BY郝仁日記
第1節
結婚總歸是人生大事,我和易笙自然不想草率。
我和易笙打算找個日子把證領了,然後等孩子生下來,再辦婚宴。
我們的婚禮不需要多隆重,但也要莊重溫馨,要有長久以來一直愛護我的人的祝福。至於雙方家人的支持,我們並不強求。
事實上,只要他們不哭着喊着跑來阻止,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為了寶寶的健康,易笙非常嚴苛地限制我對着電腦的時間,讓我恢復到他剛出現時的健康生活。我乖乖地照做了,像個好孩子一般聽從了准爸爸的所有要求——他比我還要有研究精神地閱讀了大量參考書。那些東西就算是在愛看書的我眼裏,也是非常催眠的工具。
易笙一定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爸爸,寶寶,你可真走運!我常常偷偷對肚子裏的寶寶笑着這般說著,故意對此表示嫉妒和羨慕,讓寶寶也高興高興、得意得意。
因為有人分擔了比較麻煩的部分,所以我有了大量時間,好好思考怎麼做一個漂亮百分百的新娘。我在五元書店買了大量美容服飾雜誌,認認真真地按照上面寫的做保養。
雖然等我生完寶寶再減完肥,怎麼看也得再一年,但結婚是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當然看重。
我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個漂亮的新娘,情竇初開就希望自己能像公主一樣,風風光光地嫁給我的醜小鴨王子。而現在,這一天終於即將來臨,我怎麼可能不緊張不在意?
因此儘管我非常清楚自己樣貌平凡,再怎麼打扮也就一個中上水平,但依然希望那一天的自己,能美得聖潔誘人。
我希望能在易笙的眼裏找到驚艷,找到一個無比美麗的配得上他的自己。
為此,我和當年努力學習一樣,努力地保養自己,即便是不愛吃不想吃的東西,只要有足夠的營養價值,只要對皮膚對寶寶好,我就會往嘴裏塞,哪怕孕吐得再厲害,我依然不依不饒地含着眼淚往肚子裏吞,看得易笙都覺不忍,還打電話讓我的朋友們來勸我。
易笙的這通電話有沒有成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給了我們一個碰頭的好理由。過年期間原本就是聚會的好時機,大家都有錢有閑,就缺一個大冷天出門的理由。
如今,宋依初要嫁了,我非常潮流地未婚先孕了,黎思雨繼承了部分產業變成小富婆了,種種變化讓我們有了種不得不聚的覺悟,便齊齊塞進了卓奇為結婚買的房,搶先鬧鬧新房。
無視卓奇陰冷恐怖的視線,無視易笙擔憂到發綠的臉,我們非常縱情地將新家狠狠踩踏蹂躪了一番,包括它未來的主人宋依初在內。她竟完全忘記了這是自己的房子,比我們玩得還瘋,又喊又叫又笑又竄,直到我考慮到我家寶寶目前的體力,主動休戰,言之無物消停下來。
我們開始討論彼此的婚禮、蜜月的地點,宴席的擺設,甚至爭論要怎麼有技巧地要更多的紅包。話題之無恥,想法之猥瑣,連臉皮非常厚的卓奇和易笙都嘖嘖稱奇:原來,女人才是最可怕的!
由於各種原因,我始終覺得婉婉這輩子是絕對嫁不出去的,所以毫不猶豫地邀她當我的的伴娘。
因為,我無條件相信——就算等寶寶呱呱落地,就算我經過魔鬼課程恢復正常體型,這廝鐵定還會是一徹底的單身。
婉婉得到我的邀請后,先是一臉驚喜,隨即在我無比淡定的更快慢慢變得複雜。
她到底是了解我的。
果不其然,不過幾分鐘,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水汪汪的大眼睛異常悲憤,粗粗的短指還接抖啊抖的,十足效果:“郝郝,我看上去就這麼嫁不出去嗎!”
原本為我不請她當伴娘而鬱悶地跑去角落畫圈圈的黎思雨,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果然很好嫁!”
我毫無異議,點頭認同:“沒錯,你有錢。”
聞言,宋依初直接笑趴。而婉婉則氣得直跳腳,那叫一個暴躁,很暴躁:“郝郝,你這是詛咒,是報復,你嫉妒我身邊沒有衰男!”
“嗯,沒錯,各種羨慕嫉妒恨。”我無視易笙不爽的表情,很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婉婉,面對現實吧:你——嫁、不、出、去!”
一擊即中。
婉婉在噴出一口鮮血后,徹底陣亡。
她一臉絕望的橫躺在軟軟的純羊毛地毯上,時不時地抽搐一下,表示自己已離死不遠。
可惜,除了我之外,竟沒人觀賞她卓絕的演技。
一向非常配合的黎思雨在計算過時間后,徹底無視了還倒在地上的婉婉,一臉歉意地看着宋依初:“時間好像不太對啊,小初,郝郝的婚期約莫在你婚後三個月。我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回國兩次,我爸肯定不同意。”
宋依初頓時垮了臉,雖然她和黎思雨走得更近,但那丫頭畢竟是我的讀者我的粉絲,而我的情況又那麼特殊——如果朋友都不來捧場,那估計我的婚禮只剩新郎新娘了!
黎思雨心軟,怎麼可能忍心讓我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這就註定了被犧牲的人只能是宋依初!
宋依初當然不肯了,她的伴娘缺席了,難道拿伴郎替嗎?於是,小臉一翻,不經大腦的話直接出了口:“那我也推……”
“不行!”一直保持緘默的卓奇突然出聲,一口回絕了她,表情變得異常猙獰,“我不同意,你答應我的!”
雖然同是天蠍座,我不得不承認卓奇的恐怖程度絕對不是小小的我可以比擬的,我甚至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我需要修鍊,我需要拜師,他是大魔王!
大魔王發威,天下無敵!
在場的除了宋依初,都被他的表情怔住,包括我在內。只是我還來不及為那張恐怖的臉恐懼地倒吸一口冷氣,易笙已捂着我的肚子,還不停在嘴裏念叨着:“不看不看,不怕不怕……”
准爸爸的神經質一下扭轉了氣氛,凝滯的氣氛瞬間破裂,只剩下荒誕的搞笑。
婉婉抽搐地朝天翻了個白眼,雖不滿倒沒有多言。黎思雨則是無知者無畏,左看看易笙,右看看卓奇,小膽兒十足,大大方方地說出了心裏話:“……原來再帥的男人,該白痴的時候還是絕對不落人後啊……”
我默默在心裏揮了把汗,覺得她應該萬分慶幸自己足夠遲鈍,不然估計沒被人揍死,也該死於四道讓人脊背發涼的陰狠歹毒的目光。
但所幸遲鈍之偉大,讓人嘆為觀止。黎思雨居然還能毫無知覺若無其事地和我肚子裏的寶寶打招呼。
我當下覺得才成形的寶寶,都因此崇拜地顫抖了一下……
她太偉大,需要保持距離!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退開一步,把危險的黎思雨踢給厚臉皮的婉婉,任她們就誰比較容易嫁出去的無聊問題再度進行毫無意義的爭執。而作為主人的宋依初和卓奇則開始準備晚餐,還不依不饒地為婚期的事情糾結不休。
易笙偷來了整盤水果,獻寶似的端到我的面前,欣賞着眼前的鬧劇。他一臉滿足地摟着我的肩膀,不時在這裏撒撒火種,那裏挑撥挑撥,再喂我吃塊水果,然後為自己的成果笑得前仰後合,無比奸佞。
終於,易笙被忍無可忍的受害者們從沙發中拖了出去,扔到地上就是一頓狠揍,我毫不介意毫不心疼,無視准爸爸被群起激憤的“筒子們”又踢又踩,慘叫連連,兀自看着電視吃着水果,過得非常幸福。
走到那廂的卓奇嘖嘖稱讚我為“最毒婦人心之代表”,我才慵懶地歪着腦袋,看着癱倒在雪白地毯上的潛意識受虐狂,問:“親愛的,滿足了嗎?”
在家當大爺,出門就該受點罪,這樣的人生才夠完整嘛。
看,我多為老公着想,我該當選十佳夫人。
我一臉無辜地看着依然賴在地上的易笙,看着他笑意濃濃地凝望着我,溫柔又肉麻地輕聲呼喚:“郝郝,過來,拉我一把!”
陽光灑在他英俊的臉上,異樣的美麗,璀璨了整個冬日。
歲月靜好。
第2節
我又去見了秦雲,帶着紅色的喜帖,和完全不同的心情。
坐在窗明几淨的餐廳里,品嘗着美味新鮮的食物,原本清爽的心情變得更如明朗。我不難發現秦雲眼裏的自己,全然的滿足,全然的喜悅。
秦雲見我一臉幸福,只是沉默了半刻,便笑着將喜帖收進口袋:“郝郝,恭喜你。”
“謝謝。”我喜笑顏開,眉眼幾乎眯成了一條線,貓一樣的表情讓秦雲失笑,語言中儘是釋然:“郝郝,看你這樣,我突然覺得沒什麼好不甘心了,能有這樣的結局,真的太好了。”
“……嗯,我會努力過得更好,你不要太嫉妒我呦!”我努力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來安撫這個雖然自稱不再當老好人,但對我卻是極盡善良的男人。
我給他說過年的時候在卓奇家的胡鬧,那般的翻天覆地,痛決淋漓。他給我說他們家的一團混亂,他那雙可愛的大小侄兒將家裏搞得亂七八糟,讓人錯覺地以為外星人已經進攻了地球。
我們之間的氣氛總是很好,笑聲不絕於耳。
下車之後,我終於忍不住站定了身子,猛然回頭對正鎖車門的他說道:“謝謝你,秦雲。”
“不過一頓飯而已,謝什麼。”秦雲一愣,隨即笑笑,表情爽朗,“這麼客氣可不像你啊,郝郝!”
“不是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說出一直藏在心底的真心話,縱然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或許會是又一次的傷害。但對他說假話不是他喜歡的郝郝的作風,應該會讓他更加不喜歡吧,“謝謝你,直到現在,還能在我身邊。”
他愕然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我,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微笑着回視着他,落落大方,坦坦蕩蕩。
雖然這樣不對,雖然這樣很傷人,但只是如此安靜地待在他身邊,都讓我覺得非常舒服,非常放鬆。
那是和易笙在一起時完全不同的心情,我知道那不是愛,只是依賴,非常自私的依賴。
但,再一段時間也好,請讓我慢慢戒掉這多年的癮。
我默默凝視着眼前這個雖不如易笙妖媚但也足夠俊偉的男人,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優點,值得他這樣對待。
但下一刻,我卻看到這個一向沉穩的男人用我從未見過的無比驚慌的表情,幾乎是衝著朝我奔來,“秦……雲?”
“小心啊,郝郝!”他猛地抱起我,動作快捷而粗魯,拉着我就轉了一個相當利落的360度旋轉。
那應該是在鏡頭下非常唯美的動作,但沒想到真正做起來時只有無比暈眩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幾乎整個人都要被甩飛出去。
寶寶!我昏得不行,只記得要牢牢保護自己的肚子,恍惚中好像踩到了地,卻又好像沒有。
秦雲緊緊抱着我的手,始終不肯放開。我沒有掙扎,因為摟住我的那雙有力的臂膀還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耳邊只有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隱隱綽綽,“秦雲?”
他沒有理會我,抱着我的手更加用力。好久之後,耳邊才落下他喃喃的聲音:“再一下就好……再一下……”
那聲音顫抖得太厲害,帶着無法掩飾的濃濃的恐懼和驚慌。我不由怔住,耳邊是心臟劇烈的跳動聲,撲通,撲通,彷彿要炸破腦袋。
好久之後,他才緩緩地鬆開了手,我一個趔趄,這才發現自己竟雙腿發軟。秦雲迅速托住我的手肘,一臉複雜地督了眼我凸起得相當明顯的肚子。
“我沒事,寶寶也沒事。”我深呼了口氣,輕輕揉了揉肚子,安撫莫名坐了一次雲霄飛車的寶寶。
待它乖乖地恢復平靜,我才努力扯起嘴角,故作無事地看向一臉鐵青的秦雲,猶有些虛弱地問道:“怎麼了?”
“她想撞你,她居然想撞你!”秦雲依然緊繃著表情,死死盯着我的背後,如同詛咒般從齒縫中逼出這樣一句話來。隨即,不待我反應過來,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直直奔向我家。
我忙護好肚子,任由他噼噼啪啪往樓上奔去,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我似乎……猜到剛才發生了什麼……
沒想到,我是天生的烏鴉嘴,好的不中壞的全中。
當我看到易笙家大開的房門時,我幾乎窒住了呼吸——原來,真的是她。
她還是來了。
每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得到幸福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像惡魔一樣,對我自以為的快樂不屑一笑,然後揮刀斬破一切。所有的羈絆在她面前,都是如此脆弱不堪。
第3節
易笙原本整齊而空蕩的家彷彿被盜賊打劫了一般,一室狼藉。
原本氣勢洶洶的秦雲怔在當場,而我,卻是太過明白。
我掙扎着爬下秦雲的懷抱,緩緩走向那個坐在一地碎渣中的男人。他是那麼脆弱,神情恍惚,兩眼無神,臉上還留着深深的紅痕,像一個滿腹委屈又無處述說的孩子,看得我心裏一陣陣地抽疼,“哥……”
“郝郝?”易笙恍惚地抬起頭,在看到我時,突然綻開了孩子氣的笑顏。他一把抱住我,無助地將臉埋進我的胸口,輕輕呢喃,“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我溫柔地抱着他的腦袋,憐惜地摩挲着他的發,“沒事了,我回來了。”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年的易笙,那個可憐透頂的大男孩,帶着一身傷痕,赤着腳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然後在看到撐着傘回來的我時,露出可愛的純摯的笑容。
那個時候,那樣狼狽的他,帶着微笑對我說了同樣的一句話:“郝郝,你回來了。”
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要做出什麼表情,撐着的傘一下落了地。
那個時候,我雖然抱住了他,卻彷彿怎麼也抓不住他的靈魂。
那個時候,易笙發燒到40度,幾乎丟了命,可是還是咬着牙回到了他媽媽的身邊。
那個時候,我不懂這是怎樣的執念,可是現在,我卻沒有辦法說我不懂。
因為我對易笙,何嘗不是這樣的執念?
我心裏一陣後悔,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甚至覺得肚子裏的寶寶,都抗議地捶打了一下我的肚皮。
我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還這樣的想不開,我沒想到她還是這樣的放不開。或許,不是沒有想到,而是刻意忽略。
我以為自己受盡委屈,我以為只要自己夠決絕,總會有一個好結果。
我刻意忘記我們的當初,忘記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不得不忍受剜心的疼痛,狠心分手。
我竟忘了當初夾在我和她之間的易笙,過得有多痛苦,過得有多凄慘。
我只是刻意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自以為是地認為經過了那麼多年,在得到了新的家庭后,她會變得比較容易放手,變得不那麼剛愎苛刻。
可是,我憑什麼這樣以為?
我自嘲地笑了起來,腦海中突然飛過宋依初無奈的嘆息:“這樣逼迫他,真不像你的作風。”
她明明提醒過我,我卻假裝自己不懂。
我太急躁了,太想得到了,不想再等了!我以為自己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可原來,這些真的只是我的自以為是。“對不起,哥……”
“郝郝,該說對不起的人,不是你!”秦雲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我的話,無視我哀求的視線,決絕地對上易笙,“你知道嗎,你媽剛才開車撞郝郝!”
“不是的!”我毫不猶豫地反駁,反射性地想要伸手去捂易笙的耳朵,卻被緊緊抓住了手。
“是真的嗎?”易笙看着我,眸子如深潭一般,看得我不禁有些害怕,我忙不迭地搖頭,怎麼也不敢承認:“不……”
“說實話!”易笙一把拉住我,力氣大得我差點飆淚,只能狠狠地咬住下唇,才能忍下尖叫的衝動。
“放手,易笙,你弄疼她了!”秦雲強硬地將易笙的手揮開。
突然失去支點,我趔趄了下,一個不穩竟跌進秦雲的懷裏。
一抬頭,便更是倉皇地發現易笙愈發暗沉的臉。
“我沒事!”我連忙上前兩步,試圖去抓易笙的手,卻被他躲開了去,“哥?”
“是她,對嗎?”易笙沒有理會,只是用悲傷得彷彿可以淹沒一切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地再次問道。言語間,竟帶着針灼的疼:“郝郝,告訴我實話。”
“……對不起,”面對這樣的他,我無法欺騙,卻也沒辦法承認。我不想再看到他崩潰的場面,不想看到那年那月,崩潰在自己面前的那個悲痛欲絕的他,“別這樣,哥,我還好好的,不是嗎?”
“那麼,下一次呢?下一次,你還會好好地嗎?”易笙悲哀地笑,指着秦雲,問,“救了你的人是他,不是嗎?不是她故意避開你,而是因為他,你才能好好的,對嗎?”
我回答不出來,也回答不了。
因為秦雲的狼狽,滲出血的袖子,赫然表明了無比殘酷的現實——易笙的媽媽並沒有好轉,她還是那麼瘋狂。
看上去比當年平和了許多的她,根本就沒有變。只不過以前她選擇了自我殘害,而現在,她似乎捨不得傷害自己。
她想傷害我。
她想我死。
“哈哈,我怎麼會這麼天真?我以為只要自己什麼都依着她,那麼再等上幾年,她就會改變!”易笙捂着臉,笑得撕心裂肺。淚水混着血水,從指縫流了出來,“她要什麼我就做什麼,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咬牙放棄,可是我等了那麼多年,等了那麼久……哈哈,我真是豬,我居然會傻得相信她說的話!!”
“哥,你別想這麼多!我現在不是好好在這裏嗎!”我焦急地從口袋裏拉出紙巾,試圖去擦拭他被碎渣刺破的掌心。他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木訥地傻傻地,笑着。
“易笙,你……沒事兒吧!”秦雲終於看出了易笙的不對,他再怎麼不在狀態,也看出事情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我沒有說話,心裏多少還有些生他的氣。秦雲也不追究,主動幫我架住搖搖晃晃神情恍惚的易笙,方便我幫他包紮滿身的傷口,“不行,得去買點酒精棉花消毒,他怎麼傷成這樣!”
是啊,他怎麼傷成這樣!她怎麼忍心傷他至此!我咬了咬嘴唇,顫抖地幫他剔去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不忍看易笙空洞的表情。
他是那樣的狼狽,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細小的傷口,因為剛才劇烈的動作,密密地滲着血。
白色的襯衫上,開出大大小小的、血色的花。
無比駭人!
我想,易笙一定很疼。可是他卻像個木頭人一樣,任由我們在他身上動作,再不吭一聲。
他遙望着天空,卻找不到焦距。
我的心,猛地一抽。
第4節
易笙跑了,就在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恍恍惚惚地沉默下去的時候。
可秦雲前腳才出門去買酒精棉花,易笙便突然技巧地掙開我。看也不看我一眼,突然就起身往外跑去。他的反抗太突然,他的速度太迅捷,我根本反應不過來!
我驚慌失措地跟着跑下去,卻怎麼也追不上人長腿長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在我面前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然後,消失。
“哥!”我大聲地喊着他,不管自己現在有多狼狽,不怕撕破喉嚨地大聲叫着,“哥,你回來啊!”
然而,沒有回答。
跟着風而去的我的聲音,默默地消弭在空氣中。
廢棄多年的空地邊,只有孤零零的我,孤零零地站在後巷,遙遙地望着易笙消失的方向。
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
我揪着胸口的衣服,彷彿那裏正挺好着一把利刃,正來回不停割拉着什麼。
並不會痛。
胸口已麻木得感覺不到痛……
“哥——”我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麼,只覺得眼淚嘩啦啦地直往下掉,大顆大顆地,不停往下掉,怎麼擦也擦不盡。
視線一片模糊。
儘管如此,我依然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固執地等待着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奇迹,“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我真的沒事……”
我吶吶地念叨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些什麼,又說了一些什麼。
突然,一雙大手扣住我的肩膀,穩住我搖搖晃晃的身體。
“哥!”我激動地猛地抬起哭得亂七八糟的臉,驚喜地回頭,“……是你。”
不是易笙。
不是易笙。
不是易笙。
當然不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這個世界……沒有奇迹。
我是那樣的失望,失望得那樣清晰,秦雲一下變了臉。
可是,我卻沒有心情理會。
我垂下腦袋,傻傻地看着腳尖,任由淚花將它們打濕。
他走了。
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我們不是要結婚了嗎?我們不是可以天長地久了嗎?
那麼,現在又是怎麼了?
我傻傻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什麼也想不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直到耳畔傳來秦雲低沉的聲音,帶着些被刺傷過的痕迹:“他去了他媽媽那裏吧?我知道地址,我帶你去。”
他是要……帶我去易笙那裏嗎?我恍恍惚惚地抬起頭,卻發現視線太過模糊,根本看不清任何。
我沒有答應沒有拒絕,任由秦雲牽着我,將我帶上他的車。
我聽到他發動了車子,然後,聽到他說:“郝郝,堅強點,你是要去帶回易笙的。”
我不語,許久之後,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落在窄小的空間裏,鏗鏘有力:
“嗯。”
沒錯,我要把他帶回來。
他是我的!
我用力擦拭着自己的眼睛,再抬頭時,可以看到後視鏡里出現的自己,極其紅腫的眼眶裏,是一雙熠熠生輝的眸。
易笙,我們不會分開。
這是承諾。
你答應我的。
我答應你的。
第5節
易笙的媽媽住得並不遠。
因此即便秦雲開車,也沒有趕過一路跑來的易笙。
我跟着秦雲跑上樓的時候,剛好看到易笙敲開他媽媽的大門,單刀直入地責問:“為什麼!殺人是犯罪的,你知不知道!”
易笙的媽媽只是撇開臉,就那樣正好地對上追上來的我們。
一聲譏笑。
她看着我的目光非常詭異,讓人脊背發涼:“呵,不是還沒死嗎!倒是比以前更精了,還會告狀了,郝郝,挺不了起的呀,比起你媽來,可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我沒有理她,徑直走到易笙的身後,輕輕地環抱住他。
我將臉貼在他汗濕的脊背,感覺他倏然僵硬的身體,溫柔又憐惜地擁着他:“哥,我們回去。”
“不要臉!小狐狸精!”易笙的媽媽驀然抬起了手,那廂的秦雲還來不及喊,易笙已一把截住了他媽媽的手腕。
“住手!”易笙陰沉沉的聲音,落在了我的耳畔,我驚訝地抬起臉,看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無比陰狠的易笙。
我很驚訝,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這樣傻傻怔怔地看着易笙無比堅定的面容。
那雙眼睛裏,寫滿了無情和決絕。
這是第一次,易笙正面地阻止他的媽媽。
從前,易笙也會護着我,用自己的身體牢牢蓋住我的,任由他媽媽的拳頭巴掌,如雨水般落下。
他會忍着疼痛,努力拉起嘴角,微笑着對我說:“不怕,郝郝,不怕,沒事的,我會保護你。”
他從沒有反抗過他媽媽。
一直,一直。
可是,現在,他卻扣住了她的手,用力地,讓她怎麼扭打也掙脫不開。
這一幕,我想驚訝的不只是我,更是不曾被兒子反抗過的易笙的媽媽。
易笙在外面倔強頑強,桀驁不馴,但是在她的面前,卻始終都是低頭的那一個,不管任何事。
這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震驚到極點的她先是錯愕,隨即是一臉的不敢置信,那樣驚惶的表情,我曾在鏡子中看過——那是我自己的,在知道自己必然要離開的那一天。
現在,卻是她的,曾經強行拆散了我們的她的。
易笙的媽媽像看着陌生人那樣驚惶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最後,是滿腔的絕望。
淚水從她長滿細紋的眼角滑落,悲愴的聲音儘是不甘:“易笙,你居然為了她這樣對我,你居然……”
“媽,我愛她。”易笙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這一生只愛她一個,只能愛她。”
他居然……我震驚不已,幾乎是反射性地抬起了下巴。
撞進我眼帘的,是易笙依然堅定的表情。
滿滿的,都是他的不後悔。
他沒有低頭看我,甚至連一絲餘光都沒有施捨我,只是全神貫注地凝望着他的母親。
然而那雙琥珀一般美麗的眸子裏,沒有一點的後悔和遲疑。
他愛我,無需置疑,無法改變。
沉默,如同凝滯一般的沉默。
樓道里只有幾人交錯着的呼吸,忽重忽輕。
我不知道胸口正沸騰的情緒叫什麼,但那股由心口蔓延開去的,彷彿點燃了生命的暖流,卻讓我覺得自己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有了相信一切的力量。
我緊緊攥住易笙的衣角,像扯住自己的幸福,無論如何也不放手。即便下一刻響起的聲音,亦是那樣的決絕而堅定:“我不答應!絕、不!”
果然如此!我微微一顫,然下一刻,卻被易笙握住了手。溫柔地,不很用力,但很堅定。
易笙突然側首,微笑着凝望着我,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全神貫注,滿是深情。他修長的指溫柔地替我整着額發,一下一下,極盡溫柔:“媽,我並不是未成年人,不需要您答應什麼。只是作為您的兒子,過來告訴您一聲罷了。”
說著,易笙又回過頭面對他的媽媽,但握着我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郝郝已經懷孕了。”
“懷孕?”易笙的媽媽俯了眼我明顯凸起的肚子,嗤笑一聲,再透過我,望向一直在後面安靜地站着的秦雲,惡聲惡氣地說道,“孩子是你的?你確定?就算真是你的,那又怎樣?只要是這個女人生的,我都不會承認!她不配,她的孩子也不……”
“媽!”易笙縱然猜到了他媽媽不會承認,約莫也沒想到她居然可以這樣惡毒地說他的骨肉。始終堅定的面容終於徹底龜裂,易笙滿臉的不敢置信,再聽不下去,“那是我的孩子、你的孫子!”
“不是!”他媽毫不猶豫地否決道,用比他更堅決的口氣。
我有些擔心地看着易笙,他的眼睛已在母親的一再否定中,微微發了紅。眼見易笙那樣失望又那樣絕望地看着自己的母親,我心裏湧起了許多的不忍,和一直都沒能擦去的恨——對易笙的母親的恨。
是的,我恨她,非常的恨。只不過因為易笙愛她,我便一直容忍,一直壓抑着這般無論如何也抹殺不了的濃濃的恨意。
我不說,不報復,不怨恨,不是因為我偉大,而是因為我太清楚地知道,易笙對他的母親懷有怎樣深刻的感情。
易笙自小跟着母親一起長大,他的父親Peter一直忙於工作,疏於對孩子的照顧,所以對於易笙來說,母親曾是他世界的全部、他心靈的支柱。
而易笙的媽媽縱然把他當做吸引父親注意力的工具,也是全心全意疼愛過他的,擁抱他,寵愛他,像所有溺愛孩子的母親那樣。因此不管她對易笙做過多少過分的事,她始終是他最初的溫柔、最初的相信和最初的依靠。
記憶中,小小的易笙總是一身清爽。他會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媽媽的手巧,不管是漂亮的衣服,還是帥氣的髮型。
從那時開始,易笙就對他媽媽非常依賴,非常敬慕。他覺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們還曾為誰的媽媽比較漂亮打過架,即便不肯認輸的我已耍賴地哭得稀里嘩啦,他也沒有鬆口。
那在我們之間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所以我一直都沒辦法忘記,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我知道易笙很愛他的媽媽,幾近怯弱地愛着他的母親。縱然她早就不再是那個值得深愛值得尊重的母親,也無法改變易笙對她的愛。
正因為這樣,小時候的他才會因為母親失望的表情,因為達不到母親的希望,而變成眾人眼裏彆扭的壞小子。
正因為這樣,我更擔心易笙現在會受不了。找知道不管嘴巴上怎麼說,他始終還對自己的母親抱有一絲希望。
他會如此期待我腹中的孩子,多少也是因為此。他是多麼希望他的母親,能因為他的孩子而走出父親背叛造成的傷口,重新變回那個會溫柔微笑的好媽媽。
然不管是他還是我肚子中的孩子,在現在的她的眼中,顯然都不具備任何意義。她已走入了自己的魔障,無藥可救,也不想自救。
最終,還是無法改變。我在心中無聲嘆了口氣,其實並不太意外這樣的結果,我總是習慣性地做好最壞的打算。但是我卻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心疼,心疼心上受了重傷的易笙。
然而,這畢竟是他自己的戰場,終究要靠他自己走出來,縱然是我,也幫不了他。
最終,我能為他做的不過是緊緊依偎着他,用身體語言告訴他:不要緊,別擔心,你還有我。我會在你的身邊,一直在你的身邊。
雖然現在很痛,但痛過之後,你還會有幸福,有一個家。
這個家裏或許沒有你的母親,但會有我和我們的孩子。
哥,我們會幸福的。
第6節
自始自終,易笙的母親都沒有一分遲疑、一分動容。
縱然任何人都能清晰地看見易笙的脆弱、易笙的哀求,以及易笙刻骨的失望。他悲哀地看着一臉強硬的母親,許久之後,終於閉上了眼睛,關上了所有的期待。
他握緊了拳頭,隱忍地說道:“這樣嗎?我明白了。”
我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無聲地支持着他。
我知道易笙可以的,他已不再是那個無措的小男孩,他已能直面自己的母親,直面殘酷的事實。
果不其然,再睜開眼時,易笙又變回了我記憶中瀟洒果斷的男孩,縱然眼底仍會有一些難以剝落的脆弱,但這並不妨礙他堅定。
他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幸福,從我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天起,他便再不放手。
有生之年,他都會是我的。
易笙彷彿下定了最後的決心,緊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非常有力:“既然不管我怎麼做,怎麼委曲求全地討好您,您也不會醒來,不會看見我的渴望,那麼……我為什麼還要執著那份早就消失的母愛呢?”
“易笙!你居然敢這麼和我說話,你……”
“我忘恩負義,我狼心狗肺,養我還不如養條狗,如果是條狗,至少還知道對主人搖搖尾巴!您又要說這些了是嗎?”易笙笑笑,很是自嘲,“媽,您知道嗎?我一直和別人說您很愛我,不斷不斷地說,是因為如果我不這麼說的話,就沒辦法騙過自己,沒辦法讓自己相信您是愛我的。而事實一再證明了……您並不愛我,一點兒也不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我只是您的工具,一直都是。小的時候是為您獲取爸爸注意力的工具,長大了之後則是您炫耀的資本、您拉攏夫家的手段,以及報復郝郝和她媽媽的刀刃。”
“對於您來說,我的價值不過如此。”
“我是真的該醒了。這麼多年,我過得像個白痴一樣,又得到了什麼呢?心愛的女人差點成了別人的老婆……真是了十足的笑話。”
“夠了,就這樣結束吧。”易笙看着他的母親,像終於看透了她一般,自嘲地一笑,“反正我的幸福和快樂,從來都不在您的考慮範圍內。”
“你說夠了沒有!”
“當然夠了,因為說得再多也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嗎?”易笙到底還是說了我本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說的話——“媽,如果您無法接受我和郝郝在一起的現實,那麼,我們作為母子的情分也就到此為止吧……”
“啪!”尾隨這一聲清脆的響聲的,是易笙原本就微微紅腫的臉上,更加清晰的五指印。
這個傻瓜!我一怔,隨即倏然握緊易笙的手,很緊、很緊地握着。
易笙卻是一臉淡然,那個打偏了他的臉的巴掌彷彿根本無足輕重:“媽,我已經為您活了快三十年。不過,剩下的人生,我想為自己而活。”
“媽,我想要幸福。”
哥……我覺得自己的鼻子好酸,有什麼東西就要撲上眼帘,破閘而出。
我想要幸福。這句在電視劇中看爛看膩的話語從未讓我感動過,一次都沒有。
可是這一刻,被這樣平靜吐出來的這五個字,伴隨着易笙那樣平淡的表情,卻徹底震撼了我的心靈。
我心酸得快要止不住淚。
我緊緊地咬着牙關,將熱淚硬生生逼了回去。
因為這是易笙最重要的時刻,我縱然幫不上忙,也希望自己能堅強一點,勇敢一些。
為了他。
只為他。
“媽,如果有一天您想通了,我歡迎您來看我,我家的大門也會永遠為您敞開,我永遠都是您的兒子。但,不再是傀儡。”語畢,易笙再不留戀地回身摟住我的肩膀,沖我咧嘴一笑,帶着孩子氣的純摯,燦爛得晃痛了我的眼睛,“郝郝,我們回家。”
回家,多麼美好的字眼!
我也咧開了嘴,重重點頭:“好。”
我們回家!
和秦雲擦身而過的時候,易笙頓住了腳步。
半晌,他才不甘地輕聲罵道:“雖然應該好好謝謝你,但——我們是情敵,所以,秦雲,你別想從我這裏要到一句好話!我是絕對不會給的!”
啊!好無恥!我無比同情地看着原本怔忡中的秦雲那倏然抽搐的嘴角——可憐吶,又一個被易笙的無恥秒殺的可憐人!
不過,看秦雲微微上挑的眉毛,我就知道這個已從老好人寶座上退役多年的兄弟,估計一旦開了口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兇狠——不然,他怎麼能年紀輕輕就當上部門經理呢?
但很可惜的是,我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竟再沒機會知道,那個時候秦雲想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那一剎那實在太快,快得我不願相信它曾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並幾乎奪走了我整個世界。
那時,我是多麼高興,握着易笙,握着自己的幸福,只是唇角還來不及翹起,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尖銳刺耳的哭叫聲——
“你拋棄我!你拋棄我!你居然拋棄我!!”
不及反應,我就覺背心傳來一陣強烈的劇痛,痛得我立馬飆了淚,差點尖叫起來。可下一刻我更驚恐地睜大了眼——
我、要、跌、下、樓、了!
眼前飛快地掠過秦雲恐謊而猙獰的表情,猛然伸過來的手。
我明明已經去抓,卻只拉到一把空氣!
他沒能抓住我!
不過剎那,卻彷彿切割了時間,所有的動作都在眼前放了慢格——我嚇得忘了尖叫,我緊緊抱着肚子,我恐懼地閉上眼睛,等待刺骨的疼痛!
“砰——”
一聲巨響后,是淹沒空氣的沉默。
隨即響起的,是我痛徹心扉的尖叫,撕心裂肺,如同發了狂:“不!!哥!!!”
我摔在了易笙的身上!
我驚愕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死死地盯着距離我不過一拳的易笙的臉。
他墊躺在我的身下,雙眼緊閉,神情無比猙獰,腦袋竟嵌在老舊的鐵制扶手上。
太陽穴濺開了鮮紅的血水,順着鐵杆流了一地……
我驚呆了,只能傻傻地看着樓上的易笙的母親尖叫着朝我們跑來。
她猙獰着表情,一腳朝我的臉面飛來。
黑影迎面襲來,我反射性地伏低身體,更緊地縮進易笙的懷裏。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耳邊只有秦雲大聲的咆哮:“該死的!你別碰他們,易笙撞到頭了!”
他沒有靠近過我,沒有拉住我,也沒有過來將我拖起來。我想這是因為他要拉住一直咒罵尖叫的易笙的媽媽。
於是,我只好靠自己的力量起來,虛軟的手臂顫抖地想要撐起身體,卻發現怎麼也掙脫不開,這才恍然發現自己居然還在易笙懷中。他緊緊抱着我的腰的雙手,直到這一刻,依然牢牢圈着我的腰,沒有鬆開……
怔忡中,是秦雲緊張的喊聲:“郝郝,別怕,你好好待在易笙身上,救護車馬上來了,你們都會沒事兒的!”
是啊,會沒事的,我咬緊牙關,忍住肚子傳來的一陣一陣的抽疼。
疼痛幾乎淹沒理智。我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說不出的難看,我是多麼期待一聲溫柔的安撫,可為什麼易笙依然雙目緊閉?
他為什麼不睜開眼睛,苦笑着摸摸我的腦袋,說:“郝郝,你還好吧?”
他為什麼不緊張地拉着我看看我問問我好不好,有沒有受傷,肚子疼不疼?
他為什麼不像過去那樣,忍着疼痛,抽着嘴角問我:“郝郝,你是不是又胖了……”
他為什麼不……
他……
肚子好疼,可我只是牢牢地抓着易笙的衣服,瞪大眼睛一刻不離地牢牢地盯着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的臉。
縱然我的眼睛好像燒着一般,灼痛得快要流出淚來,我依然連眨都不眨一下地死死看着他。
易笙,起來!
我們要回家了,不是嗎?
我沒有昏過去,雖然動了胎氣,又摔折了護着寶寶的右手。醫生對我能堅持到被送進醫院,並直到最後都不吭一聲的狀況嘖嘖稱奇。
待醫生給我簡單護理完,我就抱着肚子,不聽任何人勸阻,沉默地等在易笙所在的急救室門口。
我都想好了,等他出來,我要第一個上去跟他炫耀:我們的寶寶很厲害,它沒事,它還好好地在我的肚子裏,被他的爸爸媽媽保護得很好!
我想讓易笙也高興高興,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得意,然後撫着我的肚子,像平常常做的那樣在我的肚臍上印上一個親吻,肉麻兮兮地說:“寶寶,爸爸媽媽好愛你,你要健健康康呦!”
多麼好!我微笑着揉着肚子,安撫肚中的寶寶,讓他乖乖地陪媽媽一起等待,等爸爸回來抱抱我們,親親我們。
我要等他。
我不記得自己站了多久又等了多久,我一直非常乖,乖乖地等醫生推着世界上我最愛的那個人,將他送回到我身邊。
但當那扇綠色的門終於打開的時候,他們竟只還給我一個頭上蓋着白布的易笙。
他們對擋在我身前的秦雲搖了搖頭,還不讓我靠近易笙。
我很生氣,但我沒有吼叫,沒有咆哮,我怕吵到易笙。
醫生那麼嚴肅,他一定傷得很重,他需要好好休息,我不能吵他……
我只好緊緊跟着他們,誰也拉不開地緊緊跟着他們!
我才不走!
那是我的愛人,我孩子的爸爸,我們當然要在一起!
我一直站着不肯離開,倔強得聽不進任何話語,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們到底拗不過我,給我讓了路,我掀開了怎麼都看不順眼的白布,終於讓我看到了一張面無表情卻又似乎帶着淡淡笑容的安靜的睡顏。
那是我熟悉的面容,我的易笙,我的丈夫,我孩子的肉麻爸爸。
我笑了,伸出手溫柔地撫着他的臉頰,順着他稜角分明的輪廓一遍遍撫着,那是他平時最喜歡我做的動作。
然後,我緩緩彎下身,將自己的臉貼上他的,輕輕摩挲着他冰冷的肌膚。
好冷,他最怕冷了!我用力抱住他的臉,無限溫柔地呢喃:“哥,快醒來,我等你回家……”
我們回家,那裏很溫暖、很幸福。
第7節
我是個合作的病人,住院期間非常配合,按照醫生的吩咐很乖地養着身體,動也不動一下。
我很少說話,總是安靜地望着窗外,看着藍藍的天,或陰,或晴。
我一直在等,等易笙來接我回家。
可是,每天每天,來的人很多,卻都不是他。
宋依初來了,黎思雨來了,婉婉來了,我媽來了,甚至連易笙的爸爸Peter和總是冷眼斜我的卓奇也來了。
至於秦雲,更是每天都來。
我對每個來看我的人態度都很好,但他們看着我的表情總是很奇怪。
為了解悶,我甚至笑着給一直想要和兒子恢復邦交的Peter出主意:“叔叔,你還是去看看易笙吧。雖然他不肯承認,但他一直在等你親口跟他說句對不起,親口對他解釋一些什麼,就算他很暴躁很不想聽,你也要堅持講下去,他只是彆扭而己。那傢伙其實……比誰都重感情。”
聞言,Peter立刻紅了眼,他沒有贊同沒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瞼,不發一聲。
我笑笑,“叔叔,相信我,你現在去看他的話,他一定特別心軟,一定會原諒你……”
話還沒說完,我媽就撲上來一把摟住我,很用力地摟住了我:“別這樣,郝郝,你別這樣……”
“媽?”我一怔,自從她和我爸離婚後,便再也沒有這樣抱過我……我有些不習慣地僵着身體,滿是不安,“媽,我沒事兒,真的,我和寶寶都很好……”
沒有人回答我,我只能感覺到我媽摟着我的手不住地顫抖,被她枕着的肩膀很快濕了一大片。
她刻意壓低的嗚咽有一聲,沒一聲,落在安靜的病房中,格外刺耳。
我沒來由地有些害怕,心臟抽得很痛,痛得難以形容。
恍惚地抬起頭,發現視線一片蒼白,蒼白的天花板,蒼白的牆壁,蒼白的世界……
我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媽,你去看過哥了嗎?他現在好些了嗎?我好想他,他為什麼還不來看我?”
沒有人理我。
許久之後,我又聽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遙遠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媽,他死了,對嗎?”
回應我的,是宋依初驀然爆出的一聲啜泣。
我仰着頭,望着天花板,很久、很久。
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想。
只是,我沒有哭。
一直都沒有。
那天以後,我再沒說過一句話。
我沉默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很乖地吃飯,很乖地睡覺,一日三餐,點心水果,早睡早起,完全健康的孕婦。
半個月後,我出院了,回到家裏。
房間被打掃得很乾凈,一塵不染,完全不像久未有人住。我歡喜地摸摸這裏,摸摸那裏,一刻不肯安寧。
我顯而易見的好心情,無法掩飾的雀躍,讓送我回來的人也心情大好。秦雲摸了摸我的腦袋,高高興興地捲起袖子和婉婉一起到廚房忙活,說要為我可憐的胃做一頓好的。
我躲進了平日最愛的書房,趴在書桌前傻傻看着易笙的御座,嘴角含笑,彷彿那上面正坐着一個俊朗自信的男人,表情豐富,正手舞足蹈地吹牛說話。
“郝郝,你在看什麼?”婉婉捧着碗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我的笑容,“吃飯了。”
我點點頭,從她手裏接過營養滿分的飯菜,小口小口地吃着。婉婉坐在一邊陪我,她很努力地說話,碎碎念個不停。
我只是安安靜靜地吃着飯,視線片刻都沒有離開過易笙的寶座,直到一雙手擋在我的眼前。
“別看了!”婉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很是強硬。
我微微一愣,並沒有反抗她,只是頑固地望着那個方向,不棄不舍。
我們僵持了很久,久到眼前的手因為疲勞開始發顫,久到身後的聲音再次響時,帶着明顯的哭音:“郝郝,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覺得你這樣易笙會很高興嗎?”
我依然沒有說話,也沒有移開視線,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透過指縫看着漸漸被夕陽染紅的那個位置。
那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那個應該坐在那裏的人不會再回來了,他不會再在那裏忙碌工作,不會再在那裏忙碌電話,也不會再在那裏跟我耍賴吵鬧誰去做晚飯。
他死了。
他的媽媽推了我,我掉了下去,而易笙保護了我。
然後,他死了。
就這樣死了!
我茫然地看着那個金紅色的位置,很想說:“哥,以後晚飯都由我來做,你回來好不好……”
可聲音哽在喉嚨里,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我只能木然任由婉婉強硬將我扯到電腦前面,被迫地直視屏幕。
她一直在哭,一邊哭一邊用袖子粗魯地擦着眼睛,一邊還不忘用力地點着鼠標,然她點開的,卻是我的郵箱。
她太輕易地猜到了我的密碼,是易笙的生日加520。
我試圖轉開目光,卻沒有被允許。
一向不很強硬的婉婉這會兒卻一反常態,她的力氣很大,她不允許我躲避。
“好好看着,這是什麼!”她幾乎是用了喊的音量,手指不怕疼地用力戳着屏幕。
那是一封我從未看過的宋依初發來的郵件,上面的題目讓我怔在當場——
《轉自易笙——獨自等愛》。
我再移不開視線,幾乎是掠奪一般搶過鼠標,胡亂地點開郵件,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句話,頗有宋依初的慵懶風格——
“郝郝,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玩意兒轉發給你。
你知道的。我對易笙那小子是一點兒好感也沒有,完全不想幫他!但看了這玩意兒之後,我雖然很不甘心,卻還是被那混蛋給感動了!
我想他是真的很愛你,既然你愛他,他也愛你,那麼你們就有幸福的可能。
雖然這傢伙又彆扭又討厭又不愛說老實話,但他既然願意為你低這個頭,相信這一次一定會牢牢地抓住你的手,再也不放開!
如果你們有緣分的話,你這個不看郵件的傢伙,沒準也能看到這東西嘛!
緣分才是王道,希望你能開開心心,一切好好的!”
我一遍遍地看着這短短八行字,像怎麼也看不夠一般,一直一直地看着。
我想要下那個龐大的附件,可握着鼠標的手顫得厲害,怎麼點也點不中。
不管我怎麼努力,笨拙的左手始終不能命中目標!
我憤怒地砸開鼠標,不顧婉婉的阻攔,用力扯着包紮右手的紗布,想用慣用的手去使鼠標。婉婉一直拉着我,我更是焦急,幾近憤怒地扯着紗布,甚至用牙去咬,怎麼也不肯鬆開。
激烈的掙扎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秦雲已撿起鼠標,點開了我一直想下的文件。他把我們拉開,小心翼翼地理了理我亂七八糟的頭髮,又蹲在我面前,幫我重新裹好紗布。
我只默默看了忙碌的秦雲一眼,他緊抿着唇好像非常生氣。可我沒有心情關注,我的視線牢牢地膠在屏幕上,看着它一點點走向100%,然後跳開——
“哥,是哥!”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沙啞的聲音,發澀的喉嚨。
我歡喜地一遍遍撫着屏幕那張熟悉的面孔,許久,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臉貼了上了去——那是易笙的掃描照片,有他最燦爛的笑容,和一排手寫的字——
“郝郝,我愛你,我會在我們的小河塘邊等你,一生一世。”
第8節
我在書房待了整整一夜,半步都不肯離開。
那是易笙為我寫的照片日記,記錄了我離開的那999天裏,他的思念、他的恐懼和他的期待:
“郝郝離開的第7天,愁眉苦臉的易笙:我好後悔,才一周而已,我已快被思念淹死了!郝郝,你現在在哪兒?有好好吃飯,乖乖休息嗎?不會又在熬夜了吧……”
“郝郝離開的第19天,歡天喜地的易笙:我好開心,我看到郝郝的日誌了,上面有她的照片,看上去很健康,這樣就好!”
“郝郝離開的第49天,鬱悶沸騰的易笙:我好擔心,郝郝的日誌上有好多外國帥男孩,好像都是她喜歡的類型,她不會被別的男生勾走吧?”
“郝郝離開的第97天,思念泛濫的易笙:我很難過,郝郝好像很難過,是因為我還沒有聯繫她嗎?對不起,親愛的,因為我答應了我媽,只要我能熬過這段時間,如果我們依然不變,那她承認我們的感情……我愛你,我不會變,我會等你,一直等着你。”
“郝郝離開的第100天,神經質的易笙:郝郝離開100天了,我從未覺得100天是這樣漫長的時間。我最近老恍恍惚惚的,總覺得我的郝郝還在對面趕稿,老會忍不住去敲對面的門,會忍不住多買一份好吃的……”
“郝郝離開的第397天,真心懺悔的易笙:郝郝,我看到你用馬甲寫的文了,你用了平安這個名字,卻寫了那麼黑暗的文章,你的心該有多麼絕望?可是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好嗎?我想要給你最滿的幸福,沒有遺憾沒有不安的幸福……”
“郝郝離開的第720天,彷徨不安的易笙:郝郝,你已經離開兩年了,為什麼還不回來呢?你不想回來了嗎?還是依然在等着我?快回來吧!”
“郝郝離開的第990天,興奮發瘋的易笙:郝郝要回來了!郝郝要回來了!郝郝要回來了!郝郝要回來了!郝郝要回來了!郝郝要回來了!”
“郝郝離開的第999天,激動難耐的易笙:郝郝,生日快樂!我終於等到你了!不管你有多灰心喪氣,我都會讓你回到我身邊,我一定會給你幸福,這一次我們絕對,絕對不會再分開了……
記得嗎,親愛的,我叫易笙,你叫郝仁,我們將來會生一個叫平安的健康寶寶,組成好人一生平安的幸福家庭!
親愛的,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很抱歉。
我發誓在未來的日子,我會加倍珍惜你,加倍愛你,永遠不放你離開。
親愛的,我們會幸福的,我們會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親愛的,你要做好準備,被我糾纏一生的準備,誰讓我叫”易笙“呢,哈……”
日復一日,足足1002張,滿滿地記載着我離開的所有日子,一天都沒缺。
有很多時候,他應該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卻還是固執地完成照片日記,哪怕只記上“郝郝,我想你,好想你”也能滿足一般……
我一遍遍地看着,直到天空泛白,猶沒有疲憊地反覆看着。
最後,停在末頁的照片上——易笙將左手鄭重地放在胸口,認真發誓的模樣看上去是那麼神聖,讓人無法不信服。
我深深地看着他興奮又悲傷的表情,彷彿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男孩,倔強又彆扭,站在陽台的那邊,死死瞪着我,半晌,才小小聲地說:“郝郝,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你別不理我……”
他晶亮的眸子裏映着小小的我,燦爛的笑容像極了盛開的花。
夕陽的余光中,兩個小小肥肥的尾指連接陽台兩端,緊緊勾在一起:“拉鉤上吊,說話算數,一百年不變!”
一滴眼淚順着眼角,緩緩滲了出來。
“一輩子,哈……”我勾起唇角忍不住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哈……”
一輩子?多麼美好!真是美得太炫目了,炫目得讓我怎麼也止不住瘋狂泛濫的笑!
我捂着臉,聲嘶力竭地笑着,笑得快要喘不過氣。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孤零零的我的笑聲,沒有他,沒有他……
那麼蒼涼,那麼凄厲,又那麼絕望的笑聲,恐怖得難以形容。
我好怕,可為什麼就是止不住呢?
為什麼?
哥,為什麼你的一輩子那麼短……你的誓言……真是可笑透頂!
可笑,太可笑了!我仰起臉,用力捂住眼睛,可電視上說過那些應該流不出來的水卻不斷從指縫中冒出,順着手腕,如同掉了線的珠子,拚命地往下墜落……
我沒有哭,沒有。
我只是在笑。
“哈哈,哈……嗚,嗚嗚……嗚哇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終於再忍不住地號啕起來,凄厲地哭着,叫着,喊着,彷彿要把自己撕開一般痛哭着!
易笙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發了瘋一般地哭號着,用力抓拉着自己的肌膚,抓得鮮血淋漓,卻感覺不到一點的痛……
哥……哥,哥!我撕心裂肺地哭號,看不清,聽不見,也不知道是誰緊緊地抓着我自殘的手,我只是哭着叫着掙脫着,用額頭用力砸着什麼,砸得眼前一片模糊,鮮紅的,透明的,埋葬了整個世界……
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他答應過要讓我幸福的!
他說這一輩子絕對不會放開我的手了……
他明明說了的!
可是現在,他在哪兒!
第9節
我早產了。
當時,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連羊水破了都不自知,是秦雲和婉婉發現后驚慌失措地把我送到醫院的。
我看到抱着我的秦雲,整件毛衣上染滿了我流出的血,大朵大朵,鮮紅的,像盛開的美麗的花。
我看到秦雲滿載驚慌的瞳眸里,是我甜美的笑顏,久違謀面的美麗笑容。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郝郝,別怕……”秦雲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安撫着,但惶恐的表情卻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
我淡淡地笑:怕?怎麼會,我一點兒也不會怕,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還會有值得我害怕的事兒?
不會有了,再不會有了。我搖了搖頭,伸手撫上秦雲緊皺的眉,輕輕呢喃:“嗯,我知道,我會沒事的,平安也會好好的。”
我們會好好的,只是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好人一生平安的家庭。
那麼,什麼才是好昵?
我平靜地躺下,仰望着朦朧發光的燈,輕輕哼着歌,被護士們推進產房。我聽見身邊年輕的小護士羨慕無比地說:“你丈夫好像很緊張,你真幸福!”
“是嗎?”我閉上眼睛,腦海中儘是易笙圍着我緊張打轉兒的模樣,他最愛擔心來擔心去了。所以,我聽見自己笑着說:“嗯,我想應該是吧……”
我生了一個男孩。
醫生說,寶寶很健康,完全沒有早產兒的問題。
護士說,她們從沒見過我這樣勇敢的媽媽,痛得一頭冷汗卻一聲不吭,咬着牙堅持到最後。
這應該是了不起的壯舉,所以同房間的孕婦們聽了都嘖嘖稱奇:“郝小姐,你可真是厲害啊!”
我笑笑,不語,沒有說自己都沒覺得疼,只有一些氣悶,難以形容的窒息。
我看着那廂抱着寶寶輕輕搖晃的秦雲,他笑得很溫柔,彷彿懷中的是這個世界最值得珍惜的寶物。醫生護士乃至同房和她們的丈夫都以為秦雲才是寶寶的爸爸,總說我嫁了個超好的老公。
事實上,秦雲笨拙抱着平安時真的很像個新手爸爸,小心翼翼又滿是呵護,全神貫注的模樣連我都恍惚覺得——他真是寶寶的爸爸,我的丈夫。而易笙,不過是我心中的幻影我的魔障,從來都沒有真正出現過。
我想自己得了《美麗世界》中主角得的病,我幻想了一個讓我傾盡所有的角色。
我是個天生的幻想狂。
於是,我抓着宋依初的衣服,問:“易笙……他是真的嗎?”
聞言,宋依初一下紅了眼睛,她俯身抱住我的肩膀,像許諾一般對我說著:“郝郝,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堅強一點,為了平安,堅強一點……”
原來,他是真的,不是幻覺。
不是。
我怔忡地看着回到我懷中的寶寶,長開后的小平安不再像只皺皺的紅皮瘦猴,小手小腳,胖胖圓圓,非常可愛,像極了他的父親。尤其是他褐色的大眼睛,粉嫩嫩的小嘴巴,白皙如雪的皮膚,所有這些都說明了他是易笙的孩子……
“平安,平安……”我溫柔地抱起他,輕輕摩挲着他的小臉,“我是媽媽哦……”
我是媽媽,你是寶寶。
可惜,沒有爸爸。
可惜。
寶寶不舒服地呢喃着,卻還是捨不得醒來,可愛得讓人忍不住微笑。
我揚起笑容,專註地看着寶寶,他是那麼可愛,那麼像爸爸,若易笙能夠看到,該有多麼歡喜多麼高興啊……
我總是想方設法想他過得好,最後,他卻為了保護我和寶寶,只留下一個似乎是笑容的永遠酣睡的表情。
我一點兒也不快樂,一點兒也不滿足。
我是多麼希望他能活着,即使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沒關係,只要他能活着……
如果時間能迴轉,我想自己甚至願意去死,來換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可不管我多少次閉上眼睛又睜開,多少次虔誠的祈求,等待我的依然是一個又一個蒼白的新的一天。
毫無色彩,沒有陽光的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