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裏想一套,嘴上說一套,實際做第三套
鬧市搶人
涇江口成了恐怖的世界。部隊逃的逃,走的走,更有不聽命令的,大白天行搶,百姓嚇得四處逃難。
街上到處是搶掠的大兵。碼頭上戰船爭先開動,營地里拆掉了帳篷,只剩了埋鍋灶的殘灰、三塊石。這都是胡惟庸揭貼的功效,涇江口如湯澆蟻穴一樣,亂了營,面對變成匪徒的潰兵,將領的命令已無約束力可言了。
李醒芳在經過十字街石牌坊時,看見了毛筆字寫得很圓熟的揭貼,才明白了為何局面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揭貼是這樣寫的:
天茫茫,水茫茫,
皇帝死了不發喪,
靈柩偷運回武昌,
替死鬼兒留涇江……
李醒芳剛一走回租住房子的院裏,立刻發現門前停着華麗的宮中大轎,十多個武裝侍衛在門外等待着。他料定是達蘭來了,忙向正房走去。不遠處,胡惟庸帶領着他的十幾個人隱蔽在十字路口處,他們也都穿着陳友諒軍的軍服,全副武裝。
李醒芳一邁進門檻,一直站在客廳里的達蘭驚喜地迎過來,似有千言萬語要說。達蘭懷裏抱着裝玉璽的匣子,連坐都沒坐,說:“我馬上要上船走了。我希望你跟我走。”
李醒芳並不感到突然,他冷靜地說:“我們就此分手吧,望你能保重。”達蘭眼裏含着淚,說:“談什麼保重?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但我決計不躲不藏,不管陳友諒對別人怎樣,他對我是百依百順,別人都可以罵他,唯我不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可惜呀,”李醒芳心裏一動,長嘆一聲,說,“如果日後你有了難處,就去找我,我好歹是你的朋友。”
“謝謝,”達蘭的淚水流了下來,說,“我再懇求一次,跟我一起走吧……”這時,楚方玉及時地從裏屋走了出來,她不能不出來救急了,她說:“這位是達蘭皇后嗎?”
達蘭驚疑片刻,問:“這位是——”
李醒芳說:“是我的文友,江南女才子,並稱楚蘇的楚方玉。”
“我知道,我知道,”達蘭的心一下子涼了,她說,“我看過你的《南國賦》呢,真有文采,更想不到是這樣一位美女。”
她看了一眼李醒芳,似乎明白了一切,她說:“就此別過了,也許是天人永隔了。”說罷,淚水嘩嘩流下。
楚方玉也動了惻隱之心,勸她不要悲傷,願冥冥之中的神護佑她。
達蘭最後的希望被粉碎了,她說了聲“多謝”,抱着玉璽匣子,毅然地掉頭而去。李醒芳和楚方玉將達蘭送到院外,道了珍重,他二人目送着達蘭上轎。
轎子抬起來時,達蘭又一次掀開轎簾,投過來凄傷哀怨的一瞥。李醒芳默默地伸出一隻手,向她搖着,直到轎子走遠,消失在十字路口。
達蘭怎麼也想不到噩夢正向她展開黑色羽翼。
當十幾個帶刀侍衛護送着達蘭的大轎走到十字路口時,忽見有一個瘋子在路中間躺着,擋住了轎子去路。轎子不得不停下來。瘋子不怕帶刀侍衛的驅趕,張牙舞爪地扭住轎杠,說:“我是玉皇大帝,你們不讓我坐轎,誰敢坐!”
一個侍衛用馬鞭子抽他:“臭瘋子,滾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瘋子嘻天哈地亂說,並且掀開了轎簾:“這不是玉皇大帝的玉女嗎?我這金童來了!”竟然要往上登,嚇得達蘭尖叫。
早已混入圍觀人群中的胡惟庸等人開始趁亂往前擠。
胡惟庸忽然高喊:“打人了!”護衛轎子的人一時四顧,不知出了什麼事,長官還催促踢開瘋子。胡惟庸的人紛紛亮出兵器,只見手起刀落,已有幾個侍衛遭了毒手,另外一些人醒過腔來急忙招架迎戰。但寡不敵眾,死的死傷的傷。胡惟庸一揮手,手下人抬起大轎。
達蘭幾次想從轎里跳下來,但胡惟庸跳上轎,用刀逼住了她。
達蘭驚慌失色,問:“你們是山賊嗎?為什麼劫我?”
胡惟庸在顛簸的轎子裏說:“達皇后息怒,我們絕非歹人,我們是奉命來接皇後到一個享福的地方去。”
達蘭大叫:“胡說,放開我!我哪也不去!”並且要奪胡惟庸手裏的刀,刀沒奪下,手卻被割破,滿手鮮血直流。
愛江山也愛美人
被朱元璋譽為“混江龍”的廖永忠率他的水師大獲全勝后,來向朱元璋稟報:“陳友諒的軍隊徹底土崩瓦解了,戰船隻跑了幾艘。”
朱元璋問:“陳友諒手下大將張定邊人在何方?”
廖永忠道:“張必先、張定邊保着陳友諒的二兒子陳理,連夜逃回武昌去了,他們的小船差一點叫我抓住,陳友諒的屍首是頭一天偷着運走的,根本沒敢發喪。”
這時常遇春也來報告:“兵營里到處是無頭帖子,人們奔走相告,陳友諒已死,這一下就亂了營了,不攻自亂。”
朱元璋問他們:“知道這帖子從何而來嗎?”大家都說不知道。
劉基道:“這是胡惟庸所為,只有他有這樣的心計。”
“正是他。”朱元璋說,“這人膽大心細,立功不小啊。”
胡惟庸雖沒回來,已先後派出兩伙人回來稟報了。
正在這時,雲奇進來報告胡惟庸回來了。
朱元璋興奮地站了起來,迎到了門口,一見疲憊不堪的胡惟庸露面,立刻拉住他的手,說:“辛苦了,方才還說到你立了大功呢!”
胡惟庸矜持地說:“雖說此行九死一生,可我並沒有像佛性大師預料的那樣必死無疑,已把十幾個人安然無恙地帶回來了。”
朱元璋從屏風上揭下一張紙條,笑道:“我早已有準備,從現在起,你就是從五品郎中,我已行文到滁陽去報告小明王了。”
胡惟庸說:“謝主公。升不升我事小,我已答應替我的隨從請賞了,望主公成全。”說著送上名單。
朱元璋說:“這個自然,一定重賞!”
劉基說:“提升這麼小的官職也要報小明王,主公不嫌麻煩嗎?”
朱元璋說:“我還是他治下的臣子,程序總得走啊!”
廖永忠說:“不可一世的陳友諒都完蛋了,小明王算個屁!愛理他理他,不愛理就廢了他,告訴他回家放牛去得了。”
朱元璋說:“不得胡說。一日君臣一日恩情,怎麼可以君不君、臣不臣呢。”但廖永忠並不往心裏去,知道朱元璋並不認真生氣。
滅了陳友諒,等於有了半壁江山,得了傾國傾城的美人,在朱元璋看來,不亞於有了另一半江山。他連劉伯溫都瞞着,先讓胡惟庸將達蘭秘密藏到一處民宅中。民宅看上去很普通,但院裏院外崗哨林立,戒備森嚴。朱元璋和胡惟庸率隨從騎馬而來。在大門口下馬後,胡惟庸說:“我為了弄到達蘭,和老朋友李醒芳也反目了,差點搭上了性命。”
朱元璋笑了笑,道:“我心裏有數。”
胡惟庸說:“達蘭奪刀想自殺時,手受了傷,主公可體恤她一點,為防她自殺,我用了四個丫環時時刻刻監視着她呢!”
朱元璋感嘆:“這樣一個美人又這樣烈,難得!”
達蘭坐在那裏一言不發,身後藏着玉璽匣子的包袱。面前放着冷了的飯菜,一口未動,兩個丫環一左一右地站着。她並不害怕,早已料定朱元璋是“劫色”而已,並不想傷害她。
門開處,胡惟庸先進來,滿臉賠笑地說:“達皇后,我們主公來看你了。”朱元璋走進來,見了她,眼睛一亮,她本人遠比李醒芳畫的還要嫵媚,雖然看上去臉若冰霜,又沒施脂粉,可比濃妝重彩還要楚楚動人。朱元璋慶幸自己有艷福,上天賜予他這樣美的絕代佳人。
他喜不自勝,滿臉堆笑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達蘭閃了朱元璋一眼,問:“站在我面前的這個醜男人就是朱元璋嗎?”口氣盛氣凌人,目光也似兩把刀,她反正無所懼,一死而已!倒先給朱元璋一個下馬威。胡惟庸怕朱元璋臉上下不來,忙向兩個丫環使眼色,帶她們一起走了出去。
朱元璋沒有惱,卻說:“這都是他們辦事糊塗,我是對皇后神往已久的,想一睹芳顏,把你從離亂中請過來,卻沒想到這幫蠢材,這樣沒禮貌,看,把你的手也弄傷了。”
他靠近達蘭,試圖拿起她的傷手看看,達蘭躲開了。
朱元璋說:“你知道嗎?這次大兵壓境,我早已料到陳友諒大限已到,我唯一擔心的是達皇后的安危,才特地派我身邊最能幹的胡惟庸去接你,真怕玉石俱焚啊!”
達蘭冷笑一聲說:“是接我,還是去搶我呀?陳友諒死了,你連讓我守喪的機會都不給我,這像什麼樣子?這是一個仁人君子所為嗎?”
“陳友諒是個不識時務的暴君,他死了,這也是天意,你這如花似玉的人,何必為了一匹夫而屈辱自己?我是替你着想。”
“他再壞,畢竟是我的丈夫。朱元璋,你明說吧,你想怎麼樣?”
“我想把你護送回金陵。你從前是皇后,日後一樣是皇后。”
達蘭譏刺地說:“就你?一個癩頭和尚,也想當皇帝?”她竟然肆無忌憚地縱聲狂笑起來。朱元璋皺了皺眉頭,下巴也顯得更大了。他強忍着不讓自己發作,緩緩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
“你搶人妻女,不準別人守孝,你這叫有德者嗎?”
“到了金陵,你盡可以為陳友諒守孝,願守多久都行。”
“那你白養着我不是虧了嗎?”
“我朱元璋仰慕你非止一日了。”他從寬袖裏抖出一張畫像,在達蘭面前展開,“你看,我費盡心機,弄到你的畫像,每天都要虔誠地看上一回,過去只是非分之想,這次有緣,朱元璋願終生服侍你。”
這倒令達蘭很意外,臉色平和多了,她想了想說:“我知道,你不會放我回武昌的。不過我提個條件,你能答應,我就隨你回金陵。”
朱元璋說:“你提什麼我都答應。”達蘭的條件夠苛刻的了:“安排一處靜室,准許我為陳友諒守三年孝,到服滿時再說。”
朱元璋一口應承:“我答應,這不是什麼難事,我朱元璋雖然仰慕你,可絕無勉強的意思,只要你不願意,我永遠不存非分之想。”
攻守之道
帆檣如林的江面上,朱元璋大樓船格外威風,這是奪了陳友諒的龍鳳船改造成的。朱元璋正率得勝之師返回金陵,浩浩蕩蕩的船隊順江而下。在樓船頂上,朱元璋與劉基悠閑地弈棋,吊著傷臂的郭寧蓮在一旁觀戰。劉基執白,他把四個白子連成了一條線。
朱元璋說:“哎喲,你一連成棍子,就有十口氣了,接成棍子氣最長啊。”劉基一指右角的兩個棋子,說:“我這無憂角才更厲害,我是佔了地利的。”
朱元璋下了一個黑子,說:“我下這一個夾,你這兩個子已無法逃生。我這棋局是金角銀邊草肚皮,我靠地利,更靠人和。”
劉基說:“這次的鄱陽湖大戰,我們最終憑什麼取勝?講天時、地利,我們都在下風。自古以來,水戰不得天時、地利,不可能取勝。周瑜破曹,就是借風水之利,陳友諒強大水師佔據鄱陽,處在上游,先得地利,人家是在等我們來攻,以逸待勞,又佔優勢,結果卻一敗塗地,這是好多人百思不解的。”
朱元璋品着茶說:“先生一肚子煩憂,戰前為什麼不說?”
劉基笑笑,道:“那時說了,會動搖軍心,挺也得挺着,心裏卻在打鼓,沒有穩操勝券的把握。當時主公心裏不懼嗎?”
朱元璋道:“古人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們是靠人和取勝。陳友諒雖人多勢眾,卻上下不同心,各懷心腹事。他對部下刻薄,又是遠征疲憊之師,剛剛圍困洪都三個月,又來迎戰我二十萬大軍,能無怨言嗎?”
劉基道:“鄱陽一仗得勝,本不應給敵人苟延殘喘之機,為什麼不直下武昌,反而班師回金陵?等到武昌養精蓄銳后,豈不難攻了?”
朱元璋道:“兵貴無常勢,本可以一鼓作氣打下武昌,但此時我軍過於疲勞,不是銳氣正旺時,敵人也一定估計我會直下武昌,我返回,且已放出風去,傷亡過大,要休整半載方能恢復元氣。這一來,他必鬆懈鬥志,我們回金陵,要大賞有功之人,連士兵也都要從打勝仗中得到好處,下次誓師再來,不是猛虎下山一樣嗎?”
劉基很服氣,稱朱元璋把孫武子的兵書用得活了。
胡惟庸躊躇滿志地坐在後面一條普通船的甲板上。艙中佈置得很華麗,已經穿上重孝的達蘭坐在艙中,眼望着外面滾動的江水。到現在為止,劉基、郭寧蓮都不知達蘭隨軍回金陵的事,瞞得鐵桶一樣。
朱元璋座船上,一盤棋的殘局還擺在那裏,劉基已不在艙面上,朱元璋站在帆篷下,回眸望着相隔不遠的另一條船,看得見胡惟庸坐在船頭。劉基多少有點疑惑,胡惟庸不守候在朱元璋跟前,很可疑,他有什麼不能告人的秘密嗎?必定與朱元璋有關。
“看什麼呢,這麼出神?”郭寧蓮打破了朱元璋的思緒。
朱元璋移開視線說:“你看,陳友諒花了這麼大力氣修造的高大樓船,現在都成了我的水師了。”
郭寧蓮發現胡惟庸在另一條船上,就說:“很奇怪呀,胡惟庸怎麼沒在咱這條船上?他可是你寸步不離的人啊。”
“有雲奇就行了。”朱元璋說,“胡惟庸如今是行中書省的郎中了,不宜當侍從。”
“你不說我倒忘了。他這次涇江口一行,回來你給他升了兩級。”
“他的功勞可太大了,”朱元璋說,“他趁亂在敵營中散出陳友諒死訊,一下子弄成個樹倒猢猻散的局面,我們省了很多力氣。”
“功勞不止這些吧?”郭寧蓮語帶諷刺地說。
朱元璋轉移話題:“也不知藍玉到沒到鎮江,他總算去相親了。”
“你對藍玉夠特別的了。”
“是啊,愛屋及烏啊!他是和常遇春一起來投奔我的,又是親戚,從常遇春那邊論,我也得多關照他呀!”
“可我看藍玉並不高興你為他擇婚。”
“我怎麼沒看出來?我看他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這等於是我當大媒,我還從公庫里撥五千兩銀子給他,誰有這個殊榮?”
“投這麼大本錢,不賺點什麼,不是太虧嗎?”
朱元璋怕再說下去露馬腳,便用笑聲打斷了談話。
淚灑揚子江
與朱元璋班師同時,在同一條江上,一條船在江中向下遊行進,艙中坐着換了民裝的郭惠和她的丫環曉月,船夫搖櫓聲咿咿呀呀地響,江水無聲東流,她們正向鎮江方向駛進。
曉月說:“小姐這麼一走,老夫人不定會急成什麼樣子呢。唉,將來都得怪罪到我頭上,不揭了我皮才怪。”
郭惠說:“原來你關心我娘是假,怕你自己挨鞭子才是真的。”
曉月說:“其實……我不該說的,到了鎮江又能怎麼樣?那個負心漢還能回心轉意嗎?”郭惠不耐煩地說:“你閉嘴吧,不知人家心裏煩不煩。”郭惠做夢也想不到,在同一條江上,她的心上人也正乘坐着一條官船,泛舟東下,只不過演繹着不同的悲喜劇罷了。
藍玉乘坐的是大帆船,又是順風順水,船速很快,不斷把漁舟、民船甩在後面。脫去了盔甲的藍玉臨風站在主帆前,眺望着兩岸移動的青山、綠樹,佛寺、寶塔,滿肚子惆悵,他將要去拜謁他的老泰山傅友文,還有叫他提不起興緻的新娘子。
一個侍衛從艙下升上來:“都督,開飯了,有新鮮江魚。”
“我不餓,不吃。”藍玉懶懶地說。侍衛愣了一下,說:“你上頓也沒吃呀。”藍玉擺了擺手,道:“別啰唆了,餓了我自己會吃。”
臨時雇的搖櫓的船工悄悄問一個侍衛:“從打開船,你家相公臉上就沒開睛。這到鎮江去幹什麼,莫非去奔喪嗎?”
“你該死呀!”侍衛低聲嚇唬他說,“我們老爺是去相親,下定禮,你敢胡說八道!”搖櫓的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叫你多嘴!”
已是傍晚時分,長江上霧茫茫一片,偶爾有螢火蟲一樣的亮光在過往小舟上閃爍。看江北面出現一片燈火,丫環曉月問艄公:“那是什麼地方?”
“瓜州啊!”艄公說,“離鎮江很近了,只是夜晚不好走,問問你們小姐,我們在瓜州過夜行不行?”
郭惠已經聽到了,從艙里走出來,說:“就依你,搖到岸邊。不過不用去投宿,我們在船上將就一夜就是了。”
老艄公說了句“也好”,便咿咿呀呀搖向北岸。
藍玉所乘坐的大官船如飛馳來,距離郭惠的船已相去不遠,只是彼此並不知道。到了瓜州渡,在眾多大小舟船中,郭惠的小蘆篷船擠了個地方停下,艄公和曉月上了岸,曉月關照郭惠說:“小姐,我去買吃的,你可哪兒也別去呀!”
郭惠說:“你去吧,我能上哪去。”曉月和老艄公上岸后,消失在人群中,碼頭上人來人往很熱鬧。郭惠閑得發慌,便走出艙來,站在船前看鄰船的船主抬着大秤在賣魚,不時與買主討價還價。
忽然她受到了劇烈的震蕩,小船亂搖亂晃,她險些被晃倒,連忙扶住蘆篷的門柱子。對面大船上散射過來的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便抬起一隻胳膊擋着光。她逐漸看清,是一條點着無數大燈籠的官船,正向岸上停靠,又恰恰停靠在小船的右側。
郭惠決定回艙里去,一隻腳已經踏到梯子了,忽然驚愕地停住,她看見,每個大燈籠上都有副都督藍的字樣。
她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踮起腳尖張望,藍玉不是升了副都督嗎?難道是他?對了,他在信里不是說,他近日要帶聘禮到鎮江去相親嗎?想不到在這裏碰上!她此行就是趕到鎮江去見上他最後一面,當面鼓對面鑼地問個明白,也就死了心,沒想到在這裏猝然相逢,她反倒有點張皇不知所措了,不知是喜是憂還是懼。
官船上人聲嘈雜,侍衛和隨從們頻繁上下。郭惠在船上搜索着,企圖發現她所要找的人,卻沒有。她鼓足了勇氣,問站在船舷邊的一個士兵:“請問,這條船是藍玉將軍的嗎?”
那士兵很驚訝:“是呀,你認識將軍?”
郭惠急切地問:“他在嗎?”
“上岸去了,”那士兵說罷不再理睬她。她的心怦怦跳着,回到小船艙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裏像長草了一樣。
小小的舷窗開着,正對着對面大船,那裏也有一扇窗,艙中無人,綠色的窗帷隨風擺動着,艙中豪華陳設歷歷在目。郭惠坐在窗前小桌旁,手托香腮出神。
忽然她聽到了對面有說話聲:“請都督用茶,晚餐一會就到。”
郭惠激靈一下,舉眸望過去,只見一個人正把窗帷子挽起來,也坐到了窗前,喝着茶,漫無目的地向外看着。
郭惠的呼吸一下子幾乎停止了!那不是藍玉嗎?她實在無法控制了,帶着哭聲叫了出來:“藍玉!”藍玉向對面一望,驚得手中茶杯落了地,他探出半身問:“郭惠,你去哪呀?”
郭惠掩面嗚嗚地哭起來。藍玉大聲說:“你別哭,我馬上過來!”
郭惠急忙說:“不,不,你別過來!”但對面大船窗子裏的藍玉已經消失了,郭惠雙手捂着胸口,又驚又怕,又喜又憂,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了。郭惠覺得小船像要傾翻一樣拚命搖蕩起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在頭頂艙板響起,不一會,藍玉出現了。
二人像不認識似地怔怔地看着對方。郭惠扭過頭去說了句:“你既已負心,還過來幹什麼?我不想見你,你走開!”她又傷心地哭起來。
藍玉坐在艙梯子上,雙手抱頭,說:“你罵吧,我是個狗都不如的負心漢。”郭惠仍不理他,說:“你不是負心漢是什麼?你到鎮江來不是相親來嗎?你還有臉來見我?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嗎?”
藍玉說:“你殺了我吧,只有這樣,你才解氣,我才能剖白我的心。”說著從身上抽出寶劍,當的一聲扔在艙中。
郭惠真的拾起那劍,揮了個閃光的弧形,嗖一下架到藍玉的脖子上,冷冷地說:“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你以為我沒有殺你之心嗎?”
藍玉絲毫不懼,閉上眼睛說:“你動手吧,我死了,也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你也不會再恨我了。”
噹啷一聲,利劍被郭惠擲到了地下,她又失聲痛哭起來。藍玉緩緩睜開眼睛,望着她,良久,一步步走下樓梯。
伏在桌上哭泣的郭惠感到手背濕了,抬頭一看,是藍玉掉下來的淚水。她心軟了,她說:“你還來見我幹什麼?我們本來不該再見了,你那封信已經把我們最後一根相連的情絲也砍斷了。”
藍玉一個箭步走了回來,忘情地把郭惠緊緊抱住,在她耳後、腮上、口唇瘋狂地吻着。郭惠手足無措地拚命推開他,說:“你這是幹什麼!你拿我當什麼人了?”
“對不起。”藍玉垂下頭說,“我該死。”
他默默地轉過身,一步步踏着樓梯往外走。
迷上打仗
早晨起來,馬秀英的眼皮就跳個不停。她不大迷信,不信鬼神,卻免不了心裏犯疑。她查驗了各處,都沒發現什麼不對,朱元璋得勝班師,正在犒賞將士,整個金陵都沉浸在喜悅氣氛之中。
吃早飯時她沒看見郭惠,她沒在意,吃午飯時、晚飯時又沒見到郭惠,她心裏有點不落底,忙叫金菊去看看,自己來到學堂。
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坐在桌前寫文章,花雲的兒子花煒也在。宋濂倒背着手在巡閱,時而說朱標:“心正,字才正,這字怎麼是歪的?”
朱樉調皮地說:“手不正字才歪呢,和心有什麼關係?”
馬秀英噓了一聲,低聲說:“寫你的文章吧,別到時候挨板子。”
宋濂說:“這篇文章的題目是《魚我所欲也》,孟子的《穀子》上篇我講過了,意思都明白了,文章先要破題。”
“我破題了!”朱樉說。
“你念念!”宋濂說。
朱樉向弟弟朱棡噤噤鼻子,念道:“魚我想吃,熊掌更想吃,兩樣都吃,不是比吃一樣好嗎?”
幾個孩子大笑起來,宋濂拍了一下戒尺,說:“罰站,站起來。”朱樉看了馬秀英一眼,不得不站起來。馬秀英說:“你這麼頑皮,你父親回來饒不了你。”
這時,金菊回來了,站在門口擺手示意。馬秀英悄悄出去。
“她在嗎?”馬秀英急切地問。
金菊說:“壞了,小丫環說,半夜和曉月悄悄走的,誰也沒告訴。”馬秀英皺起了眉頭。金菊說:“不會去尋短見吧?”
馬秀英說:“那倒不至於。我看,是上鎮江會藍玉去了。不是說藍玉最近要去相親嗎?”
“這可麻煩了,”金菊說,“告不告訴老夫人?老爺也班師回城了,這不是要天下大亂嗎?”馬秀英叫她沉住氣,先別聲張。
郭寧蓮帶着七巧拿了幾包東西進來了,馬秀英說:“哎呀,你是受傷的功臣,理應我去看你,你怎麼倒先來看我了?”
郭寧蓮說:“傷都快好了,沒事。”又指着七巧手裏的紙包,道:“這是鄱陽湖的一點土產,你品品滋味怎樣。”
“你總是惦念着我。”馬秀英叫金菊給她倒茶,拉着她的胳膊,問傷口還疼不疼。郭寧蓮說剛傷那時候疼得她直想哭,晚上睡不着,用牙咬着被子,也挺過來了。
馬秀英說:“元璋也是,我捎信去,叫他送你回金陵來養傷,可他一拖再拖。”郭寧蓮說這不怪他,是她自己不想回來,在外面打仗,慣了,聽不到號角聲、戰鼓聲,心裏空落落的。
“這可壞了。將來到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時,你還受不了啦?”
幾個人都樂了,郭寧蓮問:“怎麼沒見惠丫頭?”
馬秀英遮掩地說:“前些天張羅要回老家去給父親上墳,也許去了。”郭寧蓮便沒再說什麼。
馬秀英問:“元璋在哪兒?回來一天了,我還沒見他人影呢!”
郭寧蓮說:“誰知道,也許張羅稱王稱帝的事吧!陳皇帝死了,朱皇帝該接過平天冠了!”說畢咯咯地樂。
馬秀英埋怨地說:“瘋丫頭,你真是什麼玩笑都開。”
其實我最想殺的是朱元璋
瓜州渡的夜市十分熱鬧。
老艄公和曉月手裏提着籃子,裏面裝着肉粽、板鴨和水果,在擁擠的人群中東瞧西望。老艄公建議再買點魚圓,“瓜州的魚圓天下第一,不吃等於沒到過瓜州。”
不遠處有人在叫賣:“魚圓!魚圓咧!”
二人向那裏走去。不一會,手裏又多提了一瓶酒的老艄公十分高興,說:“你們這個主顧不錯,還供我酒喝。”
曉月說:“你可別喝醉了,把船弄翻呀!”
“這姑娘,江上不能說這話。”老艄公說,“不管喝多少酒,我從沒誤過事,再說,今晚還要住一夜嘛。”
曉月說:“快走吧,小姐大概餓壞了。”
此時小船上的郭惠對藍玉說:“你快回你的官船上去吧,曉月出去買吃的快回來了。”
“我不走。”藍玉說,“你私自離開金陵來幹什麼?你不是知道我下鎮江才來的嗎?”
郭惠心裏怦怦亂跳,卻故意賭氣地說:“你別自作多情,我出來幹什麼和你無關,你無情我也無義,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這是何苦呢!我知道你的心,可你卻不知道我的心。”
“你什麼心!喜新厭舊的花心!”她恨恨地說。
“我對不起你,卻對得起我自己的心。”藍玉說,“我真不如一死了乾淨。”他的目光痴獃呆的。
郭惠說:“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誰去娶傅家的小姐呀!你死了,朱元璋不是南天折柱,少了個大將軍了嗎?”
“你不要提他!我告訴你,其實我最想殺的是朱元璋,你信嗎?”
吃驚之餘,郭惠很受震動,也深為感動,他為什麼殺朱元璋的心都有?還不是因為我嗎?
她忽然緩和了口氣,說:“你坐吧。”藍玉剛要坐,她想到了上岸去買吃食的艄公和曉月,便叫了起來,“不行,他們馬上要回來了。”
藍玉說:“走,我們把船搖到別的地方去,躲開任何人!”他咚咚地跑了上去。
藍玉在艙面上拾起老艄公的大斗笠,往頭上一扣,開始搖櫓。
郭惠也跑了上來,口中說著“你別胡來”,跑過去奪櫓。她沒有力氣,大櫓照樣在藍玉手中用力地搖。
蘆篷船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擠出了船叢,沿着彎彎曲曲的水道駛了出去。這時郭惠也不再阻擋了,生氣地坐在他腳下,心跳得不行了,她捂住了心口。
當艄公和曉月提着食品趕回停船碼頭時,曉月東張西望,找不到他們的船,便說:“船在哪?我怎麼看着每條船都一個模樣呢?”
老艄公喝了一大口酒,吹噓地說:“在我眼裏可就大不一樣了。我這船,在幾百條船里混着,我一眼就能認出來,這就像誰都認得自己孩子一樣。”他二人沿着碼頭走着,老艄公漸漸着急了:“怪呀,明明是停在這裏的呀!”
“找不着了吧?”曉月說,“方才還說大話呢。慢慢找,船上還有大活人呢,丟不了。”老艄公又認真地轉了幾圈,頹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糟糕,船不見了!這可怎麼好!這是我一家人吃飯的本錢啊!”
曉月生氣了:“你一條船知道心疼,你船上的人你不當回事?快找船,找不着船我沖你要人。”她把老頭從地上扯衣領提了起來。
老頭也顧不得吃喝了,顛簸着來回跑,把吃食都灑了滿地。
曉月則一路大叫:“小姐,小姐,你在哪?”
偷香竊玉
掌燈后的平章府里靜悄悄的,朱元璋有飯後辦公的習慣,或批公事或看書,很晚才能回去休息,有時就睡在公事房裏。
朱元璋又在往屏風上貼紙條,胡惟庸進來,見他新寫的一條是“問宋濂,改正朔否?”
胡惟庸面露驚喜,改正朔不就是稱帝嗎?他馬上恭喜朱元璋:“早該有自己的年號了,早該登極稱帝了,部下都等不及了。”
“稱王與不稱王,各有利弊,我還沒有想好。李善長、陶安、徐達、湯和,幾十人的聯名勸進表都遞上來了。”
胡惟庸說:“這是天意。天意賜予而不取,也是大不敬的。”
朱元璋笑笑,他更關心的是達蘭那裏安排得怎麼樣了。
“我已把從前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壽的宅第弄過來了,派了幾十號男女去服侍達蘭,這排場也不比她當大漢皇后時差呀!”
朱元璋叮囑他:“人家是驚弓之鳥,又是新寡,要好好待人家。”
“主公盼了這麼久,才把她盼到手了,就這樣讓她守孝三年?”
朱元璋說:“我不過說說而已,那就由不得她了。我顧及的倒不是達蘭從不從,她又不是個黃花處女,我這樣對她,已經是捧上青雲了,發點小脾氣邀寵,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胡惟庸眨眨眼,問:“主公擔心的是大夫人、二夫人那裏不好交代,對不對?”
朱元璋笑了:“知我者胡惟庸也。”
胡惟庸獻策:“如果主公稱帝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後宮廣置妃嬪,置它一千個也不為過,誰也不好說什麼了。”
這話顯然打動了朱元璋。他笑吟吟地站起身,胡惟庸料定說到他心裏去了。他馬上鼓動朱元璋該去看看達蘭,以免人家有受冷落之感。
朱元璋聽后心猿意馬起來,便叫馬上備轎,又囑咐輕車簡從,胡惟庸當然心領神會,只叫人開后角門,不驚動侍衛們。
幾乘轎子來到行台御史豪宅前,打前站的雲奇對把門的人說了幾句什麼,大門開啟。一片燈籠移近,簇擁着朱元璋的大轎進去。
朱元璋在第二進院子落轎后,騎馬的胡惟庸說:“主公自己進去吧,我們在門房那裏等。”
朱元璋點了點頭,看看燈火通明的大廳,裏面靜悄悄的。
豪宅大廳里幾乎成了靈堂,這令朱元璋很不快。靠牆一張桌上供奉着:“大漢皇帝陳公諱友諒之靈位”,點着香,供着果品,達蘭穿孝衫,面無表情,見朱元璋進來,她也沒站起來。
朱元璋勉強露出笑容問:“這裏怎麼樣?滿意嗎?”
達蘭說:“這麼一所豪宅一個人住,像一個空曠的墳墓。”
朱元璋說:“我是怕不安靜。”
達蘭譏刺他花這麼大工本,會後悔的。
朱元璋說:“後悔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達蘭凄然一笑,沒有解釋。朱元璋告訴她,“要什麼,叫他們來告訴我。如果感到寂寞,可以把你家人接來作陪。”
“有我一個人當人質就夠了。”達蘭冷冷地說。
“這你誤會了。我是一片真心對你。”
達蘭說:“你不要報償嗎?如果有,你現在告訴我。”
朱元璋沉吟一下說:“我實在渴慕你,如果你願意,我會好好待你,陳友諒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陳友諒做不到的我也能。”
“我已是殘花敗柳了,不敢承蒙錯愛。”
“你千萬別這樣說,我對你的心蒼天可鑒。”
達蘭問:“我若不答應呢?”朱元璋一時沒法回答。
達蘭說:“你可以殺死我,可以放逐我,對不對?”
朱元璋說:“我想我能感化你。”
“用你的權力?我現在是籠中鳥,是你的階下囚,你想乾的事情肯定能幹成。可是一個人心不在你這,給了你一個空殼,那有用嗎?”
朱元璋感到無比沮喪,他向外走的時候,達蘭連站都沒站起來。
朱元璋簡直受不了這種打擊,這是對他多年來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權威的挑戰和蔑視,幸而他只栽在一個女人面前,如果是在文武官僚面前令他如此難堪,他會殺了她。
朱元璋受了冷遇,便出來坐在行台御史豪宅院子裏聽雨亭的石凳上,仰頭望着蒼茫河漢出神,失落,自卑,更多的是頹喪。
胡惟庸過來察言觀色地問:“她不識抬舉?”
朱元璋悻悻地說,他不明白,陳友諒給了達蘭多大的好處、多少恩典,值得她如此為他守節。
胡惟庸勸慰他,過些天就好了。他聽說,陳友諒救過達蘭的全家人性命,在家鄉為她家買了房子置了地,所以她感恩戴德。
朱元璋說他可以做得更到家,將來甚至可以封他家人公、侯。
胡惟庸道:“她口口聲聲要等三年孝滿再說,這是推托之詞。養一個賢士,還能圖個禮賢下士、不恥下問的名聲,而養她這麼一個人,時間久了,沒有傳不出去的,反倒會壞了主公的名聲。”
朱元璋向他問計:“怎麼能讓她回心轉意、移船就岸呢?”
胡惟庸一笑,道:“只有生米煮成熟飯,她也就不會再鬧了。”
朱元璋有幾分意外:“你的意思是……”胡惟庸笑了起來。
朱元璋有點猶豫,道:“總有點強梁之嫌,不好吧?”
胡惟庸說:“主公別管了,你今天別走了,我一會兒把轎子、車馬都打發回去。”朱元璋心存感激,卻故意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胡惟庸說:“此事須快刀斬亂麻。主公也可以慢慢感化她,她只要不是鐵石心腸,終會移船就岸的。但是,時間久了,怕大夫人、二夫人來發難,就不好收拾了。”
“怎麼會有污名聲呢?”朱元璋問。
“人家會說主公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卑躬折節太不自愛。”
“她若是不從呢?傳出去反而更不好吧?”
“想做,就必須做成。”胡惟庸說,“只需交給我辦就是了。”
朱元璋還有點猶豫:“這樣不更讓她反感嗎?”
“有幾個女人不是水性楊花?等到木已成舟,她就服服帖帖了,不巴結主公才怪呢。“
朱元璋不禁笑了:“你倒像個偷香竊玉的老手。”
胡惟庸說:“那倒不敢當。我這幾天吃不香,睡不着,盡琢磨這事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就憋出這麼個法子來。”
他一下子又變得軟下來
瓜州渡大水車下,江南特有的大水車巨大的輪葉慢悠悠地轉動着,底下有一星燈火的水磨坊也隆隆地響着。
小蘆篷船就停在大水車下面不遠的地方,這裏是江水轉彎的地方,沒有浪濤,水面平靜。小船艙中,兩個人現在都平靜得多了。郭惠滴着淚說:“我這次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問完了,死了也行。”
“那你問吧。”藍玉說。
“還用我問出來嗎?”她深情地注視着他,說:“如果你都不知道我要問你一句什麼,那我真的白認識你了,也全都不值得了。”
藍玉當然知道,她會問他,扔下心上人另娶別人,是出自本心,還是為人所逼迫。
郭惠滿意地點了點頭,淚珠如斷線珠子一樣流。她很感動,她沒有猜錯,藍玉給她寫那封絕情的信,是違心,是讓她死了這條心。
藍玉說:“我是讓你恨我,只要你恨我,就不會再難過了,為了你不再為我牽腸掛肚,你把我當壞人我也認了。”
“你不是壞人,也並不是什麼好人。”郭惠說,“天下有大路、有小路,你都不走,卻走一條死路。”
藍玉長嘆一聲:“在你看來,我走的是死路,可別人看,我走的是一條活路。”
郭惠說:“你告訴我,你的信是不是朱元璋逼你寫的?是不是?”
藍玉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了燃燒的凶焰。他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眼前驀然再現了朱元璋與他在湖邊談話的情景。
朱元璋的話打雷一樣在他耳畔震響:你投我時是什麼?一個不能混飽一日三餐的窮小子!你現在是誰?是指揮水陸大軍的元帥!我可以讓你由元帥再升為大將軍、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剝個精光,讓貧窮和死亡伴着你和你的美人!藍玉腦門冷汗如雨,兩眼發直。朱元璋不是危言聳聽,他是辦得到的。
“你怎麼了?”郭惠問,“你不舒服嗎?”
“啊,沒有。”藍玉說,“朱元璋除了說你父親有那個遺囑而外,什麼也沒說過,更沒逼我寫信給你,他也是一片好心……”
他一下子又變得軟下來。
“這麼說,是你自己要娶鎮江的姑娘了?”
“是。”他只能這樣應承。
但她不信:“你怕朱元璋,是不是?不就是要丟官嗎?你若是真心對我好,現在就一起搖着這條小船,從這個世界消失,你有膽量嗎?”
“我倒無所謂,”藍玉言不由衷地說,“你是金枝玉葉,今後讓你跟着我過顛沛流離的日子,我一生都不會安寧。”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一生,看是不是舒心。”郭惠打開一口包金木箱,裏面是滿滿一箱銀子,她說:“好日子過不上,溫飽是可以的,我只要你一句話。”她的目光利劍一樣刺着藍玉的雙目。
藍玉不敢看她,他耳畔又響起朱元璋的聲音:這可是你藍玉大將自己的選擇……不要在後面說,朱元璋以勢壓人……
他好像一下子又清醒了,說:“不,不是有沒有銀子的事,我也不怕貧窮,我不能連累你……”郭惠蛾眉倒豎,說:“我並不怕你連累,是我甘心情願,我問你,你是不是捨不得扔掉榮華富貴?”
藍玉咬了咬牙,說:“是,我覺得不可能兩全了……”
他只有這樣徹底冷了她的心,才能讓她恨自己了。
郭惠彷彿冷靜多了,她冷笑着一指岸上說:“你走吧,就當你我是路人,我從來不認識你!”郭惠果然把他當負心漢了。
藍玉顯得很狼狽,連叫了幾聲“郭惠”。
她急了,說:“你走不走?不走我把船弄沉,咱們一起死。”她真的找來一把斧子,開始鑿船。
藍玉急得倒退着上岸,說:“別,別這樣。”藍玉上了岸,沒有馬上離開,他聽到小船里傳出一陣哭聲。
此時他又後悔了。也許不該這樣傷一個女孩子的心,可不這樣,他就得永生永世在火上煎熬自己,不會有好下場的,如果他猜得不錯,朱元璋也看上了自己的小姨子,那他藍玉就隨時有殺身之禍。
退一步說,為了一個女人,斷送錦繡前程,那也實在是不值得的。想到這裏,他狠了狠心,再也不敢回眸看那小船一眼,大踏步走了。
傷心已極的郭惠一直哭着,岸邊的蘆葦凄涼地搖曳着,颯颯作響。
忽聽岸上有人喊:“哎呀,我的船在這呢!”郭惠趕緊揩了一把淚,向舷窗外望去。她看見曉月跑下堤坡,喊着:“小姐——”
郭惠擦乾了淚水,走出艙來,見一大群人打着燈籠來尋找,有些是官府衙役。一見她出來,曉月說:“天吶,可找到你了,你怎麼把船弄這來了?”郭惠支吾着,說她睡著了,可能船順水漂走了吧。老艄公一邊上船看了看纜繩,一邊說不可能,纜繩沒斷。
衙役說:“找着就好。”曉月拿了些散碎銀子給衙役讓他們買杯酒吃。那些衙役走後,老艄公埋怨連聲地說:“你這姑娘,害得我不淺,到現在連口飯都沒吃上。”
曉月讓他把船往回搖,再一起上岸去找地方吃飯去。答應多給他買酒喝。郭惠說:“什麼鎮江,回金陵!”曉月審視着她的臉,說:“小姐,風一陣雨一陣的,你這又是犯的哪股風啊?”
郭惠平靜而又斬釘截鐵地說:“我說了,回金陵去。”
“阿彌陀佛,”曉月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你好歹醒了腔了。”老艄公已經搖着船又向擁擠的碼頭駛來。
站在船艙上面的郭惠看到,藍玉乘坐的那條燈火通明的大官船已經起錨,此時正順水向鎮江開去。一絲冷笑浮上她的嘴角。一個小箱打開,裏面有厚厚的一沓信。郭惠揀起一封,一點點扯碎,一鬆手,碎紙片雪片一樣飄灑到空中,又落到水中,漂走。後面的她連撕的興趣都沒有了,一股腦扔入江中,那些信件只在漩渦上打了個漩,便永遠沉入了江底。曉月看着她,說了句:“早該這樣了,天下的好男人有的是。”
迷奸
金陵行台御史豪宅院子裏靜悄悄的,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溜到第二進院子正房窗下,捅開窗紙向裏面張望着,這人正是胡惟庸。朦朧的微光下,只見達蘭仍沒睡,獃獃地面壁坐着,屋子裏的燈火半明半滅。
黑影向身後的人擺擺手。一個丫環托着方盤,上面有茶壺、茶碗。她敲敲門,說:“我來給夫人送茶來了。”
丫環推門進去后不久,就拿着空方盤出來了。胡惟庸又走近窗子向里窺視,只見達蘭拿起茶杯,喝着茶。一刻鐘后,只見她踉蹌欲倒,喘息着扶着床欄,身不由己地撲倒在床上。
胡惟庸大步離去,他在達蘭喝的茶中,放了蒙汗藥。
這間睡房裏流淌着氤氳之氣,在床上睡着的達蘭顯然已失去了知覺。朱元璋輕手輕腳走進來,他端起床頭的燈向床上照去,達蘭憨態可掬的睡相使他忘乎所以。
他噗一下吹滅了燈,來到床邊,動手去解達蘭的衣服。
胡惟庸像完成了一件關乎一生榮辱的大事一樣,心滿意足地走了。如果說燒河豚使他得以進身的話,那他送給朱元璋一個令人銷魂的達蘭,就足以令他平步青雲,這麼一來,他在寧國縣造就的轟轟烈烈的政聲也都相形見絀了。
朱元璋恣意地享用了他夢寐以求的美女。
天大亮后,達蘭從夢中醒來,她睜開眼望望天花板,忽然記起了什麼,伸手一摸,發現自己全被剝光了,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
她坐起來又驚又怒又羞,她看到了桌子底下她昨晚上摔碎的茶壺,她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眼淚刷一下流出來,她大叫一聲:“朱元璋,你這個豬玀!”
聽見叫聲,胡惟庸推門進來。達蘭連忙用被子蓋住身子,說:“胡惟庸!你這個為虎作倀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胡惟庸卻不生氣,心平氣和地說:“娘娘息怒,氣大傷身啊。其實,我們主公實在是太愛慕你了,這不關他的事,主意是我出的,我也是一片好心,希望你有個好歸宿。”
“這樣,我寧願死。”達蘭淚如雨下。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於人?”胡惟庸說,“陳友諒已經不在人世,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了,娘娘不為自己後半生着想?我告訴你吧,當今崛起的天下群雄中,唯有朱元璋一枝獨秀,很快要當皇帝了,那你不又是娘娘、貴妃了?”
達蘭說:“你們用這樣卑污的手段,與禽獸何異?”
胡惟庸勸她:“不管怎麼樣,木已成舟,你若想得開呢,就高高興興的,反正已經是他的人了,不然,既委身於他,又讓他討厭,豈不是更不合算嗎?”
達蘭沉默片刻,問:“他想拿我怎麼辦?玩一玩呢,還是——”
“包在我身上。”胡惟庸明白她的意思,馬上表態,告訴她朱元璋不久就要稱吳王了,她不是元妃娘娘,也是妃子,將來他是皇上,達蘭就是貴妃,憑她的模樣、才氣,還不得寵!胡惟庸說他還沒見過朱元璋對哪個夫人這樣痴迷呢。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況且達蘭也並非冰清玉潔的人,她貪圖的是榮華富貴,並不想為誰守身如玉。只是她由一個貧賤民女到了拜封皇后的地步,她真正感激的是陳友諒。
陳友諒狂妄、兇殘,唯有對她百依百順,且救過她全家,她自從懷了他的孩子,就決心為他守節,今天守節是守不成了,她面臨的是榮與辱、生與死的考驗,既然朱元璋也喜歡自己,何不暫且安身……
這麼一想,她便對胡惟庸說,她要求朱元璋親口對她許諾,而不是由別人來轉告。胡惟庸說:“我這就去說,今晚上他再來時,會親口說給你聽,只要你哄得他高興,天下都有你一半。”
君子協定
朱元璋顯得容光煥發,他把一份用黃綾裝裱的勸進表拿給劉基看,劉基面露微笑,不看他也知道,這是李善長聯絡了七十多文武大員上的勸進表,希望朱元璋登極,朱元璋徵詢劉伯溫的意見,問行得行不得。
劉基心想:“你是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了,早已把一切準備停當了,問我的意見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從大局來說,劉基也贊成,確實水到渠成了,稱王后可凝聚人心,所以劉基回答,已順乎天意民情。
“這麼簡單一句話?”朱元璋笑道,“我卻等了這麼多年,都是你老師的九字真言鬧的。”
“說緩稱王,不等於不稱王。”劉基說。
朱元璋說:“小明王還在,我不忍心在人家衰落時乘人之危,所以想來想去,先不登基只稱王,還在小明王治下,你覺得怎麼樣?”
劉基說:“這樣也好,這是應天順人之事。稱王后即可分封百官了,大家也有個奔頭。”
朱元璋果然早有準備,他從屏風上揭下一張字條,說:“國之所重,莫先廟社,明年為吳元年,我想在鐘山之陽建圜丘,冬至那天祭祀昊天上帝。再建方丘於鐘山之陰,每年夏至祭地神。”回手又揭下一張字條,他認為太廟也是不可少的。
李善長道:“我已經謀划好了,建王城內三殿,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左右為文武樓。”他再揭下一張圖,上面有王宮圖式,他指給劉基看:“殿後為後宮,前面稱乾清宮,後面為坤寧宮。”
“名字起得好。”劉基撫掌笑道,“乾坤清寧!這官制也該有個想法了。”
朱元璋從屏風上揭下一個大單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朱元璋說這是陶安、宋濂他們琢磨了好久才寫出來的。
劉基大略看了看,說:“好。”朱元璋徵詢地說:“在你和李善長之間,我是很費一點周折的,虧了哪個都於心不安。”
劉基早明白他是為相位歸屬發愁,便說:“咱們不是有君子協定嗎?你永遠稱我為先生,不是免於流俗嗎?”
朱元璋強調:“那是先生初來之時,這幾年先生大功屢建,應當不受原來的約束了。”劉基表示,他絕不會接受品位,李善長老成謀國,相位非他莫屬。停了一下,劉基又建議,“當務之急是攻下武昌,也就去了一塊心病,可全力對付東面的張士誠了。”
朱元璋也正憂慮武昌,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胡廷瑞諸將雖掃除了漢陽、德安各州郡,但武昌久圍不下,朱元璋決定再次親征。
劉基點頭。朱元璋說:“等建國大事畢,就啟程,還留李善長、鄧愈守金陵。”
至正二十四年(公元1364年)正月,37歲的朱元璋自立為吳王,建百司官屬,仍奉小明王為帝,公文開頭還是“皇帝聖旨,吳王令旨”。因張士誠此前自立為吳王,故史稱張士誠為東吳,朱元璋為西吳。(更多精彩內容,敬請閱讀《權力野獸朱元璋》)
本書精華已為您連載完畢,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