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畫一張關係圖,就能控制所有人
欺君之罪
這幾天劉基的心情特別灰暗,他幾次試圖在朱元璋面前替楚方玉說情,剛一張口,就被堵回來,再要開口,朱元璋已經很不高興了,甚至半開玩笑不認真地說:“先生年齡已經這麼大了,還陪着我,換了其他人,早就回家過清閑的日子。”
這話分明是在暗示劉基,讓他捲鋪蓋走人,加上日前得知老妻在故里亡故,劉基更是心情凄惻。宋濂只能走曲線,托太子朱標進言,朱元璋更不買賬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
他們消愁解悶的唯一寄託是下棋。這天他們又各自捧了個南泥壺來到大柏樹下亭子裏對弈。劉基執黑,他手裏舉着棋子半天按不下去。
宋濂說:“幹嗎這麼猶豫呀!這大概是舉棋不定的來歷吧?”
劉基說的是圍棋術語,說他碰上了生死劫,宋濂是無憂劫。
宋濂說他這一劫,可是通盤劫,定了輸贏了。
劉基放下棋子認輸,他不禁連聲長嘆。宋濂知道他不會是為輸棋而嘆,他是為楚方玉而嘆,為他越來越弄不懂朱元璋而嘆。如今已不比從前了,朱元璋似乎不再像建功立業時那麼如饑似渴地盼望劉基幫扶了,他受不了恭維,也同樣受不了冷淡,甚至萌生了歸隱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訴宋濂想在回鄉養老之前救出那個後生小子來,“楚方有才又有膽,見識不在你我之下,殺了實在可惜。”
宋濂何嘗不想救,“卻怕我們沒有回天之力。這個楚方也太不給皇上留面子了,就是我這樣的人當皇帝,也會動殺機的。”
劉基說:“你我是江南貢院直隸州的第一試考官,二甲一名的傳臚因廷試對策而被殺,你我日後也定是要被後人恥笑的。”
“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准你假了嗎?”宋濂說,“你哪還有時間救人?你走了,我一個人可是孤掌難鳴啊!”
劉基皺着眉在屋裏走來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制錢,在手心裏晃了晃,擲下,又連擲兩次,宋濂虔誠地等他的結論。
劉基看着三枚制錢慢悠悠地對宋濂析卦:“這是彖卦,原有坦誠相待,向有德者聚攏之意,既然永葆無邪氣節,自然逢凶化吉,沒有災難,虛驚一場,或叫有驚無險。”
宋濂驚喜地說:“楚方沒事?這太好了。你這卦準不準啊?大事你不佔卜,怎麼小事倒信?”
劉基也並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經》擺卦,解釋卻千差萬別,可信可不信。”
這時門人送上來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見。”劉基看過名片遞給宋濂,說:“是李醒芳,他必為救楚方的事而來。”劉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樹下,李醒芳行了師生大禮,說:“學生來打擾先生們,實在不恭。”劉基說,想必為了楚方之事而來,並說他們也正商議營救一事。
李醒芳說:“有二位前輩鼎力,楚方有望了。”
劉基說:“未必。”說著把李醒芳請進客廳。
李醒芳說他有一件東西請二位老師過目。他拿出一本《荊楚會詠》,雙手奉上。宋濂一看,說這本書他有。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來了,楚方在殿上說過,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這樣看來,他有姐姐的書就不奇怪了。
李醒芳苦笑着告訴他們,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
劉、宋二人大驚,怔了半晌,劉基問:“這麼說,她是女扮男裝?”李醒芳點點頭。宋濂不禁搖頭嘆息,“她也太能惡作劇了!她若不出事,當廷中個狀元、榜眼,怎麼收場?豈不是欺君大罪?”
“現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劉基自嘲地說,“你我二人這樣嚴格查驗,竟讓一個女孩子混入鄉試,又過了會試,你我也是罪莫大焉。”
宋濂說:“且不說這個了,我倒覺得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來,不能讓第二個蘇坦妹死在皇上刀下。”
劉基在屋裏走動着,認為有了轉機,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一線希望,皇上也會顧及名聲,當年錯殺了一個蘇坦妹,他已十分後悔,他是當美人禍水殺的,而忽略了她是個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會手軟的。
宋濂覺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這也是一關。
“那只有你我去了。”劉基說,“你我可以代表萬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出面,你有你的獨到之處。”
他指的當然是為朱元璋畫像的事。
宋濂說他為皇上畫的像皇上十分滿意,這很難得。一張畫,從牢中救出四位畫師,也許同樣能打動皇上放了楚方玉。李醒芳點了點頭。
人在官場,禍從口出
李善長歸隱田園,胡惟庸順利地當上了丞相,汪廣洋與他並列相位,汪廣洋因素來膽小怕事,並不爭權,朝政無形中悉歸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書右丞陳寧。這不只因為他們是並稱於世的陳烙鐵和胡剝皮,他們的氣味也相投,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
這一天,胡惟庸把陳寧請到家裏喝酒,沒有別人在場,談的也是私房話。陳寧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讚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動聲色,沒人能挑出他的毛病來,對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對他都沒有微詞,這容易嗎?所以一端起酒杯,陳寧就用力與他碰了一下,說他總算熬到這一天了,他為丞相高興。
胡惟庸說得更親切,說他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居高位更危,不見得是好事。李善長怎麼樣?楊憲又怎麼樣?都是前車之鑒。
陳寧注意到,皇上和從前打江山時不大一樣了,疑心日重。那個傳臚楚方雖話說得有些尖刻,可畢竟是一番好意。
“這事千萬別再議論。”胡惟庸囑他要格外謹慎才行。禍從口出,那個後生小子吃虧還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職,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說起劉基、宋濂不會袖手,二人是主考,不會不救自己的得意門生。
陳寧對劉伯溫可沒什麼好感。陳寧為李彬的事專門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求情,情沒求下來,卻遭到了劉基上疏抨擊,把他和李善長一樣視為枉法之徒,為這事陳寧耿耿於懷。
陳寧說,可恨劉基,專門在背地裏嚼舌頭,丞相得小心他。胡惟庸說:“我和劉伯溫關係甚睦,他對別人刻薄,對我還好。”
陳寧冷笑。胡惟庸問:“你為什麼這樣笑?”
陳寧說:“他背地裏一樣說你壞話。如果不是皇上有主意,你這丞相根本當不成。”胡惟庸將信將疑:“有這事?他說我什麼?”
陳寧說:“他對皇上說,汪廣洋、楊憲為相,尚不足以為害國家,干不好也干不壞,惟這胡惟庸最不能用。”
胡惟庸很緊張,問:“他所指為何?”
陳寧告訴胡惟庸:“他說你是大臣里最聰明的一個,聰明到可以讓別人完全不防備的地步,即使你把白的說成黑的,別人還以為是天經地義。這如同拉車,別人拉或拉不動,或不用力,你會把車拉翻。”
“這老東西如此可恨!”胡惟庸恨恨地說,又問這是誰傳出來的。
“徐達呀!”陳寧說,“皇上用你為相,趁徐達回京時問了他的意見,徐達也說了你壞話,皇上便把劉伯溫的話告訴徐達了,徐達又告訴了陸仲亨,陸仲亨是徐達小時候的鄰居。”
胡惟庸知道陸仲亨和徐達都是皇上小時候一起放過牛的同伴,不會說假話給朱元璋栽贓。
“不可不防。”陳寧說,“都是皇上耳目。”
“說反了。”胡惟庸說,“皇上的親信,該是我們的朋友啊!”陳寧會意地笑了起來。三杯酒落肚,宮裏有旨意下來,讓他立刻去覲見。胡惟庸忙跳起來,先用薄荷水漱口去酒氣,然後更衣坐轎進宮。
其實朱元璋叫他只是為哪天再舉行廷試的事,胡惟庸便說回頭與主考商議一下,選個吉日,二人都閉口不談楚方的事,彷彿從沒發生過什麼事。走出奉先殿,迎面碰上了達蘭,胡惟庸站住,問候了一聲:“真妃娘娘大安。”
達蘭眼前一亮,說:“低着頭走路,像等着揀元寶似的。人都說,揚脖的老婆低頭的漢,是最不好對付的。”
胡惟庸小心應對說:“娘娘真會開玩笑。”
達蘭說:“我還沒恭賀你呢,當了丞相了,一手遮天了。”
胡惟庸說:“都是托娘娘的福啊!為皇上差遣,哪敢造次呀。”
達蘭說:“丞相真會順情說好話,你這是去幹什麼了?”
“皇上叫我上來是為殿試的事,太子朱標又想畫像。”
一聽說畫像的事,達蘭又埋怨開了,說請來了李醒芳為皇上畫像,也不告訴她一聲,也不讓她見見,她說:“你是故意的吧?”
胡惟庸拍拍自己腦門,說自己忙忘了。其實他才沒忘呢,他是有意瞞她。萬一她見了李醒芳,萌起非分之念,弄出事來,他胡惟庸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嗎?達蘭知他滑頭,就不強他,問太子怎麼想起畫像來了?胡惟庸說:“這不是嗎,太子看我請的畫師給皇上畫的像畫得好,太子也要畫一張,我方才是送畫師去了。”
“太子是準備登極時用吧?”達蘭陰陽怪氣地說,“皇上青春正富,是不是太急了點?”
“娘娘可別不知輕重,”胡惟庸忙解釋:“太子不過是看着好玩想畫張像而已。”
達蘭說:“丞相眼睛別光往上頭瞧啊!怎麼不想着讓畫師給我們潭王畫一張啊?”
胡惟庸說:“這個容易,早說呀,回頭我關照畫師,看潭王什麼時候方便。”達蘭高興了,他答應了就好,只要李醒芳來給潭王畫像,達蘭就有機會與他相見敘舊了。她總有一種錯覺,覺得當年李醒芳在她面前那麼恭謹,不越雷池半步,不是因為李醒芳不懂得她的心思,而是懼怕陳友諒。說起李醒芳,她就興奮,達蘭眼裏流露出明顯的留戀之情,說:“丞相別忘了,約個時間,請李醒芳到仁和宮來。”
胡惟庸說:“放心吧,這點小事辦不好,還能當丞相嗎?”
其實胡惟庸是在敷衍她,想儘快脫身,而達蘭卻在打胡惟庸的主意,畢竟是他把自己弄到朱元璋這裏來的,如今他又手握重權,今後要謀求大事,必須有他助一臂之力才行。
潭王畫像
李醒芳給太子朱標畫過像后,胡惟庸又找上門來,要他為七歲的潭王朱梓畫像,李醒芳並不知道朱梓是達蘭的兒子,因楚方玉陷入牢中,他心情不好,推了好幾天,無奈胡惟庸三次登門來請,只好違心進宮。
胡惟庸親自引着李醒芳走進達蘭的仁和宮。李醒芳說:“這可是最後一次了,下不為例。我不是賣藝的,更不是宮中的御用畫匠,這麼多妃子、皇子、公主,若都叫我畫起像來,我怎麼受得了?”
胡惟庸說:“給潭王畫像,我不搭人情,有人領你情。”說罷嘻嘻地笑,李醒芳正想問,已有管事太監來接了。
潭王早在等候了,他活潑可愛,濃眉闊口,有股子英武氣。
胡惟庸和李醒芳進來,潭王朱梓問:“他是畫師嗎?”
胡惟庸說:“是的,他很有學問,是今科的進士,不光會畫像。”
朱梓便坐到了太師椅中,擺了擺姿勢,說:“你可別把我畫丑了啊!”李醒芳一邊擺畫架一邊不住地打量朱梓,心中犯疑,便忍不住和胡惟庸交換目光,胡惟庸卻避開了。李醒芳說:“潭王殿下放心,這麼英俊的小夥子,怎麼能畫丑呢。你累了就說一聲,咱們就歇一會。”
方才他犯疑,是因為猛然一見朱梓,覺得這張臉太熟了,對了,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從陳友諒臉上剝下來一樣的嗎?胡惟庸不會看不出來,他無視自己的交流就有鬼。
這時達蘭親自端了水果來了,人未到笑聲先到:“李畫師一向可好?”一聽這聲音,李醒芳大驚,站起來直視着達蘭,說:“達蘭……”
達蘭說:“我不認識什麼達蘭,我是真妃。”
李醒芳看看她,又看看胡惟庸,嘆說:“真是世事難料啊!”
達蘭問:“你成家了嗎?和那個才女楚方玉還唱着天河配嗎?”
李醒芳沒有出聲,低頭去調顏色。達蘭便坐在他側後方看他作畫。
李醒芳停下筆,看了她一眼,說:“你看,分別才幾年,娘娘的孩子都這麼大了,一看就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
達蘭的眼圈紅了一下,說:“是呀,時光催人老啊,我都老了,是不是?”又往前挪了挪椅子,離李醒芳只有一步遠,他聞得到從她身上飄來的脂粉香味。李醒芳只得把畫架向後撤了半步。
胡惟庸適時地說:“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他顯然想儘早溜掉。
“不至於忙到這份兒上吧?”達蘭說,“我想請二位吃頓便餐,二位都是故交了。”
胡惟庸說:“娘娘請他吧,我真的不行。京城正在疏浚城壕,本來用的是農夫,皇上去看過,說農夫泡在水裏一天六個時辰,太苦,讓我草擬個辦法,用罪囚來替補呢。”
達蘭說:“那丞相快忙去吧,別誤了公事,叫皇上把你也當成罪囚罰去修城壕。”胡惟庸哈哈一樂,趁機溜走。
李醒芳在勾輪廓。達蘭問:“你看,潭王長的像我還是像皇上?”
他嚇了一跳,不知她為什麼問起這個,他無法回答,盡量不去看她:“我這人就是不會看這個,我看,像皇上也像娘娘,既有皇上的威儀,也有娘娘的俊美。”他只能這樣支吾搪塞。
“你倒會說話。”達蘭問,“你這七八年過得怎麼樣?和那個楚方玉成親了嗎?”
李醒芳嘆了口氣:“別提了,她冒犯了皇上,下到大牢裏去了。”
“為了什麼?”達蘭問。李醒芳不願多說只扼要告訴她,楚方玉在廷試時對策,說皇上有三大過失,讓皇上在大臣面前很失面子。
達蘭皺起眉頭來說:“廷試?她一個女人怎麼能參加廷試?哦,她女扮男裝?”李醒芳說,可不是,從院試、鄉試到會試,她全闖過來了,沒想到在皇上面前翻了船。
“叫皇上識破了?”達蘭忍不住驚呼,“那皇上一定喜歡上她了,才藝雙絕的人,普天之下不多見啊!”
李醒芳說:“皇上倒沒識破她是女人,她在對策時勸皇上不要把皇子都封王,以免日後埋下骨肉自殘的悲劇,皇上怪她離間骨肉。”
一聽說楚方玉反對分封王子,她火了,發泄說:“這才叫活該!連我都不饒她!封不封皇子,是皇上自個兒的事,要你多嘴。該!活該!女人有才就成了怪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讓你這麼鍾情,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嫁你。”
李醒芳說出實情,方才本想求達蘭在皇上面前說幾句好話,救她出來呢,沒想到達蘭卻這樣幸災樂禍地說她。
達蘭說:“你希望我救嗎?”
李醒芳說:“算了,你也不方便。”
朱梓說:“你倒快畫呀,我坐得腰都酸了!你們原來認識?”
達蘭看了李醒芳一眼,說:“你不是見過我的畫像嗎?都是這位畫師畫的呀。”李醒芳不再多言,專心做起畫來。
權力關係圖
宮中的報更梆子已在敲三更了,朱元璋尚無睡意,他不睡,雲奇和殿上的大小太監都不敢去睡,老老實實在廊上廊下守着。
朱元璋從魚龍海龜紫檀筆筒中抽出筆來,叫人在一方端硯里研好墨,開始寫紙條,不時地往屏風上掛。
影子在門外一閃。朱元璋叫:“雲奇,進來。”
雲奇走進來說:“皇上在辦公,沒敢打擾,皇上要吃點夜宵嗎?”
朱元璋說:“等一會再說,現在不餓。你去皇覺寺看如悟了嗎?”
“沒有啊。”雲奇說,“心裏想去,也沒時間啊,哪敢離開皇上半步啊!”
“如悟是糊塗蟲,他也只能當燒火僧。”朱元璋說,“你若想去看看他,就准你幾天假,好歹在一個粥鍋里吃過幾年僧飯。”
“謝皇上。”雲奇心裏熱乎乎的,也替如悟高興。
朱元璋問:“朕讓你畫的圖,畫完了嗎?”
朱元璋要雲奇畫的其實是朝中勛臣、國戚之間的紐帶關係圖,朱元璋擔心裙帶關係主宰了朝政,對於權力動態,他必須做到心中有數,才不會受蒙蔽。
雲奇說:“快了。皇上要那個幹什麼呀?再說了,皇上想知道誰是誰的兒女親家,誰是誰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問問他們自己不就清楚了?為什麼叫我偷偷地打聽?做賊似的!”
朱元璋虎着臉問:“你告訴別人了?”
雲奇說:“我那麼傻,你早不要我了。”
朱元璋笑了,說讓他畫,自然有他的道理。知道了臣子們的親屬關係,用人時、審訊時便可迴避。他自然沒有點破更深層次的憂慮。
“我懂了。”雲奇說。朱元璋站起身,走動着,伸伸胳膊以緩解一下緊張,順口問:“又有誰給你送禮了嗎?”
“每天都有。”雲奇說單子都抄給皇上了呀。
“以前朕不准你收任何禮,今後你可以收。”
“皇上讓我當貪官?”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朕讓你收,你又來報告給朕,你就不是貪官了呀。你明白他們堂堂的侯爵、伯爵、一品大員,為什麼巴結你嗎?”
“知道,我是狗尿苔不怎麼樣卻長在了金鑾殿上了,因我是陛下跟前的人,他們以為我在皇上面前能說上話。”
“你能說上話嗎?”
“不能。”雲奇說,“皇上能聽我的嗎?所以我一次都沒說過。”
朱元璋說:“他們再求你說什麼,你可以應承下來,告訴朕就是了。”雲奇答應了一聲:“哎。”
朱元璋翻臉
雲奇的不可小覷,最先是陳寧看出來的。
那天和胡惟庸被朱元璋召到御前,談的是徵調罪囚服勞役的事。
當他二人奏事畢走出奉先殿時,胡惟庸說起皇上想徵調罪囚修城壕,這事挺麻煩,叫陳寧和工部、刑部好好商議一下,皇上說了,不可更改卻要穩妥,又要萬無一失。
陳寧點點頭,詭秘地說:“有一個人不可小瞧。”
“誰?”胡惟庸問。
“那個瘸子呀。”陳寧說。
“是呀。”胡惟庸最驚奇的是親眼看到雲奇能在奉先殿裏用皇上的文房四寶練毛筆字!朱元璋卻並不責難,還糾正他的筆順。
據陳寧訪察,皇上常差雲奇幹事,上次把李丞相、楊中丞家泔水弄出來的事,就是他乾的。胡惟庸也風聞朝中好多人巴結他,給他送銀子,卻不知他收過沒有。
陳寧擔心弄出個宦官專權的局面,國家就要受害了。
胡惟庸說他杞人憂天。宦官專權在歷史上屢見不鮮,那必定是皇帝昏庸。像朱元璋這樣精明的帝王,會有不虞發生嗎?他的分析,陳寧很是服氣。就在他們議論雲奇特殊時,雲奇又待在奉先殿裏。朱元璋把手中的筆放在硯台上,問雲奇:“你還練字嗎?字寫得怎麼樣了?”
雲奇笑了笑,說沒時間練,只是偶爾臨臨帖。
“你寫幾個字朕看看,有沒有長進。”朱元璋移過硯台。
雲奇拿起筆,寫了個“趙錢孫李”,又寫了個“皇帝萬歲”。
朱元璋說:“寫寫珍珠翡翠白玉湯!”
雲奇沒想到皇上讓他寫湯名,就笑道:“皇上還想這湯呀!上次差點吃了泔水,聽說又是那個狂徒犯上?這回皇上不會再饒他了吧?”
“當然不會。”朱元璋說,“可一可再不可三。”
雲奇果然在紙上寫下“珍珠翡翠白玉湯”七個字,看得出是臨顏體,卻很幼稚,放下毛筆,他洋洋得意地望着朱元璋,等待誇獎。
朱元璋忽然變了臉,把筆洗拿起來沖雲奇臉上一潑,墨汁在雲奇臉上頓時橫流,朱元璋罵道:“狗才,你給我跪下!”
雲奇也不敢擦臉,委屈地跪下:“皇上,我犯了什麼過呀!字寫得不好,皇上也不用發這麼大火呀!”
“你給我閉嘴!”朱元璋說,“你說,誰叫你四門貼告示,矯朕諭旨徵召會做白玉湯的人?”
雲奇心想:“皇上真神啊!他怎麼猜到是我寫的?除了馬二,沒別人知道啊!”朱元璋說:“你真要氣死我了。”
雲奇忽然回過味來,說:“怪不得皇上讓我寫白玉湯這幾個字,皇上是對筆體呀。”他說他是看陛下想這白玉湯想得吃不下東西,才想起這個招來的,哪曾想惹來一個送泔水的,害得皇上吞了一口泔水。
朱元璋說:“到現在你還糊塗!朕不是因為吃了一口泔水而恨你,你知道嗎?你是敗壞了朕的威名,敗壞了朕的聲望!”
“這有什麼!”雲奇想不通,“皇上想要一碗白玉湯又怎麼了?不應該嗎?怕人說你嘴饞?”
“這是荒唐的事!”朱元璋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告訴他,只有無道昏君才能幹出這樣的事來。
雲奇這才慌了:“那怎麼辦呀!若能挽回,我去死也行。”
“死就用不着了,朕也不忍心。”朱元璋說,“這樣好不好?你從明天起,自己跪到午門外去示眾三天,讓天下人知道,你是因為私自做主,替皇上貼白玉湯的告示而受罰的。”
“行,別說三天,十天也行。”雲奇恨不能儘早洗刷了皇帝的壞名聲。朱元璋說三天並不好熬,叫他明天早上,多吃幾碗飯,以免餓得挺不住了。
“沒事,”雲奇說,他叫馬二偷着趁晚上沒人時給他送幾個包子就行了。朱元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化敵為友
又到了李醒芳進宮畫像的日子,天下着雨,好在達蘭派來接他的轎子擋風又遮雨。當轎子抬到午門外時,他無意中瞥見宮中御前常見的太監雲奇頸后插着牌子,在那裏示眾。
他叫停轎,一打聽才明白是為了私自出皇榜征珍珠翡翠白玉湯的事。李醒芳心裏想,這朱元璋果然機關算盡,有一套真本事,這樣大張旗鼓處罰太監,一來昭彰他的公允,不徇私,不護短,更主要的是巧妙地洗刷了他的壞名聲。
這種壞天氣,雲奇跪在那裏,可真受罪,落湯雞一樣。他身後立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字:四品內使監雲奇,擅自假冒皇帝名義佈告四方求珍珠翡翠白玉湯,自罰示眾三天。
過往的市民都圍過來看。馬二化妝成百姓湊過來小聲問:“餓壞了吧?我煮了三個雞蛋。”雲奇說晚上沒人時才能吃。過去兩天了,很快就挺過去了。馬二告訴他惠妃的娘病重了,正缺人,也許皇上用得着他,提前讓他回去。
“你不懂,”雲奇說,“我在這跪着,就是幫皇上爭面子呀。”
馬二搖搖頭,他不明白。
李醒芳正要走,胡惟庸的轎子過來了,停在了雨中。李醒芳又動了好奇心。胡惟庸的侍從替他打着傘,來到雲奇面前,胡惟庸說:“你可以起來了,我已在皇上面前為你求了情下來。”
雲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不會吧?”
馬二說:“丞相會騙你?”
李醒芳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堂堂的丞相來看望一個御前太監?是胡惟庸過於精明還是過於傻了?當然只能是前者。胡惟庸命從人:“扶他起來,送到咱們家,給他弄點好吃的,將養將養。”
雲奇說:“不行,皇上會找我的。”
“有我呢。”胡惟庸說,“這點面子皇上會不給我嗎?”
李醒芳在仁和宮一直畫到黃昏時分。
大廳里燈火齊明,只有畫師和朱梓在,幾個宮女太監躲在一邊看熱鬧,朱梓坐在椅子裏早不耐煩了,扭動着身子說:“你這麼笨啊!還能不能畫完了?我不畫了。”說著跳下了地。
李醒芳只得依他:“好好,潭王先到園子裏去玩一會,快好了。”他畫的像已經看出眉目了。這時胡惟庸悄然走來,站在李醒芳身後,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說:“像,簡直太像了!簡直是從陳友諒臉上剝下來的一般。”李醒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說:“丞相在說什麼呀?”
恰在這時達蘭走來,聽見他們交談,又停住了步,隱在屏風后聽。
胡惟庸說:“你沒看出潭王長的像誰嗎?”
李醒芳不想惹事,就說看不出來。
“你滑頭。”胡惟庸說,“我才見過陳友諒幾面,都看出來了,你和陳友諒那麼熟,你會看不出來?”
李醒芳這才坦言,剛見潭王時,也吃了一驚,真是太像陳友諒了,半點都不像朱元璋,難道……胡惟庸說他扳着手指頭算過,這孩子按達蘭到皇上床上的時間推算,提前了一個多月,真不知道是怎麼瞞過皇上眼睛的,皇上那麼精明的人會看不出潭王不像他嗎?他不會算日子嗎?
“也有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的。”李醒芳說,何況皇上並沒見到過陳友諒什麼樣,也就不會起疑心。至於提前出生,七八個月的都有,並不奇怪。胡惟庸冷嘲熱諷,幸虧她生的孩子沒封太子,否則可是天大的笑話了,朱氏江山叫亡國的陳友諒後人繼承了,真正的鳩佔鵲巢!
李醒芳問:“這事你會告訴皇上嗎?”
胡惟庸才不多事!又沒法做滴血驗親,陳友諒死了,死無對證,真假只有達蘭一個人知道,誰敢亂進讒言?發昏了,去說這事?
他們的對話讓屏風后的達蘭聽了個真真切切,初時她又驚又怕,又氣又恨。萬一這兩個知情人把這話當著朱元璋捅出去,不是天塌地陷了嗎?後來冷靜一想,他們不敢,即使朱元璋相信了,也不會承認,那是家醜,他能讓家醜外揚嗎?不管怎樣,這兩個知情人總是對她構成潛在威脅的人,不除掉,就得籠絡為自己的人,才能萬無一失。
她不懼李醒芳,他是個謙謙君子,而口蜜腹劍的胡惟庸就很難說了。達蘭已下決心變害為利,把胡惟庸征服過來,變敵為友,甚至是自己的幫手。大的計劃一時難以想出來,眼前也要鎮唬住他才行,封住他的口。這樣想了,達蘭走了出來,笑着說:“丞相來了?正好,飯都備好了,有好酒,不成敬意,今天二位可得賞光啊!”
李醒芳說:“我真的有事,我得走了,過幾天我把裱好的畫像送來。”說著收拾畫筆。胡惟庸說他更不行了,他是順路來看看李先生畫得怎麼樣了,天快黑了,這時候不出宮,擔不起責任啊!
達蘭恨恨地說:“胡惟庸,你等着——”她一扭身走了。
胡惟庸拉了李醒芳一把,說:“快走。”
臨終遺言
郭惠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和藍玉一起抓着井繩吊在黑咕隆咚的深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人拚命把他們往上搖,當井繩全部繞到轆轤上時,他們露出了腦袋,卻發現搖轆轤的是面目異常猙獰的朱元璋,郭惠恐怖地大叫一聲,咚一下跌到冰涼的深井中……
她嚇得驚醒過來,沒來得及琢磨這奇怪而又可怕的夢,聽見有人在咚咚地擂門,忙叫宮女去開門。原來是她娘的貼身宮女領着幾個太監站到了門外。宮女一邊點燈一邊說:“娘娘,太夫人不好了,讓你快過永壽宮那邊去呢!”郭惠忙着穿衣服,她問:“去告訴皇上了嗎?”
宮女回答,這麼晚了,又不知皇上在哪個宮裏,也不敢四處去驚動啊!郭惠穿上鞋,說:“快走!”宮女、太監們提着燈籠在前面走了。
一口氣趕到永壽宮,郭惠跑到張氏卧房,只見幾個御醫和一群宮女圍在張氏床前,正在給她灌藥,張氏牙關緊閉,已氣息奄奄。
郭惠撲到床頭就哭了:“娘,娘,你怎麼了?”
御醫上來制止說:“娘娘別這樣,你這一哭對病人不好。”
郭惠便強忍着悲痛,坐到床邊拉着母親的手低聲飲泣。
馬秀英和郭寧蓮也都來了,都站在床前催促太醫想辦法。馬秀英把太醫拉到一邊問,究竟要不要緊?御醫道:“病人年紀大了,又是痰厥,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這服藥下去,如痰通了,就不要緊。”
張氏喉間忽然咕嚕嚕作響,御醫臉上露出喜色,說:“有痰了。”忙拿痰盂上去。御醫從張氏喉嚨里引出一口痰來,她的臉色立刻紅潤了一些,且勉強睜開了眼,環顧一下屋子裏的人,說:“又把你們驚動了,快去睡吧,我沒事。”郭惠忙拿了個枕頭靠在她背後。
馬秀英過去問:“娘,好點嗎?喝口水吧。”她用勺舀了點水喂到她口中。郭惠說:“這麼晚了,你們都歇着去吧,我在這陪着娘。”
馬秀英說:“那都先回去吧。”大家陸續走了。郭惠坐在小凳上,頭伏在床頭母親腳下,屋子裏只有母女二人了。張氏的手輕輕撫着女兒的頭髮說:“我這病說不上什麼時候,一口痰上不來就見你爹去了。”
“娘,你別嚇唬我。”郭惠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娘這麼一個親人了,你若走了,我可怎麼活呀。”
“傻丫頭!娘也不能跟你一輩子呀!皇上對你好就行了。”
郭惠說:“都是我爹糊塗,留那個遺囑,斷送了女兒的一生。”
她說著說著眼中湧出淚來。張氏知道女兒並不願嫁朱元璋,是強扭的瓜。聽了女兒的話,立刻辛酸地落淚了:“你別怨你父親,要怪,都怪娘一時沒主見。”
聽這話裏有話,郭惠問:“娘,怎麼會怨你呢?”
張氏說:“是娘害了你!自從他納你為妃,又接連封了十幾個,說不定日後還要封多少。娘這不是害你守活寡嗎?倒不如嫁個平常人,小門小戶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吃糠咽菜心裏也舒服啊!”
郭惠說:“我誰也不怨,就是這個命了。”
張氏說:“娘活不了幾天了,我這一生本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父親的事,但現在……我就要去地下見他了,我怕他怪我,我不敢去見他呀。”說到這裏,張氏又傷心地流起淚來。
這引起了郭惠的警覺,她問:“娘,你有什麼大事瞞着我?”
“還不是遺囑的事!”張氏說,她臨死前說出來,女兒原諒了娘,娘才好到陰曹地府去求她爹原諒。郭惠呼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時她全都明白了,兩眼可怕地瞪着,說:“娘,根本沒有那個遺囑,對不對?”
張氏又有幾分後悔囁嚅地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皇上說是你爹對他說的,沒來得及寫下來。”
郭惠怒不可遏地說:“於是你們合起伙來弄了一份假遺囑來騙我,對不對?”張氏又心疼又慚愧地抱住女兒,嗚嗚地哭起來。郭惠推開了母親,這一瞬間,她眼裏充滿了仇恨,她站到窗前,那裏是梳妝枱,她發泄地用胳膊一掃,飾品稀里嘩啦地滾了滿地。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雨水擊打着荷塘里的荷葉,發出空洞的聲響。郭惠任雨水淋頭,在雨中茫然地走着。不知過了多久,馬秀英帶幾個太監來了,馬秀英用埋怨的口吻說:“到處找不着你!你怎麼在這兒?娘已經去了……”郭惠眼前的雨絲、荷塘、木橋全都旋轉起來,她傻笑一聲,咕咚栽倒在地。
瞞天過海
朱元璋得了一件寶,是宋朝淳化年間留存下來的《淳化閣帖》,他如獲至寶,因為《淳化閣帖》的第一卷里收的是帝王書,他動了心,也想日後在本朝錄輯一卷帝王帖,劉基嘲笑他的字不行,他偏要練練。
他正在臨帖,劉基一副山民打扮進來了,他是來向朱元璋辭行的。此前朱元璋已恩准他回青田去料理老妻的喪事,還破例賞了他一百兩紋銀,朱元璋為他妻子一直未能到南京來隨劉基享福而感到愧疚。
劉基向朱元璋說:“謝謝皇上恩典,我明天就回浙江老家去辦老妻的喪事,今天特來告辭。”
朱元璋說:“快去快回,你知道,你是朕須臾不可離開的人啊!”
劉基說陛下過去有李善長,後來有楊憲,現在有汪廣洋、胡惟庸、陳寧,自己此時用不上力,已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朱元璋很不自在地說:“你是諷刺朕,還是發心中怨氣?”
劉基說:“我是什麼秉性,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朱元璋見他坐在那裏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你還有事嗎?惠妃母親的喪事要辦得風光些,朕不能不去照應一下。”
這等於是下逐客令,他怕劉基行前又提什麼令他為難的事。
劉基說:“我記得陛下讓我尋找江南才女楚方玉的下落。”
“找到了?”朱元璋的興奮旋即被失落取代,“她不是死了嗎?”
“她沒有死。”劉基說。
“在哪裏?快代朕去請!”朱元璋說他親自去請也不為過。
“有皇上這句話就行了。”劉基用意不明的笑令朱元璋提高了警覺性,劉基說:“這楚方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朱元璋仍然沒轉過彎來:“近在眼前?在南京嗎?”
劉基說:“在南京,在刑部大牢裏。”朱元璋瞪起眼睛愣了半天,忽有所悟,又驚又喜地問:“你是說,是那個楚方?她本來就不是楚方玉的弟弟,她就是楚方玉?”
劉基笑道:“正是。”
朱元璋意識到楚方玉是女扮男裝時,驚奇她真有本事瞞天過海,她也瞞過了劉基和宋濂兩位主考官了嗎?還是他們本來就聯手作弊?
劉基說:“我們也沒看出來。如果知道她就是楚方玉,我們也無須讓她走科舉之路了。”朱元璋轉而又憤怒了,方才他是出於情,現在是理智佔了上風,他表白自己雖愛才,還是不能原諒她。
劉基說:“皇上說過,江南楚蘇,你殺了一個,如找到另一個,一定善待她……”
朱元璋說:“不要說了,這女人夠可惡的了,女扮男裝,壞朕第一場科考,離間朕骨肉,用泔水湯奚落朕,她存心跟朕過不去。”
劉基說:“她在文人騷客中名聲很大,皇上是不是……”
朱元璋說:“你不用以文人壓朕!朕不怕這個。名聲大又怎麼樣?朕喜歡了、高興了,把她當花兒擺一擺,不高興了,什麼也不是。”
朱元璋拂袖而去,劉基呆在那裏半晌沒回過味來。
最後一張王牌
朱元璋的岳母張氏的靈柩選在城外雞鳴寺暫厝,待滿一年後再運到滁州去與滁陽王郭子興併骨合葬。
郭惠一直哀哀地在母親寄靈的殿前跪着,淚流雙行,馬秀英過來勸她:“起來吧,人死又不能復活,小心哭壞了身子。”
郭惠說:“我娘說她對不起我……”
“你說些什麼呀。”馬秀英吩咐幾個小太監備轎,快攙惠娘娘上轎回城去。小太監馬二答應着要走。郭惠說:“我再坐一會。”
馬秀英勸道:“皇上早就走了。”
“又不是他娘,他走不走和我有什麼關係?”郭惠冷冷地說,“姐姐你們先請回吧,我要在寺里住上幾天,陪陪我娘,這以後我還有機會來陪我娘嗎?”說著又哭。
后趕來的郭寧蓮見她哭得可憐,又是母女真情,不忍心違拗她,就讓寺院裏收拾出一間凈室來,讓她儘儘孝心。
馬秀英還在猶豫,郭惠便道:“我死了我自己命短,也怪不得別人。”馬秀英有點氣惱:“你這麼任性。”
郭寧蓮說:“行了,我做主了,馬二,你挑四個可靠的內使、兩個奉御、兩個典簿留下,萬春宮的宮女也留下,三天為期,再來接她。”
她這麼說了,馬秀英只好順水推舟地就依了寧妃。
朱元璋從雞鳴寺送靈回來,並沒注意到郭惠有什麼反常,女兒哭娘,總是真情悲切的,他也不知道郭寧蓮准許郭惠留宿寺院的事,他因為要召見李醒芳,便急着趕回了奉先殿。
朱元璋很高興地接待李醒芳。朱元璋說:“你中了三甲,朕想來想去,把你留在翰林院當編修吧,這雖是個閑職,卻能讓朕時常有機會見到你。”李醒芳當然聽候聖裁,他說自己本來也是個閑人,閑人供閑職正合適。
“聽你這話,並不滿意。”朱元璋說,“過一年半載,你願意的話,不是不能外放。”朱元璋這次召李醒芳進宮,是敕命他為朱家的列祖列宗一一畫像,因此對他格外禮遇。李醒芳這樣主動帶了畫架、畫布來,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想藉機為楚方玉求情。連劉基都碰了釘子,楚方玉的大名也沒有打動朱元璋,使李醒芳感到渺茫,卻也不能放棄這最後一次機會。
李醒芳拿出卷筆簾,打開,又擺好了畫架,問:“不知畫皇上的列祖御神像,可有什麼依據?”
朱元璋說:“只能憑朕說了,朕之父淳皇帝,朕能講出長相來,祖父裕皇帝、曾祖恆皇帝,乃至高祖玄皇帝,那只有憑你的想像去畫了,要畫出忠厚相來就行,不一定非要威儀。”
李醒芳坐下來,說:“就先請皇上說說淳皇帝的相貌吧。”
朱元璋說:“長臉,臉色發紅,不像朕是單眼皮,耳朵也沒朕的大,不過也比別人的大……”李醒芳差點笑出來,朱元璋又說:“個子沒朕高,腳大。”
李醒芳說:“畫不着腳。”
朱元璋乾脆說:“你看着畫吧,往好了畫,反正沒有幾個人知道朕父親淳皇帝長得什麼樣。”李醒芳又收起了畫筆,既無真人可借鑒,那也就沒必要在宮裏畫了,他說等他回去畫好了再呈獻皇上。
朱元璋說:“也好。”李醒芳發現龍案上有一個剛寫的字條,楚方後面又寫了個楚方玉的名字,又用硃筆重重地勾了一下。
李醒芳說:“有一件事,臣想稟告皇上。”
“什麼事?”朱元璋立刻發現了李醒芳的目光在那張紙條上掃來掃去的,他明白了,說:“是不是為楚方玉求情?那就免開尊口吧。劉伯溫的面子比你要大吧?朕已經嚴詞駁回了。她女扮男裝屢次奚落、戲弄朕,這種女人朕絕不輕饒。”
李醒芳說:“看在她當年在陛下落入困境時給過您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情面上,放了她吧。”
“朕感激她姐姐,與她無關。”朱元璋堵他說,“朕不能愛屋及烏。”看來只好打出最後一張王牌了,李醒芳叫了一聲“聖上”,剛要開口,朱元璋毫不客氣地大手一揮,不准他說下去,李醒芳無法,只好尋思着再找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