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木蘭打圍
康熙四十九年五月初一。
大駕循例離京城往北,經密雲出古北口到熱河,駐蹕“避暑山莊”。千乘萬騎,扈從如雲。隨行的百官以外,自然還有太子及皇子——嫡出的太子名胤,行二。皇後生胤時難產而崩,所以胤從落地就沒有母親。因為如此,特蒙皇帝寵愛,在兩歲時就被立為太子。
可惜太子資質雖好,不喜讀書,自幼為一班佞臣所諂媚,養成嬌縱狂妄的性格,而且天性涼薄,竟有弒父的企圖,因而在前年九月,皇帝在自塞外的歸途中將其廢除,並命皇長子監視。
皇長子名叫胤,長太子兩歲。清朝的家法,皇子的身份視他母親的身份而定,胤為庶妃所生,所以居長而不能成為太子,只封為直郡王。他跟太子不和,皇帝只有命他監視才可以放心。
回到京城,皇帝命內務府在住處文淵閣西北的上駟院,設一座氈帳,監禁胤。奉派看守的,除了胤以外,還有皇四子多羅貝勒胤。因為他跟太子亦不甚和睦,而跟胤比較接近,所以命他與胤看守胤。
弟兄中與胤較好的,是大胤一歲的皇三子誠郡王胤祉。不久,胤祉發覺了一項陰謀——直郡王胤與多羅貝勒胤,指使一個蒙古喇嘛巴漢格隆,用妖法魔咒胤。一經檢舉,皇帝派人徹查,果有其事。但胤不肯承認,說服一向跟他很親近的、猶未受封的皇十三子胤祥出來頂罪。結果胤被監禁於家,胤祥圈禁高牆,而胤不但無罪,且在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復立太子的同時,晉封為雍親王。當然,胤祉亦由郡王晉為親王了。
盛夏已過,序入涼秋,皇帝如果這年在熱河,要舉行一次大規模的狩獵,名為“打圍”,文雅的說法,叫做“木蘭秋”。
木蘭是個縣名,土名“圍場”,在避暑山莊所在地承德以北四百里的地方,這裏有座山,名為錐子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有各式各樣的野獸,是極好的狩獵之地。二十多年前,由蒙古翁牛特這個部落的藩王,拿它獻於朝廷,因而制定了“秋之典”。皇帝的意思,八旗勁旅,長於騎射,怕承平日久,荒廢了武藝,懈怠了身手,藉此作為一種習武於事的鍛煉。
每到木蘭打圍,蒙古數十部的王公、台吉——王公之子,“台吉”是漢語“太子”的諧音,相卒架鷹牽狗,策騎赴會。另外,由各部落合派精壯之士一千二百五十人,稱為“虞卒”,以兵法部勒,專服行圍之役。
每到行圍之時,特設黃龍大纛,即為御營所在的中軍;左右兩翼用紅白旗作標誌,末端則用藍旗,皆由管圍大臣會同蒙古王公管理。先期派出人去,搜索山林,驚擾野獸,由遠而近,漸漸趕入圍場。
到了皇帝親自打圍的那一天,五鼓時分,就有蒙古虞卒,虎槍營的士兵,以及由八旗特別挑選出來的射手,分道遠出,在三十里,甚至八十裡外,向大纛所在的圍場集中。
及至漸漸合圍之時,虞卒皆卸下硬盔,用馬鞭子使勁敲得“卜、卜”作響,同時用蒙古話高喊:“嗎鳴爾噶,嗎爾噶!”
“嗎爾噶”就是蒙古話的帽子。這樣個個脫帽,遞次相傳,直到中軍。知道快要合圍了,於是職位最高的管圍大臣,一面飛報駐蹕的行營,一面擁着黃龍大纛,由中道徐徐向前行去。邊行邊指揮,行圍的虞卒,赴會的蒙古王公,扈從的皇子親貴、文武大臣,各自往預先指定的位置集中,靜待大駕入圍。
等皇帝一入圍,包圍圈就會以特定的一處高岡為中心,很快地收緊。這處高岡,視界特佳,名為“看城”。皇帝先在看城的黃幄中,聽取報告,了解情勢。及至兩翼末端的藍旗一到,便是方圓兩三里的合圍之勢已成,皇帝出看城上馬,下令逐獵。一時狼奔兔逸,馬嘶犬吠,雜以陣陣欲呼嘯號之聲,真箇岳動山搖,天地變色,哪怕是惡勞好逸,膽子極小的懦夫,都忍不住有追奔逐北,躍躍欲試之心。
圍場中百獸皆具,獨少糜鹿。因為鹿性易驚,與虎豹豺狼,難以合眾。因此行圍獵鹿,另有一套制度。
這套制度名為哨鹿。大致在五更放圍之前,皇帝只率少數親衛出營,往預先勘定的鹿聚之處,悄悄行去。隊伍分做三隊,出營十餘里。先命第三隊留駐;再行四五里,又命第二隊留駐;更行二三里,將及目的地時,把第一隊亦留下,此時的扈從,不過十幾個人,方始下令哨鹿。
於是有一名侍衛,身披鹿皮,頭頂一具製得極其逼真的假鹿頭,呦呦作鹿鳴——須是公鹿之聲。不久,聽得遠林低昂,漸有和鳴,母鹿都找公鹿來了!
據說鹿性最淫,一頭公鹿可御數十頭母鹿;而母鹿來就公鹿時,每每口銜靈芝,為公鹿的滋補之劑。
但因哨鹿而來的母鹿,或許由於事猝先未備,應合的緣故,來不及覓仙草作進身之階,所以誰也不曾撿到靈芝。只聽槍聲一響,知道皇帝已開始下手,於是后駐的第三隊飛騎向前,追逐四散的群鹿,打倒一頭,隨即下馬,用隨身攜帶的解手刀,割開喉管,吮吸鹿血,是其效如神的壯陽劑。
圍場是總名,在這植柳為界的數百里大圍場中,共有四十七個小圍場。這天——八月底最後一次行圍,是在離承德不遠的阿格鳩圍揚。
這個圍場多鹿,由哨鹿之聲一起,低昂遠近,應和之聲,連綿不絕。不久林間出現了鹿影,徘徊瞻顧,在找公鹿。皇帝停轡端槍,靜靜等着,直待母鹿追巡四集,方始開火:清脆的槍聲,劃破了靜寂的曉空,接着便聽見一片歡呼聲,一頭極大的梅花鹿,已為皇帝一槍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了。
后駐的各隊,以槍聲為信號,一齊策馬飛奔,發現鹿影,緊追不捨。第一隊的領隊是皇四子胤,挑中了角有三尺的一隻大鹿,全力追趕。鹿快,他的馬也快,一前一後,追逐了有一頓飯的工夫,方得下手。第一槍打中鹿頭,第二槍打中鹿胸,看它的腳步慢了下來,不多幾步,側身一倒。胤亦就勒住了馬,回身看時,只有一個名叫恩普的“哈哈珠子”,正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
“爺的馬快!”恩普滾鞍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家都跟丟了。”
胤得意地笑着,取下系在馬鞍上的皮水壺,拔開塞子喝了幾口,方指着鹿問:“怎麼辦?”
“砍下鹿角回去登賬。”恩普一面取木碗,一面說道,“奴才取鹿血來給爺喝。”
很快地,恩普汲來一碗鹿血,胤將溫熱的木碗接了過來,一口氣喝了大半碗,嫌血腥氣不想再喝了。
“快去砍鹿角,完事了好走。”
恩普已緩過氣來了,動作十分利落;砍下鹿角,先將尖端上兩小截新生的鹿茸折了下來,掖在腰裏,方始扛了兩架鹿角來複命。
“那多狼!只要一截就夠了。”
恩普答應着,將兩架鹿角各取一截,插在腰帶上,然後服侍主人上馬,緩緩向南行去。
行不多時,胤突然覺得衝動得厲害,心裏知道,這碗鹿血的勁道發作了。此時此地,惟有澄心息慮,儘力自製。可是怎麼樣也壓不住那一團火,而且跨在馬鞍上的兩股,有東西梗得難受,非即時鬆一口氣不可。
“恩普!”
恩普策馬在前,聽得喊聲,圈馬回來,將上半身斜俯着,聽候發話。
“這兒附近有人家沒有?”
恩普搖搖頭說:“不會有的。”
胤不知道怎麼說了,臉脹得通紅,連一雙眼睛都是紅的。
恩普大為詫異,凝神細想了一會,方始問道:“爺可是漲得難受?”
“對了!”胤如釋重負似的答說,“漲得一刻忍不得。”
“那,那可怎麼辦呢?”
胤亦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覺得躁急難耐,不由得恨恨地罵道:“混帳東西,平時白疼了你。這麼一點小事,都不肯用心去辦!”
恩普不敢回嘴,苦苦思索了一會,突有所悟,眉目軒揚地說:“有法子了,翻過山,就是園子,我去找個妞兒來替爺出火。”
“園子”就是避暑山莊;則“妞兒”自然是宮女。清朝的家法極嚴,皇子勾搭宮女,亦算穢亂宮闈,會獲嚴譴。所以胤直覺地認為恩普荒謬絕倫,越發生氣。
“你簡直是畜生!說出這樣話來,可知你心目中無父無君,就該捆到內務府,一頓板子打死!”
恩普嚇得臉色都變了,自然不敢再做聲,而胤卻大有悔意:因為細想一想,此事也沒有什麼做不得。不過話是如此之硬,自己要想轉圓,已萬萬不能。因而臉上現出一副沮喪的神色。
這副神色落在恩普眼中,未免困惑。他想像中所見的應該是怒容,不道是這樣可憐兮兮的神情。其故安在?
細想一想恍然大悟。主人的性情,向來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為今之計,不管他說什麼,只要能找來“妞兒”就決不會錯。
想停當了,便說一句:“爺請上馬吧!”
一面說,一面認蹬扳鞍,躍上馬背,狠狠加上一鞭,往南直上坡道。
胤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去找宮女?反正其勢不能不跟着走。策馬上嶺,山莊在望。順着坡道疾馳,很快地到了平地,只見草地盡處,是一片菜畦,然後是一片樹林,宮殿還遠得很呢!
再定睛細看時,恩普已越過菜畦,在林邊一座小屋中停了下來,下馬注目,似有所待。胤便用雙腿一夾馬腹,直到恩普面前才停住。
“爺,”恩普指着小木屋說,“請裏面等等,我儘快回來。”說完,匆匆走了。
這下,胤心裏明白了。走進小屋一看,裏面有張土炕,炕上鋪着一領舊草席。此外什麼都沒有了,不過倒還乾淨,便在炕沿上坐了下來。
這一坐下來,想到恩普不知道會找來怎麼樣一個人,頓時心猿意馬,自己都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而屁股上像長了刺,再也坐不住,三腳兩步走到門口去望,人影杳然,不免怏怏,轉念自思,沒有那麼快,且耐一耐。
想是這樣想,卻做不到。望了四五次,仍無消息,心裏發恨,這恩普麻木不仁,莫非不知道這是一刻都忍不得的事?還是這麼慢吞吞地,非抽他一頓鞭子不可。
正在這樣生悶氣時,聽得屋外有個很清脆的聲音在說:“虧你怎麼找得這個地方?其實要的話,哪兒都可以說,何必大老遠的上這兒來?”
“這兒才好!”是恩普的聲音,“這兒是福地,准遇貴人。”
“你在說什麼呀!我一點兒都不懂。”
“你一進去就懂了。”
接着只見踉踉蹌蹌衝進一條影子來,辮梢飛得老高。想必這宮女是讓恩普推了進來的。
胤的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只聽那宮女驚呼道:“四阿哥!”
“別嚷嚷!”是恩普在吆喝,胤隨即眼前一黑,聽得外面高聲在說:“她長得不怎麼體面,所以我把門關上。爺將就着用吧,倘或有人來,別出聲,我自會打發人家走。”
雨散雲收,胤身心俱泰,在黑暗裏草草扎束停當,心裏在想,應該有所賞賜,想起荷包里有數十粒金豆子——那是學的皇帝所寵信的文學侍從之臣高士奇的法子,凡向御前當差的太監有所打聽,抓幾粒金豆子作為酬謝,但手一摸到腰上,立刻有所警覺,她的女伴會問她:金豆子從何而來?這不就牽出了這一段沒來由的露水姻緣。
算了,他將這個念頭,立即拋開,摸索着向門口走出。
“四阿哥要走了?”
“嗯!”胤答應着,將腳步停了下來,他在考慮,要怎麼叮囑她兩句,不可將此片刻的邂逅泄露。
這宮女不知道他的心事,只以為是要她去開門,所以加快腳步,到得門口,將板門拉開一條縫,探頭往外看了一下,回臉說道:“沒有人。”
沒有人不走何待?胤大步擺身而過,不經意回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直到此刻,他才看到她的險,長得奇醜無比。胤想到剛才緊緊摟住她的光景,胸中像誤吞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一陣一陣地想嘔。
等他腳步踉蹌地往前直奔時,恩普從橫刺里截了過來,他本來掛着一臉笑容,看到胤的臉,不由得愣住了——氣色好壞,怎麼回事?
“馬呢?”胤問。
“喏,在那邊,奴才去牽過來。”
上了馬,胤一言不發,打馬往北,恩普知道他的意思,仍舊翻嶺回去歸隊,便緊跟着不舍。
胤在馬上思量,這件事要傳出去,自己就失卻競爭皇位的資格了。即使能夠如願以償,也留下一個為臣下所訕笑的話柄,豈不有傷“聖德”?
這非當機立斷不可,念頭轉定,隨即勒住了馬,細細瞻望,雲霧凄迷,正臨峽谷,到了一處需要留神的地方了。
“恩普!”
“奴才在。”
“這兒的地名叫什麼?”
“奴才不知道。”恩普答說,“走倒走過兩回,路很狹,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懸崖,掉下去——”他猛然省悟,說話太不知忌諱了,吐一吐舌頭,加了一句:“爺千萬當心!”
“倒是你該當心!走,帶路。”
於是恩普一拎韁繩,策馬而前;胤緊跟着,佔了靠峭壁的一面,幾乎是並轡而行。
恩普緊靠懸崖,用腳碰碰馬腹想趕在前面,佔住路心,不道胤已一鞭子揮了過來。
這一鞭子不打人,只打馬。打馬又不打馬股,只打馬眼。那一下,恩普的馬像發了癲症似的,橫蹦亂跳了兩三下就將恩普掀得往上一拋,再往下一落,七顛八倒地,好久才落入谷底。
於是胤頭也不回地,循山路一直往前。轉過一座崖壁,豁然開朗,遙望坡路,有七八騎疾馳而來,從服飾上辨出,都是侍衛。胤心裏明白,必是不見他回隊,分途來尋找了。
他猜得不錯。那七八個人望見人影,遠遠就喊:“四阿哥、四阿哥!”
胤勒住了馬等。等到人到,看清楚為頭的是一名御前侍衛賽音烏,心裏又安慰又不安——安慰的是父皇特遣近侍來找,足見關愛;而不安亦正為此,一回去少不得要受幾句責備。
“四阿哥!”賽音烏滾鞍下馬,跑下來抱住他的腿說,“可算讓奴才找着了。”
“一時不服氣,非追上那頭鹿不可。”
“到底讓我追上了。”胤突然嘆口氣,“唉!”
“怎麼?”賽音烏站起來問。
“你們去看!”胤往回一指,“恩普不知怎麼不小心,摔到山澗里,連個影兒都不見!我在那兒站了半天,傻子!一個鮮蹦活跳的孩子,好沒緣由地就這麼沒了,想想!唉,真是!”他默然地,搖頭不絕。
“一個孩子罷了!爺不必傷心。”賽音烏說,“萬歲爺不見四阿哥,挺不放心的!請快上馬吧!”
胤點點頭,上了馬。賽音烏派出兩名藍翎侍衛,去查看恩普的下落。自己陪着胤,趕回圍場。
見了皇帝,倒沒有受多大責備,只說:“你也三十齣頭了,不能像年紀輕的時候,做事只顧自己的高興。行圍也就跟打仗一樣,窮寇莫追。為了追一頭鹿,把好些好機會丟掉了,不可惜嗎?而況,你這又是無謂的涉險。”
胤自然誠惶誠恐地受教。等皇帝撤圍,陪侍者回到避暑山莊,派人檢點行囊,準備扈蹕迴鑾。
恩普這件事,似乎該有個交代。推度常情,第一步自應該是確確實實弄清楚恩普的生死下落;因而派個人到賽音烏那裏去查問究竟。
此人到時,恰好兩名藍翎侍衛在向賽音烏復命,道是:“腦袋都摔破了,渾身都是傷,好慘的樣兒。”
“那得通知內務府的人料理啊!”
“已經通知了。”
“馬呢?也摔死了嗎?”
“馬可是找到了!”那藍翎侍衛走近了,低聲說道,“有件事可透着有點玄,恩普的那匹馬,左眼全是血,挺長的一道傷痕,彷彿是讓人拿馬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賽音烏一愣,隨即在臉上出現了戒備的神色,而且是很嚴重的樣子。
“這話可不能瞎說!這年頭,多吃飯,少說話;事不幹己,最好別管。聽別人說去,咱們聽都不聽。”
“這——這是什麼講究?”
“別問!”賽音烏沉下臉來呵斥,“告訴你的是好話!”
兩名藍翎侍衛不敢多說,悄然退下。賽音烏將胤派來的人喚了進來,說是恩普的屍首已經找到,摔得很慘,已通知內務府的隨扈人員料理身後。又找到一匹馬,不知可是恩普所騎,不妨領了回去。
這件事,就在賽音烏的遮掩之下過去了。滿洲話“哈哈”是男,“珠子”是小孩,合起來就是男孩子。一個把小廝摔死了,不算回事,誰也沒有理會。
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熱河。大駕未到之前,總管太監就在發愁了,有件事始終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而要一鬧開來,說不定就有好幾顆人頭落地。
這個總管太監叫康敬福,行年七十,從避暑山莊落成之時,就在這裏當差,為人謹慎細密,曾經處理許多疑難棘手的糾紛,惟獨對擺在眼前的這個難題,卻是一愁莫展。
起先還存着希冀之望,等隨扈的四阿哥到了,找個機會,在私底下向他探詢其事。只要他承認了,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自己至多落個監察不嚴的處分。哪知扈從的名單,偏偏就沒有胤的名字。
“怎麼辦呢?”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沒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監何林勸他,“當初你老要肯聽我一句話,不早就沒事了?即便是此刻,也還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個決斷吧!”
“唉!”康敬福慨然而嘆,“我就是狠不下這個心!”
於是相對無言,都落入回憶之中。康敬福記得這個名叫金桂的宮女,前年就該放出去了,只為她長得太丑,連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兼以家世孤寒,沒有親人來領回去。好在天家富貴,哪裏不養一個閑人。而且料她丫角終老,決不會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煩,所以康敬福就讓她留了下來。
誰知怎麼樣說也不會有的麻煩,偏偏就有了!約莫是“龍抬頭”的那時候,行宮裏流傳着一件新聞,說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這是什麼話?決不會有的事,也好瞎說,你長了幾個腦袋?”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做聲,心裏也着實有些疑惑。如果說金桂有孕了,懷着的自然是龍種。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嗎?
“說出個大天來,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脹病!”老成的太監這麼說。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認有鼓脹病,更不承認有孕。無奈喜酸喜作嘔:有喜的小媳婦的毛病,掩飾都掩飾不了。這就不能不讓老成的太監,都有些着慌了。
就這樣,消息才傳到康敬福耳朵里。驟聞之下,他詫為胡說;細一打聽,方知所言不虛,一下子竟急得幾乎昏厥。
“壞了!壞了!”他氣急敗壞地說,“出這麼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軍!怎麼辦呢?”
漸漸地,連金桂自己都覺得瞞不住了,斷斷續續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對方是誰,她始終不肯明說。
話傳到康敬福耳朵里,豈能不問?將金桂找了來,用他難得一見的疾言歷色喝問,終於逼得她說了四個字。
“是四阿哥!”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驚,皇子沒有一個敢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無常,脾氣極大,這件事,就更難處置了。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進言,“乾脆弄包葯讓她服,一了百了!”
“你是說,”康敬福遲疑地,“送她回姥姥家?”
“對了!”
“那不行,一死兩命,我不能造這個孽子。再說,也許真是四阿哥的種,金枝玉葉,可馬虎不得。”
“你聽金桂瞎說。我可勸你老人家,當機立斷,大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還不怎麼顯眼下手還來得及!”
“看看,看看,”康敬福無可奈何地,“看看再說。”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動。可是流言卻是不脛而走,都道金桂懷的是四阿哥的種。而深感興趣的是,四阿哥會不會承認這回事?
如今四阿哥不在隨扈的名單之列,他會不會承認這回事,誰也無法保證。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來,又將作何處置?這個疑問,仍然能令人發生興趣。惟一的例外是康敬福,還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什麼日子?”
“金桂懷孕的日子啊!”
“喔!”何林扳着手指計算,“說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個月了。”
“那不快生了嗎?”康敬福又着急了,“行宮裏的宮女,不明不白養下一個孩子來,這件事教我怎麼跟萬歲爺回奏?何林,你無論如何得替我想個法子!不然,我會連覺都睡不着。”
何林出一個主意,倒是正辦,等總管內務府大臣隨駕一到,將此事和盤托出,該怎麼辦,悉聽指示。這樣就沒有什麼責任了。
“沒有責任?”康敬福不解,“怎麼會沒有責任?”
“果真是四阿哥的種,誰也沒有責任。你老想,行宮這麼大的地方,阿哥們到哪裏逛逛,咱們還能防賊似的緊掇着不放嗎?當然是聽阿哥們自便,這要一時來了興緻,‘端’個宮女,有誰會知道?”
“喔,啊,‘一言驚醒夢中人’!”康敬福愁懷一解,頓時面有笑容了。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發愁的原因是一開始就認定金桂懷的是野種。行宮重地,有野男子闖入,且有此醜聞,當然是件腦袋不免搬家的禍事,倘非如此,何必發愁?
話雖如此,要找個當家的總管內務大臣,細細告密,卻苦無機會。
內務府專管皇室庶務,特簡親信充任總管大臣,少則三四,多則七八,並無定額。居首的稱為“佩印鑰”,意思就是“掌印”。此時佩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紅人,除了內務府歸他一把抓以外,還兼任着步軍統領。這個職名,俗稱“九門提督”,手下有兩萬精兵,負有保護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此人名叫隆科多。顧名便知是族人,其實卻是漢人,本姓為佟。
隆科多的祖父叫佟養正,明末萬曆年間,官拜遼東總兵。由於他的堂弟佟養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愛新覺羅氏的女婿,因而佟養正受了扶持,終於叛明投清。隨清太祖征遼陽,為毛文龍的部將陳良策設計圍捕。佟養正與他的長子佟豐年,一起被殺。次子佟盛年卻是逃出了。
佟盛年改了滿洲名字,叫做佟圖賴。他的女兒,就是當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圖賴的孫女兒為皇后。佟家姑侄兩代為皇后,而佟圖賴與他的兒子佟國維,亦兩代為“國丈”,貴盛無比。佟家子孫做官的不計其數,號稱“佟半朝”。
不過佟家門第雖盛,富貴有餘。論到權勢,卻只集中於一個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圖賴次子佟國維的兒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兒子舜安顏又娶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溫憲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為兒女親家的親無可親的至親。但是,這不是隆科多獲蒙寵信的主要原因。
原來佟氏一門,因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圍,漸失父皇眷愛,所以都擁護八阿哥胤。太子是佟家的外孫,連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來,自然更要擁護“出身微賤”的八阿哥了。因此,廢太子的風潮鬧得很厲害,皇帝認為佟家這樣做法,簡直是有意挑撥起皇家的骨肉之禍,所以對佟氏一門,大為惱火,包含“國丈”佟國維在內,都受到了嚴厲的譴責。
惟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終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置身於風潮之外。而皇帝本來是極看顧舅家的,這樣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勢所必然的事了。
其實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裏卻另有所中意的人。這個人就是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