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不給我留面子,我就把你打入死牢
大權在握更要小心謹慎
李善長一直處於惶惶然的噩夢中。李彬事件使他日漸失寵,楊憲出事,雖未直接牽扯到他,但首輔有逃不脫的失察之過。向湯和借用三百兵丁做工匠的事,無異於那桶出自他家陰溝的臭泔水,叫他喘不過氣。他只能消極地等待,有一天皇上會厭煩地擺擺手,讓他回家抱孫子。
朱元璋早該下決心處置李善長了,敲打他、冷淡他,也算一種暗示,他希望給李善長一個體面的結局,由他自己叩請告老致仕。可這個李善長居然硬扛着,死豬不怕開水燙。
這已是掌燈時分了,太監正在殿裏殿外點起明燭來。胡惟庸用眼一溜,就看到了那張寫有“李善長”的字條,但他不動聲色。
朱元璋像是對胡惟庸說,又像自言自語:“這人老了一定昏聵嗎?不然怎麼會有老耄昏聵這個詞呢?”
胡惟庸說:“有的人老,是從軀體上老,有的人是從心上老,前者不能算老,心態老朽了才是昏聵。”他的呼應含而不露,意思卻到了。
朱元璋又問他昏聵和利令智昏有何不同。這當然也是明知故問。
胡惟庸說:“利令智昏是壞人,昏聵不是。”他料想朱元璋是在往李善長身上引。
果然,朱元璋說:“李善長大興土木,又包庇李彬,與楊憲勾勾搭搭,向湯和借兵肥私,是昏聵還是利令智昏?”
這問得太具體了,叫胡惟庸很為難,但他不能給朱元璋一個落井下石的印象。誰都知道李善長朝不保夕,在相位上待不了幾天了。最有可能接替他,也最為李善長鼎力推薦的楊憲又是那麼個下場,胡惟庸的躥升幾乎是人人都看明白的了,越是這種時候越該謹慎,不能給朱元璋一個急不可耐的印象,更不能使人感到他胡惟庸不擇手段。反倒是應當說李善長几句好話。胡惟庸了解朱元璋的脾氣,他決不會為幾句不咸不淡的好話左右而改變決心,這好話也就無傷大雅,也無損他的升遷了。
胡惟庸說:“丞相當然不是利令智昏,連昏聵也不是,是被人蒙蔽,一時糊塗。”
“你到底向著你的恩師。”朱元璋淡淡道。
“李丞相不同於別人,是開國元勛,功勛卓著,即使真的老朽了,擺在那裏也好看。”
這個擺字用得極有學問,朱元璋聽了都舒服,道:“如果有的人自恃有功,就可以為所欲為,那朕會毫不猶豫地讓他回家抱孫子去。”
胡惟庸眼裏閃過亮點,意識到晉陞良機就在眼前。他用憂慮的口氣說:“他走了,楊憲處死了,朝中還真找不出能代他為相的人了呢!”
朱元璋脫口而出:“你和汪廣洋干。”胡惟庸瞪大眼睛,半晌才跪下去說:“皇上請三思。論資歷、論才幹,臣都不配,百官攻擊我倒無所謂,到時候會說皇上不會選賢任能,有辱皇上名聲。”
朱元璋說:“朕只要做了,就不後悔。你起來,朕告訴你,朕早有重用你的意思,有人說你雖精明幹練,卻叫人看不透。也有人說你口是心非,包藏禍心,你自己覺得呢?”
朱元璋喜歡這樣當面提出不好回答的問題。
胡惟庸說得十分得體,既不自誇,也不辯解,他說自己整天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最能看透臣,臣自己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也不一定。”朱元璋說他連自己的養子朱文正都沒有看透,更不要說別人了。他用人,敢用,也敢罷,他警告胡惟庸,一旦坐了相位,有可能成為眾矢之的,也可能大權在握忘乎所以,要做趙普,而不是趙高,望他好自為之。
這等於是單獨對胡惟庸下了上諭,接替李善長的相位已是板上釘釘了,多年的努力、多年的宿願、多年的抱負,總算開花結果了。胡惟庸既要在皇上面前掩飾住狂喜而不至於失態,一方面又要盡善盡美地表達出對皇上的感激和忠誠,最好的辦法是流淚。
他的淚腺還真幫他忙,頓時淚滿雙頰地跪在了朱元璋面前。
胡惟庸說:“陛下方才的教誨之言,我會銘記終生的。”
這時有值殿官遞上一份奏疏,原來大將軍藍玉奏報,他已率兵攻佔拉河,在那裏屯兵駐防后,想回京面奏。
朱元璋接奏報在手,對胡惟庸笑道:“哪裏是來面奏,是想媳婦了。也難怪,這些將領,這麼多年屁股幾乎沒離開過馬背,有些人還說朕重武輕文,沒有武將馳騁天下,江山能打下來嗎?今後可把輪休當成制度,讓武將輪流回來休假,或者長期駐守在邊塞的,可帶妻小。”
胡惟庸稱頌這個辦法可安武將之心,也盡人情,他願領旨去辦。
李善長告老還鄉
李善長還是識趣的,一經得到朱元璋的暗示,立刻連夜上了一道表,稱自己年邁體衰,精力不濟,繼續為相監國,會誤了社稷,故再三懇請告老還鄉。
朱元璋在早朝的時候,叫值殿官當眾宣讀了李善長的辭官表。
朱元璋說李善長功在社稷,不准他致仕,再三慰勉挽留。
李善長不傻,他周圍的人也都幫他謀划。朱元璋的挽留不過是虛應故事、官樣文章,是在表現他的不忘勛臣的恩崇,是在示恩,也是給這位開國老臣留夠了面子,李善長豈可當真?
於是李善長又接連上了兩道泣血頓首、誠惶誠恐的辭官表,朱元璋終於在於心不忍地表白后,忍痛割愛,賜他榮歸故里了。
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正月,李善長帶着家口回老家濠州。
長江邊上一溜十幾條大船整裝待發,帆也升起來了。陳寧、詹徽、陸仲亨、郭興、費聚、吳楨等官員都來為李善長送行。李善長站在碼頭上,眾官為他敬酒。李善長眼含着淚,說:“老朽真不敢當,本來想悄悄走的,卻還是驚動了各位。”
李善長心裏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失落感。皇上明知他今日啟程返鄉,卻毫無表示,他本人不來,至少要隆重地委派一個欽差送上一程啊!最終皇上還是沒給足他面子,也叫這些朋友同僚們看着冷清,這是他心裏酸楚的原因。
郭興說:“丞相勞苦功高,平時待我們如兄長,你今日榮歸故里,豈能不送?”
費聚說丞相才五十七,怎麼就不叫幹了?語中有不平之意。陸仲亨用力踩了他腳一下。李善長說自己老了,糊塗了,辦了些讓皇上不放心的事,此次歸鄉,當老守田園了,望各位好好盡職盡責,為皇上出力。
陳寧說:“說不定哪一天,皇上又會想起丞相的好處,一紙詔書召您回來呢。”
李善長苦笑說:“不可能了,覆水難收啊,覆水難收。”他把手裏杯中酒全倒進口中,正要告辭登船,有人喊:“皇上來了!”
李善長一驚,舉目望去,果見大路上黃羅大傘,鹵簿儀仗浩浩蕩蕩而來。真的是朱元璋來送行了?他頓時感到少有的滿足和榮崇,甚至對方才心中的抱怨都有自愧之感。
朱元璋的大駕驚動了來送行的百官,都跟在李善長身後向朱元璋擁過來。當朱元璋走下帝輦時,見李善長、李存義和送行官員俱跪於地上,便招呼說:“都起來,你們跟着跪什麼,你們和朕一樣,是來送行的呀。”眾人起來后,朱元璋對身後的汪廣洋、胡惟庸說:“我和胡丞相、汪丞相是來送李善長履任,而非歸隱。”
大家都有點愕然,你看我,我看你,難道又不讓他致仕了嗎?
汪廣洋說:“李丞相將是中都的監修官。”原來是這麼個官兒。
此前朱元璋已頒詔在濠洲興建中都宮城,他要把自己的故鄉也修成與金陵一模一樣的宮城,使故鄉披上皇家的聖潔之光,成為陪都,他今天送行時宣佈李善長執掌中都修建之事,並說屈尊百室先生為社稷再出一把力,算是老驥伏櫪吧。
這雖不是什麼大差事,又不可能與丞相相比,畢竟可以說李善長沒有完全回家養老,皇上總是給他找了個營生干,也心滿意足了。
朱元璋又說:“你好好休息一陣,說不定哪一天,你還得回來為朕出力呀!”這話雖不可認真,聽起來也舒服。
胡惟庸捧上了大印,李善長接任后說:“謝謝皇上大恩,這叫李善長倍加惶恐,只有鞠躬盡瘁為國儘力了。”
朱元璋把他拉到一旁,親熱地說:“還有件事要借丞相大名呢。”
李善長說:“皇上請明示。”朱元璋說他從前就相中了常遇春的女兒,想聘為朱標的太子妃,沒想到常遇春會猝死,就沒來得及下定。朱元璋想請李善長充當這個媒人。
李善長心情大為改觀,他笑着說這是皇上看得起他,豈有不願之理。他此行正好去常遇春老家,就按御旨下定。
幾個太監在雲奇帶領下抬上了兩口紅箱子,朱元璋說:“這是聘禮,請帶上。”對於李善長來說,今天是不快的日子,卻意外地得到了補償。
老進士劉三吾
轉眼間會試也結束了,舉世矚目選拔狀元的殿試在華蓋殿隆重舉行,從朱元璋起,大臣們全穿上了大典的吉服,華蓋殿裏外張燈結綵,喜樂奏鳴,鐘鼓之聲悠揚,南京城如同過節一樣洋溢着喜悅氣氛。
劉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名單及考卷,說:“啟稟陛下,下面要上殿來廷試的是會試中二甲的第一名傳臚。”
朱元璋拿起那張差不多有一丈長,三尺半寬的宣紙卷子,先看糊名處,不禁念出聲來:“楚方?又是他?”
劉基說:“正是那個給皇上呈上珍珠翡翠白玉湯的舉子,他的才學不古板,立論又振聾發聵。”朱元璋看了看卷子不禁大加稱讚:“楚方果然才學出眾,這文章寫得不落俗套,我歷來不喜歡因襲。”
朱元璋傳諭,宣楚方上殿。劉基親自站在丹墀上喊:“宣會試二甲一名傳臚楚方上殿!”這喊聲一遞一傳地傳出去,喊聲餘音久久不散,一時鐘鼓和樂聲大作。
少頃,明眸皓齒無比端莊的楚方玉款款上殿來,她的風度吸引了殿下群臣所有的目光。在眾人矚目下,楚方玉站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滿心歡喜,竟破例地開了句玩笑:“傳臚今天不是來獻珍珠翡翠白玉湯的吧?”楚方玉笑笑說,珍珠翡翠白玉湯不過是果腹之物。今天想在聖上跟前說的是一味葯。
“一味葯?”朱元璋不解,眾人也都不知所以。
“治國如同醫病,”楚方玉說,開對了藥方,可治病救人,出治國良策,可免災禍,富國強民,這也是方子。原來她開的是治國之方。
朱元璋說:“有理。”他又看了看卷子,“你叫楚方?怎麼和江南才女楚方玉只差了一字?”
楚方玉說:“回皇上。楚方玉是我的姐姐。”
朱元璋不勝驚奇,嘆道:“這麼說,當年給朕喝珍珠翡翠白玉湯的姑娘就是與蘇坦妹齊名的才女楚方玉嗎?”
楚方玉說:“正是。”
“可惜、可嘆,是朕無緣。”朱元璋說,“一個蘇坦妹遭遇不幸,另一個也英年早逝,是天喪斯文啊!”在楚方玉進去殿試時,同樣中了進士的李醒芳和諸多新科進士們都等在奉天門外,等候進去廷試、對策,這是關乎他們命運的最後一關,一些人還在臨陣磨槍,或躲在牆角,或背靠大柏樹,口中念念有詞,在想文章。
李醒芳一直擔心楚方玉會不會又節外生枝。七十二歲中了進士的劉三吾滿面紅光,配上皓白之發,有一種鶴髮童顏之相,他踱過來與李醒芳閑聊。劉三吾說:“楚方先生年輕有為,只是言語過於尖刻,你沒提醒一下,面對皇上一定要謙恭?”李醒芳說她就是那個脾氣,是福是禍由她去吧,她這人並不把陞官當成正路,不過是好玩罷了。
“好玩?”劉三吾以為他在說瘋話,他窮畢生之精力,耗盡家資,耗盡年華,考了五十年才考到今天出頭露日的一天,卻有人把這當成好玩?這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說法,真是話不投機。
李醒芳不理他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人各有志,說也無益。他還是有點擔心楚方玉,萬一有什麼不妥,能像上次珍珠翡翠白玉湯那樣化險為夷,也就燒高香了。
今天的楚方玉很受隆遇。由於朱元璋格外喜歡楚方玉,賜了她座。朱元璋問她,朱氏王朝最得人心的國策是什麼?
楚方玉回答是設官為民和倡廉懲貪。如果皇上再多殺幾個朱文正、楊憲,百姓會更擁戴陛下。只是,這皮場廟裏剝人皮,衙門裏擺殭屍不敢恭維。
“為什麼?”朱元璋說,“以史為鏡,可正本朝,以貪官為戒,可儆效尤。”楚方玉認為,貪婪本性並不是殭屍可以嚇退的。
“也對。”朱元璋又問,“依你看,朕所行所言,有過者是什麼?”這一問,群臣全把目光集中到楚方玉臉上了,不知她怎樣回答,作為臣子,歌功頌德唯恐不及,還有膽量指出皇上的失誤?大臣尚且如此,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子更沒此斗膽了。
不料楚方玉竟然答:“有過不止一項。我以為,陛下大過有三。”
朱元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臉開始拉長,束腰玉帶也不自覺地拉到了肚皮下。楚方玉視而不見,她指出:“陛下第一過是分封太多太濫,第二是用刑過繁,三是求治太切,欲速而不達。”朱元璋怒目而視。
宋濂看了劉基一眼,劉基怕她不知深淺招禍,忙給她使眼色,宋濂提示並為她解圍,說:“楚方說的三過都是瑕不掩瑜的小過失。”
楚方玉並不買他的賬。她對朱元璋說:“現在皇上的諸王尚小,還沒有到分封的領地去,危機尚未暴露,但終究是埋下了禍根。”
朱元璋礙於在群臣面前,又是廷對,強忍着沒有發作,就讓她說下去。楚方玉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談其道:“歷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設百官,養軍隊,收賦稅,實際是國中之國。皇上不要以為都是自己的骨肉,會相敬如賓。皇室之中,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來就有各自的奶娘、奴僕、老師,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個獨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承繼大統,於是就會失控,尾大不掉,人人覬覦皇位,就會演出一幕幕血腥的火併。漢代的七王之亂,晉朝的八王之亂,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嗎?皇上分封諸王,看上去是愛護他們,其結果是害了他們,也害了自己,害了自己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國家,等到明白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在劉基聽來,這是足以振聾發聵的真知灼見,看得這麼深遠的人本來就是鳳毛麟角,看出來又敢於這樣直言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數了。他很佩服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才子,卻也為他捏了一把汗。
朱元璋終於到了忍耐的極限,勃然暴怒地拍案而起,指着楚方玉說:“你這狂徒,哪裏是來廷對應試,分明是來離間我骨肉。來人啊,給朕拿下,打入死囚牢!”
所有的喜慶的笑容、氣氛全都凍結了,大殿上死靜,人們的喘氣聲都清晰可聞。楚方玉一聽,反倒冷笑,絲毫不懼。朱元璋更氣了,認為這是對皇權的輕侮,他怒道:“你還敢嘲弄朕!”他把屏風上掛着的劍抽下來,拔劍出鞘,衝過去突然架到了楚方玉頸上。群臣大驚,全都驀然起立,屏息不敢出聲。
劉基不得不出來講話了,他勸道:“皇上息怒,楚方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說話不知輕重,但還是一片好心。可拉下去打五十大板,永不準再來應試,革除二甲頭名傳臚也就是了。”宋濂也出來講情:“今天是皇上登極以來第一次廷試取士,如因進士對策而殺人,傳出去不好。”朱元璋這才收回了劍,也冷靜多了,但仍是氣難消、意難平,執意將她先押入大牢,若不是今天是好日子,他說定要親手殺她,以解心頭之恨。
被武士擁下殿去的楚方玉說:“什麼開明納諫,什麼禮賢下士,全是假的,連聽聽逆耳忠言的勇氣都沒有。皇上罷黜孟子是怕百姓,連‘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不懂,還要學秦皇、漢祖、唐太宗嗎?笑談而已。”
群臣嚇得捂耳朵。朱元璋只裝聽不見,可心裏卻免不了受到巨大震動。朱元璋手中的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他說:“朕頭疼,殿試改天吧。”說著自己從後面走了。好多大臣從麻木和驚恐中醒過來,有甩了一把汗的,有長出一口氣的,都爭相逃命似地出殿。
劉三吾、李醒芳等人正在巨大的金鼎前走動、閑聊,猛聽一陣雜沓腳步聲,望台階上一看,武士押着楚方玉正往下走,隨後大臣們潮湧一般出來,作鳥獸散。
劉三吾問:“這是怎麼了?方才咱們還說楚方兄有望點頭名狀元呢,怎麼轉眼間成了罪囚?”
李醒芳沒心思聽他嘮叨,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大叫:“方玉!楚方玉你怎麼了?”一邊喊一邊墮淚。楚方玉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看,這就是想要進身的下場。這個狀元你還拿嗎?”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這個。”李醒芳說,“你到底因為什麼得罪了皇上?”
“走開!”武士們不客氣地攔住了他,楚方玉被強行押走了。
值殿官在高喊:“殿試改期,請等候黃榜告知。”
後宮魅影
朱元璋一個人關在書房奉先殿裏,情緒極壞地走來走去。他沒想到小小的楚方會這樣膽大包天地指斥朝政,會這樣不給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留點尊嚴。他此時沒有心思去琢磨楚方的建言有無道理,一想到殿上被數落得那麼狼狽,他就怒氣升騰。
馬秀英得到消息,借送新茶的名義來安慰他:“皇上犯不上生這麼大的氣。再說了,人家未必不是一番好意,歷史上的事,有時也是前車之鑒啊!”
朱元璋道:“這樣的亂臣賊子定不能饒,惡人由朕來當,行了吧?”馬秀英頓時被噎住,啞口無言。
管事太監進來奏告,說大將軍藍玉求見,已在御花園等候多時了。朱元璋這才想起這件事來,穩定一下情緒,傳旨召見。
但藍玉卻不知去向了。原來他在園子裏等了約半個時辰還不召見,有點不耐煩了,想想這裏離郭惠的萬春宮不遠,便向那樹叢后露出的重檐黃瓦的宮殿張望,希望她能出現,有機會一睹芳顏,可風吹樹響,視野里除了太監、宮女,哪會有佳人的影子。
想到此時郭惠已成了擁在朱元璋懷裏備受寵幸的妃子,藍玉心裏又酸又痛,又恨又自責。能怪誰呢?人家郭惠倒是韌如絲的蒲柳,可惜他藍玉不是磐石無轉移。當年在瓜州渡舟中,只要他藍玉點一下頭,他們就可雙雙逃亡,為了愛情而私奔,郭惠連銀子都帶出來了。
藍玉不是不愛她,就是今天,在他心目中,也只有郭惠一個女人的位置。可惜呀,在最後的試金石上,他藍玉不過是一塊爛石,點石豈能成金!他退縮了,為了他的前程,為了他的榮華富貴,在心中那桿秤上,愛的分量顯得很輕,他失去了她,留下了內心一道流血的傷痕。
如今她心目中還會有藍玉嗎?一個貴為天子淑妃的女人還會有非分之想嗎?她恨自己嗎?會不會舊情復萌?藍玉一點把握沒有,卻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恨不得立刻飛過宮牆去見她一面,哪怕給他一點點表白的機會也好……他就這樣忘乎所以鬼使神差地向萬春宮走去,一切可怕的後果他連想都沒想。
藍玉時走時停地來到萬春宮牆外,聽見有簫聲傳出來。他拾了幾塊磚壘起,站在上面翹首向里一望,只見郭惠一個人坐在花藤架下品簫。
藍玉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拾了一塊石頭丟過牆去。
石頭打在花架上,落下幾片花、葉。郭惠疑惑地站起來,四下看看,見沒什麼動靜,又坐下去,剛把簫送到唇邊,又一塊石頭飛過來,打在她腳下。她低頭一看,並不是石頭,而是一塊玉佩。
她驚疑得叫了出來:“誰?”
“是我,惠妃娘娘不認得我了?”藍玉的頭從牆外露了出來。
郭惠已經認出藍玉,英姿勃發的藍玉瀟洒如初,又平添了幾分成熟、幹練。郭惠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四下看看,說:“是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說來話長。”藍玉說,“我進去再說。”他一縱身就上了牆頭。
郭惠嚇得說:“別,別,這成什麼樣子!我要喊了!我一喊,你可沒命了。”
藍玉一邊說:“你若忍心讓我死,你就喊!”一邊不容分說地跳進了小花園。郭惠嚇壞了,心都快從喉嚨口跳出來了。
她說:“你這是害人又害己呀!一會兒宮女們都會出來,皇上隨時都會來,你這不是找死嗎?”
“死我也顧不得了。”藍玉一邊說一邊往她身邊靠,他說幾年來南征北戰,人在馬上,心卻在她身上,這次被恩准回京復命,其實就是為了見上她一面。郭惠向後躲着,正無計可施,前面有幾個太監一路喊着“皇上駕到!”這時候藍玉躲都來不及了,郭惠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得幫他藏起來。郭惠嚇得低聲叫:“快,快藏起來!”
藍玉四下看看,花樹都很矮,無藏人之處,向左一看,有一口很精緻的石砌小井,上面吊著轆轤繩索,他靈機一動,抓住井繩飛快地下降,把自己吊到了井中,但也只能吊在水面上,雙腳呈八字形支在井壁上,弄不好會掉在水中。
這時朱元璋已在太監、宮女們的簇擁下進來了。朱元璋說:“朕一猜,你准在後花園裏,喜歡花草舟橋,到御花園去不是更好嗎?”
驚魂未定的郭惠笑笑,說不出話來。朱元璋坐下來,發現轆轤的繩索在微微晃動,就問:“你在打水澆花嗎?”
“是呀,”郭惠不敢看他,只得順着他說,園子裏有點旱,幾天沒下雨了。此時黑乎乎的井中,四壁的水珠滴到閃動着波光的井水中,叮咚作響。藍玉雙手抓緊井繩,兩腳踩在井壁上,很吃力。
他聽朱元璋的聲音嗡嗡的傳下來:“朕今天不走了,就睡在你這了。”藍玉心裏不免暗暗叫苦,一時想不出自救的辦法來。郭惠一聽朱元璋要住在她這,急得不行,再三要求皇上還是到別處去。
朱元璋說:“怎麼朕一來你就往外趕?”他多少有點不悅。
郭惠只得推說今天不同,身上不幹凈。
朱元璋頓覺怏怏,他說:“朕一來,你就不幹凈。”他嘆了口氣說他有時覺得無處可去,不如在奉先殿書房裏休息好。
郭惠道:“皇后、寧妃就不說了,還有真妃、昭敬充妃、穆貴妃、安貴妃呀,我都快叫不上名來了,當皇帝真夠累的了,是吧。”
朱元璋說:“後宮三千佳麗,朕獨鍾情於你。”
“得了吧。”郭惠不買他賬,這話在別的妃子面前也會說的,她不稀罕聽。她偷看一眼水井,膽戰心驚地拉着朱元璋的手說:“走吧,坐這兒幹嗎,回房去吧。”她想給藍玉留一個逃走的機會。
朱元璋偏偏不動地方,嫌屋子裏太憋悶,說在外面坐坐敞亮。
郭惠又急又沒辦法,不斷地看微微晃動的井繩在打主意。
朱元璋說:“你說,這世上什麼人最累、最煩?”
郭惠心不在焉地說自己見識少,說不準。
“皇帝呀。”朱元璋說當皇帝,“一言九鼎,朕想讓你死,你馬上得死,朕想讓他榮華富貴,位極人臣,也是一句話的事,所以天下人光看到了這個,覺得當皇帝最有趣、最過癮。”
郭惠說:“陛下不也這樣陶醉過嗎?”
朱元璋說:“皇帝擁有天下,卻最孤獨。任何臣子,包括皇后、妃子、太子,多親近的人也不敢對皇上完全地說真話,聽到的全是好話、假話,你說他孤獨不孤獨!”
“這是你常常微服私訪的理由吧?”郭惠說。
“是呀,”朱元璋說他總想親耳聽聽人們背後怎麼說他的功過,而不是當面。
郭惠說:“下次皇上再微服出行時帶上我,我也有這個興趣。”
“好啊!”朱元璋枕着郭惠的腿歪在了長椅上,半閉起眼說:“朕睡一會兒,你為我轟趕蚊蟲,朕最怕蚊子咬。”
郭惠更為焦急了,想了一下,忽然“唉喲”地叫了一聲。
朱元璋坐起來問:“怎麼了?”
“一來事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她皺眉彎腰站起來,“不行,我得回去躺着。”
朱元璋說:“朕扶你,叫他們熬點紅糖薑湯來吧。”郭惠不放心地向井那裏看了一眼。井中藍玉雙手捯着,靠臂力將自己提升到井口,小心地向外張望,見有個宮女在澆花,只好縮回頭吊在半空。他已渾身冒汗,實在挺不住了。好在那宮女放下噴壺走了,他迅速地翻上井台,一口氣跑到牆底下,已無力飛越,只好翻牆出去。
明明見藍玉來到宮中,卻沒有了蹤影,太監們慌了神,后宮裏不能藏一個大男人啊!雲奇一瘸一拐地正領着一群小太監在假山後尋找着。
小太監馬二一指從石橋下走出的藍玉,說:“那不是嗎?”
雲奇長出了口氣:“媽呀,藍將軍你藏哪去了!叫我們好找。萬一你藏起來逗我們玩,我們可慘了,一夜也不能睡,后宮裏藏個大男人,那還了得!”
藍玉說他等得發困,不知不覺躺在石橋底下睡著了。說著他從懷裏拿出個皮錢袋,抖出些散碎銀子,往石橋上一丟,說:“買果子吃。”
雲奇說了聲“謝謝將軍賞”,他不動地方,看着那些小太監搶錢搶得前滾后爬,忍不住發笑。他叫藍玉出宮,見皇上只好改天了,皇上等得不耐煩,不知到哪宮去了。
藍玉灰溜溜悻悻而去,朱元璋也離開了萬春宮。
月光下,郭惠一個人手把着轆轤,下意識地搖着,搖上來一個空柳罐斗,又下意識地一鬆手,柳罐斗“咚”一聲,掉入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