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飄逝的霍爾琴柯草原
在霍爾琴柯草原,喝酒,傷感,流淚,唱歌的這天晚上,霍爾琴柯對我們說:
即使在現代交通工具異常發達的今天,我也無法丈量出我祖先的領地到底有多大,因為歲月已經使所有的邊界線模糊不清了,加上冰川消融,河流改道,山體移位,沙漠進逼,族民死亡,地名更換等等因素,我幾乎不相信口碑中的霍爾琴柯草原會有那麼遼闊和神奇。但口碑是銷蝕不掉的,霍爾琴柯草原,我們的家族,山似的人,水一樣的故事,月落日出般地流傳着,只要草原上還有一個牧人,就會說出我祖先的名字,就會和我們一樣虔誠地去膜拜那些護佑了我們,護佑了那些故事的神。
口碑中,我的祖先領地——霍爾琴柯草原的北部邊界線曾經筆直地穿越約古宗列天葬台。從這裏我們能看到昆崙山逐漸消隱的背影,能看到河流搖曳在天地之間如同雲絮出奇得柔軟,能看到巴顏喀拉山遙遠的延伸。山勢坦蕩而高挺,巨浪似的奔涌着,綠色、黃色、鐵青色、淺灰色,層層而上。最高處是藍色,是那種乾淨而鮮亮的藍色。藍色之上就是冰峰雪冠了,那是天上的宮殿,潔白得難以形容。
潔白是河流的源泉。冰晶的宮殿這邊是黃河的源頭、班達拉姆洗澡的星宿海;冰晶的宮殿那邊是雅礱江、金沙江的源頭,兩江在下游合起來就成了長江。邁過兩江再往南,又是瀾滄江的源頭,那兒離唐古拉山口很近,近得騎馬走一個月就到了。
唐古拉,伸手把天抓。就在這可以抓到天的地方,我的祖先的領地延伸出了它的南部邊界線。沿着這條邊界線西行,是羌塘荒原,那兒地勢高曠,沒有人煙,我的祖先敲着人頭鼓,不止一次地走進去,又不止一次地丟下一些死亡的人畜走回來,直到有一次我的岡日金凱爺爺回來后得了一種惡病,整個部族才停止了對西部邊界的探險。岡日金凱爺爺說:我已經走到地和天的盡頭了,我看見地和天連在一起,走過去不是掉進地獄就是進入天堂,我呢,功德沒有圓滿,進不了天堂就回來了。
霍爾•岡日金凱爺爺那時才二十五歲,他對西部探險歸來后滿身的癤子充滿了恐懼,請來石頭城的喇嘛診治。喇嘛細細查看了一遍,就打坐念經,念完了要走,岡日金凱說:喇嘛你怎麼不下藥?喇嘛笑笑說:怕沒有,怕沒有。岡日金凱氣衰地說:可是我疼啊。喇嘛說:等你死了就不疼了。岡日金凱哭起來:喇嘛你說我會死么?喇嘛說:會的會的,人都會死,你這麼年輕就要死了,就要完成一次輪迴了,好啊,少受些苦啊。
岡日金凱爺爺不想這麼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他用一把七寸法輪刀從酥油里挑出燃燒的燈捻摁到癤子上,聽着吱吱的響聲,咬牙切齒地說:你讓我死,我先讓你死。之後他一聲不哼地用刀和火讓癤子一個個死去,等到身體前面再沒有癤子活着時,兩顆大牙被他咬碎了。他劈腿而立,張着血汪汪的大嘴朝着家中供養的白瑪哈嘎拉(白色的大黑天)神像祈禱:偉大的本尊啊,我要幸福地活着,我要在霍爾琴柯草原的陪伴下,在女人的陪伴下,在手抓羊肉酥油糌粑的陪伴下,幸福地活着。這時,渾身的灼痛又使他跪下,使他趴下,使他滿地打滾:仁慈的白瑪哈嘎拉,我再也不去天地的盡頭,再也不去射殺那裏的靈牛靈羊了。讓我活着吧,我是岡日金凱,霍爾琴柯草原餵養大的岡日金凱。
岡日金凱是雪山智者的意思,他一再重複,是想讓白瑪哈嘎拉真真切切地聽到這個名字。
就在我的岡日金凱爺爺被滿身的癤子折磨得死去活來,而他也把癤子同樣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八月到來了。每年八月,霍爾琴柯草原的主人都要以歡度新年似的熱鬧場面,歡迎加壩噶本和他率領的商隊從康區重鎮打箭爐歸來。他們馱運茶葉去了,他們離開家鄉整整十個月,八月份就要回來了。
加壩噶本就是強盜首領,它是主人委任的高級軍事長官,也是霍爾琴柯草原眾多強盜的最高待遇。這次遠去馱運茶葉的加壩噶本是岡日金凱的妹妹江央普姆的男人。八月一開始,江央普姆就歡天喜地地到處說:加壩噶本就要回來了。說夠了又唱:磚茶堆成了高山,擋不住遠方的藍天,強盜把普母當木碗,端着她,騎着馬,一鞭子跑過了草原。這歌聲充滿了野性的悠揚,風似的無拘無束。二十歲的妙音姑娘在八月花團錦簇的草原上青春激蕩。
那時候,霍爾琴柯草原是聞名藏區的出美人的地方。我的江央奶奶自然也少不了美神的關照。正如牧民們唱的:花瓣,花瓣,江央普姆的笑臉;星星,星星,江央普姆的眼睛。而在我的腦子裏,妙音姑娘我的江央奶奶和馬駒一樣漂亮,和天鵝一樣漂亮,和梅花鹿一樣漂亮,和我見過的班達拉姆女神的端美法相白拉姆一樣漂亮。
漂亮的妙音姑娘等待着自己的男人從遠方歸來,已經坐卧不寧了。每天都要騎馬朝着金沙江渡口撒野了奔馳。她丟棄了僕人,丟棄了馬鞍,只管揚鞭催馬。草原瘋狂地遼闊着,告訴她你就奔馳吧,只要你不怕駿馬累死你就奔馳吧。
日子就在奔馳中過去了,已經到了八月中旬,帶着新茶來報信的前哨仍然沒有出現,出現的卻是來自拉薩的年輕商人德吉丹巴。德吉丹巴說:我跟你跟了好幾天了,掉轉馬頭趕快回去吧,萬事如水隨地流,該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江央普姆滿臉潮紅,瞪他一眼說:你為什麼要跟着我?他嘿嘿一笑:我看你騎馬不用鞍子就跟着你了。江央普姆眼睛一橫,一鞭子打在他的馬上。馬朝一邊跳去,他趕緊勒住,回頭看時她已經飛出一箭之外了。德吉丹巴貪讒地目送着她,喃喃地說:白瑪哈嘎拉幫助我,讓我娶一個這樣的女人。說罷便朝她追攆而去。
江央普姆又一次在奔馳中陶醉了,這是不用鞍子騎馬的結果——當聳起的馬背和她的身體在運動中相觸時,八月以來急盼男人出現的焦灼就會化作一股熱流得到緩解。緩解是幸福的。該死的德吉丹巴知道緩解是幸福的所以他跟上了她。她很生氣,拚命抽打坐騎。坐騎飛了起來。這時她發現,已是晚霞如火,又一個寂寞的夏夜就要籠罩草原了。
而在她的前方,拉薩的年輕商人德吉丹巴又一次出現了。
在霍爾琴柯草原東南部平闊的溫波阿頓(獵人凈地)草灘上,奉我爺爺的爺爺霍爾•索南仁欽的命令,人們在八月一開始就搭起了迎接運茶馱隊的帳篷。居中是中心大帳,兩翼是六頂霍爾部族的親屬大帳,下來一層是千戶以上部族首領的帳篷,挨着是百戶,百戶之外是牧主,然後就是八方來聚的牧人了。牧人的帳篷是黑色的,那麼蒼茫的一大片。據說站在阿曲乎本石頭城上,能看到那些黑色帳篷就像水潮一樣涌動在白帳篷的四周。
白帳篷是聳起的冰山,氣宇軒昂地鋪排着,一層瑩光射向藍天。白帳篷上那些八寶吉祥的紫色圖案以變形的姿影浮動在瑩光之上,裊裊地升到天上去了。這是空行母飄然頭頂的徵兆,石頭城上的喇嘛們眺望遠空,敲打着人頭鼓,不停地念經祈禱。
但是往年最遲不超過八月中旬就會歸來的馱隊遲遲沒有消息,居住在帳篷里翹首以待的人們待不住了,甚至連空行母也不耐煩了。突然有一天,人們看到八寶吉祥的圖案已不再裊裊上天,白帳篷散射的瑩光漸漸暗淡了。石頭城上喇嘛們的經聲和人頭鼓的響聲停頓了一會,又驟然高漲。
千戶們不安地靠近中心大帳,想從宗本那兒得到某種啟示,管家說:你們不要聲張,宗本正在冥想。宗本即是十萬牧戶的主人我爺爺的爺爺,他當時已經七十七歲了,除了吃飯和發佈必要的指令,整天都在冥想。家族的人說:老爺爺就要成佛了,等不到升天他就要成佛了。冥想是成佛的唯一道路,這在家族的信仰中是堅定不移的。
就要成佛的索南仁欽主人直到空行母消失的第三天早晨,才從冥想中回到他所主宰的霍爾琴柯草原。他睜開眼,把盤起的腿在豹子皮的墊子上伸出一條來,漫不經心地看看周圍,問道:馱隊來了么?沒有是吧?那就派人去接接吧。我的曾祖父他的三兒子霍爾琴柯宗本的接班人五十二歲的當周群佩趕緊問:阿爸,派誰去呢?十萬牧戶的主人說:岡日金凱不能去么?當周說:阿爸,岡日金凱不能去,他滿身的癤子剛剛好,去了恐怕不吉祥。主人說:他受到白瑪哈嘎拉的保佑,有難不死,是大吉祥的徵兆啊,就讓他去吧。
我的曾祖父生於虎年,阿曲乎本石頭城的喇嘛給他起的名字便是虎年的興法之人——當周群佩。虎年的興法之人根據主人的安排,派人叫來了我的爺爺他的兒子岡日金凱。
岡日金凱抱着石頭城的人頭鼓,一進帳篷就說:我已經穿上了不怕磨壞的靴子,騎來了不畏遠途的格吉花馬,阿爸如果你不放心,就再給我一口袋糌粑再抽我一鞭子吧。當周望着這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兒子,神情嚴肅地說:我是要抽你一鞭子的,讓你記住這次為什麼要派你去而不派別人去。你打算帶多少人?岡日金凱說:就帶一個人。當周問:誰?他說:我的影子。當周說:光憑這句話就該抽你一百鞭子,你知道馱隊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岡日金凱說:阿爸猜想到的就是我猜想到的,但要是不依靠本尊的力量、護法的威猛和人頭鼓無敵的聲音,去多少人又有什麼用呢?當周說:我相信你的本尊,相信所有的護法,相信人頭鼓的威力,但我就是不放心你。岡日金凱說:本尊就在心上,護法就在頭頂,人頭鼓就在手中,阿爸你就放心地喝酒吃肉吧。說著遞過馬鞭來。當周稍一思忖,接過馬鞭揚起來狠抽了他一下。岡日金凱一咬牙忍過去了。糌粑,拿一袋糌粑。當周沖僕人喊着,把鞭子扔給了岡日金凱。
給他一鞭子是為了讓他記住他肩負着家族的使命應該時時警策不可懈怠;給他一皮袋糌粑是為了提醒他霍爾琴柯草原的養育之恩,為了這無尚的恩惠,該捨命的時候就捨命吧。當周群佩明白岡日金凱不是個輕浮佻撻之人,鞭子和糌粑足以使他掂量出使命的輕重了。他目送自己的兒子離去,來到草灘上,看到歌舞已經升起,牛角琴流水似的聲音伴和着領舞者洪亮的歌聲,而舞隊的足音卻有些雜亂;看到男男女女彩色的長袖飄揚在空中,空中有風,把一道道本該十分優美的線條吹亂了;看到背襯着的已不是瓦藍的晴色,一抹灰雲像一群野牛自天外奔馳而來。他心說不好,空行母光顧的天空決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的曾祖父因此而悶悶不樂,沉思着踱回帳篷,猛然想起一個人來,那便是來自拉薩的青年商人德吉丹巴。
一個時辰后,德吉丹巴被僕人迎進了帳篷。他半跪着把一條哈達獻在了當周面前的矮桌上。當周群佩坐在卡墊上欠欠腰,讓他坐下,又讓僕人上茶。
喝茶的時候當周說:聽說你年紀輕輕,已經六次去過打箭爐了,你很熟悉路上的事情吧?德吉說:是啊上人。當周說:我今天請你來,是想請你為我們霍爾琴柯草原做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正如你知道的,我們的加壩噶本是最勇敢的強盜,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再派別的強盜去了,只有你,廣交天下朋友的幸福的丹巴,才能給草原帶來幸福的奶茶。
德吉丹巴放下手中的茶碗說:哎呀呀,讓我去廣交朋友啊?這樣美好的使命怎麼會落到我頭上?肯定是我上輩子恭敬三寶修來了大德。可是我這麼年輕,資望淺小得就像剛出生的羊羔羔,怎麼能把整個霍爾琴柯草原幸福的奶茶放在肩上呢?當周說:馬是年輕的跑得遠,鷹是年輕得飛得高,有資望的人千千萬,可我倚重的偏偏就是你。
德吉丹巴半跪起一條腿說: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要記住它,感謝白瑪哈嘎拉的降福,那我就去交朋友了。當周說:現在你就去尋找歡樂吧,有什麼希望你說出來,在霍爾家族的領地上,沒有什麼不能滿足的。德吉說:上人明示得好,歡樂能帶來吉祥,霍爾琴柯草原要是沒有歡樂,天底下就是苦海一片了。上人,我是一匹年輕的公馬,你知道我的歡樂是什麼。說著站了起來。當周笑道:那你就趕快去吧,在這個美好的日子裏,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你的。
德吉丹巴去了。誰也不知道在即將出發的那個晚上這個幸福的商人跟多少姑娘有過歡樂,只聽說第二年春天,幾乎在同一個月裏,三個姑娘生下了她們的孩子,起的名字都是德吉丹巴。
這三個姑娘中,有一個就是岡日金凱的妹妹我的奶奶加壩噶本的妻子妙音姑娘江央普姆。
江央普姆的男人加壩噶本回來了。他丟了馬,丟了槍,丟了部下,丟了所有的茶葉,只帶回來自己的一條命和幾個斷了胳膊瘸了腿的隨從。當周群佩問他見到岡日金凱沒有?他說:沒有。問他見到德吉丹巴沒有?他說:沒有。又說,派他們去有什麼用?藏軍是打不過的,藏軍的人馬太多了。
不幾天,岡日金凱回來了,他抱着敲破了的人頭鼓,微笑着,有點凱旋的意思。他說要不是他的本尊白瑪哈嘎拉無比強大的力量,要不是他施放了最最惡毒的咒語,要不是人頭鼓招來了大威德怖畏金剛,加壩噶本的命早就沒了,他自己也難以囫圇身子回來了。
最後回來的是年輕的商人德吉丹巴。他帶回來了所有被加壩噶本丟棄的人馬,帶回來了所有損失的茶葉,也帶來了他新交的朋友。他說幸虧新朋友幫忙,失去的東西又從藏軍手裏奪回來了。
就在這一年,霍爾琴柯草原十萬牧戶的主人我的爺爺的爺爺七十七歲的宗本霍爾•索南仁欽在冥想中離開了人世,他成佛了,升天了,他按照家族的信仰,走向了人生的極端,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他不再是霍爾琴柯草原的主人,整個霍爾家族都不再是霍爾琴柯草原的主人了。
那面敲破了的人頭鼓再也沒有敲響過。
拜謁肩魂寺
喝醉了,醒來了,我們都很後悔,昨晚幹麼要喝那麼多?耽誤了行程。好在良好的預感還存在,就要見到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的隱秘的衝動還存在。孫學明說:那就趕快出發吧,已經不早了。
霍爾琴柯說:別急,你還沒有給我寫好序文呢。
孫學明說:好吧好吧,現在就寫,你把錄音機拿來。
霍爾琴柯從他的本田汽車裏拿來錄音機,放在孫學明面前。孫學明躺到帳篷的地鋪上,想着想着,突然就大聲浪氣地說起來,居然跟那夜在沱沱河兵站他死去活來時想到的相差無幾。
完了我們出發,路途坎坷,一百多公里走了將近四個小時。
噶嗚巴寺也就是肩魂寺和許多寺院一樣坐落在半山坡上。我們沿着台階走上去,沒看到一個人。寺門大開着,我們左右觀望着走進去,還是沒看到一個人。院子裏沒有人,殿堂里也沒有人。僧侶們呢?連霍爾琴柯也奇怪了,大聲地喊着:有人么?迴音嗡嗡嗡。
不僅沒有人,也沒有燈,沒有聲音,殿堂里出奇得寂靜。我們都說怎麼這麼黑啊。隱隱地能看到四壁的造像:怒髮衝冠,嘴臉獰厲。周寧幾乎貼上去才能分辨清楚誰是誰。他說:這是黑魔戰神,這是尊上穆戰神,這是先知果戰神,這是先知天女戰神,這是降魔保塞戰神,這是黑頭人戰神,這是水界風戰神;這五尊是五守舍神:地方神、陽神、生命神、陰神、善神;這是遊魂;這是四夜叉;這是天上的贊神,這是地上的念神,這是地下的魯神;這是遊魂,這個還是遊魂,這裏……實在看不清楚了,大概是幽靈吧。
幽靈?我們在黑暗的殿堂里幽靈似的穿行着,突然聽到一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頓時就毛骨悚然,好像那些遊魂和幽靈都怪叫着活動起來了。
大家都呆立在那裏,互相看看,又互相摸摸。
王瀟瀟發現,有個黑影朝這邊無聲地移動着,能看到它白骷髏的面孔了,能看到它山牆似的身子了,能看到它枝杈着兩手,從嘴裏吐出來的一條碩長的舌頭了。她一陣顫抖,正要喊,幽靈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尖叫,把所有人都嚇傻了。大家本能地要跑,但一跑就撞在了什麼東西上。王瀟瀟還在尖叫。
孫學明跳了過去,喊一聲:瀟瀟別害怕。
王瀟瀟哇地哭了。幽靈彷彿鬆開了手。
有人問:沒事吧?你們怎麼這麼膽小?
周寧說:沒事,我們趕緊出去,這裏是厲神殿,要出事的。
有人說:別害怕,出不了事。
孫學明說:這裏全是鬼啊,快走。
有人說:小心,別碰到鐵案子上,那裏有鬼劍。
幾乎在同時我們全體都發出了一種聲音:咦——?
幾乎在同時我們全體都說:你是誰?你是張文華?你是人還是鬼?
幾乎在同時我們朝着那個嚇壞了我們的幽靈撲了過去。
哈哈。在肩魂寺的院子裏,我們哈哈,霍爾琴柯也跟着哈哈。
張文華摘掉了鬼臉,脫掉了鬼衣,興奮得像個孩子:我的判斷沒錯,你們肯定要來這裏。
我們也興奮得像個孩子:我們以為你死了,差點回北京報喪去。
張文華說:怎麼能回去呢?多沒有毅力啊。我死了你們也得繼續尋找人頭鼓,得繼承我的遺志不是?咱們現在就應該說定,以後不管是誰死了,都不能打退堂鼓。
孫學明說:對,除非全死光。
周寧說:全死光了也得繼續找,還有我們的七個遊魂嘛。
哈哈。孫學明說:怪不得我們都有強烈的預感——好事要來了,沒想到找到的不是人頭鼓,而是張文華。雖然張文華身上沒有鑲嵌七顆無敵法王石,雖然他的頭根本不是鼓,雖然你就是敲破了他鼓鼓的肚皮也敲不出鼓的聲音來,但是,張文華畢竟是人,張文華作為人的價值難道比人頭鼓的價值要小么?我們的回答是:不。
周寧說:太對了,只要有了人,埋沒在地下的人頭鼓可以挖出來,丟失的人頭鼓可以找回來,實在不行還可以造出來。
哈哈。張文華說:在光榮天女湖的那天晚上我起先看到了燈光,聽到了人的說話聲,後來燈光和說話聲又消失了。我走過去尋找,沒有找到,再返回來時,就找不到你們了。我想我走錯了,我絕對不能走錯,走錯就完蛋了。越這麼想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出錯。我大概完全走反了,湖上的冰景全都一樣,天上的星星也一樣,東南西北搞不清,哪來哪去不明白,我想再不能瞎走了,應該以這裏為中心,朝四下里尋找,可尋找的結果是我找不到中心了,我又有新的中心了。
哈哈。就這樣我一直找你們找到天亮,越找離你們越遠。好在我看到了冰面上的汽車軲轆印子,我就跟着它走,走到下午就看見了人。他們是一群來拉冰塊的撒拉爾人,他們說這兒的冰里含有沙金,拉到安多一消,就能沉澱出一層金粉來。我說我是來找冰佛的,是來找轉山的藏民的,是來找一個日喀則的民工的,是來找人頭鼓的。他們對我要找的這些都不感興趣,他們只對我感興趣。他們說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文化人,你能不能幫我們寫幾封家信。我說這對我來說不難,但也是有條件的,你們得把我拉到安多去。
哈哈。於是我就到了安多。安多有人有車有商店,一到那裏就沒有死亡的威脅了。沒想到在安多我會碰到扎西警察。我熱情似火地迎過去,而他對我卻冷冰冰的,寒暄了幾句,他就假裝有事匆匆忙忙離開了我。我知道他是躲着我的,我也只好躲着他了——我何嘗想讓他知道我要去哪裏呢。我想去那曲,又覺得你們肯定不會呆在那裏,就打聽好了路線,花五百塊錢雇了一輛安多藏民的摩托車。那藏民的老家就在霍爾琴柯草原,一聽說我要找的人是兩個帶着海螺的苯教徒,就直接把我拉到這裏來了。
哈哈。遺憾的是這裏沒有來過兩個帶着海螺朝聖的苯教徒。問起人頭鼓,僧侶們都搖頭,說他們的人頭鼓早就敲破了,連鼓幫鼓釘鼓飾都被燒毀了。敲破人頭鼓的那一年是1967年,肩魂寺的僧侶想用毒咒和人頭鼓抵抗拉薩來的紅衛兵,結果紅衛兵勢不可擋,人頭鼓燒了,寺院的許多東西都燒了,僧侶們也被押到香波大雪山去了。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里關押了許多來自藏區的苯教徒,紅衛兵說他們是牛鬼蛇神的標本,要供全國人民來這裏參觀。但是後來,情況發生了逆轉,看押他們的紅衛兵一個個得了雪盲症,有的已經瞎了。紅衛兵趕緊撤離,撤離前把喇嘛和苯教徒全部驅散了。世界又變成了牛鬼蛇神的世界,但是敲破了的人頭鼓再也不能恢復原貌了。
張文華說:不過我也沒有白來,這裏的僧侶告訴我,香波寺的僧侶也在尋找人頭鼓,而且幾十年來一直在不懈地尋找。我想他們要找的人頭鼓肯定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頭鼓,但是,說不定他們在尋找的過程中能碰到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說不定兩個帶着海螺的苯教徒知道香波寺在尋找人頭鼓,所以才偷了人頭鼓,現在就要把人頭鼓送去了;說不定扎西警察躲開我,要去的就是香波寺;說不定……反正就是那個意思,香波大雪山對我們來說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
哈哈。孫學明笑着,首肯了張文華的分析。
這時,幾個聽從張文華的安排隱匿起來捉弄我們的苯教徒,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笑着站立在不遠處。一個頭戴纏帽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張文華說:那是寺主賽日朵,我跟他已經是朋友了,他今天要招待我和我的朋友。
我們迎過去,向張文華的新朋友打躬問好。
寺主賽日朵把飯食安排在了肩魂寺前的草灘上,很好的景色、很好的陽光、很好的手抓肉、很好的酸奶。霍爾琴柯草原上,無論在什麼時候——幾十年前還是幾十年中,總是有很好的手抓肉、很好的酸奶以及很好的陽光、爛漫的景色。還有地道的青稞酒,稠乎乎的,像清稀飯一樣,一聞就醉人。
霍爾琴柯喝得最多,他說這酒釀得比我們家裏的還要好。其次是王瀟瀟,她喝得都上了三次廁所,有點醉了,盡往孫學明身上靠。
張文華說:這裏是宗教聖地,你們注意一點。
孫學明趕緊辯護道:不礙事,這裏是苯教寺院,苯教徒是可以結婚的。
周寧說:你們兩個卿卿我我跟苯教徒可以結婚有什麼關係?
張文華說:難道說你們兩個也想結婚?
周寧說:你們兩個是不是也想當苯教徒了?
吃喝就要結束的時候,肩魂寺門前的石階上突然出現了一個老人。張文華看到他的一瞬間,幾乎是條件反射,噌地跳了起來,喊道:我一見你們就糊塗了,怎麼把老護法給忘了?我跟老護法昨天晚上睡在一間房子裏,已經是心貼心的朋友了。
張文華跑過去,扶着老人向這邊走來。招待我們的賽日朵寺主和幾個苯教徒都站起來迎接。我們也都站起來迎接。
老人笑着推開張文華說:我我我自己走。你們要去香波寺?我我我也要去。
張文華說:你也要去香波寺?喂,你們聽着,老護法也要去香波寺。
寺主賽日朵沒有阻攔。
孫學明說:他去了怎麼回來?我們又不能原路返回。
張文華說:是啊,你去了怎麼回來?幾百公里路呢。
老護法說:我不回來了。
寺主嘆了一口氣說:老護法十年前就說了,在他要死的時候他就可以回到香波寺去,看來他是要死了。他原來就是香波寺的喇嘛,那就讓他回去吧,麻煩你們帶上他。
我們不願意,既然帶他到香波寺就是為了死,那讓他留在這裏不是可以好好活着么?
寺主搖頭,無限悲哀地說:這是他的命,十年前我就算好了,他就在今天離開噶嗚巴寺。
我們都很震驚,這就是說,十年前他們就知道我們今天會到這裏來。愣了一會我們都想到一個問題:那麼,我們今後的命運呢?孫學明說:麻煩寺主給我們每人算一卦。
寺主說:你們不是苯苯子(即苯教徒),你們的命我算不來。
周寧說:那就不算了吧,反正一切都是宿命,還是說說眼前的事情吧,我們什麼時候開路?
孫學明說:立馬開路,吃好了,喝好了,應該是告辭的時候了。說著掏出一百塊錢,作為香資獻給了寺主賽日朵。
肩魂寺里,所有的僧侶都來送行。他們是來送老護法的。老護法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老護法在這裏呆了三十三年(從1967年到2000年),如今又要回到他的母寺——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里去了。僧侶們神情嚴肅地念起了祝福平安的經。老護法卻笑着,東張張,西望望,好像在尋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