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陳友諒不死掉,朱元璋睡不着

第五章 陳友諒不死掉,朱元璋睡不着

窮寇勿追

已是掌燈時分,朱元璋照例把寫好的紙條往屏風上、案上貼。

常遇春和藍玉進來。朱元璋立刻面露喜色,問:“仗打得怎麼樣?是不是大捷?”常遇春笑道:“若是相反呢?”

“不可能。”朱元璋說,“你這人,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呢,藍玉倒顯得比你老到些。”這顯然不是褒獎的話,一下子掃去了藍玉臉上的笑容。常遇春為沖淡不快,急忙接過話茬來說:“這一仗,打得過癮!陳友諒的平章姚天祥叫我們生擒不說,連他的太子叫陳善兒的也當了俘虜,我可沒敢殺呀!”

朱元璋笑了:“你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次收降卒多少啊!”

“真叫人山人海呀!總共有五萬之眾。收降的事是藍玉管。”

藍玉感到很奇怪,這些降卒一點都不害怕,發給盤川回家都沒有幾個動心的,都願留下來為朱元璋效力。

朱元璋有意看了常遇春一眼:“怎麼樣?這就是我們不殺降卒的功德。”常遇春問:“偽太子也不殺嗎?”

“不殺!”朱元璋說,不是二兒子陳理跑了嗎?窮寇勿追,不殺才能感召他們。殺了,只能逼他們破釜沉舟頑抗到底,我們就要多費時,多費銀子多費力,要多死人,算算賬就明白了。

朱元璋忽有所想,自語似的說:“這胡惟庸怎麼不回來?凶多吉少嗎?”他問常遇春:“你們弄明白沒有?這陳友諒到底死沒死?”

藍玉也吃不準,“這一仗下來,敵人都散花了,兵找不着將,將找不着兵,連個准信也沒有。”

常遇春倒是派人打探了,他的部下也說法不一,“有說中流矢受了傷,有說掉水裏淹死的,也有說回武昌去搬兵了。”

藍玉認為陳友諒必死無疑,“不然部下能作鳥獸散嗎?”

朱元璋點了點頭,常遇春和藍玉起身,說:“我們回去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藍玉,讓他先等等。

藍玉眼中露出恐懼之色,常遇春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目光。朱元璋心情不錯,竟然約藍玉出去走走。

朱元璋道:“打勝了這一仗,給你一個月假。”

藍玉忙說他不用休假,自己年輕……

朱元璋提醒他:“你不是要去鎮江相親嗎?”

藍玉說:“主公不提醒,我倒忘了。其實也不必大動干戈,相不相都錯不了的,叫人把彩禮送過去就是了。”

“那不妥,”朱元璋說,“這是人生大事,不是兒戲,況我又是紅媒,更不可草率。到時候你先回金陵,我派德高望重的李習、陶安陪你前去相親。”藍玉推託道:“那未免太驚動了,恐過於張揚。”

朱元璋說:“怎麼叫張揚?我手下大將辦終身大事,就是要風光嘛。回頭我叫李善長從公庫里支五千兩銀子給你做安家之用。”

藍玉誠惶誠恐地說:“受此隆恩,我藍玉實在惶惶不安啊。”

朱元璋說:“你好好乾就是了。”

藍玉口不對心地說:“就是肝腦塗地也不能報效萬一呀。”

不速之客

李醒芳的翰林當得既瀟洒又彆扭,說瀟洒是不用做事只拿俸祿,這全是達蘭的作用,幾乎是她把李醒芳拖到戰火中來的,李醒芳根本不關心戰局,似乎也不關心陳友諒的成敗與他的身家性命有何牽連,叫他到行宮去畫畫,他就去,不叫,就與好友楚方玉遊歷山川,談詩論文。

他在涇江口租了一幢房子,這天晚上起更后,李醒芳在燈下畫“湖口煙雨圖”,他站着揮毫,楚方玉則坐着觀看。

楚方玉品評說:“既是湖口煙雨圖,就該畫上陳友諒萬船傾覆的場面,光畫煙雨,不是白跟他到戰場上來一回了嗎?”

她這麼說,當然有點揶揄味道。李醒芳說:“那應當改為湖口硝煙圖。你別忘了,這是應達蘭皇后所邀畫的,我畫那麼喪氣的場面,不是找死嗎?”

楚方玉道:“你這種文人只能替人家點綴歌舞昇平,毫無骨氣。”

李醒芳說:“有骨氣的都不在文人堆里。”

楚方玉拍手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此時胡惟庸等三人已來到窗下,用手指勾破了窗紙,向里觀看着。

楚方玉趁李醒芳去倒筆洗里的水,她抓起一支筆,在畫中船上添了幾筆,畫的是口大棺材。她忍住惡作劇的喜悅,若無其事地去看書。

李醒芳給筆洗里注入了新水后,又提筆時,發現了畫上多了口棺材,大吃一驚:“楚方玉,你給我亂畫了什麼?啊?一具棺材?你這不是坑我嗎?這還能交卷嗎?”

楚方玉說:“這叫未卜先知。陳友諒不是快死了嗎?死了不是要用船把棺材運回武昌去嗎?”

李醒芳生氣地揉爛了那張快完成的畫:“你盡給我添亂。”

楚方玉說:“我就是不讓你再給陳友諒當吹鼓手,明個他死了,你這翰林還跟他到陰間去嗎?我看都該作鳥獸散了吧?”

李醒芳說:“這不是給陳友諒畫的,我告訴過你了。”

“是了,”楚方玉故意氣他說,“這是為你的紅顏知己所做。若是陳友諒一命嗚呼了,你是不是要接收可憐的皇后啊?”

李醒芳說:“你真可惡!”趁她嘻嘻哈哈笑時,他抓起筆來,在她腦門重重地畫了一筆。她哎喲一聲,趕快去照鏡子。好好的一張粉面成了三花臉,二人大笑。

窗外的侍衛對胡惟庸小聲說:“聽他們的話,陳友諒真的快死了。”另一個說:“咱這不是得到准信了嗎?可以回去了吧?”

胡惟庸說:“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呢。”兩個侍衛面面相覷。胡惟庸仍在向房中窺視。李醒芳問:“你這次來,到底是為什麼?”

“讓你跳下這條快沉的漏船。”楚方玉說。

“等船全沉了再逃生也不遲,做人不能太勢利。”

“我勢利?”楚方玉說,“我可沒拿過陳友諒一兩俸銀。”

李醒芳說:“你想吃我也不讓。那個大色鬼,若見了你,三宮六院頓失顏色,連達蘭都會失寵,我怎麼辦?”

楚方玉咯咯地笑起來,她聲稱自己和李醒芳井水不犯河水。窗外一個侍衛說:“這女的真美,從沒見過這樣叫人心動的美人!”

胡惟庸踢了他一腳,說:“在這等着,我去會會朋友。”

他走到門口,摘去竹笠,脫去蓑衣,伸手敲門。李醒芳在裏面問:“這麼晚了,是誰呀?”

胡惟庸大聲說:“你連老同鄉胡惟庸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

裏面的李醒芳顯然大為驚訝,看了一眼楚方玉,一時怔住。

楚方玉問:“胡什麼?是誰呀?”

李醒芳小聲說:“我跟你說過的,同鄉,最有才幹的那個,刀筆很厲害,一紙狀子殺了三個縣令,兩個平章,一個左丞,一個右丞,在前幾年轟動江南啊。”

楚方玉說:“這種心術不正的人,你鬥不過的,不必交往。”

“人家雨夜來訪,豈可拒之門外?”李醒芳欲去開門。

楚方玉說:“那我要回去了。”說著拿起桐油紙傘,從後門走了,李醒芳說了句:“明天再見”,也不挽留。

時下陳友諒與朱元璋兵戎相見,李醒芳猜不透胡惟庸為何而來,但他還是很客氣地說:“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是在客中,居無定所,虧你能找上門來。”

胡惟庸抖抖身上的雨珠,說:“仁兄又低估了我胡某人的本事。”

李醒芳請他坐下,說:“不敢,不敢。不過,那年鄉試時,在江南貢院門外,你我打過一次賭,你可是輸了。”

原來他們打過賭,胡惟庸誇下海口,說二十年後自己要當宰相。

胡惟庸說:“我說的是二十年為期,現在才六年啊,我說我二十年後做丞相,還有十四年,你等着吧。”

“可你連中書省的七品都事還沒當上呢。”李醒芳說,“距正一品的中書令不是有十萬八千里之遙嗎?十四年何其短。”

“我並沒限於元朝的官職。”胡惟庸說,“我現在就是都事,正七品,不過是朱元璋那裏的。”

李醒芳哈哈大笑,笑他雖是七品,卻是個帶偽字的,草寇而已。

胡惟庸也反唇相譏:“你雖為翰林,不也是個偽的嗎?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勝者王侯敗者賊,我看醒芳兄是上了賊船了。”

這話說得李醒芳的臉很不是顏色。

胡惟庸見他認真了,馬上打哈哈地說:“玩笑,玩笑!”

李醒芳揭開茶壺蓋看看,說:“茶涼了,我去燒一壺開水。”

胡惟庸說:“方才在外面還聽到嫂夫人的聲音,怎麼轉眼不見了?”李醒芳說:“我尚未娶妻,哪有夫人?方才走的是一位朋友,與蘇坦妹齊名,並稱楚蘇的楚方玉。”

“她呀,不得了的人物。”胡惟庸說,“大名如雷貫耳,你怎麼不替我引見一下?”

“改日吧。”李醒芳說。

胡惟庸猶念念不忘:“原來李兄有幸與楚蘇之楚交往,令人羨慕,據說,她的姿色也是艷冠群芳的。”

李醒芳道:“蘇坦妹也是色藝雙絕,不是叫你的主子砍了頭嗎?”

胡惟庸尷尬地一笑,不敢再說這個話題。

李醒芳和胡惟庸喝着茶,李醒芳問:“你來此地是公事、私事?不會是專程來找我的吧?”

“當然是來看望老同鄉、老朋友了。”胡惟庸言不由衷地說。

李醒芳當然不相信,問:“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

胡惟庸說:“這你又忘了我的本事了。你忘了給過我一張達蘭皇后的畫像了嗎?現在我們主公朱平章手上。”

“我當初就不該給你。”李醒芳有些後悔,說他未必安好心。

胡惟庸一笑,話鋒一轉,說:“這裏很快就要樹倒猢猻散了,大難臨頭各自飛,你有何打算啊?”

“你是來當說客的呀!”李醒芳說,“早了點吧?大漢尚有湖廣之地,精兵良將幾十萬,誰輸誰贏還不見得怎樣呢!”

胡惟庸說:“你不過是個門客而已,何必為人家張目。陳友諒不是快死了嗎?他一死,還不是旗倒兵散?仁兄還不該早做打算嗎?”

“誰說他快要死了?”李醒芳不想說出實情。

胡惟庸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帶着祭祀三牲前來弔唁的。也許這會兒他已經壽終正寢了。”

“不可能!我是個沒用的人,你也不必說服我去倒戈。”

胡惟庸顯得很誠懇,“人都說,良禽擇木而棲,人也一樣。朱元璋為人敦厚、仁慈,文韜武略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我已向朱元璋推薦了閣下,現在去,總比陳友諒灰飛煙滅了再去好些。”

“謝謝你的美意,我本來無意於官場、仕途。我本來也無意在陳友諒這裏混,很快就回鄉下去了,寫詩作畫,過我的自在日子。”

這時門外燈火一片,車聲、人聲嘈雜。

一個官員推門進來,說:“李翰林,宮中有請。”

“現在?”李醒芳問,“誰請我?”

官員道:“自然是皇帝陛下。諭旨請帶上畫筆畫紙。”

李醒芳更覺驚奇不解,他一面換衣服,一面對胡惟庸說:“真是對不起,官身不由己。明天我請你飲酒。”

胡惟庸說:“你快去忙吧。”他決定跟在李醒芳後面,見機行事。

最後的畫像

李醒芳坐進了華貴的大轎,被人簇擁着抬走了。胡惟庸三人緊緊地尾隨而去,他們在暗處,沒有人注意。

陳友諒臨時營帳崗哨林立,李醒芳下轎時還聽見有一個值夜高官在叫:“皇帝聖諭,各將士不得鬆懈鬥志、防止賊人來劫營!”聲音傳遞下去,此起彼伏。

李醒芳被人引進帳中。已經混入了敵營的胡惟庸三人,此時已穿上了陳友諒軍的號衣,正混在人群中。大帳空空蕩蕩,一塊大幕把中軍帳辟成了兩半,大幕前端坐着丞相張必先。

李醒芳向張必先施禮:“丞相大人安好。不知深夜召我何事?皇帝陛下可好?”

張必先臉上的肌肉跳了幾跳,說:“好,好。想請你再畫一張像,皇帝陛下久有此意,一直因鞍馬、舟船勞頓,總是沒有畫完,今天總算空閑下來了。”

李醒芳很納悶,道:“正在打仗,用得着這麼急迫嗎?”

“這倒無須擔憂,你怎樣做也打擾不着他了。”張必先向內宮擺擺頭,兩個太監刷一下拉開帷幕,李醒芳嚇了一跳,裏面停放着一張靈床,頭前點着長明燈,陳友諒穿着皇帝的袞冕,靜靜地仰卧在靈床上。

李醒芳看見,達蘭扎着孝帶,坐在靈床前,眼睛都哭腫了。

李醒芳大驚:“這是……”

張必先說:“皇帝殯天了。”

李醒芳不禁一陣悲從中來,連連說:“這怎麼會呢,這怎麼會呢?”他的目光直視着達蘭。達蘭告訴他,本來中了一箭,並不傷筋動骨,沒想到是毒箭。她說著又哭起來。此時再不畫下御容,日後就沒有機會了,張必先要求他儘快,天亮前必須完成。

李醒芳說:“行。”

張必先又叮囑,已決定秘不發喪,以免軍心渙散,讓朱元璋有機可乘,所以要李翰林守口如瓶。

李醒芳說:“請放心。”說完打開卷筆簾。

張必先命人在屍體旁擺了一張桌子。眾人陸續撤出了,燈火通明的靈堂里除了死人,只有李醒芳、達蘭二人。

李醒芳鋪陳渲染,開始作畫。

帳篷後面毗連着一棵大槐樹。此時胡惟庸藏在樹后,他用匕首將帳蓬挑開一道口子,向里張望,見到了屍體和對照遺容繪畫的李醒芳。

只聽達蘭幽怨地說:“天塌地陷,有時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當了幾個月的皇帝,就這麼匆匆地走了。”正在畫像的李醒芳頭也不回地說:“樂極生悲,否極泰來,皇后不要過於悲傷,自己多保重為好。”

達蘭問道:“我想,李翰林再也不會到宮中來了吧?你想幹什麼?我現在還有能力資助先生,今後怕就不能了。”

李醒芳說:“我一個讀書人能幹什麼?我想到名山大川中去遊歷,畫遍天下大湖大澤、名岳名山,我要錢也沒用。”

達蘭說:“你不屑於用我的錢,是嗎?”

李醒芳說:“那倒不是。這幾年,你和皇上對我很好,我結識你也深感榮幸。過幾天我就告辭了。”

達蘭說:“我知道,人去不中留,明天我到府上去為你餞行。”

“那可不敢當。”李醒芳說,“再說,聽張丞相的口氣,天亮前你們就可能護送靈柩走了。”

達蘭說:“為減小目標,人不與靈柩同行,靈柩先走,人分批陸續撤走。”

李醒芳又低頭作畫了。

親眼目睹此景的胡惟庸很是振奮,他知道,張必先之所以秘不發喪,一是要穩軍心,二是迷惑朱元璋,防止敵人趁火打劫。胡惟庸正好利用這個弱點,他要把陳友諒的兵營攪個地覆天翻。

在他們下榻的小客棧里,胡惟庸準備了幾刀紙,現敲開鋪子買來文房四寶,插好門,胡惟庸決定天亮前讓涇江口遍地開花,貼滿惑亂軍心的揭帖。幾個隨從裁紙的、研墨的,忙個不亦樂乎,他們把胡惟庸寫好的帖子拾到一起,另一個人在熬製漿糊。胡惟庸仍在快速地寫着帖子。

一個侍衛喜氣洋洋地說:“這一招,抵得上千軍萬馬!他不是怕下面知道陳友諒死訊樹倒猢猻散嗎?咱來個遍地開花,攪散他的軍心。”

胡惟庸得意揚揚地說:“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們都立了功,等着回金陵領賞吧。”

一個隨從說:“就怕到時都事大人把我們忘到脖子後頭去啦!”

胡惟庸說:“不會忘。我要把你們名字列上,讓主公賞賜!”

“糨糊好了!”一個侍衛提着鍋進來。

胡惟庸道:“快出去張貼,軍營里,船上,大街小巷都貼!”

籠絡人心

佛性離開湖口前,劉基來向老師告別。

佛性問他:“你看朱元璋能成大器嗎?”

劉基肯定地說:“能。朱元璋能忍,現在他的勢力已達安徽、江蘇、江西、浙江,但他連稱王都不願,甘願在小明王旗下為臣,這是他的高明處。當然這得益於老師的三句話: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佛性點頭三嘆,“引而不發才能后發制人,厚積才能薄發,朱元璋是個聰明人,相比之下,陳友諒就很蠢了,羽翼未豐,急急忙忙在五通廟稱帝,這是本末倒置,這不是很快敗亡了嗎?”

說起朱元璋的精明,尤其讓劉基佩服,他舉了不殺康泰、朱文正的例子。他說:“朱元璋雖沒有念過多少書,卻有韜略,又工於心計。他本來自己想辦的事,卻常常假別人之手,為籠絡胡廷瑞之心,讓我審案放他外甥康泰,為了安將士之心,不忍殺害胡大海的摯友鄧愈,也讓我出面枉法。”佛性也承認,這是一個人的優長之處。

劉基也稱讚朱元璋重義氣,有時也大義滅親,差點殺了外甥朱文忠,不怕胡大海造反殺他兒子,反過來又厚待胡大海的小兒子、花雲的兒子,很得人心。但殺害無辜的蘇坦妹,卻傷了很多文人的心。

佛性笑道:“他公開在蘇坦妹墳前立碑認錯,不又收回了人心嗎?不然你劉伯溫怎麼又會應招而來?”

劉基說:“朱元璋很坦然,不深奧,有時又讓人看不透,也許因為他出身微賤吧,他特別怕人看不起他,忽而是自卑,忽而是目空一切,叫人摸不准他的脈。”

佛性道:“如果能一輩子不要他的官,恐怕就能自保,但難以辦到。”這話聽起來是隨隨便便說的,但卻分外有分量,以至於令劉基悚然心驚。這是老師對他的忠告,未嘗不是一種預見,這短短的幾句話,像烙鐵一樣在他心中烙下了印痕。

劉基淡淡說:“不當就是了。”

佛性說:“你知道嗎?人,容易共患難,卻不容易共享富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是他唯恐劉基不明白,又深入了一層。

劉基道:“老師,我想我明白了。”

佛性說:“現在尚無憂,還是我說的共患難,同舟共濟之時,到了功成名就時,躲一躲為好,躲過了顯赫的權勢,也就躲了猜忌,遠離了危險。”劉基咀嚼着這話,若有所思。

送走了佛性,朱元璋神情總有幾分恍惚,已經擊垮了陳友諒,敵手大勢已去,他怎麼反而這樣呢?這連劉伯溫也猜不透他有什麼心事了。

朱元璋這天又來催促劉基打一卦,劉基不肯,他前天剛占卜過。可朱元璋執意要再測,劉基無奈,只好答應。

劉基凈了手,認真打卦,朱元璋虔誠地在一旁靜觀。審視着落在案上的幾枚制錢,劉基說:“這是坎下艮上,我早說過的,卦不能反覆打。你看,這是初筮吉,再三瀆,瀆則不告。”

朱元璋不明白什麼意思。

劉基告訴他第一次卜筮往往會得到神靈的告示,次數太多,就有褻瀆神靈的嫌疑,神靈就不告訴你真情了。朱元璋灰着臉,有點不悅。

朱元璋說:“但這坎下艮上總有個解吧?”

劉基講解說:“亨,匪我求童蒙,蒙是萬物萌芽狀態,幼小、蒙昧,此卦上經卦艮的物象代表山,為山下有險之象。”

朱元璋一驚,說:“怎麼?陳友諒會反撲過來?”

“那倒不是。”劉基說,“征討必勝,前幾天的卦象里已有了。山下雖有險,但險因山而阻,這正應前幾天主公船上遇險,有險無難。”

朱元璋認為這是很準的。

劉基道:“向來只有學生備禮去請教先生,沒有先生反過來去救蒙童的。”他沉吟了一下,忽然說:“奇怪呀,這蒙卦的第二爻怎麼有納婦之事呢?”朱元璋也很驚奇:“納婦?是女人嗎?”

“正是。”劉基說,“九二,包蒙,吉。納婦,吉,子克蒙。包蒙,是大人能包容童蒙,為吉兆,此爻為陽,初爻為陰,故有納婦的喜慶,男子娶婦而成家,才說是子克家。”

朱元璋顯然想到了夢寐以求的達蘭,不禁面露喜色,脫口而出:“准,真准!”

劉基反倒愣了,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我想不出,在這征戰之時,主公難道會有桃花運嗎?”朱元璋笑而不答。

朱元璋喜歡辦事滴水不漏的下屬

夜已很深,朱元璋仍未休息,寫了些小紙條,往桌子上貼。郭寧蓮打着哈欠從裏面走出來:“你是想熬個通宵不睡呀?”

“我在等消息。”朱元璋說,“你先睡吧。古人說,慶父不死,魯難不已,我呢,改幾個字,友諒不死,我心不快。”

郭寧蓮說:“你派人去探風也罷了,偏聽老和尚的歪主意,帶三牲去弔唁,明知去了會被殺頭,還能有什麼好消息?”

朱元璋說:“你不知道,只要胡惟庸去了,就會有辦法。”

郭寧蓮說:“他這麼好,怎麼才給他個七品小官啊?”

朱元璋並無責備之意地說:“你又干政了。”

“我說過,將來你當了王,當了皇帝,我就什麼都不問了。”

“一言為定!”朱元璋說,“你可是不止一次說胡惟庸的壞話了。其實這個人絕頂聰明,又很善解人意,辦事滴水不漏,我想問問你,對他有何成見?”

“說不上,就是不喜歡他,也許因為他太世故、太精明了!”

“難道傻瓜才好嗎?”朱元璋這一說,她也笑了。

這時一個渾身沾滿泥水的人被雲奇帶來進見,朱元璋吃了一驚,問:“你,不是跟胡惟庸一起去的嗎?”

那人說:“是。”又說,“給我一杯水。”

朱元璋親自遞水給他,很沒有底氣地問:“胡惟庸呢?出事了嗎?”那隨從喝乾了一杯水,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竹管,一抖,抖出信來,說這是胡都事讓呈報主公的。

朱元璋一看,立刻眉開眼笑起來:“好樣的胡惟庸,足堪信任!真是天助我也,陳友諒已經死了!”他沖門外大叫,“叫眾將領過來,馬上出擊,這是良機,良機豈可失?”

同樣興奮的郭寧蓮伸手去要那封信:“給我看看。”

朱元璋卻十分警惕地縮回了手,說:“我不都把內容說了嗎?何必再看?”胡惟庸在信里說他一定設法把達蘭弄回來獻給朱元璋,這怎麼能讓郭寧蓮看見?郭寧蓮奚落道:“別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使命吧?”

朱元璋笑道:“又來了。”支吾過去,趁她不注意,將信藏起來。

郭寧蓮這份警惕並未放鬆,她說:“陳友諒一死,美人皇后達蘭可就是名花無主了,何不掠來享用?也省得珍藏着一幅畫,畢竟是畫餅充饑呀。”朱元璋不敢就此深談,急忙找託詞:“你換了葯就先睡吧,我得連夜派遣水陸舟師乘亂出擊。”郭寧蓮哼了一聲,向裏屋走去。

朝秦暮楚的男人

郭惠獃獃地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封信,她滿面淚痕,傻了一樣。

藍玉的信幾乎要了她的命。這封經過朱元璋斧正、潤色,再由藍玉謄抄,由朱元璋封緘,親自派人送到郭惠閨中的信,對於花季少女來說,無異於一場苦霜,她的心立時枯萎了。

她整天淚流不止,茶飯不思,這可嚇壞了丫頭曉月,趕忙背着主子去搬救兵。此時馬秀英正在書房裏陪着宋濂先生給孩子們上課。

宋濂用戒尺拍拍桌子,道:“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朱標,你明白孟子的話是什麼意思嗎?”

朱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答:“好天氣不如好地方,好地方不如大家齊心協力。”坐在後面的馬秀英微笑,又輕輕搖頭。

宋濂說:“很好,但不完全,天時是時令、天氣,地利是說地理位置形勢,而人和不是只知同心協力,而是指人心歸向。”

朱標說他父親帶兵在鄱陽湖上大敗陳友諒,這就是人和取勝。

宋濂表揚了朱標,說:“讀書就該這樣舉一反三。你父親不殺降兵,愛護百姓,由此深得民心,受到擁護,才能節節勝利。”

金菊進來,附在馬秀英耳畔低聲說了句什麼。

馬秀英隨她走出去,曉月見到她就說:“夫人快去看看吧,小姐不吃不喝的,一整天了,人像痴了呆了一樣。”

馬秀英一驚,問她是怎麼回事。

“怎麼問也不說。”曉月說,“好像什麼人捎來一封信,沒看完就哭起來了。”馬秀英沒細問,便大步流星地向郭惠的屋子走去。郭惠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仍在呆坐,遲滯的目光望着窗外。馬秀英來到她身後,說:“惠丫頭,走啊,我們去玄武湖划船,怎麼樣?”

郭惠無動於衷。幾張信紙飄到了馬秀英腳下,她低頭拾在手上,越看越緊張,終於變得表情凝重了,低低地說了句,“藍玉真是無恥混蛋!”馬秀英把信折起,壓在硯台底下,對金菊說:“走,把小姐扶出來,我們到外面去,別憋在屋子裏。”

郭惠掙扎着不肯走,她對馬秀英說:“你們別管我,我活着有什麼意思呢?”

馬秀英說:“盡說傻話,你是為一個男人活着嗎?他變心了,不要你了,並不損你什麼,這是好事,這樣朝秦暮楚的男人,不值得你這樣。”她和金菊生拉硬拖地把郭惠拖了出去。(更多精彩內容,敬請閱讀《權力野獸朱元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權力野獸朱元璋2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權力野獸朱元璋2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陳友諒不死掉,朱元璋睡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