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聖誕快樂
“我真為那些中國佬惋惜!”
1950年11月26日,北韓北部的蓋馬高原上一片冰雪。白天的氣溫是零下20-25℃。從中國東北地區吹來的西伯利亞寒風橫掃着高原荒涼而險峻的溝壑。一條狹窄彎曲的碎石路從朝鮮半島東海岸的咸興一直向高原的深處爬去,蜿蜒伸過狠林山脈凌亂而巨大格皺之中,小路所經過的地方的名字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死鷹嶺、劍山嶺、荒山嶺、雪寒嶺……
美軍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看,他看見的是一個雪霧迷漫的世界。在這個一直令他心存戒心的混飩世界中,史密斯企圖發現冰雪上有一支蠕動着的隊伍:這支隊伍沒有明顯的國籍標誌,士兵的棉衣近似於裸露岩五的顏色,其中有的士兵因為沒有棉衣而把棉被蒙在頭上,棉被也不是一律軍用制式的,間或有些是農家的碎花棉被。這樣的一支隊伍如果此刻在蓋馬高原上應該會很醒目。
作為戰爭一方的指揮官,史密斯現在的心情有點異樣,進攻的軍隊本不該希望看見敵對隊伍的出現,而現在史密斯卻希望看見他想像中的這支隊伍,這並不是因為他渴望戰鬥,而是他有一個原則:只要發現中國人的蹤影,部隊就立刻停止進攻。
史密斯在蓋馬高原上什麼也沒看見,儘管他命令直升機的駕駛員飛得再低一些。
史密斯是上午從興南港的師司令部飛往陸戰一師進攻的前沿柳潭裏的。陸戰一師的七團比他僅早一個小時到達了這裏。
七團團長霍默。利茲伯格上校出來迎接他。史密斯環顧了一下這個叫做柳潭裏的山村,立即覺得這是個沒有價值的地方。巨大的山峰圍繞出一個小小的盆地,盆地里的山村已經被炸彈炸毀了,這當然是美軍飛行員的傑作,除了幾個沒有力氣逃離戰事的老弱朝鮮山民在廢墟中瑟瑟發抖外,這個山村已沒剩下什麼活着的東西了。
美軍陸戰一師到達柳潭裏的推一原因是:好幾條小山路會合於此,山路向北、向西有幾條分支。
麥克阿瑟的命令是:陸戰一師,進攻!
這時,在朝鮮半島北部的西邊,戰場西線中國軍隊的進攻已經開始了。
蓋馬高原距西部戰線幾百公里,史密斯的心裏空曠而不安。
七團抓獲了三名中國士兵,經過身份的鑒別,認定他們是中國第二十軍的。
第二十軍!一個新的中國部隊的番號!
中國士兵的口供是:有兩個中國軍將要進攻美軍陸戰一師。
同時,中國軍隊將進攻下揭隅里,切斷下揭隅里的道路。
這是個可怕的口供。
但是口供的可靠性值得懷疑。如此精確的大兵團的作戰方案,不是普通士兵能夠知道的事情。麥克阿瑟就說過:東方人是很狡猾的,他們黑色的小眼睛裏總是有一種嘲弄對方的神情。
他們喜歡吹噓自己的強大以便讓對手做噩夢。
如果這裏真的有中國的兩個軍,按照中國軍隊的編製,至少應該有八萬人之多,這樣龐大的軍團接近,該有多少車輛馬匹?
聽說中國人隱蔽的本事很大,但是,他們總不能像鼴鼠一樣在土層下行走吧?陸戰一師的偵察機飛到鴨綠江邊的渡口,回來報告說確實沒有大兵團接近的痕迹。
儘管史密斯師長心情矛盾,但他還是和七團團長利茲伯格上校溫習了一下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將軍23日下達的作戰命令:軍將主攻方向指向西面的武坪里,突擊與第十軍相對峙的中國軍隊的背後,與第八集團軍的攻勢相配合。捕捉和殲滅中國軍隊之後,從武坪里北進,佔領鴨綠江南岸。
進攻的時間是二十七日。第一陸戰師擔任主攻任務。美第七步兵師作為助攻部隊,從陸戰師的東側經長津湖東岸向北推進。美第三步兵師掩護陸戰一師的左翼。
史密斯和利茲伯格在地圖上尋找武坪里,武坪里距離柳潭裏90公里。只要到達那裏,公路的條件就好一些了,就可以直達鴨綠江邊的江界了。
史密斯最後下達的命令依舊是保守的:首先佔領柳潭裏西南43公里處的龍林洞,然後於27日從那裏繼續進攻。擔任主攻任務的是五團,七團除確保柳潭裏之外,掩護下揭隅里至柳潭裏之間的供給線的安全,一團隨後跟進。
下達完命令,史密斯登上了直升機往回飛。
直升機發動機的聲音震耳欲聾,使史密斯的心情更加煩躁不安。為了能把地面上的情況再看清楚些,史密斯打開了艙門,猛烈的寒風立即穿透他厚厚的皮夾克刀子一般刺入了他的骨髓中。
極度的寒冷!
史密斯看了一眼掛在艙門邊的溫度計,溫度計的表面已經結了冰霜,他用皮手套擦了擦,最後勉強看清了刻度,氣溫已是零下40℃!
史密斯關上艙門,身體僵硬地坐着,思維也僵硬了,他覺得自己的大腦都已結冰了。
奧利弗。P.史密斯,美國海軍老牌的陸戰隊員,一個像殉教者一樣追求陸戰隊“應有的理想”的指揮官。從在二戰中擔任冰島防衛軍營長開始,歷任瓜達爾卡納爾島的陸戰一師五團團長。
圖布爾作戰時的陸戰一師參謀長、佩累利島作戰時的陸戰一師副師長。戰後,作為陸戰軍副司令在華盛頓工作。韓戰開始時,調人在海軍陸戰隊中享有最高榮譽的第一師任師長。美軍檔案對他的評價是:不屈不撓,深謀遠慮,果斷堅定。
只是,史密斯師長目前的上司、美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將軍對此持保留態度。
感恩節,也就是11月對日那天,東線的美軍和西線的美軍一樣,官兵們享受了一頓豐盛的節日晚餐。在美第十軍的指揮部里,節日氣氛被誇張渲染的程度讓包括史密斯師長在內的很多軍官都感到不自在。餐桌上鋪着餐布,擺放着的餐巾、瓷器。
銀器和刀叉,還有雞尾酒和精美的姓名卡片,這些應該擺在加利福尼亞海灘上的東西現在荒誕地出現在這個遙遠的遠東戰場上,令軍官們陷入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怪誕情緒中。更令軍官們感到怪異的是軍長阿爾蒙德眉飛色舞的表情,將軍在餐桌的一端不斷地開着軍中常見常聽的狼瑣玩笑,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然後反覆講述他親自飛到鴨綠江邊的惠山鎮,與美第七師的官兵們以中國滿洲為背景合影留念的情形。阿爾蒙德將軍的興奮在於,他的部隊是在朝鮮參戰的美軍中首先(也是惟一)到達鴨綠江邊的部隊,第七師自從登陸以來進展神速,師十七團的一支先遣隊於對日進入了鴨綠江邊上的惠山鎮,在那裏,美軍士兵看見了已經冰封的鴨綠江及江對岸中國的村鎮。阿爾蒙德將軍和所有的美軍官兵一樣,把到達江邊看成是“戰爭結束”的象徵,他親自飛到惠山鎮,儘管第七師師長戴夫。巴爾告訴他說,士兵中已有18人凍掉了雙腳,但令阿爾蒙德感興趣的事是立即向麥克阿瑟報告好消息。麥克阿瑟回電:“告訴巴爾,第七師勞苦功高。僅在二十天前,第七師才在利原灘頭實施兩棲登陸,在崎嶇陡峭的山地中前進了二百英里,並在嚴寒中打敗頑敵,這件事將作為一個出類拔草的軍事業績載入史冊。”
就在美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在感恩節的宴會上大講特講第七師的“光榮”時,巴爾師長小聲地對史密斯師長說出了他對美軍在東線行動的憂慮:“是他逼着我不顧一切地前進的,沒有側翼的保護,天氣極其惡劣,我手頭上的補給從來沒有超過一天的用量,好像佔領鴨綠江邊的一個前哨陣地,就他媽的贏了這場該死的戰爭了,這真讓人弄不明白!在這個根本沒有路的鬼地方,咱們還是小心點為好!”
巴爾師長的擔心將在不久后被殘酷地證實。他的美第七師在感恩節得到短暫的滿足之後,立即陷入了蓋馬高原的狂暴風雪中,他們在嚴寒里一步步地走進了中國士兵鋪設的死亡陷講。
史密斯師長在焦慮中用蔑視的眼光看着他的上司阿爾蒙德。
阿爾蒙德現年58歲,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從1946年起在麥克阿瑟的麾下工作,1949年成為遠東司令部參謀長。他與麥克阿瑟性格類似:傲慢自大,精力充沛,脾氣暴躁。在美國遠東軍中,官兵們對他既怕又恨。57歲的史密斯與阿爾蒙德截然不同,他雖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戰功赫赫,但在美軍官兵們的眼裏,他更像一名學者。30年代在美國駐巴黎使館工作的經歷令這個身體高大但面容清秀的德克薩斯人的舉止中有一種法國人的溫文爾雅,不了解他的人容易把這種氣質當成軟弱,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就是這樣認為的。其實,史密斯與阿爾蒙德的矛盾與其說是性格上的差異,不如說是美國陸軍和海軍由來已久的相互敵視。在史密斯眼裏,阿爾蒙德是個善於阿腴奉承的老手,在指揮作戰中地扮演着麥克阿瑟的傳聲筒的角色。儘管史密斯明白,跟阿爾蒙德對抗,就等於跟麥克阿瑟較勁兒,但是他也知道即使對抗,對他的前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影響,海軍方面不會對遠東陸軍司令官麥克阿瑟對一個海軍陸戰隊師長的評價感興趣。
但是,現在終究是在戰場上,史密斯不會拿戰爭當遊戲。陸戰師加入第十軍的東線行動后,史密斯師長對阿爾蒙德的命令基本上是服從的,阿爾蒙德軍長對陸戰師的態度也是客氣的,儘管這種客氣有時也讓史密斯感到不舒服——阿爾蒙德在視察陸戰師的時候,當場決定給一位連長授一枚銀星獎章,以表彰這位連長在兩處負傷后仍堅持戰鬥的精神。由於手上沒有獎章,阿爾蒙德寫了一張字條:“授予戰鬥中英勇頑強者的銀星獎章——阿爾蒙德。”字條被別在這位連長的軍大衣上——這招來了陸戰師官兵們的嘲笑,因為他們覺得阿爾蒙德軍長往那位連長大衣上別字條的動作很滑稽,至於後來在大衣前晃蕩的那張字條就更滑稽了。
而令阿爾蒙德惱火的是,史密斯的陸戰師前進的速度出奇地緩慢。
當陸戰師派出的先遣隊報告說,前進的方向上幾乎沒有道路可走,並抓獲了中國的戰俘時,阿爾蒙德依舊命令陸戰師全速前進。史密斯堅決地拒絕了這個命令,他表示:“在據說已經出現三個中國師的情況下,在嚴寒中迅速地向柳潭裏方向前進是沒有必要的。”阿爾蒙德對史密斯的反抗幾乎忍無可忍,再次堅決要求陸戰師立即前進,而且要兵分兩路,以配合西線的進攻。
史密斯再次拒不服從命令,並且提出了三個條件:全面警戒補給線;儲備補給品;在下媽隅里修建飛機場。如果這三個條件不具備,進攻根本是不可能的。史密斯的理由是:一、西線的聯合國軍最右翼遠在德川,陸戰師的側翼完全暴露。
二、如果不保障到下碣隅里的補給路線,一旦遭到攻擊,就會束手無策。
三、由於進攻需要大量的後勤物資,沒有飛機場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四。全師目前的兵力處於分散狀態,分散的狀態是不能夠進攻的,這是軍事常識。
就在阿爾蒙德將軍命令陸戰師進攻的當天,史密斯師長給他的部隊下達的指示是:放慢和停止前進,等我們的部隊真正會合之後再說。要不慌不忙地前進,每天要確定好一個目標。
阿爾蒙德暴跳如雷,史密斯有氣沒處發,於是寫信給遠在美國本土的海軍陸戰隊司令凱茨將軍。史密斯師長的這封著名的長信後來一直是研究韓戰的軍事史學專家們最感興趣的文件之一,它是1950年間月下旬發生在朝鮮東部的那場空前殘酷的戰鬥的一種註解:儘管中國人已退到北部,我並未催促利茲伯格迅速前進。我們接到的命令仍然是前進到滿洲邊境,但我們是第十軍的左翼,而我們的左翼卻沒有任何保護,我們的左翼至少八十英里內沒有任何友軍的存在。
我不願意設想把陸戰師在一條從成興至中朝邊境的一百二十公里的推一的山間小路上一線展開。我十分擔憂的是在冬季向兩個山地中的戰鬥隊提供補給的能力。雪下后融化再凍結,會令這條路更加難以通行,冬季進行空投不足以提供兩個團的補給,由於氣候和部隊的分散以及海拔的高度,即使乘直升機視察部隊也很困難。
說實在的,我對第十軍在戰術上的判斷力和他們制定計劃的現實性沒有什麼把握,我在這方面的信心仍未恢復。
他們是在百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擬訂計劃。我們是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執行任務。兵力不斷分散,部隊給小部隊派遣任務,這使他們處境危險。這種作戰方式看來在朝鮮很普遍。我確信,他們在這裏的許多失敗都是這種不顧部隊的完整、不管天時地利的做法造成的。
我多次試圖告訴軍團的指揮官說,海軍陸戰師是他的一支強大的力量,但如果分散其兵力,就會失去其戰鬥力,起不到任何作用。也許我堅持自己觀點時比其他師的指揮官幸運得多。
某位高層人士不得不就我們的目標下定決心。我的任務仍然是向邊境推進。我相信,在北韓山地中進行冬季作戰,對美國士兵或者陸戰師來講是過於苛刻了。
史密斯寫這封信的時候,正好遠東海軍參謀長莫爾豪斯拜訪了陸戰一師。看見莫爾豪斯的海軍軍裝,史密斯感到“回到了家”。他直率地說,阿爾蒙德領導的第十軍的作戰計劃缺乏現實性,制定計劃時嚴重忽視了敵人的能力。在談到與陸軍打交道的體會時,史密斯說:陸軍們不是極度樂觀,就是極度悲觀,“這幫傢伙的情緒沒有什麼中間狀態可言”。
史密斯的謹慎態度傳染給陸戰師的其他軍官,於是在陸戰師中產生了一種近乎悲觀的情緒。一團的團長劉易斯對官兵講了這樣一段話:“現在你們要照我說的去做——給你們的家人寫信,告訴他們我們這兒在打一場該死的戰爭。告訴他們說,那些屁股都被打爛的北韓人已經使很多所謂精銳的美國軍隊乘船來到這裏,我們沒有什麼秘密武器,只能艱苦作戰。”劉易斯團長在自己給妻子寫的信中則說:“只有一場慘敗才會改變我們目前的制度,這一制度正把我們引向災難。”
陸戰一師官兵們的惡劣心情還來自於酷寒的氣候。美國士兵從沒有經歷過如此寒冷的氣候,每當夜晚過後,所有的車輛都發動不起來,士兵們個個面色慘白。高原一頭飢餓的黑熊差點把一個凍僵了的二等兵當成了食品,嚇得這個二等兵自己製作了一面畫著鐮刀和鎚子的蘇聯國旗,並且把這面蘇聯國旗裹在了身上。美國人一直把蘇聯比做黑熊,二等兵認為這樣做是在告訴黑熊別吃自家人。儘管士兵們總是縮在睡袋中取暖,並且在柴油爐上日夜不停地煮湯,但他們還是患上了凍瘡,皮膚變成青色,尤其是腳趾,已經凍得發黑。
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的命令沒有改變,每天都是一個內容前進!迅速前進!
此刻,直升機上的史密斯師長再次透過舷窗往地面上看蓋馬高原上正在颳風,旋轉的北風把雪粉吹起來,使高原一片進蒙。
也許中國軍隊真的還沒趕來?史密斯想,從中國俘虜單薄的衣服上看,他們不可能經受住如此的寒冷,他們如果一動不動地在這裏的雪地上趴上哪怕半個小時,他們就會被凍死——無論如何,中國士兵也是人。
史密斯錯了。
就在史密斯的直升機下,數萬中國士兵正潛藏在北韓蓋馬高原這迷濛的冰雪之中。他們沒有被凍死,他們還活着,他們在等待着攻擊的命令。
在韓戰中,發生在1950年11月下旬東部戰線上的這場戰鬥,至少在中國的所有有關史料中敘述得十分簡單。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
也許這場戰鬥進行得過分慘烈了。
也許是雙方所付出的代價過分巨大了。
也許事後雙方均宣佈在這次戰鬥中取得“輝煌的勝利”都有點言過其實了。
也許真實地回憶慘烈和代價巨大的戰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11月27日晨,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在柳潭裏度過第一個寒夜的美軍陸戰一師的士兵爬出睡袋,圍着帳篷來回跺着腳和拍着手,他們把野戰食品在柴油爐上烤化,在等待食品熱起來的時候,一些士兵也在烤槍——結構複雜的卡賓槍和勃郎寧自動槍的零件被凍得已失去功能。一個陸戰隊士兵說他找到了一個防止槍失靈的辦法,就是用“野根牌”髮乳來取代擦槍油。
這時,陸戰師士兵們中間開始傳閱一本用中國文字印刷的書,據說是中國士兵們在戰場上丟下的。書名叫做《血腥的歷程》,作者是一個叫索伊扎什維里的蘇聯海軍上尉,寫的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在朝鮮的事。懂漢語的翻譯翻譯一句,士兵們就笑一陣,這本書讓這個寒冷的早晨有了些許輕鬆的氣氛:當美帝國主義掠奪者在朝鮮挑起血腥大屠殺時,華爾街的看門狗麥克阿瑟要求把美國所謂的海軍陸戰隊立即置於他的指揮之下。這位職業屠夫和頑固不化的戰犯打算把他們儘快投入戰鬥,旨在對朝鮮人民施以當時他們認為的最後的打擊。麥克阿瑟提出這一要求是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即,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部隊所受的訓練比任何其他類型的美國部隊都更適合於進行反對熱愛和平的英雄的朝鮮人民的空前殘暴、野蠻和掠奪性戰爭。
汪洋大盜麥克阿瑟恰恰是對海軍陸戰隊講了這番話:“一座豐饒之城就在你們面前,那裏有取之不盡的美酒佳肴,那兒的姑娘是你們的,居民的財產屬於征服者,你們可以把這些財產寄回家去。”
美軍陸戰一師的作戰計劃全部基於一個設想,就是與西線的第八集團軍齊頭並進,一齊向鴨綠江推進。
就是在這個早晨,利茲伯格團長、甚至史密斯師長都不知道,西線的第八集團軍已經全線崩潰。
沒有人能解釋清楚,應該對整個戰局有所了解的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為什麼還在命令陸戰一師全速前進。
陸戰師的士兵們開始了前進,緩慢而謹慎。沿着土路走一會兒,然後登上路邊的山坡。後面三營的速度反而快一些,到上午10時,H連沒有遇到任何情況佔領了第一個目標:1403高地。
南邊的J連——該連的連長就是那個被阿爾蒙德授予一張紙片獎章的連長,那張紙片在嘲笑中被塞進了軍用背囊——在佔領了西南面的主峰后,突然,從大約距他們幾百米遠的地方射來了子彈。由於距離遠,他們沒有在意,因為北韓游擊隊類似的干擾射擊幾乎天天發生。
五團二營的先頭連是彼得斯率領的F連,這個連幾乎是一出柳潭裏就受到來自前方的射擊。他們和五營的道格連一起被迫離開道路上了山,但正面的射擊越來越猛烈,到下午15時,他們終於停止了前進。羅伊斯中校命令他們就地挖戰壕。
陸戰一師白天的進攻就這樣結束了。跟過去一樣,還是沒有完成前進計劃。陸戰師前進的計劃是50公里,而在羅伊斯下達停止前進的命令時,所有的部隊距離柳潭裏均不超過2公里。
18時,陸戰師在山裏挖掘了簡單的防禦工事,七團的10個連部署在高地上,其中C連和F連孤立地位於公路邊,五團的兩個營位於村莊附近的山谷中,大約40門105毫米的榴彈炮和18門155毫米榴彈炮部署在柳潭裏的最南端,環形配備的還有萬毫米無後坐力炮和迫擊炮。
太陽落山了。
陸戰師士兵們縮在戰壕內,開始忍受不可忍受的寒冷。戰後倖存下來的陸戰師的一位中士這樣回憶道:“為了保暖多穿衣服是不可能的,你被手套、風雪大衣、長男內衣、頭兜和所有的東西捆得緊緊的,在爬山的時候肯定會出汗,結果是,一旦作停止前進,汗水就會在你該死的衣服里結冰。嗅,你想和一支M-l式步槍或者卡賓槍和睦相處簡直是異想天開,那鋼鐵的傢伙是冰,你的手會被它粘住,甩掉它推一的辦法就是捨去一層皮。我的嘴張不開,我的唾液和鬍子凍在一起了。耗費幾百萬美元研製的特製冬季縛帶防水鞋,在嚴寒中幾個小時不活動,就讓你難受,汗水濕透的腳慢慢腫起來,疼得要命。我相信每個人都在想,我們為什麼要來到亞洲的漫天風雪之中?”
黑夜降臨了。
一個軍官找到羅伊斯,給他一隻盛滿白蘭地酒的行軍酒杯。
“今天是我的生日。”軍官說。
“祝你健康。”羅伊斯說。
“謝謝,如果過一會兒我還健康的話。”
軍官的話音未落,整個柳潭裏山谷突然槍炮聲大作,其中特別讓美軍官兵膽戰心涼的是混在槍炮聲中卻越來越清晰刺耳的喇叭聲!
中國人!
是中國軍隊。
數量眾多的中國軍隊。
中國士兵單薄的膠底鞋在夜色的冰雪大地上發出一種“沙沙”的聲響。
中國士兵衝過來時的吶喊聲不知道是由於從凍僵了的喉嚨里發出的緣故,還是由於寒冷的氣溫令聲音的傳播扭曲了的緣故,聽上去像是抖動的海潮般一波一波地洶湧而來。
幾乎是同時,有報告說抓獲了幾個由於嚴重凍傷而幾乎不能行動的中國士兵,從這些中國士兵的嘴裏,美軍陸戰一師聽到了一個中國將軍的名字:宋時輪。
在朝鮮戰場的東線,新的中國軍隊於第一次戰役后在這一地區集結。美軍遠東司令部情報處長威洛比給麥克阿瑟的報告是這樣寫的:“在威興以北的長津水庫地區集結的中國軍隊,也許現在就能奪取主動權,向南發動一場協調一致的進攻,切斷威興西北面和東北面的聯合國軍部隊。”威洛比報告的時間是西線聯合國軍開始“聖誕節攻勢”的時候。
這一次,威洛比的判斷是正確的。
遺憾的是,麥克阿瑟恰恰沒有重視這份報告。
麥克阿瑟固執地認為,無論是從哪方面分析,中國軍隊也不會向這個冰天雪地的荒涼高原進行大規模的集結。
而早在第一次戰役還沒結束的11月5日,毛澤東在策劃第二次戰役的同時,關於東線問題就給彭德懷發出如下電報:江界、長津方面,應確定由宋兵團全力擔任,以誘敵深入,尋機各個殲敵為方針。而後該兵團即由你們直接指揮,我們不遙控。九兵團之一個軍應直開江界,並速去長津。
第九兵團,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主力部隊之一,轄第二十、第二十六、第二十七軍。這支由原華東野戰軍改編而成的部隊,此時正集結於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準備解放台灣。
彭德懷立即向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九兵團司令員宋時輪發電,命令第九兵團立即在山東津浦鐵路沿線集結,準備入朝。
宋時輪,一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老戰士,門歲即從中國著名的黃埔軍校畢業,1929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歷任游擊隊長、師長、軍參謀長、軍長,作戰經驗極其豐富。
由於軍情的緊急,就在毛澤東給彭德懷發出調動第九兵團電報的第三天,宋時輪率領其部隊就向一個陌生的戰場——朝鮮出發了。
第九兵團入朝的序列是:第二十七軍為第一梯隊,由北向南偏東,向朝鮮的長津推進,第二十軍經江界由西向東為側翼,第二十六軍為預備隊隨後。
據說朝鮮很冷,冷到什麼樣子,第九兵團所有的官兵都想像不出來。在邊界上,他們領到了棉衣和棉帽,但是數量不夠,有的士兵有棉衣沒有棉褲,有的士兵只領到一項棉帽,有的士兵則是什麼也沒領到。
11月7日,第九兵團先頭部隊越過中朝邊界,進入了朝鮮。
第九兵團前進的方向偏東,所有士兵一下子就進入了北韓荒涼寒冷的大山之中。
美軍的飛機立即發現了第九兵團二十七軍的汽車運輸隊,於是功多輛滿載物資的汽車遭到了汽油彈的轟炸。第九兵團只好輕裝,數萬人的隊伍不顧一切地向風雪迷漫的戰場前進。
狼林山脈,山高雪深。北風呼嘯中,一座座險峰上的太陽像一個白紙片。雪粉迎面打來,眼睛無法睜開。開始的時候,軍官們還不停地喊:“小心路滑!互相拉着!”後來就聽不見喊聲了,除了長長的隊伍還在緩慢移動外,一切都被凍結了。飢餓使官兵們感到身體由於從裏到外凍透了而完全麻木。
第一天行軍,就有700多士兵被嚴重凍傷。
11月24日,部隊距預定戰場還有兩天的路程。可是,彭德懷的命令到了,命第九兵團於25日向美軍發起攻擊:李偽三師二十六團已進社倉里,美三師六十五團已進上川里、龍泉里一線。我應以一個師圍殲社倉里。
黑水裏之李二十六團。得手后,即向黃草嶺以南之上通里攻擊前進。確實佔領該線,截斷美陸戰一師的退路及北援之敵。另以一個師由社倉里向黃草嶺、堡后注(美陸戰一師指揮部)攻擊前進,殲滅該師指揮部。
得手後向古土裏攻擊前進,協同主力圍殲古土裏、柳潭裏地區之美陸戰一師五、七兩團全部。
彭德懷要求東線的第九兵團和西線的部隊於25日同時開始攻擊。
宋時輪表示不能執行這個命令,原因是部隊沒有準備好,攻擊的時間最快也得在兩天以後。
由於東線戰場是個相對獨立的戰場,彭德懷沒再堅持。
兩天以後,是11月27日。
27日夜,蓋馬高原上北風颳得昏天黑地。
第九兵團的第二十七、第二十軍分別向柳潭裏、新興里、下碣隅里、古土裏和社倉里的美軍發起了攻擊。
中國第二十軍八十九師的迫擊炮彈首先落在美陸戰一師在柳潭裏防禦陣地的七團H連頭上。這就是白天沒遇到任何敵情佔領了1403高地的那個連。隨着炮彈的爆炸聲,連長庫克上尉大聲地喊叫起來,讓他的士兵立即進入阻擊位置。美軍士兵們幾乎還沒有把槍端好,中國士兵的第一個衝擊波就已經開始了。向這個高地衝擊的是八十九師的二六七團。中國士兵的手榴彈在美國兵頭上形成密集的彈幕,爆炸聲連成一片。在激烈的戰鬥中,美軍陣地被撕開幾個小口子,在庫克的強力指揮下,突破口沒有繼續擴大。“夥計們!中國人沒有預備隊!”庫克在黑暗中跑來跑去地喊着。這是土兵們聽到庫克連長的最後的喊聲了,因為他轉瞬就被一顆手榴彈炸倒了。1403高地的右側出現了崩潰的跡象,中國士兵已經衝上來,與美軍士兵展開了短距離的搏鬥。當營部派來的新連長哈里斯中尉冒着槍林彈雨衝上H連陣地的時候,他發現這個陣地已經不大可能奪下去了:除了一名叫牛頓的中尉還在指揮戰鬥之外,這個連所有的軍官都已經死亡或者負傷,士兵也傷亡過半。他向陣地前方看了一眼,在炮彈爆炸的火光中,中國士兵正踏着同伴們的屍體潮水一樣地衝過來。哈里斯中尉後來一生都對中國土兵頑強血戰的精神感到極度震驚。
午夜,H連的陣地丟失了。
由陸戰一師七團D連防禦的1240高地也同時受到了中國軍隊的衝擊。中國第二十七軍七十九師二三六團以密集的衝擊隊形不顧一切地迎着美軍猛烈的射擊一波接一波地擁上來,在連部也受到攻擊並被佔領的時候,已兩次負傷滿臉是血的連長赫爾上尉的信心動搖了。主陣地上已經看見了中國士兵的影子,D連全連都在逐漸後退,一直退到了高地的下部。當五團C連派出的一個排前來增援他們的時候,赫爾和一些士兵已經被壓縮在一個斜面的角落裏。增援部隊的到來令赫爾能夠粗略地清點了一下人數,他發現全連的200多人經過不到4個小時的戰鬥只剩下了16人。在C連增援排的加強下,赫爾一度反擊上山頂,但在中國士兵的再次衝擊下,他們又一次退下來。這時,D連的官兵幾乎全部傷亡,C連增援排也傷亡了一半以上。
27日上午10點的時候,柳潭裏的美軍陸戰一師最高指揮官七團團長利茲伯格在他那頂四處漏風的帳篷里召開了軍官會議。他向軍官們通報了有關的情報:據分析,柳潭裏四周至少存在着三個中國師。中國軍隊的意圖是把柳潭裏的兩個陸戰團殲滅。同時,死鷹嶺附近也發現了中國師,正在切斷柳潭裏與下碣隅里之間的聯繫,下碣隅里現在已被包圍,而且古土裏至下碣隅里的公路也被切斷——也就是說,中國軍隊不但在陸戰一師的正面展開了攻勢,而且陸戰一師的退路也已經面臨危機。在軍官們的沉默中,利茲伯格向帳篷外看了一眼,他看見了一輛“謝曼式”輕型坦克,這是柳潭裏目前惟一的一輛坦克。本來史密斯師長答應給他四輛“潘興式”沖型坦克的,可坦克駕駛員說路上的冰太滑,自重很重的“潘興式”坦克開不進柳潭裏,於是開出一輛輕型坦克探路。“謝曼式”坦克剛開到這裏,駕駛員立即乘直升機回下碣隅里去了,說是去引導其他坦克往這裏開。利茲伯格看見的這輛坦克因為沒有駕駛員實際上等同了一堆廢鐵。四周的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軍官們在不知所措的情緒下開始抱怨:食品和油料只有三日份,彈藥只有兩日份,如果師里不趕快支援,仗沒法打下去。不過,慶幸還是有的,陸戰一師運輸車隊白天給柳潭裏拉來物資之後,返回的時候拉着傷員(大部分是凍傷)回下碣隅里去了,如果這個時候身邊還有一大批傷員,那就更讓人頭疼了。
利茲伯格佈置了這一夜的防禦計劃,要求無論如何要把中國軍隊頂在柳潭裏四周的山上。同時,因為柳潭裏有兩個團,而他是七團的團長,他要求在這個時候統一指揮,協同作戰。最後,利茲伯格笑了一下,他說,過不了多久,中國人就會明白,他們今天對柳潭裏的攻擊肯定是錯了,而且是一個戰術上的低級錯誤。如果是他指揮中國軍隊,不會這麼早就對陸戰隊向北伸出的觸角進行攻擊,而是要再讓這些陸戰隊隊員們往北走遠一點,距離柳潭裏越遠越好,然後把脆弱的美軍補給一切斷,那樣的話,陸戰一師七團和五團的狗嵐子們興許就再也走不出那些大山啦。
這時傳來報告:1282高地快不行了。
在整個柳潭裏攻防戰鬥中,雙方爭奪得最激烈的就是柳潭裏北部的1282高地。在1282高地防守的是陸戰一師七團的E連。1282高地是柳潭裏北面一個最重要的高地,一旦佔領高地,柳潭裏就完全暴露了。美軍的炮兵陣地距離這個高地不遠,40門榴彈炮徹夜進行180度的射擊,炮口的火光使炮兵陣地的位置暴露無疑。由於地表凍結達功厘米,美軍配備的TD-14型推土機根本不起作用,美軍火炮一律在如同混凝土一樣僵硬的地面上十分暴露地配置着。但是,令柳潭裏的美軍炮兵奇怪的是,警戒兵力十分薄弱的炮兵陣地竟然沒有受到任何攻擊,中國軍隊只是在向步兵陣地的正面進攻。
關於中國軍隊在對柳潭裏的美軍陸戰一師進攻的時候,為什麼不把美軍引到遠離柳潭裏的地方再攻擊?為什麼在攻擊中不採取中國軍隊善用的迂迴切割的辦法,而僅僅堅持着正面襲擊?為什麼在攻擊步兵陣地的同時不對美軍的炮兵陣地進行突擊?這些都是戰爭中的歷史問題。
對1282高地實施正面攻擊的是中國軍隊第二十七軍七十九師二三五團的一個營並一個加強連。
美軍陸戰一師七團E連的官兵們在向柳潭裏推進的路上已經心力交瘁,凍傷累累。白天,在連長菲利普斯的催促下,士兵們勉強在高地上挖出了可以應付戰鬥的工事,並在山腳下佈置了絆索照明彈。黑暗中,他們聽見了中國士兵的膠鞋踏在凍雪上的腳步聲,直到看見了中國士兵的黑影時,他們才拉動了絆索照明彈的繩索,在突然亮起的慘白的光亮下,中國土兵黑壓壓的衝擊浪潮令美軍士兵驚呆了。陣地前立即組織起機槍和手榴彈的火網,連長菲利普斯從指揮所跑向山頂的陣地,他看見凱內莫中士正在傷亡人員的身上搜集手榴彈,並且一邊把搜集來的手榴彈分給其他的士兵,一邊準備自己投彈。可中國土兵投上來的手榴彈已下雨般地砸來,其中的一顆在凱內莫的身邊爆炸了,他跪下去,正跪在另一顆冒着煙的手榴彈上,爆炸的火光中,凱內莫的雙腿像兩根樹枝一樣地騰飛起來。菲利普斯連長尖厲地大叫起來,並把帶刺刀的步槍戳在地上:“從這條線起一步也不許後退!”就在這時,數發機槍子彈同時去中了菲利普斯的肩腫骨和大腿,他一頭栽下了雪坡。
1282高地上的激戰達到高潮以後,戰鬥突然中止了一會兒。
守在山頂陣地上的美軍指揮官是E連一位名叫楊西的排長。揚西中尉在六個月之前還在阿肯色州小石城經營着一間小酒店,他是以陸戰隊預備軍官的身份入朝參戰的。揚西在二戰中也曾在陸戰隊服役,在瓜達卡納爾島和沖繩島的戰役中和日本人打過仗,獲得過一枚海軍十字勳章。他不怎麼喜歡陸戰隊這個活兒,拒不承認自己是個職業軍人。就在他參加仁川登陸的時候,他得知妻子為他生了個孩子。此時,他在1282高地上感到呼吸十分困難,因為彈片削去了他的鼻子,流出來的血迅速凍結在他的臉上。
短暫的中止立即結束了,揚西中尉聽見了一陣由哨聲和喇叭聲組成的稀奇古怪的聲音,然後就是幾千雙膠鞋踏在雪地上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揚西立即命令步話機員請求照明彈和炮火的支援,但不知為什麼,指揮部拒絕了他的請求。他火了,罵著,帶着土兵開始射擊。山頂上很快就佈滿了衝擊上來的中國士兵,美國兵全部被壓到了山腰。揚西強制性地命令幾名士兵跟他反衝擊時,一顆子彈撕開了他的下跨,子彈盡然鑽到他的嘴裏並熱辣辣地停留在他的舌頭上。小小的反衝擊立即被中國士兵擊垮了,在一顆手榴彈的爆炸聲中,揚西的面部又一次受到重創,雙目失明的揚西這一次真的倒下了。
中國士兵席捲了1282高地。
當28日天亮的時候,共有176人的陸戰隊E連傷亡了130人,增援而來的五團C連兩個排和A連的一個排也傷亡了85人。
攻擊1282高地的中國第二十七軍七十九師二三五團一營傷亡一半以上,其中很多的中國士兵是因為嚴重凍傷而死的。
當東線的戰鬥打響后不久,遠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德爾馬軍營的美國海軍陸戰隊訓練中心裏,一位軍官衝進司令官梅爾里。
特文寧準將的辦公室。
“將軍!”他喊道,“在朝鮮,中國人已經包圍了陸戰一師!”
特文寧準將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他說:“年輕人,我只能說,我真為那些中國佬惋惜!”
特文寧準將沒過多久就知道了,他到底是應該為誰而惋惜。
“陸戰隊,向南進攻!”
東線攻擊開始的那一天,令交戰雙方官兵們印象最深的與其說是一夜的流血混戰,不如說是這個地區的那一場漫天的大雪。雪片密集而厚重,氣溫已經降到零下30℃以下,交戰雙方的凍傷者比戰傷者更加痛苦難熬。
到28日天亮的時候,持續了一夜的猛烈攻擊開始和緩。天色薄明,無論是中國軍隊還是美國軍隊,雙方終於有了空隙審視自己目前的處境了:中國的第二十軍六十師佔領了富盛里、小民泰里一線,切斷了位於下碣隅里的美陸戰一師南逃的退路;第二十軍五十八師已進至上坪里地區,三面包圍了下碣隅里,五十九師佔領了死鷹嶺和新興里等陣地,美陸戰一師在柳潭裏和下碣隅里之間的聯繫已被割斷。中國第二十七軍八十一師佔領了赴戰湘西側,美第七步兵師與陸戰一師已經分別被孤立。第二十七軍的八十師包圍着美第七步兵師於新興里。在柳潭裏,美陸戰一師先頭部隊與中國第二十七軍七十九師徹夜戰鬥,形成對峙的局面。
中國指揮官判明:這個地區的美軍的數量,比預想的數量多出一倍,而且其裝備的精良遠在中國軍隊之上。
美軍指揮官判明:美軍已在這個寒冷的不毛之地被大批的中國軍隊分割,如果不採取措施,只要天再一次黑下來,中國士兵的喇叭再一次吹起來的時候,他們恐怕就要完蛋了。
應該說,中國軍隊於東線第一夜的攻擊,至少在戰術上是存在漏洞的,於是,黎明時中美軍隊在柳潭裏所形成的對峙局面,成了令中國指揮官們預想不到並且感到很頭痛的現實。中國指揮官在天亮的時候才意識到了其指揮上的不妥,於是決定轉變打法,即先集中兵力打擊位於新興里的美步兵七師三十一團和相對脆弱的美陸戰一師指揮所以及簡易機場所在地下揭隅里。
這個決定至少從戰術上符合中國軍隊在其歷史上所形成的戰術思想的基本原則,這些原則的基本內容是:集中優勢兵力,孤立分割敵人,實施重點包圍,力求各個殲滅——昨夜中國軍隊開始攻擊的時候,如果能圍柳潭裏之敵而不打,集中攻擊下媽隅里並將其拿下,天亮時的形勢將會對中國軍隊有利得多——這樣的話,史密斯師長肯定會為把自己的前沿指揮所設置在哪裏而大傷腦筋。
凌晨時分,在興南港美軍陸戰一師大本營里的史密斯師長由於徹夜未眠而顯得神色疲倦。這個參加過二戰的老兵沒等到午夜就明白了一個真理:陸戰一師從在這個該死的地方登陸時起,自己所做的抵觸、違抗、反對阿爾蒙德的一切動作——不管這些動作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現在證明都是正確的,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其中最了不起之處在於,自己幾乎冒着喪失職業軍人前途的代價,贏得了在下碣隅里修建簡易機場的時間。作為陸戰隊,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分散在上百公里路線上的中間部位——下碣隅里的安全,這是確保空中支援的中樞,是讓陸戰一師的士兵儘可能多地活下來的最關鍵的部位。
這一夜,中國軍隊對下碣隅里的攻擊並不十分猛烈,並且沒有佔領它,這對陸戰一師的命運來講,真是一個萬幸。
天亮了,史密斯師長乘坐直升機向下碣隅里飛去。
這一次,史密斯在飛機上憑肉眼就可以看清楚,中國軍隊已經把分佈着陸戰隊的那條公路分割成了一段段孤立的段落。由於美軍執行轟炸的艦載飛機還沒有來,沿着這條公路,中國士兵在雪地上移動的身影歷歷在目。“中國人多得無法估計”,史密斯後來回憶道,“至少是陸戰師的十倍”。
下碣隅里是位於長津湖南端的一個小鎮,三條簡易的公路在這裏分岔,小鎮成為一個交通中樞。除了東面的一個高地外,這裏是坡度平緩的盆地。南端可以供運輸飛機起降的簡易跑道維持着陸戰一師的後勤命脈。這裏設有陸戰一師的前方指揮部,集中着陸戰一師的勤務部隊。負責這裏安全的是陸戰一師一團三營營長里奇中校,他指揮的部隊是三個連。同時,由於運輸的問題,七團二營的營部和一個火器連也在這裏駐留。在中國軍隊開始攻擊之前的27日的白天,里奇中校指示作戰參謀制定了防禦方案,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會明白,防禦下碣隅里的要點只能是東面的高地和南面的機場。
實際上,在阿爾蒙德給陸戰師下達“北進”命令的當天,陸戰一師師指揮所的大部分人員以及第十軍派來的直屬隊,已經陸續到達了下碣隅里,這使小鎮突然間人洗車流擁擠不堪。在史密斯師長的堅持下,機場的簡易跑道在加緊施工,D連的士兵們奉命不分晝夜地幹活。當夜幕降臨,柳潭裏的美軍開始受到攻擊的時候,簡易機場的施工現場依舊燈火通明,而跑道僅僅完成了四分之一的工程量。這個史密斯師長非要不可的簡易機場,在未來的若干天裏,即使在中國士兵已經衝上跑道和美軍士兵進行肉搏戰,中國軍隊的迫擊炮彈下雨一樣地落下來時,跑道的施工工作都沒有停下來,美軍士兵一邊舉槍射擊,一邊開着推土機。這條用美軍士兵的生命換來的跑道終於在陸戰一師的撤退中起到了幾乎是決定性的作用,史密斯師長用它救了成千美軍士兵的生命。
27日11時,美軍陸戰一師和美陸軍步兵七師在下竭隅里開設了指揮所。美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也飛到了下碣隅里。阿爾蒙德和史密斯在指揮所的帳篷里密談了將近一個小時,談了些什麼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阿爾蒙德沒有談到改變計劃的問題,原因很簡單:麥克阿瑟沒有改變進攻計劃的命令。從帳篷里走出來的史密斯臉色平靜。阿爾蒙德隨後親臨一支已經在中國軍隊包圍之中的小部隊,向這支小部隊授了一枚勳章。在授勛儀式上,阿爾蒙德居然對士兵們這樣說:“現階段是對後退之敵人的追擊,要迅速地推進到鴨綠江去。”與阿爾蒙德的論調相反,史密斯師長在向部隊下達的命令中,根本沒有“鴨綠江”這三個字,而且史密斯早已決定一輩子不會再提到那條跟自己以及自己的士兵們沒有一點關係的中朝界河。
史密斯師長命令的要點是:各部隊迅速打開互相聯繫的通路。
下午13時,位於古土裏的陸戰一師一團團長普勒上校命令二營D連向下碣隅里方向攻擊。該連在走出大約一公里路程的時候,在漫天大雪中突然遭到中國軍隊的猛烈襲擊,並且受到了三面包圍。普勒上校立即命令該連撤退,結果一直到將近黃昏的時候,D連才從包圍中突圍而出,跑回古土裏。D連在這次行動中損失官兵38人,惟一所得是知道了襲擊他們的是中國第二十軍六十師的一七九團。
28日的整個白天,中國軍隊一直處在調動和隱蔽防空的狀態中。
黃昏很快就來了。黃昏時分美軍陸戰一師的態勢是:在長長的山間土路上,部隊仍被壓縮在柳潭裏、德洞山口、下碣隅里、古土裏和真興里五個相互孤立的環形陣地中。
史密斯師長決定在下碣隅里過夜,他明明知道,下碣隅里必是今夜中國軍隊的首要的攻擊目標。
史密斯守着一台吱吱亂叫的收訊機,收聽着各部隊的戰報。
西線傳來的戰況令他心驚肉跳:沃克的第八軍團不但開始了全面瘋狂的撤退,而且美第二師在其退路上一個叫三所里的地方,被突然出現的中國軍隊封堵了。
既然西線已經崩潰,陸戰一師還有什麼必要再在東線上往前推進?
既然已經證明中國軍隊企圖在這片荒山野嶺中消滅陸戰一師,那還談什麼推進到那條界河邊去形成聯合國軍的“鉗形攻勢”?
史密斯不斷地給阿爾蒙德報告陸戰一師的危險處境。
但是,他就是沒有收到阿爾蒙德任何“修改進攻計劃的隻言片語”。這意味着,陸戰一師的任務依舊是:從柳潭裏向北、向西進攻。“真是太愚蠢了,”史密斯後來回憶道,“看來,我們要為我們的生存而戰了。”
史密斯給柳潭裏的七團團長利茲伯格的作戰指示是:“掘壕據守。”
史密斯給下喝隅里的陸戰部隊下達的作戰指示還是:“掘壕據守。”
這時的下碣隅里是脆弱的。雖然天黑的時候史密斯正式下達了“任命里奇中校為下調隅里地區統一防禦指揮官”的命令,但能夠指揮目前在下揭隅里的美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當里奇清點下周隅里自己有權指揮的所有兵力之後,清點的結果令他吃驚不小,這裏的美軍基本上是個大拼盤:3913人分別來自陸軍、海軍、海軍陸戰隊、南韓軍等58個單位,很多是10人以下分屬不同系統的先遣隊或者聯絡隊。這些士兵中很多人並不是戰鬥兵,而是工程技術員和通訊人員。
雪時大時小,黃昏是寂靜的,寂靜得令人恐懼。偶爾,有零星輕武器的射擊聲傳來,更增添了整個蓋馬雪原的肅穆。
向下揭隅里正面進攻的是中國第二十軍的五十八師。這是這支部隊自渡過鴨綠江以來面臨的第一場真正的戰鬥。其一七二團在西,一七三團在東,一七四團為預備隊。當黑夜降臨的時候,所有參加攻擊的士兵都已經子彈上膛,刺刀出鞘。
在五十八師面前主陣地上防禦的是美軍陸戰一師一團的H連和三連。為了在堅硬的凍土上挖出工事,美軍士兵們把炸藥裝在罐頭盒裏引爆。他們還把上千隻麻袋裝上了土,壘成了工事的胸牆。在陣地前,設有地雷、餌雷、絆索照明彈以及可由手榴彈引爆的五加侖汽油罐和蛇腹形鐵絲網。機槍、無後坐力地、坦克炮和迫擊炮、榴彈炮也部署完畢。在兩個連的分界線上,美軍佈置了兩輛坦克。
在H連和I連的背後,就是燈火通明的簡易機場施工現場。
20時,天又開始下雪了。
22時30分,美軍陣地前的絆索照明彈爆炸了。在照明彈的光亮中,美軍看見的是分成若干試探性小組的中國士兵在尋找美軍陣地的側翼位置和正面的縫隙。中國士兵的試探小組後退以後,中國軍隊的炮火準備開始了。迫擊炮彈落在美軍的陣地上,美軍士兵們縮在工事裏,握槍的手開始發熱。中國軍隊的炮火準備持續了30分鐘后,突然,三聲喇叭聲響起,美國兵下意識地從胸牆上探頭往前看,他們看見的情景是:“中國士兵的衝擊陣形如同地面突然沸騰起來一般”。
抵進美軍陣地前沿的中國士兵立即進入陸戰一團組織的火網中了。
在火力配置十分強大的美軍火網面前,中國士兵只有直面必須的傷亡。中國土兵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前赴後繼地衝上來。
中國士兵和他們的指揮官對美軍火力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只要衝過美軍強大的火力,等真正短兵相接的時候,美軍士兵就不行了。
一個小時后,H連陣地的中央部位被中國士兵突破了。短兵搏鬥中,H連放棄了他們的陣地向後退,連長科利上尉在連指揮所里看見了中國士兵向他撲過來的影子。美軍士兵一直退到正在施工的機場跑道上。正在施工的D連士兵以身邊的輕武器和H連的士兵一起向中國士兵進行反衝擊,勉強把中國士兵趕出了跑道。然後D連的士兵繼續施工。H連的士兵在營部派來的通信兵和工兵的支援下,開始向中國士兵一次次地反衝擊,其結果是指揮增援部隊的美軍指揮官被打死。科利上尉對中國的“60毫米和82毫米迫擊炮和重機槍火力的出色射擊”感到佩服。H連的陣地上佈滿了中國士兵,但還有美軍士兵混在其中,在雪夜裏,雙方士兵互相辨別都很困難。午夜時分,一團再次組織起由工兵、駕駛兵組成的反衝擊部隊,向佔領H連陣地的中國軍隊發起攻擊,美軍的這次反衝擊奪回了部分丟失的陣地,雙方在這個局部形成拉鋸式的對峙局面。
I連連長費希爾是個大個子。他從一條戰壕跑到另一條戰壕,中國人的子彈竟沒有打中他這個顯眼的目標。I連的陣地曾兩度被中國士兵佔領,由於陣地上的兩幢房屋被打中起火,火光把陣地照得通亮,這是中國士兵很不喜歡的事情,加上!連的迫擊炮沒有受到壓制,連續不斷地又發射出1000多發炮彈,中國士兵最終沒有佔領I連的陣地。
在東面高地防禦的重要性非常明顯,因為站在高地上就可以俯瞰整個下媽隅里了。但是,美軍在高地防禦兵力的配備卻令人感到奇怪。預定擔任防禦的陸戰一師一團的G連沒有到達,在中國軍隊開始進攻前的一個小時裏,里奇中校才勉強拼湊起來一支防禦部隊,是由以美陸軍第十工兵營D連為主的一支雜牌軍。D連由77名美國人和90名南韓人組成,他們來下碣隅里的任務不是打仗,而是修理車輛和坦克。當他們得知讓他們去守陣地,而指揮他們的是一名海軍陸戰隊的上尉時,士兵們怨氣衝天。晚20時,這支滿腹怨氣的隊伍才到達高地,剛在殘缺的戰壕中蹲下來,中國軍隊的進攻就開始了。幾乎是頃刻間,D連的防線就垮了。中國士兵把和他們對抗的這支雜牌部隊趕下了山頂,77名美國工兵在短促的戰鬥中損失了44人。
南韓的90人中有60人傷亡。負責指揮這支雜牌軍的海軍陸戰隊上尉在混亂的槍聲中被打死。上尉的通信兵是個名叫波多勒克的一等兵,這個一等兵一個人背着一台無線電台藏在山上沒能跑下來,於是他不斷地向指揮所報告着中國軍隊是怎麼衝上陣地的。
快天亮的時候,美軍才組織起一支在坦克掩護下的勤務部隊,勉強在高地的一側構成與中國士兵相對的一條防禦線。
這時,下碣隅里落入中國軍隊之手,幾乎僅僅是個時間問題了。
但是,佔領東面高地的中國軍隊沒有繼續攻擊。
為什麼不一舉擴展戰果,突破美軍薄弱的防禦線?
史密斯師長的判斷是:也許中國軍隊缺乏足以維持縱深衝擊的戰鬥力量。接下來史密斯立即意識到了另一個值得他慶幸的現象,那就是美軍環形陣地中堆積如山的彈藥和油料,如果這些物資受到哪怕是一發炮彈的打擊,它們所引起的爆炸和大火對於美軍來講都絕對是災難性的。但是,雖然中國第五十八師的炮兵對美軍防禦前沿的射擊是精確和有成效的,但他們沒有向美軍這些極其危險的裸露物資發射過一顆炮彈。
即便如此,東面高地的丟失對下碣隅里的美軍也是致命的。
因為這個高地不但扼守在通往古土裏的路邊,而且用步槍就可以把子彈打到下碣隅里環形陣地的任何一個位置。
從黎明開始,在里奇中校的監督下,副營長邁亞斯指揮美軍向高地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反衝擊。
美軍知道,天一亮,中國軍隊通常不會主動攻擊,而且能把轉入防禦的中國土兵的帽子掀掉的美軍飛機就要來了。
天亮時,一位中國連長接受了高地的防禦任務,他的名字在1950年以後相當長的時期內,為全中國人民所熟知和敬仰,而且至今是中國第二十軍的驕傲,他就是一七二團三連連長楊根思。
楊根思,1922年生於中國江蘇省泰興縣五官鄉一個叫做“羊貨郎擔”的小村莊裏。在極端貧苦的歲月中長大的楊根思,22歲那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參軍后的第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28歲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出席全國戰鬥英雄代表會議的代表,這個榮譽足以說明他在數年的戰爭中表現是何等的優異。
配備給三連連長的兵力是一個排。包括楊根思在內,所有士兵身上的乾糧是三個煮熟了但早已經凍得堅硬的土豆。除了這三個土豆之外,士兵們身上能夠裝東西的口袋裏,全部塞滿了手榴彈。
營長對楊根思說:下碣隅裡外圍的所有陣地都已經在中國軍隊的手裏了,天亮以後,部隊準備停止攻擊,進行調整和防空,等天黑后再進攻。而大亮后,美軍首先進攻的就是這個高地,而我們是絕對不能讓美軍的這個企圖實現的。“不許讓美軍爬上高地一寸!”這是營長最後的命令。
黎明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楊根思和他的士兵們在高地上用積雪構造工事。連續在嚴寒中戰鬥,士兵們的鞋和腳已經凍結在一起,失去了知覺,手指也彎曲困難,無法一下拉開槍栓,飢餓的襲擊更是難忍。
天大亮了,美軍的炮火準備開始了,同時,從興南港外美軍軍艦上起飛的艦載飛機也來了。高地頓時被濃煙籠罩起來。沉重的爆炸聲和尖銳的彈片聲混合在一起,陣地上黑色的雪和凍土飛濺起來,濃烈的硫磺味令中國士兵窒息。美軍飛機投下的汽油彈令黑色的雪也燃燒起來。中國軍隊沒有防空炮火進行還擊,年輕的中國士兵只有縮在簡易的工事中忍耐着,並且被不斷飛濺起來的鋼鐵碎片和凍土掩埋着。中國士兵互相呼喚着,讓自己的戰友幫助包紮傷口,或者讓戰友把自己從塌陷的工事中挖出來。
炮火之後美軍的第一次衝擊開始了,但是很快就被中國士兵們密集的手榴彈打了下去。
接着,又是更加猛烈的轟炸。
這次,在爆炸聲中,出現了一種令楊根思警惕的聲音,他認為這是坦克的炮擊聲。果然,他在高地的一側發現了八輛美軍的坦克。
如果坦克加入了美軍的陣地戰,就說明美軍要開始少有的強攻了。
美軍冒着中國士兵們的手榴彈,已經擁到陣地前沿了。
兩軍的士兵混戰在一起。美軍的炮火停止了,美軍的飛機在高地上低空盤旋,陣地上只能聽得見士兵們的搏鬥聲。中國士兵中沒有人後退一步,美軍士兵看見他們即使滿臉是鮮血,並且雙目已經失明了,卻仍舊會向他們衝過來,只要抓住他們中間的一個便永遠不會鬆開手。
一次又一次,楊根思發現了美軍攻擊的弱點,他派出半個班從山腰繞到高地的側后,在衝擊的美軍後面突然開火。同時,他親自帶一個士兵,帶上炸藥,把距離陣地前沿最近的一輛美軍坦克給炸毀了。美軍支持不住退了下去。
在美軍飛機的再次轟炸中,楊根思命令士兵們把犧牲戰友的屍體掩埋了,同時命令八班長帶人下去運手榴彈。
八班士兵將手榴彈帶上來的同時帶來了營長的一張字條,上面的字跡潦草,但意思明白:不許丟失陣地。
上午10時,美軍的又一輪攻擊開始了。這次的攻擊比任何一次都猛烈,天上飛機密集的程度是中國士兵前所未見的。
美軍在里奇中校的嚴令督戰下,組成了“特攻隊”,向高地發起了堅決的攻擊。
高地前佈滿了美軍士兵的屍體,中國士兵的人數也在不斷地減少。
楊根思看見重機槍排排長向他爬過來。
排長說:“機槍子彈沒有了。”
楊根思問:“人還有多少?”
排長說:“除了我,還有個負傷的兵活着,還有連長你。”
楊根思說:“你和那個戰士下去,向營長報告情況。”
排長問:“你呢,連長?”
楊根思說:“我在這裏守陣地。”
楊根思獨自站在東面的高地上,從這裏他可以看見美軍的運輸機在下碣隅里簡易機場的跑道上起飛和降落。機場的四周,戰鬥也在進行中。高地下的公路上看不見美軍的車輛,這就是扼守高地的結果。現在,高地上很寂靜,只能聽得見倒在前沿雪地上的雙方傷員音調很奇怪的呻吟聲。楊根思沿着高地的四周走了一圈,然後他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美軍的炮火準備和飛機轟炸又開始了。
這次炮擊和轟炸的時間很長。
隨着炮擊的減弱,美軍士兵開始向高地上爬。
楊根思看見了美軍中一面藍色的旗幟,他不知道這是美軍陸戰隊的軍旗。
爬行中的美軍士兵沒有受到射擊,他們覺得這個高地上也許沒有活着的中國士兵了。
在接近山頂的時候,美軍士兵們直起了腰。
就在這個時候,美軍士兵們看見了一個中國軍人像突然從地下鑽出來一樣,在他們面前站了起來。軍人的雙臂里是一個巨大的炸藥包,炸藥包土的導火線已經點燃,正冒出黃色的硝煙。
這個中國軍人棉帽子兩側的帽耳朵搖搖晃晃的。
他大步地向他們衝過去。
楊根思衝到那面陸戰隊的旗幟下時,他懷中的炸藥包爆炸了。
美軍陸戰隊藍色的旗幟破碎着飛上了落雪的天空。
與旗子的殘片一起飛舞起來的是人體的殘肢。
楊根思令美軍士兵的攻擊靜止了。
自這個時刻起,一直到美軍全部撤出這個地區,美國人始終都沒能踏上這個可以俯瞰下碣隅里全貌的高地一步。
不久以後,在北韓北部的這個普通的小山上,立起了一塊石碑,石碑是由北韓長津郡百姓從很遠的海邊運來的一種白色石頭雕刻成的。幾十年過去了,石碑始終矗立在綿延起伏的朝鮮半島的北部,紀念着這位名叫楊根思的中國軍人。
在美陸戰一師於下揭隅里作戰的時候,在新興里,美步兵第七師從28日晚開始受到了中國第二十七軍八十師連續不斷的攻擊。到29日拂曉,第七師在外圍陣地上遺棄的屍體已有300多具。中國第二十七軍八十師的多數士兵凍傷嚴重,後勤供應又難以跟上,但部隊還是一度衝進了新興里。交戰雙方在一個環形陣地上進行着殘酷的拉鋸戰鬥。據守新興里的美軍指揮官是美第七師三十二團團長麥克萊恩上校,他的部隊主要是由第七師三十一團的三營、三十二團的一營、美第五十七炮兵營組成。當麥克萊恩團長在混戰中被打死後,第七師開始陷入空前的混亂之中。眼看着第七師就要被中國軍隊全殲了,阿爾蒙德做出一個令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感到極為憤怒的決定:要求史密斯擔負起指揮陸軍第七師的任務,並且要求陸戰~師從柳潭裏派出一個團把第七師解救出來。陸戰一師位於柳潭裏的部隊此時已在中國軍隊的包圍之中,自顧不暇,危在旦夕,正琢磨着怎麼逃出厄運呢,何談派出一個團去救該死的陸軍!然而史密斯究竟是軍人,他真的派出一支小部隊朝着新興里的方向試探了一下,但立即就被中國軍隊打了回來。美陸軍步兵第七師在中國軍隊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擊中股不來增援,代理團長法恩中校終於下達了“自行突圍”的命令,這樣的命令在戰場上等於宣佈官兵們各自逃命。法恩上校定下的突圍目標是下褐隅里方向。而突圍剛開始,這位代理團長就受傷了,失去指揮的美軍官兵們倉皇中潰散成散兵,跑得滿山遍野都是。
根據戰後南韓戰史記載,美第七師位於新興里的官兵最後逃回下唱隅里的共計670人。而戰前在那裏的美軍三個營的總人數應該是2500人。南韓戰史在註解這個統計數字的時候說:“三百人判明陣亡,其餘均失蹤。”
無論具體的統計數字可信程度如何,美陸軍步兵第七師三十一團的徹底覆滅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這是中國軍隊在整個韓戰中殲滅美軍一個整編建制團的少有戰例之一。
中國軍隊最終沒有佔領下碣隅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個原因不容忽視,就是有一支美軍部隊居然從中國軍隊布了的死亡封鎖線上沖了過來,到達了急需要增援的下碣隅里。儘管這支部隊人數不多,但給了處在覆滅邊緣的下碣隅里的陸戰一師一個有力的支持。這支增援部隊就是被稱之為“德賴斯計爾特遣隊”的混合部隊。
這支混合部隊是在史密斯師長向下碣隅里派出的一個美軍步兵連被打回來之後重新組織起來的。史密斯給這支特遣隊下達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增援下碣隅里。”
特遣隊的總指揮官是德賴斯代爾,英國人,海軍中校,英軍第四十一支隊的指揮官。這支英軍支隊隸屬於美國海軍陸戰隊。特遣隊配備的部隊有:美第一坦克營的五個坦克排,有“潘興式”坦克29輛;美海軍陸戰隊一團一個連,車輛22台;美步兵第七師三十一團一直呆在古土裏的一個連,車輛22台;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人員,車輛66台,另外就是英軍第四十一支隊本身,車輛31台。
29日中午,增援部隊出發。這是一支讓中國士兵看起來十分豪華的部隊:17輛坦克在前面開路,中間是100多輛汽車,後面是門輛坦克壓陣。在他們的頭頂上,有兩架“海盜”式戰鬥機掩護。同時,位於古土裏和下碣隅里的美軍炮兵以105毫米榴彈炮和107、sl毫米迫擊炮全力地向他們要通過的道路進行着密集的炮火支援。
德賴斯代爾特遣隊一出發,就受到中國軍隊的猛烈阻擊,他們用了四個小時才前進了四公里。從公路兩側中國軍隊陣地上射下來的迫擊炮彈和機槍子彈使汽車上的英軍和美軍士兵們一次次地跳下車進行隱蔽還擊,坦克也停下來開炮,但是他們無法完全壓制住中國軍隊的射擊。天黑了下來,德賴斯代爾特遣隊倒霉的時候到了。先是走在前面的坦克手說,前進的道路已被中國士兵破壞,就是坦克能衝過去,汽車也無法過去。再說,中國士兵隨時可能從公路邊的陣地上衝下來,拼刺刀可不是英軍和美軍士兵喜歡的事。接着,除了坦克里的通訊還能維持之外,所有的通訊設備全部被打壞了。黑暗給英軍和美軍士兵帶來了巨大的恐懼,而嚴寒隨着太陽的落山開始令所有的士兵感到即使不被打死也會被凍死。德賴斯代爾通過坦克里的電台向史密斯師長請示該怎麼辦,史密斯的回答依舊很簡單:繼續向下碣隅里前進。
等着德賴斯代爾特遣隊的是中國第二十軍六十師的一七九團。無法想像這些中國士兵是如何在嚴寒之中得不到補充而沒被凍死的。英軍和美軍士兵在天寒地凍中看見的是黑暗裏不斷向他們衝過來的中國土兵,有時是隨着喇叭聲而來的,有時是靜悄悄地來的,然後就是下雨似的手榴彈。德賴斯代爾中校和他的副官都負傷了,汽車被打壞起了火,道路很快就被堵塞了,後面的汽車開到了路邊的溝里。特遣隊的部隊混合在一起,序列開始混亂起來。最可怕的是,沒等負傷的德賴斯代爾整頓出現混亂的部隊,他發現跟隨他前進的僅僅只剩一小部分部隊了。
後面的部隊已經被中國軍隊切斷成為數截。這位英國軍官知道,和中國人打仗,一旦面臨這種局面,就意味着最嚴重的時刻到了。
沿着由南向北的公路,特遣隊被中國軍隊分段包圍:集中在一條溝里的美陸軍的兩個排和一些海軍陸戰隊士兵,以陸戰隊負責宣傳的軍官卡普拉羅上尉為首被壓縮在一個土坎後面,以負責汽車運輸的海軍軍官希利少校為首的則躲在汽車下面,還有擔任後面掩護的那些坦克所形成的另一個孤立的群體。這些被包圍的英軍和美軍官兵各自進行着抵抗,中國軍隊的輕武器和迫擊炮使他們的傷亡不斷增加。中國士兵們靠近投出手榴彈,然後消失在黑暗中,不知什麼時候又沖了上來。那些有裝甲保護的坦克手們立即掉轉方向往回開,在遭受巨大損失之後陸續逃回古土裏。而失去坦克掩護、汽車也被打壞的士兵面臨的只有絕望了。公路上被孤立人數較多的是由一個美軍陸軍軍官帶領的大約250人左右的群體。陸軍軍官名叫麥克勞林,是阿爾蒙德第十軍司令部作戰部長助理,兼第十軍與海軍陸戰隊聯絡負責人。麥克勞林指揮把傷員集中起來圍成圈,並且派出偵察員偵探突圍路線,但人派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麥克勞林決定堅持到天亮,天一亮,飛機來了就有活的希望了,可是到了這種時候,已沒人肯聽他的指揮了。幾個士兵上了一輛吉普車開始逃跑,結果車沒開出去多遠就全部成了中國軍隊的俘虜。
凌晨4時左右,已經渾身麻木的麥克勞林少校看見一位中國軍人帶着一名被俘的美軍中土來到他的面前。
麥克勞林中校嘴唇顫抖地問:“你是來投降的嗎?”
中國軍人說:“我是軍使。我們同意你們派少數人把重傷員送回古土裏,條件是剩下的人必須向中國軍隊投降。”
麥克勞林看看天空,說:“我考慮一下。”
麥克勞林想估計一下什麼時候才能天亮,他想把談判拖到那個時候。他跟負傷了的其他軍官們交換了意見,然後又和同樣處在中國軍隊包圍中的希利少校取得了聯繫,希利說他還有一點彈藥,他不想投降。麥克勞林清點了自己這個抵抗體的彈藥和可以戰鬥下去的人數,發現子彈最多的士兵也只有八發子彈了,人堆里絕大多數是仍在大聲呻吟的重傷員。
麥克勞林少校說:“我們投降。”
中國土兵們蜂擁而上,不顧一切地爬上汽車卸那些戰利品,這些戰利品中有不少是中國士兵們急需的食品和可以防寒的被服。
在中國土兵們卸戰利品的時候,一些美國士兵悄悄地溜了。
在這段公路上,特遣隊投降的人數是240人。
由德賴斯代爾親自率領的特遣隊先頭部隊由於此時接近了下碣隅里,他們已經能看見從簡易機場上射出來的雪白的燈光。
只有冒死前進了。他們在距離下碣隅里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受到中國軍隊幾乎令他們覆滅的攻擊,德賴斯代爾第二次負傷,不得不讓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一位上尉代替他指揮。最後,這位上尉終於在下碣隅里向里奇中校報到了。
德賴斯代爾特遣隊向下碣隅里的增援行動以損失一半的代價完成了。
脆弱的下碣隅里的防禦得到了加強,儘管德賴斯代爾特遣隊到達下碣隅里的人數只有300多人。
特遣隊到達后沒多久,中國軍隊向下碣隅里的攻擊又開始了。
這是一場絕死的戰鬥,雙方都表現出不顧一切的決心。中國軍隊的迫擊炮射手終於發現了美軍防禦陣地中的一個絕好的目標,這一次,中國炮兵的炮彈擊中了美軍堆積如山的汽油桶,燃燒起來的大火令整個下碣隅里亮如白晝。
始終佔領着有利地形的中國軍隊在經過反覆攻擊並且彈藥消耗嚴重和士兵傷亡巨大的情況下,沒能攻下下碣隅里。
30日清晨,美第十軍派駐陸戰一師的高級參謀福尼上校從古土裏飛到了威興,向阿爾蒙德軍長報告了陸戰一師目前的情況。
此時,麥克阿瑟已經命令朝鮮戰場上的聯合國軍“全面撤退”。
阿爾蒙德立即飛到了下碣隅里。
在那裏,阿爾蒙德召開了有陸戰一師師長和步兵第七師師長參加的會議。
阿爾蒙德終於宣佈了“向南撤退”的命令,同時授權史密斯師長指揮長津湖地區所有美軍的撤退行動,同時授權他“可以破壞影響撤退的一切裝備”。
史密斯師長對這個已經太遲了的決定沒有顯示出一點興奮。這時他對阿爾蒙德將軍說的話是:“一、撤退的速度取決於後送傷員的能力;二、陸戰隊願意戰鬥到底,並把大部分裝備帶回去。”
就這樣,其悲慘程度在美軍歷史上極其少見的、對於美軍士兵來講如同煉獄般的長津湖大撤退開始了。
而史密斯師長在給他的美軍陸戰一師下達的撤退指令中有一句措辭讓以後世界許多軍史學家們長久地品味着。
史密斯師長面對損失慘重的陸戰一師說:“陸戰隊,向南進攻!”
噩夢的開始
1950年11月30日夜,朝鮮半島北部的蓋馬高原上,大雪紛亂,寒風怒吼。
一支美軍連隊孤獨地龜縮在茫茫荒原中的一個小山頂上。士兵們躺在睡袋裏,露出一張張因嚴重凍傷而發黑的臉和二雙雙驚恐不安的眼睛。
北面柳潭裏方向,槍炮聲連續不斷地傳來。
南面下碣隅里方向,槍炮聲似乎更加清晰激烈了。
而這裏卻是死一樣的寂靜。
寂靜中,從山頂四周不同的方向傳來美軍士兵們聽上去很古怪的漢語。他們認為漢語的發音是世界上所有語言中最不可思議的,是一串“咯咯”的聲音。現在,這種聲音由於在零下40度的低溫中傳播,聽上去更加飄忽不定。雖然亦真亦幻,但美軍士兵已經明白了這些漢語的含義:“美軍士兵們!你們被包圍了!你們沒有希望了!放下你們的武器!志願軍優待俘虜!給你們暖和的衣服和熱的食品!”
漢語的喊聲在荒涼而黑暗的山頂上回蕩,令美軍士兵毛骨悚然。
喊聲持久地進行到午夜,美軍士兵的焦躁已達到頂峰。他們突然從睡袋中鑽出來,神經質地在陣地上來回亂走,罵著,叫着,有的士兵蹲在凍雪上哭起來。
F連是27日陸戰一師開始向北進攻的時候被派到這裏來的。
從下碣隅里至柳潭裏的公路邊上,有個卡在公路要衝上的高地,叫做德洞嶺。德洞嶺馬鞍形的山脊一直伸展到公路邊,並在接近公路時形成一個數米高的懸崖。這個高地是如需通過公路就必要佔領且扼守的要地。此時,無論是從中國軍隊要徹底切斷美軍陸戰一師的兩個環形陣地之間的聯繫角度看,還是從美軍要確保柳潭裏部隊的退路和增援下碣隅里的角度看,德洞嶺註定將成為雙方要拚死相爭的軍事要點。
美軍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還在他的部隊向北進攻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撤退的問題。他曾說:“這個高地如果丟失,兩個陸戰團就完了。”
陸戰一師上尉威廉。E.巴伯20天前被任命為F連連長。他是個有10年軍齡的陸戰隊老兵,開始當過兩年的空降兵,在二戰的對日作戰中表現勇敢,參軍第三年時被提升為少尉。在太平洋上的硫黃島上,陸戰隊曾和日本軍隊進行過舉世震驚的殘酷的戰鬥,巴伯在該戰役中獲得了一枚銀質獎章。
史密斯師長對這個卡在陸戰一師撤退路上的要地的重視,表現在他選擇了巴伯這樣一個陸戰隊老兵住連長,而且巴伯的F連得到了重機槍班和迫擊炮班的加強,從而使F連比其他陸戰隊連隊多出整整50個人,兵力總數達到240人。同時,在下碣隅里的一個美軍105榴彈炮兵連還被指令專門對F連進行火力支援。
11月27日,當F連到達德洞嶺陣地的時候,高地下的公路上正通過一長隊陸戰一師的運輸車隊。F連的士兵們因為極度疲勞,沒人願意立刻在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凍土上挖工事,於是都打開睡袋睡覺了。三排排長麥卡錫用皮靴跟着士兵們的屁股,叫喊着讓他們起來趕快控工事。就在這時候,從柳潭裏和下碣隅里方向同時傳來了槍炮聲,中國軍隊向德洞嶺的進攻開始了。
沒過多久,巴伯得知,和F連同時被師長史密斯派到德洞嶺地區守衛公路的另一支陸戰連C連,在中國軍隊的攻擊下傷亡巨大,已經丟失陣地潰敗了。
這時,巴伯連長明白,F連已經沒有撤退的餘地了。
27日午夜剛過,28日凌晨2時,中國軍隊向扼守德洞嶺的美軍陸戰一師F連進攻了,兵力是一個連。進攻從幾聲軍號聲開始,中國士兵從三面攻擊F連的陣地,並一度從北面突進了F連防線,在北面防禦的F連的兩個班頓時損失慘重,35個人中27人傷亡。在北面方向的陣地動搖了之後,緊接着,西面和西北面的陣地也出現了危機。中國士兵衝進陣地,與美軍士兵開始了殘酷的肉搏戰。雙方使用了能夠使用的一切搏鬥工具,包括挖工事的鍬、鎬、槍托、刺刀和拳頭。士兵扭在一起在黑暗中滾動,互相掐喉嚨、挖眼睛、打擊對方的面部。山頂一度被中國士兵佔領,但很快又被美軍士兵反擊下去。這時,位於下褐隅里的美軍炮兵的炮火支援開始了,但由於雙方已經進入肉搏戰,美軍炮兵只能以密集的炮火封鎖中國軍隊可能的支援路線,而正是美軍的炮兵火力令中國軍隊在兵力上的補充受到了限制。
搏鬥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接近早晨6時的時候,隨着一聲尖厲的哨聲,中國士兵迅速撤出了戰鬥。這是F連在德洞嶺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這個夜晚,F連傷亡人數達到70多人,其時20多人死亡。連隊的衛生兵為了防止液體凍結,把裝着嗎啡的注射容器含在嘴裏來回奔跑,但備用血漿不可避免地凍結了,傷員因輸血不及時而出現新的死亡。因為點燃了煤油取暖器而書對暖和些的帳篷容納不下這麼多傷員,於是F連的傷員排隊輪流進帳篷。天空漸漸出現了一絲黎明的光亮,F連的士兵們把死亡后在寒冷中迅速僵硬的士兵屍體收集在一起,由一名叫莫里西的看護兵負責登記死亡者的身份證。巴伯清點了一下全連的彈藥,發現所剩不多。前來空投彈藥和急救器材的運輸機所投下的物資,基本上全落到美軍士兵不敢去的環形陣地的外圍了。運輸機來了一次就再也不見蹤影了,通過無線電話的聯繫,才知道由於位於下碣隅里的簡易機場的跑道長度不夠標準,運輸機被禁止着陸了。
當時美陸戰一師沒有人知道,這僅僅是F連悲慘命運的開始。
28日夜晚,中國第二十軍五十八師再次開始了對F連的進攻。這一夜的情況和前一夜幾乎一樣,經過衝擊和反衝擊,陣地幾次在雙方手中易手。所不同的是,這一夜的戰鬥更加殘酷。
巴伯連長的膝蓋在這天夜晚被子彈打穿。美軍士兵的鴨絨睡袋被中國土兵用刺刀挑起來揮舞。這一夜F連的損失雖然比前一夜小了一些,但傷亡人數也達到30多人,F連的兵力已經不足半數了。
天亮之後,彈盡糧絕的F連在絕望中盼來了珍貴的補給。
海軍陸戰隊另一種型號的運輸機把大量的物資準確地投到了F連的陣地上,其中包括彈藥、正規的C類乾糧、咖啡、毛毯、擔架和藥品,五顏六色的降落傘鋪滿了高地的山頂。直升機還給F連的電台送來了急需的電池。
躺在擔架上的巴伯向全連士兵如實傳達了目前的戰況,他告訴士兵們,指望有部隊來增援是不可能的,陸戰一師的兩個團已經陷入了中國軍隊的嚴密包圍之中。F連必須在這裏堅守,不然的話,全連一個人也別想活下來。
29日夜,中國軍隊沒有進攻。
30日白天,F連再次接到飛機的補給,補給物資的數量對於一個連來講,現在已經是太多了。
事後證明,德洞嶺陣地所扼守的公路對於美軍陸戰一師的撤退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中國軍隊沒能最終徹底消滅F連佔領德洞嶺陣地的原因很多,其中的一點就是嚴寒下持續戰鬥需要有充足的物資補給,最重要的是彈藥、口糧和保證士兵不被凍傷的被服,而恰恰物資補給是中國軍隊最薄弱的環節。
剛剛結束國內戰爭的中國軍隊在後勤供應上遠沒有適應現代化戰爭的需要。在異國他鄉作戰,沒有了軍隊賴以生存的人民群眾的“大後方”的依託,中國軍隊各軍只有依靠各自獨立的、運輸工具貧乏的後勤勤務分隊進行補給。雖然跟隨在中國軍隊的後面有數量不等的民工,但朝鮮半島的補給線路如此險惡而漫長,依靠肩背手推的方式所能供應上去的物資無異於杯水車薪。從中國東北邊境到東線戰場的前沿,只有一條簡易公路境蜒在崇山峻岭之中,美軍對這條惟一的公路進行了嚴密的封鎖。
由於中國軍隊防空力量的薄弱,美軍飛行員白天可以對出現在公路上的任何目標進行毫無顧忌的攻擊,而到了夜晚,沿着這條公路,成串的照明彈把天空照得雪亮。中國的卡車司機只有利用照明彈熄滅的短暫空隙開進,在陌生而險峻的山路上駕駛汽車而不敢開燈,於是人為汽車帶路才得以緩慢地開進。即使這樣,東線戰鬥開始后不久,中國軍隊中數量不多的汽車也已經損失大半。中國軍隊動員了幾乎所有的非戰鬥人員參加物資的運輸,軍一級的機關人員、勤務人員、甚至文工團的演員都加入了向前方運送物資的工作。他們在冰天雪地中背着彈藥和糧食,在暴風雪中艱難地前進,送到前線的每一粒糧食和每一發子彈部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但由於數量有限,前方的官兵依舊處在極度的飢餓和缺乏禦寒被裝的狀態之中。
一支運送物資的小分隊在荒山野嶺中驚喜地發現了一條鐵路,這是一條早已經廢棄的運送礦五的窄軌鐵路,他們立即感到前途有了光明。經過尋找,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書只有四個輪子和兩根橫木的破舊車廂,他們針上了木板,裝上了彈藥,開始推車而行。冰雪覆蓋著的窄軌鐵路不但彎彎曲曲,而且不時出現巨大的陡坡,這支小分隊一共才五個人,其中三個人在車廂的前面用繩子拉,剩下的兩個人在後面推。一位叫聶征夫的文化教員後來這樣回憶道:不知道過了多少山溝和陡坡,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夜更深了,山谷里的寒風卷着雪粉,直向臉上打來。我們的鬍鬚上、眉毛上都凝結了一層冰珠,呼吸也感到困難,飢俄、寒冷和疲憊同時襲擊着我們。我咬緊牙關,雙手使勁地推着車廂,兩腳機械地邁過枕木,一步一步往上爬。已經兩天沒有吃上飯了,我彎腰抓起一把雪填到嘴裏,頓時清涼一陣,可慢慢地也無濟於事了。身上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心裏像蟲咬一樣難受,腦袋更是昏沉沉的。同時,兩隻手也感到異常疼痛,從手背一直疼到手臂。我以為是被路邊爆炸的炮彈炸傷了,後來仔細一看,才發現手背腫得像饅頭一樣,原來是血液凍得凝固住了……
鑒於東線戰場的情況,彭德懷電令志願軍第九兵團:集中兵力圍殲位於新興里的美軍,對柳潭裏、下碣隅里“圍而不殲”。
30日晚,第九兵團司令員宋時輪調整部署,集中了第八十。
第八十一師於新興里。
幾乎是同時,美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於30日晚上19時20分向位於柳潭裏的五團、七團正式下達了向下揭隅里撤退的命令。
位於柳潭裏的美陸戰一師五團團長默里中校和七團團長利茲伯格上校在接到撤退命令的時候碰了一下頭。這兩個經過二戰的老兵知道,對他們來講,生死攸關的時候到了。兩人甚至還互相說了句“上帝保佑”,話語中有一個含義雙方都明白,他們兩人都已經知道,晉陞的消息已經確切了,再過三個月,也就是到了1951年回月,默里將晉陞為上校,而利茲伯格將晉陞為準將。
只要能從大逃亡中活下來,一切還是會很美好的。
兩個團長制定了聯合撤退的計劃:第五和第七團,沿着柳潭裏至下碣隅里的道路迅速向下碣隅里前進。首先以步兵逐次奪取道路兩邊的要點,車輛縱隊在其掩護下沿道路前進。以一部利用夜暗突破敵之間隙,實施越野機動,秘密向德洞嶺山口行動,救出F連的同時加強山口要點,掩護主力通過山口。前衛營為第五團第三營,擔任越野機動的為第七團第一營。在向南邊開始進攻之前,以第七團第三營奪取1542高地,另以一個連奪取1419高地,為主力撤退獲得立腳點。
這一夜,兩個團長不斷地收到師部傳來的戰場通報:在他們逃亡的漫長道路上的一個重要據點——新興里,志願軍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被圍困在那裏的美軍已經陷入混亂的狀態。但是,已經顧不上想更多的事了,反正天亮之後必須突圍。
12月1日,柳潭裏的清晨十分嘈雜,天剛一亮,155榴彈炮群就開始了集團發射。沒有人知道炮兵們到底要把炮彈打到哪裏。因為155榴彈炮過於笨重,為了便於和步兵一起撤退,必須在撤退前把炮彈打光。直升機把這裏因為沒有駕駛員而一直癱瘓在陣地上的那輛坦克的駕駛員運來了,駕駛員在這個時刻被投入戰場,心情可想而知,他發動了坦克在環形陣地中瘋狂地亂轉。根據史密斯師長的命令,大部分物資必須裝車帶走,於是士兵們在一種緊張而恍惚的情緒中開始裝車,由於沒有中國軍隊的進攻,土兵們似乎覺得這不是在逃亡,而像是在搬家。環形陣地的一角突然飄蕩起小號吹奏的美國國歌的旋律,旋律在寒冷的風中顫抖,讓美軍士兵一下子想起那些沒法帶走的東西——無數美國兵的屍體被就地埋在了這裏。這些美軍士兵的屍體直到韓戰結束40年後,美國政府才在北韓政府的允許下把遺骸運回了太平洋的另一邊——這些美軍士兵的家鄉。
8時,以五團三營為前衛,美軍開始突圍了。幾乎是在美軍開始突圍的同時,包圍柳潭裏的中國第二十七軍七十九師立即做出反應,在各個高地上開始了猛烈的進攻。在1249高地、1419高地以及雙方一直反覆爭奪的1282高地,都發生了殊死的戰鬥。後勤供給良好的美軍士兵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也表現出孤注一擲的兇狠,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陣地失守,正在撤退中的部隊連同他們自己就將全軍覆滅。而在寒冷和飢餓中堅守包圍圈的中國士兵同樣表現出異常的勇敢,因為他們之所以忍飢受凍堅持到現在,就是為了給予美陸戰一師以殲滅性的打擊,他們決不允許美軍就這樣逃跑了。
在1282高地上,與美軍展開爭奪戰的是第七十九師二三五團的一個排。排長叫胡金生。胡金生的營長在向他交代作戰任務時,特彆強調了1282高地的重要性:“高地下面就是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如果敵人從這裏跑掉,我們的血就等於白流了!就是剩下一個人,也要守住它!”
1282高地的爭奪戰因此空前殘酷。中美雙方的士兵在高地上反覆拉鋸達七次之多。與中國士兵爭奪高地的是美陸戰隊G連,這個連根據他們了解的中國士兵的戰法,一開始就準備了大量的手榴彈,於是雙方打的是一場混亂的“手榴彈戰”。美軍的飛機成群地在高地上飛,因為陣地上的士兵混戰在一起,支援飛機不敢投彈,於是他們執行“威嚇中國士兵”的任務。在第七次爭奪戰後,排長鬍金生犧牲了,高地上只剩下兩個中國士兵,一個是班長陳忠賢,一個是彈藥手小黃。美軍最後的衝鋒開始了,小黃倒下了,陳忠賢在衝天的火焰中端着一挺機槍站起來,向密集的美軍士兵憤怒地橫掃,美軍士兵再次退了下去。這次退下,美軍就再也沒能組織起對這個高地的進攻,因為這時G連的美軍發現,柳潭裏的美軍已經撤光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在G連扔下死傷的美軍士兵的屍體向下碣隅里方向逃跑的時候,美軍的飛機、炮火對這個高地開始了猛烈的轟炸,美軍工兵甚至引爆了高地上殘存的炸藥,整個1282高地立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由於中國士兵對柳潭裏周圍各高地的壓力,作為撤退前衛營的美陸戰一師五團三營直到下午近16時,才真正擔負起為突圍開路的職責。
在柳潭裏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上,緩慢地走着美軍長長的車隊。這是美軍最薄弱的時刻。在公路兩邊的幾乎每一個高地上,都有中國士兵射向公路的子彈和迫擊炮彈,而且,沒過多久天就黑了,美軍的飛機不能來支援,美軍士兵知道該他們倒霉了。中國士兵從公路兩邊的高地上衝下來,以班為單位抵近美軍撤退的隊伍,先是用手榴彈進行試探,然後乾脆就徑直衝進來。美國士兵在令他們魂飛魄散的黑暗中拚死抵抗,撤退的隊伍一次次被迫停下來。美軍軍官們一次次地組織抵抗,盡最大的努力不使撤退的隊伍潰散。美軍的主要炮兵火力105榴彈炮因為沒有了炮彈而成為廢鐵,將死亡的美軍士兵的屍體綁在炮筒上帶回去是這個鋼鐵傢伙現在淮一的用處。一輛滿是傷員的卡車倉皇中撞上一座小橋的護欄,橋被撞塌,卡車連同傷員一起掉入冰河之中。輕傷員掙扎着爬上岸,而用繃帶捆在卡車車廂上的重傷員立即沒有了蹤影。在地面美軍的強烈要求下,美軍飛行員在扔下大量的照明彈之後,破例開始在夜間進行火力支援。飛機扔下的炸彈不可避免地使雙方的士兵都受到巨大的傷亡。飛行員們也許感到這樣的低空轟炸實在是太刺激了,當地面要求他們向公路邊的一個高地進行火力支援時,他們竟然在一個有中國士兵身影出沒的小山脊上使用凝固汽油彈和500磅炸彈整整轟炸了25分鐘,他們說他們要使那條小山脊成為“世界上最沒用的地皮之一”。
從柳潭裏撤退的第一夜是美軍陸戰一師大批傷亡的夜晚。
天亮之後,美軍的支援飛機幾乎貼着陸戰隊士兵的頭頂掩護着他們一寸寸地撤退。
按照戰鬥的常規,這一夜應該是美陸戰一師的兩個團全軍覆滅的一夜,但是,最善於夜戰的中國軍隊沒能抓住時機將其殲滅,原因除了中國士兵的飢餓和彈藥不濟之外,對於中國土兵來講,威脅最大的就是美軍的空中支援,這是沒有任何空中支援和防空火力的中國士兵無法克服與戰勝的,只要天一亮,中國土兵幾乎不能在戰場上露面。如果說中國軍隊哪怕擁有少量的空中力量,美軍陸戰隊在這一夜就將血流成河。拿美軍陸戰一師作戰處長的話說:“如果中國軍隊擁有一定數量的空中力量和足夠的後勤保障,陸戰隊肯定一個也別想活着跑出來。”
史密斯師長在佈置撤退的時候,有一項決策是至關重要的,就是派出一支部隊離開公路,利用野戰越野的行軍方式迅速突向德洞嶺,與堅守在那裏的F連會合,鞏固那個卡在撤退路線上的最關鍵的要地。
擔任野戰突破任務的是陸戰七團的一營,其營長戴維斯中校是七團團長利茲伯格親自挑選的。戴維斯中校,畢業於佐治亞工業大學,二戰中他作為一名營指揮官在佩累利馬島上有過k佳的表現。利茲伯格對戴維斯是這樣表述自己的想法的:我們必須營救F連,並且加強德洞嶺高地的力量。中國軍隊認為美軍士兵只會在公路上作戰,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以往的戰鬥表明,美軍士兵一旦離開公路,就是死路一條。這一次就是要讓中國人吃上一驚。
戴維斯中校進行了精心的準備。除了把這個營里的傷員和身體不好的士兵挑出來留下之外,特別加強了全營的火力配備,包括各種武器都是雙倍的編製,迫擊炮的彈藥數量也增加了一倍。士兵除了每人攜帶四份口糧外,還必須背上一發炮彈、一副防止凍傷的鴨絨睡袋、雙倍的機槍和步槍子彈以及其他必須的野戰物品。這樣,一管每個士兵的負重達到50多公斤。為了聯絡不中斷,戴維斯把通常使用的SCR-300便攜式無線電台換成了可遠距離通話的AN/GRC-9背負式無線電台,炮兵聯絡人員還攜帶了通訊距離更遠的SCR-610電台。
戴維斯營的路線首先要通過有中國士兵堅守的1419高地。
原來認為大白天拿下這個高地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根據通報,在這個高地上堅守的中國士兵已經堅持了三天而沒有過任何補給,美軍認為高地上的中國士兵不餓死也必定凍死了,即使萬一倖存也不會再有什麼戰鬥力了。但是,美軍士兵很快就發現,堅守這個高地的中國士兵依然表現出超常的堅強。一個美軍連隊整整打了一個上午,無論空軍配合得多麼緊密,無論1419高地上遠遠看上去大火熊熊根本不可能再有什麼生物存活,可是美軍士兵就是爬不上去。攻打這個高地的戰鬥從早上一直進行到黃昏,利茲伯格兩次增加攻擊兵力,最後參加攻擊的包括戴維斯營的一個連隊在內兵力達到四個連接近800人,並且,還加強了飛機、榴彈炮和迫擊炮的支援,1419高地最後被美軍突破的時間是晚上19時30分。
戴維斯營還沒有真正出發就損失慘重,利茲伯格不得不另外給戴維斯又補充了一個連的兵力。
夜晚對時,戴維斯命令他的營向德洞嶺進發。白天打了一天仗的士兵們渾身破爛,沉重的軍服里已被汗水濕透,而此時戴維斯看了一下溫度計,零下24T.他對士兵們說:“如果在這個溫度里穿着濕內衣就地過夜,是自己找死,我們必須連夜出發。”
應該說,戴維斯營的行動確實出乎中國軍隊的預料之外。
美國兵沒有夜間在沒有道路的荒山中行軍的先例。在沒膝深的雪中一步步地走,美國兵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不斷有士兵掉隊,不斷有與中國士兵零星的戰鬥,黑暗中的冷槍和冷炮不知是從什麼地方飛來的。戴維斯不敢打開電台聯絡,不敢弄出任何聲響,只有在士兵們走不動了時,他才連踢帶拉地叫幾聲。
實在走不動了,就命令士兵們躺在睡袋中睡上一會兒。危險始終存在着,就在戴維斯鑽進睡袋的時候,一發冷槍子彈穿透了他的睡袋,他說:“幾乎剝了我的頭皮。”
被死亡的恐懼和嚴酷的環境折磨得有些恍惚的美國兵常常偏離開預定的路線,幾次差點走到中國軍隊的陣地上去。韓戰後晉升為少將的戴維斯回憶道:沿途有一些中國人挖的工事,我常常下到這些工事裏,用指北針判定方位。我兩次把軍用雨衣披在頭上,然後趴在地上,藉手電筒的光亮,校正我的地圖,以檢查行軍的方向。我把頭對準一個方位物,然後關上手電,掀開雨衣,走出工事判定方向,可我常常想不起來我在雨衣下幹了些什麼,站在那裏茫然發獃。我不得不再走下工事,從頭做起。所有的人都三番五次地找你,好弄清楚要幹什麼,實際上嚴寒使我們完全麻木了。
12月2日拂曉,戴維斯營到達德洞嶺附近。在接近F連時,他們又受到中國軍隊的頑強阻擊。經過一上午的戰鬥,11時,戴維斯營與F連會合了。
戴維斯營以巨大的傷亡換取了使整個美軍陸戰一師能夠從覆滅的厄運中逃生出來的希望。
3日,陸戰一師兩個團的主力撤退至德洞嶺。整頓隊伍之後繼續向下碣隅里撤退。車輛上的傷員已經滿員,不得不把一些傷勢較輕的人趕下車步行。兩個團長的吉普車上也擠滿了傷員,默里和利茲伯格不得不和士兵一起走路。長長的車輛和步兵混雜着,序列混亂地向前移動,公路兩側是派出負責掩護的連隊,頭頂上的飛機不斷地報告着中國軍隊目前的阻擊位置和兵力。這一天,海軍陸戰隊的飛行員們進行了145架次的出動,除了向一切可能有中國軍隊阻擊的山脊轟炸外,還不斷地空投地面要求的任何物資,包括車輛使用的汽油。
4日,美軍陸戰一師五團、七團撤退到下碣隅里。
從柳潭裏到下碣隅里的距離是22公里,陸戰師先頭部隊在這22公里的距離內用了59個小時,後衛部隊則用了77個小時,平均每小時走300米,每前進1公里需用3個小時。在撤退的路上共有1500人傷亡,其中的500人是凍傷。
《紐約先驅論壇報》隨軍女記者瑪格麗特。希金絲在目睹了美軍士兵撤退到下碣隅里陣地時的情景后寫道:我在下碣隅里看見了這些遭到痛打的官兵,不由想到他們如果再受到一次打擊,究竟還有沒有再次逃脫的力量。官兵們衣服破爛不堪,他們的臉被寒風吹腫,流着血,手套破了,線開了,帽子也沒了,有的耳朵被凍成紫色,還有的腳都凍壞了,穿不上鞋,光着腳走進醫生的帳篷里……第五團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靈一般,與指揮第五團成功地進行仁川登陸時相比,完全判若兩人……
而“像落魄的亡靈一般”的默里中校自己說道:打開血路的五天五夜就像是一場噩夢,是海軍陸戰隊不曾有過的最壞的時候。在柳潭裏的附近,我每天晚上都會想大概不會再見到天亮了。
美國海軍陸戰隊從東線撤退的消息立即在美國國內產生了兩種不同的反應。一種認為這是美國軍隊巨大的恥辱和失敗;另一種則認為這個撤退是“一個壯舉”。
無論怎樣說,美軍從東線撤退是中國軍隊在整個朝鮮戰場上所獲得的巨大勝利的結果。它證明至少截止到此時此刻,戰爭的主動權已經牢牢地掌握在了中國軍隊的手中。至於美軍為什麼能夠從嚴密的包圍中撤退出來,有人認為是東線的中國軍隊兵力過於分散的結果,也有人認為是由於武器裝備、後勤供應和通信設施的巨大懸殊造成的。
戰爭的勝負從來都是多種因素集合的結果。
對於美國方面來講,沒有戰略含義的、完全是保全性命的撤退無論如何都是一種被迫的行為,是對美國軍隊“戰無不勝”的神話的無情嘲諷。
而且,撤退到下碣隅里,並不意味着噩夢的結束。對於美軍陸戰一師的士兵來講,他們的地獄之行才剛剛開始。
水門橋
按照第九兵團司令員宋時輪將軍的計劃,第二十六軍主攻下碣隅里,其最遲攻擊時間應為12月5日。然而,12月5日這一天下碣隅里非常平靜,中國軍隊沒有任何大規模的攻擊動作。第二十六軍之所以沒有按預定時間發起攻擊,是因為這個軍的推進速度緩慢,5日,他們距下碣隅里還有50-70公里路程。於是,當柳潭裏美陸戰一師撤退到下碣隅里以後,第二十六軍攻擊下碣隅里美軍的最佳時機已經喪失了。而戰後的戰場通報顯示,在柳潭裏的美軍沒有突圍之前,下碣隅里的美軍僅為兩個步兵排。
中國第二十七軍的戰後總結對於當時處於朝鮮戰場的中國軍隊具有普遍意義:對敵人估計過低;大部隊過於分散,小部隊過於集中;偵察手段有限,後勤供應嚴重不足……
到了12月5日這一天,集結於下碣隅里的美軍已達到約1萬人,各種車輛約1000台。美軍的人員和車輛集中在一個方圓僅僅幾平方公里的小小地域裏,如此的密集程度,加上堆積如山的軍用物資,哪怕有一發炮彈落到這裏,都會引起巨大的傷亡。但是,在朝鮮東線作戰的中國軍隊缺乏火炮迅速機動的能力,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美軍大規模地集中在一起。
但是,至少史密斯師長心裏明白,中國軍隊吃掉他的決心已定:中國的第二十六軍正在向這裏步步逼近,第二十七軍也從柳潭裏方向壓迫而來。更糟糕的是,在陸戰一師下一步撤退的道路上,大約有五六個師的中國士兵已經迅速南下,在下碣隅里至古土裏乃至五老里的道路兩邊準備節節阻擊。而現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橋樑已經被中國工兵炸毀。可以說,陸戰一師仍然深陷在包圍之中,突圍出去的路上~定佈滿了死亡的陷階。
美第十軍下達的命令僅僅是一句話:儘快撤退到威興地區。
史密斯師長也恨不得立刻就撤退到瀕臨本朝鮮灣的成興,但是他的陸戰一師根本決不了,除了要整頓經歷過劇烈的戰鬥而損失巨大的部隊,並讓士兵們稍微恢復一下體力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些遍佈在下碣隅里每一座帳篷中的傷員必須先撤退出去。傷員的人數大約在5000人左右,帶着他們突破漫長的血路撤退到海岸是絕對不可能的。
只有一個辦法:空運。把傷員空運出下碣隅里。
下碣隅里的簡易機場終於可以使用了。這是史密斯師長在這段暗淡的日子裏感受到的惟一一絲光亮。當第十軍司令官阿爾蒙德催促陸戰一師迅速北上進攻的時候,陸戰一師因為堅持修建這個機場嚴重延誤了北進的時間,史密斯為此幾乎丟失了自己職業軍人的前途。但是僅僅11天後,當第一架遠東空軍的C47飛機載着傷員飛離下碣隅里的時候,第十軍終於看見修建這個機場的必要性了。
在撤退傷員的工作中,陸戰隊員在機場的跑道上發現了曾經倉皇逃竄的美陸軍第七師的假傷員。這些美國陸軍士兵“走到跑道上,裹上一條毯子,倒在擔架上大聲地呻吟起來,於是衛生兵就抬起他們上了飛機”。在這種情況下,一名軍醫向史密斯師長報告了一個奇怪的數字:他管轄的帳篷里原來有450名傷員,可當天他運走的傷員人數卻是941人。到了天黑的時候,他從機場回來居然發現又有260人躺在他的帳篷里。軍醫認為,如果不加強檢查,會有更多的“沒有受傷的士兵上了飛機”。史密斯師長當即宣佈這位軍醫是“上飛機資格的最後裁定人”。軍醫為了更方便地執行裁定,選擇了一個活“樣品”:一位叫萊森登的軍醫由於腳凍傷,走路一瘸一拐的,於是所有的傷員都必須與這位軍醫相比,“傷勢不重於萊森登醫生的人不準上飛機”。
除了傷員外,史密斯師長堅決主張把將近200名美軍士兵的屍體抬上飛機。為此,他又與第十軍司令部吵了起來,史密斯的態度十分強硬:“我們不惜生命也要帶回這些屍體,我們絕不會把這些陣亡的士兵留在孤寂荒蕪的朝鮮東北部的村莊裏!”然而在柳潭裏,陣亡美軍士兵的屍體已經被就地掩埋了。更讓史密斯惱火的是,那些被運到日本醫院的士兵的凍傷引了起輿論對陸戰一師的指責,說使士兵凍傷是“指揮員的失職”,要求軍事法庭“調查失職者”。為此,史密斯憤怒地又給美國海軍陸戰隊司令官凱茨將軍寫了一封信:我在這裏剛剛把一枚銀星勳章授予一名中士,他為了扔手榴彈脫下了手套,手指被凍傷。你能因為這位士兵未能採取有效措施預防凍傷而把他送交軍事法庭嗎?你能因此把他的營長、團長、師長送上軍事法庭嗎?
在朝鮮東線的戰鬥中,裝備和補給都劣差的中國軍隊因凍傷而失去戰鬥力甚至死亡的士兵數量約為一萬人,相比美軍因此而失去的戰鬥兵員而言這幾乎像是一個天文數字。
雖然史密斯師長的憤怒隱含着推脫,但戰爭就是戰爭是不可爭辯的。
為了撤退,美軍對下調隅里進行了空前的物資補給。美軍的四引擎飛機以紅、藍、黃、綠和橙色的降落傘,投下了大量的食品、藥品、汽油和彈藥。數量之大使空軍的降落傘都不夠用了,以致要從下碣隅里的地面回收,但落在下碣隅里的降落傘已經被美軍士兵們撕開當做禦寒的毯子和圍巾了。由於地面凍得很硬,空投的物資一半以上落地時損壞,還有一部分落到了中國軍隊的火力控制範圍內,因此儘管空投的物資總重量已達到300多噸,史密斯師長還是認為不夠。對陸戰一師的另一項重要補充是人員。500多名在仁川登陸時負傷現已傷愈的陸戰隊官兵也被空投到下碣隅里,以作為陸戰一師撤退時主要的突擊力量。
美軍陸戰一師於下碣隅里開始的大撤退中,有一個問題成為了歷史性的問題,那就是,依據美軍空軍的力量,使用空運的方式將下碣隅里1萬多名美軍運送出去,不是不可能的。當時,美軍空軍為此專門派出負責指揮這一地區軍事行動的丹納少將到下媽隅里和史密斯師長會面,明確建議使用空軍的C-47飛機撤退出陸戰一師的全部人員。然而,陸戰隊為什麼放棄安全的空中撤退,而選擇了九死一生的地面突圍,史密斯師長的解釋是:如果進行空運,就必須逐次收縮下碣隅里的環形陣地,以一批批地抽出兵力運走,那麼,空運中一旦中國軍隊進行大規模的進攻(這種可能性極大),不但空運會立即陷入極大的混亂,而且處在空運狀態中的美軍很難立即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部隊會遭受極大的傷亡,甚至可能出現不可控制的局面,而這種局面一旦出現,陸戰一師將徹底覆滅。再者,空運必須抽出兵力守衛機場,而等最後一架飛機起飛后才算完成任務的這支守衛機場的部隊必定要被中國軍隊全部殲滅。還有,在黃草嶺等待大部隊撤退路過時一起突圍的一個章沒有單獨突圍的可能性,他們也將孤零零地成為中國軍隊的一頓美餐。鑒於所有這些因素,地面突圍儘管危機四伏,但從保存更多生命的角度看,反而比空運給予的機會多。
史密斯是一位師長,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師全師官兵的師長。
12月5日下午,離史密斯定下的撤退的時間還有半天,應記者們的強烈要求,史密斯召開了一次記者招待會。美國記者。
英國記者、法國記者紛紛從咸興飛來,他們已經把陸戰隊糟糕的情況向全世界進行了報道。殘酷的撤退行動在即,史密斯沒有心思和記者們進行文字周旋,但當記者提到陸戰隊現在是“後退”還是“退卻”的時候,曾經在陸戰隊從柳潭裏向南撤退時發出奇怪的“向南進攻”的命令的史密斯師長頓時亢奮了起來:退卻,是被敵人所迫使,是向友軍保持的後方地域轉移。但是,這次作戰,後方也被敵人佔領着,因此,這不是退卻,是進攻!
第二天,西方各大報紙的大標題醒目而駭人:說退卻毫無道理,是對其他方向實施進攻!
12月5日晚,下碣隅里美軍炮兵陣地上所有的155毫米火炮一齊發射,巨大的轟鳴聲震蕩着沉寂了兩天的山谷。重炮的發射目標是陸戰一師即將向南撤退的公路兩側中國軍隊的阻擊陣地和一切美軍懷疑有這種可能的地區,由於怕破壞公路,炮兵使用了一種在距離地面一定高度便爆炸的炮彈引信,發射還連帶着要把多餘的炮彈統統打光的目的,因此美軍火力密集的轟擊一直延續到6日的清晨。
5日夜,美軍準備出發。士兵被告知在這樣一個夜晚中國軍隊肯定會向下媽隅里進行空前規模的進攻,因此出現在他們身邊的每一個細小的聲音都會引起莫名的恐慌。突然,爆炸聲大作,一個巨大的火球落在下碣隅里美軍士兵的帳篷上,在可怕的傷亡和驟然的混亂停止之後,才發現在夜空中向下碣隅里俯衝轟炸的是美空軍的B-26雙引擎轟炸機,投下的是美國製造的航空炸彈、130毫米火箭彈和12.7毫米的機槍手彈。史密斯氣急敗壞地大叫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在下碣隅里上空值班的海軍始飛機上哪裏去了?美國飛行員後來的解釋是:我們在無線電中受領到“攻擊下碣隅里”的命令——那麼,是美軍空軍在無線電信號中發佈了錯誤命令?還是中國人用繳獲的美軍電台發出了“錯誤”命令?
12月6日清晨,美軍自下碣隅里向南大規模撤退的行動開始了。
首先,美軍自己引爆了炸藥,他們要把下碣隅里徹底毀滅,特別是軍事設施和可以禦寒的一切房屋,同時還要徹底銷毀一切攜帶不走的物資,包括剩餘的衣服、食品和彈藥。推土機把堆積如山的罐頭食品壓碎,潑上汽油點燃。帶不走的物資中還包括隨軍小賣部的一些商品,商品中有裹着漂亮紙的太妃奶糖,在銷毀這些奶糖的時候,軍官一下想到奶糖的味道比配發給士兵的C類乾糧要好,不如讓土兵們吃了。於是,那一天,從下碣隅里走出的成千上萬的美軍士兵人人嘴裏都大嚼着太妃奶糖。
當最後一批美軍離開下碣隅里的時候,沖入下碣隅里的中國士兵冒着美軍發射來的炮彈,在大火中尋找可以補充自己繼續作戰的物資。
離開下碣隅里的美軍是一支龐大的、豪華的、諸兵種聯合行動的隊伍:先頭部隊在坦克的帶領下沿着公路兩側攻擊前進,後面是步兵與車輛混合而成的長長的縱隊,然後是後衛部隊。炮兵與先頭部隊之前已經出發,為的是搶先佔領發射陣地。在整個隊伍的上空,100多架處於同一高度的飛機嚴密地掩護着地面的撤退。這是韓戰開始以來最大規模的空中掩護,從航空母艦“萊特”號、“巴里”號、“福基”號、“菲律賓海”號、“普林斯頓”號、“斯特雷德”號、“凡爾登”號、“西西里”號起飛的艦載飛機以及美軍第五航空隊的偵察機、戰鬥機、中型和重型轟炸機,依次輪番起飛,在整個陸戰一師撤退的必經空域形成了嚴密的掩護火力網。
6目的清晨有霧,陸戰一師的先頭部隊居然在一個高地上發現了還在睡夢中的幾個中國士兵,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妙了,中國軍隊不顧頭頂美軍飛機的掃射和轟炸,開始對美軍進行殊死的阻擊。中國軍隊把美軍先頭部隊的坦克放了過去,然後猛烈地射擊美軍的步兵,密集的子彈從公路兩側的每一個山頭射來。
同時,在令美軍士兵心驚肉跳的銅喇叭聲中,中國士兵無所畏懼地衝上來與美軍搏鬥。陸戰師撤退的序列開始混亂,長長的車隊被迫停下來進行抵抗。雖然是白天,但中國士兵勇敢的阻擊令美軍整整一天才撤出去五公里。
天黑了。
中國第二十六軍的部隊終於趕到了戰場,宋時輪給第二十六軍的命令是:全面向撤退中的美軍發動堅決的攻擊。抵抗中國第二十六軍攻擊的是陸戰一師的七團,這個團的士兵已經在死亡中滾過幾回了,因此面對中國士兵們反而無所顧忌了,他們吶喊着,在一種近乎瘋狂的狀態中拚死抵抗。陸戰一師五團是後衛,抵抗着壓下來的中國第二十七軍的部隊。在公路兩側的各個山包上,交戰雙方反覆爭奪的狀況一直延續着,將荒涼的山谷殺得血光衝天。美國士兵後來把這條山谷稱之為“火煉獄谷”。
陸戰一師二等兵巴里。萊斯特曾回憶道:中國指揮官有效地指揮着部隊,他們的軍隊充分利用了后三角隊形的優點,以班為單位攻擊我們的中段和側翼。
我們五個人分佈在側翼一個高約25碼高地的一個陡坡上,在三四個小時內和中國士兵作戰。他們衝上來,極力衝到手榴彈投擲的距離,接着又退下去。我的腿中了一槍,痛得要命,血流了一地,但最後不流了,因為血液凍住了。
中國人一次比一次沖得近,我們的彈藥快打光了。
一位中士是我下午碰上的,他的腹部受了傷,而且肯定傷了脊骨,因為他說他動不了了。他讓我把彈夾給他,他掩護我們下到公路上的補給線上去,我很難受,因為我知道他肯定不會活下來,如果中國人知道我們往下撤,一定會緊追不捨的。
這是殲滅美軍的最好的時機。中國士兵們知道這一點。
在一個卡在公路邊的高地上,一個排的中國士兵自從11月29日就堅守在這裏,他們忍飢受凍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美軍陸戰隊的士兵們瘋狂地要奪取這個高地,他們把這個高地緊緊地圍住,使用了可以使用的一切火力,並且像登山運動員一樣依靠繩索往高地上爬,但是這個高地始終在中國軍隊的手裏。
12月7日,美國軍事史專家蒙特羅斯將這一天的戰鬥稱之為“最壯觀的戰鬥”:陸戰隊員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眾多的中國人蜂擁而至。中國人一次次地頑強地進攻,夜空時而被曳光彈交織成一片火網,時而照明彈發出可怕的光亮,把跑步前進的中國部隊暴露無遺。儘管陸戰隊的炮兵、坦克和機槍全力射擊,但是中國人仍然源源不斷地擁上來。他們視死如歸的精神令陸戰隊員們肅然起敬。
美軍的坦克先頭部隊衝過槍林彈雨到達了古土裏,傷痕纍纍的美軍士兵一頭倒在帳篷里就睡,但是命令他們原程返回的命令到了,因為陸戰一師的主力部隊,尤其是輜重部隊此刻處在了與中國軍隊的混戰之中。中國士兵已經把輜重部隊緊緊地包圍了,這支部隊因為等待工兵修復被中國士兵炸毀的橋樑和開闢迂迴道路而滯留在這裏。負責掩護輜重部隊的是美國海軍航空兵司令哈里斯將軍的兒子哈里斯中校,中校已經把手中掌握的三個步兵連全用上了,但輜重部隊依舊處在危機之中。在中國軍隊的頑強攻擊下,輜重部隊副團長死亡,指揮部的兩名參謀也相繼死亡,後來,哈里斯中校也死於混戰之中。
這時,留在下碣隅里附近擔任後衛任務的陸戰一師五團與中國軍隊的戰鬥更為殘酷。阻擊中國軍隊前進的美軍士兵在坦克、榴彈炮。無後坐力炮、火箭筒和機槍組成的火網中不肯後退一步,中國士兵以令美軍士兵目瞪口呆的頑強一波又一波地衝上來。美軍戰史記載道:“中國士兵的身影浮現在照明彈青白色的光亮下,如此頑強的進攻從來沒有見過。”
戰鬥持續到7日的下午。
美軍陸戰一師的主力,陸續撤退到了古土裏。
從下碣隅里到古土裏肥公里。這18公里的道路美軍走了38個小時,平均每小時前進500米;美軍在這18公里的路上損失官兵616人,平均每公里傷亡34人。
集中在古土裏的美軍約達1.4萬多人。
這裏距離陸戰一師最終的撤退目標興南港還有力公里。
美軍到達古土裏的時候,一場猛烈的暴風雪來了。驚魂未定的美軍官兵在極度的寒冷中聽到了一個比呼嘯的風雪更令他們恐懼的消息:在繼續向海岸撤退的路上,有一個極其險峻的隘口,隘口上惟一可供通過的橋樑已被中國士兵炸毀。
那座使美軍陸戰一師無路可繞的橋,叫做水門橋。
水門橋位於古土裏以南六公里處。長津湖水庫底下引水涵洞裏的水到這裏流入四條巨大的管道內,以很陡的坡度伸向山下的一座水力發電站。在管道和公路相交的地方,是架在管道上的懸空單車道橋樑。遠遠看去橋掛懸崖之上,橋下是萬丈深淵。一旦沒有了水門橋,過往車輛國無路可繞只有被堵截於此。
中國軍隊知道水門橋是阻止美軍逃跑的好地方,於是先後兩次炸橋。第一次是在12月1日,炸毀之後,美軍陸戰隊工兵以一座木橋修復后通車。中國軍隊的第二次炸橋是在12月4日,炸毀之後,美國工兵修復了鋼製的車撤橋。現在,中國士兵第三次將橋炸毀。這一次,炸藥對水門橋的破壞大於以往任何一次。
關於這座橋樑的故事,可以清楚地看出在整個韓戰中,作戰雙方工業能力的巨大差距導致了戰爭雙方軍事實力對比的懸殊,從而使戰爭在戰爭力量相差巨大的前提下進行着。
陸戰一師的工兵參謀兼第一工兵營營長約翰。帕特里奇建議,最好的辦法是把新車轍橋組件空投到古土裏,然後把這些組件運到架橋的現場。架橋需要四套MZ型車撤橋組件,但考慮到空投的損失,陸戰一師要求了八套。但是,車轍橋組件重達1.l噸,美軍空軍現有的空投降落傘能否承受如此重量還沒有過先例。於是,在南韓的一個空軍基地進行了降落傘載重試驗性空投,結果鋼製的組件在落地時嚴重彎曲。空軍要求從日本運來更大的降落傘,當夜,一支降落傘維修小組攜帶着更大的降落傘從日本到達朝鮮的美軍海軍連浦機場,在海軍陸戰隊空投排和美國第一水陸兩用牽引車營100多名技術人員的配合下,連夜完成了空技試驗和在古土裏實施空投的一切準備。
7日21時30分,美國空軍八架C-119大型運輸機將八套鋼製的M2型車撤橋組件空投到了古土裏狹窄的環形陣地里,除了一套損壞、一套落到中國軍隊的陣地外,其他安全收回。這些組件被立即裝上卡車,在重兵的掩護下,向水門橋前進。一路上大雪紛飛,中國士兵的冷槍不斷,更糟糕的是,派去佔領水門橋的先頭部隊沒有完成任務,卡車被迫返回。第二天的行過很順利,可是當美軍到達水門橋山樑時,帕特里奇卻大吃一驚:中國工兵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炸掉了一截水門橋殘存的橋面,MZ車轍橋組件已無法達到斷裂面的寬度。美軍工兵們在深谷中發現了一堆舊枕木,於是他們把枕木拖上來,架設臨時橋墩。
遠離本上作戰的美軍僅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於不斷傳來的槍炮聲中,在北韓東北部偏僻山區的一座懸崖上架設起了一座載重50噸、可以通過所有型號的坦克和車輛的鋼製橋樑。
事後從中國軍隊對如此重要的水門橋及其隘口附近所投入的少量兵力看,說明中國軍隊的指揮官們必是認為美軍已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修復一座鋼鐵橋樑,而只要把橋樑炸得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修復,美軍的後路就可以認為是徹底斷絕了。所以中國軍隊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工兵炸毀橋樑。中國軍隊沒有認識到美軍現代化裝備的優越作戰能力,即使認識到了也必定不夠充分。因此,直到美軍士兵心驚膽戰地通過水門橋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中國軍隊並沒有在這個險要的地方部署重兵,所有的阻擊從規模上判斷只有營的兵力。其實,即使在美軍修復了水門橋的情況下,隘口也是美軍大型車隊通過的瓶頸,只要在隘口附近的幾個高地部署阻擊兵力,對隘口進行不間斷的衝擊,美軍就是通過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但是,除了零星的冷槍之外,整個水門橋地區沒有中國軍隊更大的阻擊。
事後,軍事史專家分析說,不是中國軍隊的統帥不知道這個隘口的價值,而是中國軍隊因為後勤補給斷裂這一不可克服的困難,於此已經沒有力量組織大規模的攻擊了。
從古土裏到真興里,在水洞村附近,以為已經擺脫了中國土兵的一股美國陸軍突然受到攻擊,在迷茫的大風雪中出現的中國士兵令美軍不知所措。中國士兵中有的人腳上連鞋都沒有,這令美軍士兵在零下40℃的氣溫中看上去簡直如一種幻覺。
中國士兵的手榴彈和步槍子彈立即擊斃了美軍的卡車司機,卡車燃起大火。在閃動的火光中美軍士兵認為到處都是中國軍隊,於是四處逃竄,戰鬥序列立即瓦解。
卡在美陸戰一師撤退路上的1081高地一直被中國軍隊佔領着。這是一塊更加遠離中國軍隊補給線的高地。美軍為了奪取這個高地,派出了一支強攻部隊,他們在冰雪中與中國士兵反覆爭奪高地。嚴寒使自動步槍和卡賓槍已不能發射,即使用火烤過之後依舊有40%不能使用。1081高地距離公路僅僅800米,但是雪深達到20厘米,美軍從進攻前沿運送傷員下來,sin米的坡路要用去7個小時。不知道在這種極其惡劣的條件下高地上的中國士兵在沒有糧食供應和缺乏禦寒衣物的情況下是怎樣活下來的,但是,他們的生命在戰鬥中依然能夠迸發出熾熱的鬥志。1081高地最後被美軍四面包圍,在高地四周的每一個方位,都有美軍對空引導員引來的大量美軍飛機。真興里方向的自行155毫米榴彈炮、團屬107毫米重迫擊炮和105毫米榴彈炮、營的81毫米迫擊炮和60毫米迫擊炮一齊向這個高地進行射擊。地面上美軍動用了一個營的兵力向山頂衝擊。參加過這次戰鬥的美軍士兵戰後這樣評價那天他們在1081高地上看見的中國土兵:“這些中國士兵忠實地執行了他們的任務,沒有一個人投降,頑強戰鬥到底,全部堅守陣地直到戰死,無一人生還。”
從古土裏到真興里,撤退的美陸戰一師主力用了77個小時,平均每前進一公里用2小時。在這條路上,美軍死亡用人,失蹤16人,負傷256人。
12月11日13時,美陸戰一師的主力通過真興里。
中國軍隊對陸戰一師的阻擊基本結束了。
美軍陸戰一師自元山登陸到撤退回成興,共死亡718人,失蹤192人,負傷3504人,合計戰鬥減員4418人。同時,非戰鬥減員7313人,其中大部分是凍傷。
中國軍隊在東線戰場的損失沒有公開的確切數字記載。
戰後,美軍曾翻譯過一份中國第二十七軍關於朝鮮東線戰事的總結材料,其中有這樣的敘述:食物和居住設備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這就發生非戰鬥減員達一萬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地使用也是原因。戰鬥中,士兵在積雪地面野營,腳、襪子和手凍得像雪團一樣白,連手榴彈的拉環都拉不出來。
引信也不發火,迫擊炮身管因寒冷而收縮,迫擊炮彈有七成不爆炸。手部皮膚和炮彈和炮身粘在一起了。
即使是這樣,在東線的戰鬥中,美國海軍陸戰隊最精銳的陸戰一師依然遭到了中國軍隊毀滅性的打擊,中國軍隊已迫使其在東線戰場進行了大規模的撤退。至此,沒有人再會認為中國的這支“農民武裝”式的軍隊是一支可以輕易侮辱的力量了。
韓戰結束后多年,在日本出版的一部關於韓戰的著作中,日本人是這樣描述那時的中國軍隊的:中國軍隊在美軍完全掌握了制空權的情況下,雖然苦於缺乏裝備、彈藥、食品和防寒用具,但仍能忍耐一切艱難困苦,忠實地執行命令,默默地行動與戰鬥。
這就是毛澤東所提倡的“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敢精神。
好像對美軍熾烈的火網毫不在意似的,第一波倒下,第二波就跨過屍體前進,還有第三波和第四波繼續前進。他們不怕死,堅持戰鬥到最後一個人的意志,彷彿是些對教者。他們對面的美軍官兵也在驚嘆其勇敢的同時,感到非常害怕。
這支軍隊的這種勇敢戰鬥精神和堅忍性,到底來源於什麼?那大概不單純是強制和命令。可能是因為對共產主義的信仰,對帝國主義的憎惡,堅信現在進行的這次戰爭是“正義戰爭”,這些都滲透到了這支軍隊官兵的心靈深處,不,已滲透到了他們的骨髓之中。
聖誕快樂
自韓戰開始以來一直處在焦慮之中的毛澤東終於有理由高興一下了。在得知中國軍隊在第二次戰役中已迫使聯合國軍大規模撤退之後,毛澤東寫道:顏路齊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無邊而今一掃新紀元最喜詩人高唱至正和前線捷音聯妙香山上戰旗妍無論從中國古典詩詞精美的水平上衡量,還是與毛澤東曾經寫下的那些壯闊詩篇相比,這首詞都依舊是一篇上乘之作。這是毛澤東在北京的中南海里沿着秋天的湖岸當著周恩來的面即興賦和一位“高唱而至的詩人”的結果。當時毛澤東手上拿着中朝軍隊全面向南推進的戰報,興奮的情緒自然躍動心間。
“高唱而至的詩人”,是中國著名的民主人士柳亞子。當朝鮮戰場上的聯合國軍不可遏制地潰退的時候,中國國內高漲的勝利情緒影響着每一個中國人,柳亞子老先生也不例外,於是他給毛澤東送來一首《浣溪沙》,其下闋有這樣的句子:戰販集團仇美帝和平堡壘擁蘇聯天安門上萬紅妍且不論以詞著稱的柳亞子先生的這首詞寫得如何,而其所反映出的微妙的國際政治關係卻是真實的,那就是在韓戰中中蘇聯盟這個巨大政治力量的影響。
如果柳亞子先生的這首詞被準確地譯成英文並且傳到美國政府官員眼前,那麼美國人肯定會認為他們事前關於韓戰本質的一切分析都是正確無誤的。
在國際政治中與蘇聯結盟的新中國,不但要在軍事上顯示自己“不可輕視”的國際地位,而且要在意識形態上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政治主張了。
與朝鮮戰場上的軍事行動緊密配合,中國派出了以伍修權將軍為首的九人小組前往聯合國進行外交行動。這是中國共產黨人在建立新中國后第一次派出自己的代表出席聯合國大會。
當時聯合國中中國的席位上坐着的是蔣介五的代表,而幾乎所有的西方的大國都無視新中國的存在。
拿毛澤東的話講,“伍修權大鬧天宮”去了。
就在中國軍隊在朝鮮戰場上開始了第二次戰役,聯合國軍西線的右翼開始崩潰的時候,以伍修權將軍為首的中國共產黨的外交小組出發了,他們經蒙古、蘇聯、捷克……整整10天後,到達了與新中國沒有外交關係的美國。他們手裏所持有的是成立僅僅一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
紐約機場,黎明時分,晨風很冷。100多名記者擁擠在機場的出口。抗議和歡迎的人群也混雜在機場出口。美國警察的表情如臨大敵。九個新中國的共產黨代表走下了飛機。一位美國記者在報道這一時刻的時候用了這樣的標題:“這些旅行者在他們周圍的歷史氣氛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11月28日,聯合國政治委員會會議大廳的旁聽席上也擠滿了人,會場專門為新中國的代表留出了位置,位置前是一個寫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字樣的標牌,這個標牌格外地引人注目,因為至此為止聯合國根本沒有承認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國家。湊巧的是,在伍修權的旁邊,坐着的是那個在韓戰爆發前在三八線上舉着望遠鏡向朝鮮北方窺探的杜勒斯。沒有人知道杜勒斯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標牌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伍修權以“美國武裝侵略台灣案”為題,開始了他的長達兩個小時的發言。
“我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之命,代表全中國人民,來這裏控訴美國政府武裝侵略中國領土台灣非法的犯罪行為。”伍修權對美國散佈的“台灣地位未定”、“須由美國託管”等謬論,引用《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和美國總統杜魯門關於台灣問題的言論,對中國人民的立場進行了有力的表述。在涉及到韓戰時,伍修權闡述的觀點措辭尖銳而華麗:朝鮮內戰是美國製造的,朝鮮內戰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能成為美國武裝侵略台灣的理由和借口。能不能設想因為西班牙內戰,意大利就有權佔領法國的科西嘉呢?能不能設想,因為墨西哥內戰,英國就有權佔領美國的佛羅里達?這是毫無道理的,不能設想的。其實,美國政府武裝侵略台灣的政策,正像其侵略朝鮮的政策一樣,早在朝鮮內戰被美國製造之前就已決定了。
美國政府武裝侵略我國領土台灣和擴大侵略韓戰,千百倍地加強了全中國人民對美帝國主義的仇恨和憤慨。全中國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少數民族、海外華僑、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工商業家,對於美國政府這一侵略行徑的千千萬萬的抗議,表現了中國人民不可遏止的憤怒。中國人民是愛護和平的,但美帝國主義如果以為這是中國人民的軟弱,那就大錯特錯了。中國人民從不、也永遠不害怕反抗侵略戰爭。
不管美國政府採取任何軍事阻撓,也不管它盜用什麼樣的聯合國的名義,中國人民決心從美國侵略者手中收復台灣和一切屬於中國的領土。
蔣介石政權的代表蔣廷獻的座位和伍修權正好面對,相信伍修權發言時的目光落在這位台灣代表臉上的頻率最高。蔣廷獻在伍修權發言時一直用手遮在前額上。
美國代表極力想把話題從台灣問題上拉開,引導會議討論目前正在進行的韓戰,提出“中國侵略朝鮮案”。但是,中國代表拒絕討論這個問題。伍修權的立場是:
我不參加所謂“控訴對大韓民國的侵略案”的討論,理由是很清楚的。因為朝鮮問題的真相不是別的,正是美國政府武裝干涉朝鮮內政,並嚴重地破壞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安全。美國政府盜用聯合國的名義是完全非法的。六月二十七日聯合國安理會對於朝鮮問題的決議,由於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蘇聯兩常任理事國參加,根本是非法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決不參加那根本荒謬的所謂“控訴對大韓民國的侵略案”的討論,也沒有必要回答奧斯汀先生以及以麥克阿瑟報告為基礎所提出的問題。
只准帝國主義侵略,不準人民反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中國人民完全有信心打退敢於侵略中國的一切帝國主義者。
7日,聯合國在美國的操縱下,還是將“中國侵略朝鮮”的提案列入了聯合國大會的議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九位代表憤然離開了會場。無論如何,中國共產黨人已經開始在國際政治舞台上掌握着自己國家的命運了。
韓戰進行到這個時刻,特別是經過中國共產黨人在聯合國講壇上的闡述,美國人終於明白了,中國共產黨人在朝鮮參戰,根本問題並非在於一個新生的政權感到了來自邊境的威脅,而是在於這個新生的政權力圖在國際政治上取得更大的承認。
這一點從周恩來的聲明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就中國軍隊是否在朝鮮停戰,周恩來開列了三個條件: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必須取得聯合國的合法地位;二、美國侵略軍必須撤出台灣;三、一切外國軍隊撤出朝鮮。
周恩來拒絕了一些國家的代表提出的“先實現停火后實行停戰”的建議。他特彆強調,“朝鮮問題和亞洲重要問題的和平解決,離開這幾點是不可能的”。更讓美國人驚慌的是周恩來指出,“將永遠抹去三八線這一政治地理的界線”。
中國共產黨人的態度空前強硬。中國軍隊在朝鮮參戰的政治目的是新中國的國際地位的確立以及台灣問題的解決和整個亞洲局勢的穩定。中國共產黨人威脅的信號十分明確,三八線這條人為的界線在中國軍隊的眼裏根本不存在,只要中國軍隊願意,可以一直戰鬥到把美軍和聯合國軍趕下日本海。
中國共產黨人從開始為自己的理想奮鬥時起,就已經擁有了在異常艱難的境遇中卻格外地頑強和特別地樂觀的性格。新中國成立以後,中國共產黨人把國際政治的孤立當成了一種戰鬥的動力,這是中國軍隊為什麼義無返顧地到朝鮮參戰的重要因素之一。屈服是不可能的,這不符合中國共產黨人的性格。
他們只有戰鬥,他們相信通過頑強的戰鬥新中國最終會贏得全世界的承認。
中國共產黨人的這種性格在中國軍隊追擊潰逃的聯合國軍的路上表現了出來。中國軍隊中優秀的士兵打着竹板,令在追擊中感到疲憊和飢餓的同伴咧開嘴笑:同志們,加把勁兒,前邊就是宿營地兒,宿營休息喘口氣兒,不到目的不完事兒,要問目的是哪裏?
暫時還得保保密兒……
沒有一個中國士兵真正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裏。他們僅僅知道這下子恐怕要把美國人一直追到海邊了。而美軍的逃跑也許就意味着戰爭要結束了。都說美國軍隊打仗厲害,飛機大地厲害是真的,可最後也就是那麼回事。麥克阿瑟說“聖誕節前讓孩子們回家”的話曾讓美軍士兵們高興了好一陣兒,其時,中國的傳統節日元旦和春節也快要到了,中國士兵自己編出的順口溜是:“從北到南,一推就完,消滅敵人,回家過年。”
中國士兵的樂觀是有理由的。朝鮮西線美偽軍在中國人民志願軍六個軍的打擊下,美第二師、土耳其旅、南韓第二軍已經完全失去戰鬥力,美第二十五師受到重創,美騎兵第一師、美第二十四師均傷亡巨大。在這種情況下,麥克阿瑟不得不命令他的部隊全面撤退,而且是美軍歷史上少有的大規模撤退。其中的一部美軍以在一個星期之內一舉撤退250公里而舉世聞名。美國輿論在一片悲觀的氣氛中對麥克阿瑟的撤退予以了極大的嘲笑:“麥克阿瑟被朝鮮山坡上枯萎的狗尾草嚇得發抖”,並且“由於中國軍隊的強烈的衝擊,麥克阿瑟實際上敗於自己的想像”。而軍事評論家認為,在清川江美軍受到的的確是前所未有的打擊,但自那以後美軍都是並未經過像樣的戰鬥而連續撤退的,不戰而退250公里的事例“真是罕見”。美軍的撤退正愈難愈急的時候,來到朝鮮戰場上的美國報紙上有了一則幽默,說當平壤快保不住了的時候,麥克阿瑟研究了應該在哪裏站穩腳的問題,並命令參謀人員制定一個撤退50公里的計劃。結果這個參謀錯把一張小比例尺的地圖當成大比例尺的地圖了,結果參謀看見有個地方防線最窄,於是決定了撤退的目的地,其實那是三八線附近的臨津江口,可是麥克阿瑟卻批准了。
擔任第二次戰役正面進攻的中國第三十八軍、第三十九軍第四十二軍、第四十軍在彭德懷的命令下,不顧一切困難,不畏一切風險,不惜一切代價,向南勇猛前進,力圖最大限度地殲又潰逃中的敵人。
在通往朝鮮南方的各條公路上,擁擠着向南狂逃的聯合區軍的車輛。而在通往朝鮮南方的所有山間小路上,步行的中醫士兵以驚人的速度在前進。不斷有聯合國軍隊再次落人被殲滅境地的消息。聯合國軍的車輪竟不如中國士兵的腳步快,這令全世界頗感驚訝。日本軍事史學家認為,“中國士兵創造了戰史上罕見的紀錄”,這是韓戰中中國軍隊表現出的“七個不和思議”中的一個。
所謂“七個不可思議”是:一、中國軍隊介入韓戰的目的、動機和規模;二、中國軍隊是如何偵察的;三、中國軍隊的偽裝、土木作業的能力;四、原始的後勤系統是如何裝備和供應部隊的;五、中國軍隊卓越的夜間戰鬥的本領;六、視死如歸的人海戰術;七、中國軍隊在沒有機械運輸的情況下的機動、追擊的速度。
12月4日深夜,面對聯合國軍向三八線總退卻的形勢,毛澤東致電彭德懷,電文如下:彭鄧朴洪並告高賀:
大體上可確定平壤敵人正在撤退,其主力似已撤退到平壤到三八線之間,其後衛似尚在平壤以北及東北地區。你們應於明日派一個師或一個師的主力,向平壤前進,相機佔領平壤。
彭德懷當即命令以三個師的兵力威脅平壤,並且明確由第三十九軍一一六師佔領平壤。
聯合國軍的確是要放棄平壤了。
中國軍隊在朝鮮中部的追擊速度之快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平壤的兩側地區已經出現了中國軍隊移動的蹤影。平壤獲得的消息說,中國軍隊投入了新的精銳部隊,情報人員甚至說他們看見至少有兩支騎蒙古馬的中國騎兵部隊正向平壤奔襲,並且這兩個師的中國士兵是剛投入戰爭的部隊,因為他們都“穿着新的黃色的棉衣”。聯合國軍開始對平壤進行大規模的破壞,炸毀一切軍事設施和工業設施的同時,開始儘可能徹底的掠奪,其中包括可以運走的一切民用物資,甚至包括金日成圖書館裏的圖書。
在聯合國軍的裹挾下,大批難民混雜在撤退的聯合國軍士兵當中,形成大規模的難民潮水。史料記載的撤退軍民總人數為300萬,而這個數字相當於當時北韓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南韓第一師師長白善燁是平壤人,徹底毀滅平壤的爆炸聲“令他受到了無可比擬的失望感的折磨”。
12月5目一早,北京的廣播電台廣播了一條新聞,新聞在詳細敘述了朝鮮戰場的形勢之後說:……東西兩線的敵軍,恐慌萬狀,急於逃命。平壤城內之敵,正在罪惡地屠殺人民,焚毀物資及該城的發電設備,大火瀰漫平壤城。朝鮮人民軍和我國人民志願軍正向平壤方向攻進中。
這篇新聞稿是毛澤東親自撰寫的。
中國軍隊第三十九軍一一六師三四六團的一個營,在副反長李德功的率領下,不顧敵人在道路上為飛機轟炸設置的目標火堆和猛烈的炮火阻擊,於12月6日上午衝進了平壤市區。
平壤的美軍和聯合國軍大部分已撤到大同江南岸去了,大了阻止敵人炸毀大同江橋,李德功命部隊以最快的速度向江邊前進,但是他們還沒有到達,遠遠地聽見了大同江上的一聲巨響。三四六團的主力跟了上來,中國軍隊佔領大同江橋頭堡的時間是12月6日上午10時30分。
中國軍隊立即執行了志願軍總部頒發的《入城規定》。這個規定詳細地制定了中國士兵在這個異國首都所必須遵守的紀律條款,其中包括重要目標的警戒、物資的清查和看管、群眾工作以及社會治安。三四六團一營的一個司務長想為部隊尋找糧食,他敲開朝鮮居民的家門想先借上一點,結果他敲開的是金日成的家,一位朝鮮婦女接待了他,這位婦女是金日成的嬸子。
這一天,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這樣一則消息:……朝鮮人民軍和我國志願軍本日解放平壤。美國和其他國家的侵略軍以及李承晚匪軍殘部,向平壤以南潰退。朝鮮人民軍和人民志願軍的正規部隊,於十二月六日下午二時進入平壤城。
這篇新聞稿還是毛澤東親自撰寫的。
對於美國總統杜魯門來講,從1950年間月1日開始,糟糕的事就接連不斷。
首先是民主黨在國會選舉中的失敗,這意味着他政治生涯最艱難的時刻到了。共和黨人抓住美國政府的一切失誤來攻擊杜魯門,而韓戰的局勢正是企圖把杜魯門趕下台的那些傢伙們最喜歡說的話題。而美國遠東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在這個月發表的許多言論證明他已堅決站在了反對派的立場上。麥克阿瑟完全不顧曾向美國士兵和他們的家屬許下過“聖誕節回家”
的諾言,以“神奇的速度”改變了自己的一切說法。而令杜魯門最為惱火的是麥克阿瑟於12月3日給美國政府發來的戰報,戰報把朝鮮戰場上的軍事形勢描繪得一片黑暗,然後麥克阿瑟開始詳細地、不厭其煩地說明自己命令撤退的理由,並且隱晦地警告“如果美國政府再不改變對韓戰的指導思想,美國人就會在朝鮮徹底完蛋”。這份報告無疑是在杜魯門的傷口上撒鹽,並且很有點逼人就範的味道:麥克阿瑟致參謀長聯席會議:第十軍團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到成興地區。第八集團軍的情況愈來愈危機。沃克將軍報告平壤地區守不住了,敵人一旦施加壓力,沒有疑問,他將被迫撤退到漢城地區。我同意他的估計。企圖把第八集團軍和第十軍的兵力合在一起,不僅是不可能,而且也不會產生任何好處。這兩支部隊在數量上都處於絕對劣勢,他們的會合不但不能加強實力,實際上反而削弱了由於兩條分開的海上補給和調度的後勤路線所帶來的自由活動的便利。
正如我以前所報告的,因為考慮到設防地區的遼闊:防線的兩部分必須就近從每個地區的海口取得供應,防線又被從南到北的、崎嶇的山嶽地帶分割成兩個區域,我們的兵力就顯得薄弱,所以攔腰在朝鮮建立一道防線是不可能的。這樣一條防線從空間計算大約是一百二十英里,從地面計算大約是一百五十英里。如果把我所指揮的七個美國師佈置在這條防線上,那就是說一個師將不得不擔負起防守一條長約二十英里的前線。而其所對峙的敵人在數量上佔有絕對優勢,在山地里放入夜間滲入具有很大的威脅可能性。這樣的防線如果沒有縱深的後方就不會有什麼力量,而從防禦的觀念上看,這樣的防線必然招致敵人的滲入,結果是被包圍殲滅或者是被各個擊破。
對付比較弱的北韓部隊,這樣的戰略思想是可行的,但是對付中國陸軍的全部力量就不行了。
我不相信由於中國陸軍公開地進入戰鬥所造成的根本變化已為人們所全部了解。估計已經有二十六個師兵力的中國部隊投入了第一線的戰鬥,另外在敵人後方,至少有二十萬人,北韓的殘餘部隊也在後方休整。自然,在所有這些後面,還有共產黨中國全部潛在的軍事力量。
對於切斷敵人供應系統,山居地帶減低了我們空軍發揮配合的效能,而對敵人的分散戰術卻很有利。
加上目前國際戰線的限制,這就大大降低了我們空軍優勢可能產生的正常效果。
由於敵入集中在內陸,因而大大降低了我們海軍可能發揮的威力。兩棲活動不再可能,而有效地使用海軍炮火配合作戰也受到了限制。
因此,我們各個兵種聯合作戰的力量大為減低,而雙方的力量對比越來越決定於地面部隊戰鬥力的對比。
所以,非常明顯,如果沒有最大數量的地面部隊的增援,本軍不是被迫節節後撤,抵抗力量不斷削弱,就是被迫困守在灘頭堡陣地里。這樣做,固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延長抵抗的時間,但除了防禦外,沒有任何希望。
這支小小的部隊,在目前的情況下,事實上是在不宣而戰的戰爭中面對着整個中國。除非積極地、迅速地採取行動,勝利的希望是渺茫的。
而實力不斷被消耗,以致最後全軍覆滅,那是可以預期的。
截至目前為止,本軍還是表現了旺盛的士氣和顯著的效率,雖然本軍已經進行了五個月的幾乎不曾間斷的戰鬥,精神疲憊,體力消耗。目前在我們指揮下的大韓民國的部隊的戰鬥效率是微不足道的,作為警察和保安部隊使用,他們還有一點兒用處。其他國家的陸軍分遣隊,不管其戰鬥效率如何,兵力做少,只能起很小的作用。我指揮的各個美國師,除了海軍陸戰隊第一師外,現在大約都缺額五千人,這幾個師從來沒有補充到規定的名額。中國部隊是新投入戰鬥的,組織完善,訓練和裝備都很優良,很明顯他們是處在鬥志高昂的狀態。此間對局勢的全面估計認為,必須從這樣一個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在完全新的情況下,和一個具有強大軍事力量的、完全新的強國進行一次完全新的戰爭。
我執行的指示原以北韓部隊為對手,由於新事件的發生,這個指示完全過時了。必須清楚地了解這樣的事實:我們以較小的部隊現在面對的是蘇聯大量供應物資所加強了的共產黨中國的全面攻勢。以前那些成功地用來指導與北韓陸軍作戰的思想,現在繼續使用用來對付這樣的強國可就不行了。這就需要重新制定可行的、足以應付現實問題的政治決定和戰略計劃。在這一方面,時間是重要的,因為每一小時敵人的力量都在增長,而我們的力量卻在削弱。
在所有公開的場合,麥克阿瑟高談的又是另外一套。他堅持說“聖誕節攻勢”是“成功的”,因為它迫使了中國人過早地交戰,破壞了中國人發動突然進攻的計劃,而中國人的這個計劃“會佔領全朝鮮”;他極力否認由於他命令軍隊越過了三八線並且逼近中國邊境,從而導致了中國軍隊參戰的說法;他堅決反對把“有計劃的撤退”說成是潰敗,並且說那些愚昧無知的記者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技藝高超的撤退”;最後,他沒忘再次指責華盛頓束縛了他的手腳,比如禁止他越過鴨綠江打擊中國軍隊,麥克阿瑟說這是導致目前局勢的關鍵。
在杜魯門看來,麥克阿瑟一再重複他的這些觀點,表明了他和共和黨的一些頭面人物是有令人懷疑的政治來往的。那麼,杜魯門和麥克阿瑟的分歧就不僅是軍事觀點的不同了。麥克阿瑟在杜魯門的政治道路上所犯的錯誤不僅是戰場上的失敗,更嚴重的還有這個老傢伙居然與自己的政敵拉幫結夥。
杜魯門不是總能在面子上維護他的遠東司令官的。在平壤被中國軍隊奪回的第二天,杜魯門對所有的政府官員下了一道命令,命令的內容令人一看就知道是針對麥克阿瑟的:未經國務院批准,任何人不得發表任何有關外交政策的講話、新聞發佈或者企圖言論,以確保公開發佈的消息能夠“準確無誤地與美國政府的政策保持一致”。
雖然嚴重警告了別人言論謹慎,杜魯門自己卻在30日的記者招待會上突然說出了一個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話:美國有可能使用原子彈!
記者:總統先生,進攻滿洲是否有賴於在聯合國的行動?
總統:是的,完全是這樣。
記者:換句話說,如果聯合國授權麥克阿瑟將軍向比現在更遠的地方推進的話,他會這樣做嗎?
總統:我們將採取任何必要的步驟以滿足軍事形勢的需要,正如我們經常做的那樣。
記者:這是否包括使用原子彈?
總統:包括我們擁有的任何武器。
記者:你說的“我們擁有的任何武器”,是否意味着正在積極地考慮使用原子彈?
總統:一直在積極考慮使用原子彈。我不希望看到使用它。這是一種可怕的武器,不應用之於與這場軍事入侵毫無關係的男人、婦女和兒童——而如果使用原子彈,就會發生那樣的事。
儘管幾個小時后白宮新聞辦公室就發佈了一份“澄清聲明”,解釋杜魯門“並不是說已經決定要使用原子彈”。但是,美國記者已經把杜魯門的這番話飛快地傳遍了全世界,並且引起了世界輿論的大嘩——人們普遍認為,杜魯門的話意味着,性格本來就難以捉摸的麥克阿瑟已經領受了總統的授權,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原子彈了。
全世界都注視着兩個國家的反應,一是中國,一是英國。
其實,在韓戰~開始的時候,美國五角大樓就一直秘密地研究着使用原子彈的問題。當時,原子彈作為一種大規模的殺傷武器,是美國人手中一張可以解決一切難題的王牌。但是,使用這種武器的所有研究資料都處在極端的保密之中。
在中國,毛澤東聽到這個消息時笑了。他對金日成就原子彈問題說過這樣的話:“這是一種恫嚇,一種赤裸裸的核訛詐。不要說蘇聯已經掌握了核武器,就是像對日本一樣,也在朝鮮技原子彈,那杜魯門也沒有義務事先通知對方,讓對方先做做準備呀!說來說去,這種做法的實質就是威脅和恐嚇。”
作為具有獨特性格的政治家,毛澤東始終相信看一個哲學觀點,他用這個觀點解釋一切事物,那就是:人的因素是第一的。
他從來不相信某種由人發明的物質力量能戰勝人本身,具體到決定戰爭勝負的諸因素,他始終不認為武器的優劣是第一位的東西。杜魯門關於使用原子彈的威脅對毛澤東來講不過是一種言論罷了,他的笑聲是真實的。
真正感到驚慌的是歐洲。杜魯門的講話剛一結束,許多歐洲駐聯合國的大使便把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奧斯汀圍住。荷蘭大使“含着眼淚”問奧斯汀是否有機會避免戰爭的擴大。從韓戰一開始,歐洲的態度就一直處在十分的曖昧之中,很多國家甚至站在反對戰爭的立場上。反對的原因並不是對共產黨中國的偏袒,而是歐洲始終認為,東西方存在的巨大的意識形態分歧所帶來的軍事威脅的重點是蘇聯大量集結兵力的歐洲方向。“共產主義的威脅的火藥桶”是在與蘇聯接壤的歐洲邊境。而現在,美國人正在“一個不可思議的時間和可能出現最困難的戰略條件下,把他們拖入亞洲戰爭的深潭”。這個觀點英國政府表現得十分激烈。杜魯門關於使用原子彈的言論立即在英國議會引起軒然大波,大約100多名工黨議員在一封交給首相剋萊門特。艾德禮的信上簽名,堅決反對“在任何情況下使用原子彈”。反划者中間包括在剛剛結束不久的二戰中曾與美國人生死與共的英國前首相丘吉爾。丘吉爾認為,戰爭如果在亞洲擴大,無疑會嚴重地削弱歐洲的防禦力量,嚴重地威脅英國的安全。艾德禮首相感到了空前的壓力,因為有議員要求就英國在韓戰中的立場對首相本人進行信任表決,並且預言說,只要表決艾德禮肯定就要倒台。當文德禮宣佈他要親自到美國當面與杜魯門總統交換意見時,辯論中的議員們向首相發出歡呼之聲。
英美首腦的會見是當時極為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
為期三天的英美首腦會談沒能解決兩個盟友之間關於朝鮮問題的分歧。美國人從根本上不喜歡艾德禮這個人,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引用他的老朋友丘吉爾的話對記者說,艾德禮是一條“披着羊皮的狼”。兩個大國首腦關於一個問題的觀點如此地針鋒相對,這在英美關係史上還是極為少見的。
艾德利認為,聯合國除了通過談判撤出朝鮮外沒有其他出路,甚至認為可以把聯合國中中國的席位給予北京,因為“我們不能被對方弄得難以自拔,而在西方陷入容易遭到進攻的境地”。
而杜魯門認為,停火是可以的,但是這不意味着放棄南韓和台灣,或者是讓北京取得聯合國的席位。如果中國不接受停火,美國人就準備打下去,“進行各種軍事、政治和經濟的騷擾,包括在中國境內煽動游擊戰”。
總之,對於新中國,英國人認為要採取“陰柔政策”,而美國人的態度是“除了教訓一下中國外什麼都不欠他”。
但至少文德禮得到了杜魯門關於“不使用原子彈”的承諾。
嘴上說“教訓一下中國”的杜魯門卻不時地收到從朝鮮戰場傳來的美軍又被“教訓”了一下的沮喪消息。麥克阿瑟天天有變的報告弄得杜魯門對遠東司令官產生了一種極端抵觸的情緒。
麥克阿瑟一會兒驚呼他的部隊“面臨滅頂之災”,要求給他“更多的部隊和擴大轟炸的權限”;一會兒又對報界說,華盛頓的官僚們驚慌失措是沒有道理的,他的部隊不是失敗,而是正在進行一次“巧妙的撤退”。美國報紙每天都在刊登“形勢圖”,表明中國軍隊是如何包圍了美第十軍和第八集團軍的。好戰的記者給杜魯門出生意,讓他把戰爭打下去,不然就會“打擊了亞洲國家所有的反共的承諾”;而絕望的記者則在“形勢圖”邊添油加醋:“這也許會成為美國在軍事上最慘重的失敗”,“除非在外交上出現奇迹,否則朝鮮戰場上的美國不得不進行一場新的敦刻爾克大撤退,以免遭受一場新的巴丹式的覆滅”。而美國人民對這場戰爭表現出的冷淡也令杜魯門感到失落,無論國家的政治首腦是多麼的焦慮不安,美國老百姓卻有點“事不關己”的游灑,人們照樣把周末大學生橄欖球比賽的賽場擠得水泄不通。聖誕節就快到了,百貨商店裏採購的人流徹夜不息。有記者在街上問過路的行人關於韓戰的問題,令杜魯門吃驚的是美國人這樣回答:“不開收音機。”
然後,最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到了華盛頓:美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將軍陣亡。
沃克成為韓戰僅僅進行了兩個月時美軍陣亡的軍銜最高的軍官。
沃克的吉普車混雜在向南撤退的美軍隊伍中,吉普車“被斜穿而來的南韓軍車撞入溝中,沃克將軍當即重傷,在野戰醫院死亡”。美軍戰史記載,沃克當時正在前往美第二十師的路上,他要去嘉獎這支部隊,並準備把一枚銀星獎章授予第二十師的一位上尉連長。上尉連長名叫薩姆。沃克,是沃克將軍的兒子。
中國戰史記載:沃剋死於車禍。
北韓戰史記載:美沃克將軍“被我勇敢的游擊隊員擊斃”。
如果沃克不死,幾天以後他將被授予四星上將軍銜。
此時,在中國北京,毛澤東和北韓領袖金日成會面了。
至少在當時,這是一次絕對機密的會面。
戰爭的進程無疑令兩位領袖十分滿意。戰爭前期的那種危機現在似乎已經不存在,他們有充分理由分享聯合國軍狼狽南逃所帶來的愉快。
毛澤東對金日成說:“原先我一直擔心兩個問題,一是志願軍過江后能不能在朝鮮站住腳,經過第一次戰役,這個問題解決了;二是靠現有裝備,能不能和裝備現代化的美軍交戰,交戰後能不能取得勝利,現在這個問題也解決了。事實證明,我們不僅可以與美軍交戰,而且能戰而勝之,看來原來的擔心不必要了。”
兩位領袖討論了戰爭如何往下發展的問題。這是一個關係到世界局勢、亞洲局勢的大問題,同時也是關係到成千上萬在朝鮮戰場上的中國士兵的生命的問題。
中國軍隊佔領平壤之後,遵照毛澤東的指示,全線壓向三八線,並且和聯合國軍隊形成短暫的對峙。
從戰後很久才公開的資料分析,當時,杜魯門和艾奇遜都在力求尋找一種既能保存美國人的面子,又能停止戰爭的體面的停火辦法。有一個現實的理由是,聯合國軍即使撤退,也不過是撤退到戰爭前的三八線,而中國軍隊無非是把戰線恢復到戰爭爆發前南北韓分割的狀態。停火對雙方來講都是可以接受的現實,雖然這個現實對於美國方面來講是被迫的,但至少在當時,這個現實在美國不會有強烈的反對。在隨後召開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會議上,美國要員們討論了許久,最後的結論是:除非聯合國軍在朝鮮由於軍事原因被驅逐,否則決不自動撤軍。
同時認為,最大的危險在歐洲,美國最好不要捲入亞洲的一場持久戰爭,原則是:一、把戰爭限制在朝鮮;二、保持對空海力量的限制;三、不向朝鮮增派軍隊,保持三八線戰線的穩定,達成停火協定,恢復王八線戰前的狀態。
可以說,如果當時中國方面同意停火,戰爭也許就結束了。
但是,至今令許多西方的戰史專家迷惑不解的是:中國方面根本沒有打算在這個時候停火。
原因不僅僅是中國方面由周恩來所提出的三個條件沒有得到滿足。
毛澤東吸着香煙對金日成說:“既然美國人敢於訴諸武力,那麼中國志願軍就要奉陪到底。打第一次戰役,第二次戰役,勝利了,但還不夠,還要接着打。你敢越過三八線北進,那我為什麼不能超過三八線南進。”盧金日成的回答是:“對,要乘勝前進!”
應該說,影響毛澤東對韓戰進程思考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亞非一些國家的“突然的橫插一棒”。
這些亞非國家大多數是毛澤東認為“可以團結的力量”,在國際政治立場上以中立派居多。杜魯門揚言要在朝鮮戰場上使用原子彈后,這些亞非國家有了基於自身安全的憂慮。於是在聯合國大會上產生了一個“十三國提案”,其中心內容是“提倡和平”。這些亞非國家既希望戰爭的結束,又不想得罪美國,於是提案特別提到“先停火再談判”,並且對此有一個說明——就是這個說明明顯地刺痛了毛澤東——“如果中國宣佈不超過三八線的話,則將得到這些國家的歡迎和道義上的支持。”
無論“十三國提案”的動機多麼善良,但客觀上是在給美國一個得以喘息的機會,它正是美國人此刻急需的東西。提案的要害是“先停后談”,它令毛澤東不由得想到當年美國人馬歇爾在中國的“調停”,也是先宣佈“停戰”,然後背地裏幫助蔣介五運送兵力,補充武器,這個虧共產黨人是吃過的。
周恩來召見印度大使,提出了四個尖銳的問題:為什麼十三國不反對美國對朝鮮、對中國的侵略?
為什麼十三國不宣佈從朝鮮撤出一切外國軍隊?
為什麼十三國中還有一個菲律賓(其時,菲律賓是在朝鮮參戰的聯合國軍中的一員廣為什麼美軍打過三八線的時候,十三國不講話?
換句話說,當聯合國軍不顧一切地超過三八線,並向北韓重兵大舉推進的時候,十三國怎麼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而當中國軍隊具有了超過三八線的可能時,他們卻提出一個“停火”的提案?
中國方面的回答是:一、只要一切外國軍隊從朝鮮撤退的原則被接受並付諸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將負責勸說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回到本國。
二、停止韓戰與和平調解朝鮮問題可分為兩個步驟進行:第一步,在七國會議中商定有限期的停火併付諸實施,以便繼續進行談判;第二步,聯繫政治問題談論停火全部條件,商定:從朝鮮撤出一切外國軍隊的步驟和辦法;向朝鮮人民建議如何實施朝鮮內政由朝鮮人民自己解決的步驟和辦法;美國武裝力量自台灣及台灣海峽撤退;以及遠東有關諸問題。
三、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地位必須得到保證。
這些條件顯然是美國所不能接受的。
於是,在1950年的12月里,韓戰的前景呈現出撲朔迷離的局面。
此時此刻,作為在朝鮮前線的中國軍隊的總指揮,彭德懷對整個戰局充滿憂慮。
聖誕節前夕,北韓東北部的興南港處在空前的混亂之中。
從深山野嶺中撤退出來的美軍陸戰一師的官兵大部分已經登艦撤退,但尾追而來的中國軍隊仍頑強地向這個港口發起一次又一次的進攻。美軍在興南港外圍的防禦圈逐漸地縮小,激烈的戰鬥幾乎遍佈了港口外的每一條街巷。港口內,美軍一方面全力組織登艦撤退,一方面銷毀着港口內一切帶不走的物資。美軍所有能夠支援的飛機全部集中到了小小的興南港上空,進行着比仁川登陸時規模更大的轟炸,使興南港猶如一座噴發的火山,烈火晝夜燃燒,濃煙遮天蔽日。
12月24日,聖誕節前夜,是美軍撤退行動的最後的一天。
航空母艦“普林斯頓”號上的飛行員麥克上尉在執行最後一次飛行。他的飛機飛入了興南港的上空,他說:“我看見了從未經歷過的憂鬱和悲傷的情景。在下面,最後一批土兵和物資正往坦克登陸艦上登載,其他艦艇正駛離碼頭。大地成為一片火海,到處都在燃燒。12艘驅逐艦駛來,用艦炮摧毀所有的建築物,為的是不讓敵軍使用。海面上的艦隊像雜技團的大象,後面的咬住前面的尾巴前進。”
美軍從興南港共運走士兵10.5萬人,汽車17500輛,物資35萬噸。
麥克的飛機在興南港上空盤旋了最後一圈,當他準備在航母上降落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麥克阿瑟說過的那句“聖誕節前讓孩子們回家”的話,於是,麥克上尉特地在無線電中向“普林斯頓”號航空母艦上的全體官兵喊了一句:“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