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剝珍珠豆蔻仁(2)
這時節,她已經比母親還略高一點,臉型和五官的輪廓更為鮮明,氣色潤澤。她小孩子的纖細四肢和身軀,有了些肉,更顯得柔軟和挺拔。她的頭髮似也柔順些,編起很緊的兩根短辮子,辮子與發頂,毛出來的一層短鬈須,迎了光,就像罩了金色的光環。也不知是映襯的,還是本就如此,她的眉,睫,瞳仁,還有臉頰額頭上的茸毛,全呈現一種暗金色,偏褐。她穿的都是姐姐穿小的舊衣服,可也不壞,那是家道富裕時,小女孩的穿戴。暗綠直貢呢短上衣,圓領上滾了邊,胸前打襇褶,只領口綴兩顆扣子。卡其褲,貼袋,袋口鑲紅白條紋細邊,褲腳管明幅的貼邊也鑲同樣花色的細邊。還有荷葉領的篷篷袖白襯衫,格子線呢背帶短裙。方口橫搭袢皮鞋。她穿這些衣服,效果和姐姐全不一樣。白皙清秀的姐姐,自小有一種清高的風度,頭髮剪成齊耳,蓬鬆黑亮,前額光光的,一邊卡一個黑鐵絲髮卡,臉色清爽極了。如何摩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變得文雅大方。她低眉垂目,靜靜地隨了哥哥。哥哥西裝弔帶短褲,束住雪白的襯衫,長統白襪齊膝,棕色牛皮鞋,頭髮三七分,梳得服帖整齊,露出同他們父親很相似的額頭,手裏還拿了一頂花呢鴨舌帽。兄妹二人乘坐一輛三輪車,去看電影。說實在,他們不像是臨街弄堂房子裏走出的,而像是某家資產者的小姐和少爺。這也確實是他們母親按照中產階級的模式裝扮她的小孩,是她以為的最上乘。可多少地,流露出一點誇張的戲劇化,是本階層的趣味格調在作祟。他們有時也會去看母親演戲,從頭至尾蹙着眉,不發一點笑,似乎有一種厭嫌。他們顯然不喜歡劇場後台里的氣氛,拘束地坐在一隅,有人走過,看他們一眼,說,兩個華僑,或是,兩個日本人!倘有人伸手去摸他們的頭,他們就會偏過去讓開。他們討厭這些藝人們的粗鄙。而且,也討厭他們的母親在中間靈活周旋的樣子。實際上,他們多少是有些嫌棄他們的母親。略長大后,他們就不再去母親演出的劇場,他們的氣質與這場合十分不協調。
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卻總會顯得花哨,這孩子多少有點俗氣呢!她走路有一種挺胸收腹的姿態,后臀微微翹起,腳尖着力,步態輕盈。因她要比姐姐身體渾圓結實,所以每一時期的衣服於她都略有些小。短裙是在膝上兩三寸,裙裾撐成一把傘,衣服則吊在腰間。袖口與褲管,前者在手腕上,後者在腳踝上。好在此時尚未發育,依然是小孩子形容,否則就會有熟膩之嫌了。現在,她只是顯得格外鮮艷飽滿,且又是那樣的熱情活潑,人人見了都會多看她兩眼。並不是覺着她有多少漂亮,而是很特別,很有趣。她在少年業餘體校的體操班裏,身量其實有些大和重,可她柔軟度特別好,彈跳力也好,而且,具有少見的爆發力,教練就捨不得淘汰她。她換上黑色、緊身的體操服,竟已經有了曲線。立在隊伍里,其他孩子還都像雛雞似的,而她羽翼漸豐。是她母親最先看出她的成長。此時,她在一出多幕大戲裏扮一個少先隊員,有名有姓的角色,還寫上了說明書。出場的次數多了些,但任務亦很簡單,不過是搖了根繩子跳繩,或是站定跳,或是邊跳邊上場,再邊跳邊下場。跳繩中間,有二三句台詞。一日,她如往常樣跳着繩出台口,立在台口的母親,迎見她就是照臉一記,罵了聲:騷貨!她是被母親打慣的,可這一記卻叫她懵了頭腦。她雖然不很懂得母親罵她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眼淚就下來了。母親又是照臉一下:敢哭出來!她來不及揩乾眼淚,返身又笑着上了場。臉上的淚痕巴着皮膚,有一顆淚珠流進嘴裏,咸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經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處,面目模糊的觀眾。她很快就又下了場,可她知道,世間就有着另一種人生,是與現實完全不同的。
這是她在母親劇團里扮演的最後一個角色,她雖然僅十歲多一點,可卻漸脫兒童形骸,不適合再演孩子了。現在,人們都已看出來了,隱在她身體內的,一種屬於性別的特質,在漸漸凸現起來。這種特質在某種程度上,又被她母親註明和強調出來。有時母親走進弄堂,她正與同學或者鄰家小孩玩耍,跳皮筋,將腿向後伸得極高,去夠同伴們舉在頭頂的皮筋。由於腿抬得高,腰便陷進去,胸脯則挺起來。她母親又是照臉一記,雖然沒有罵出聲,可她已經曉得罵的是什麼。於是趕緊收起皮筋回家。她母親似乎分外嫌惡她的成長,而她偏偏比一般孩子都較為顯着地成長着。這種性別特質的早熟和突出,倘若在別的孩子身上,或許不會引起注意,可在她,卻讓人們要聯想她的身世,一個女演員的沒有父親的孩子。這兩者其實沒有關係,可是在市民貧乏又庸常的生活里,還有什麼比男女風化事更可以刺激想像力呢?再有,也莫小看他們的世故經驗,說不定,這兩者真有什麼關聯呢?從民間遺傳學上說,風流的生性也屬種氣,會代代相傳。而這孩子身上顯現出來的性別特質,人們是用“風流”這兩個字來命名的。
這孩子的身世之謎,在這一階段,又被人提出來了。在此之前,人們似乎忽略有些日子了。在五十年代初期,生孩子不是什麼大事情,經常的,忽然間,誰家的廂房裏,傳出新生兒的啼哭聲。又忽然間,弄堂里多出一個搖搖晃晃的胖傢伙。這時,人們又想起這小孩子出生時的情景:七八月間,發大水,女佣人卷着褲腿,蹚水蹚到隔壁弄堂內,一家私人診所叫來醫生接生。對此時間,人們亦有幾個歷史坐標來判定。女演員的先生,是一九五一年“三反”時進去的,而這孩子出生后第二年,即一九五四年,那家私人診所就交給國家,關門大吉。所以,她肯定是在母親離婚之後兩年中出生的,她的父親究竟是誰呢?看她的長相,不屬於母親的那一半似乎又格外鮮明,就好像附着個隱身人!人們的猜疑,通過他們的目光,甚至直接從他們言語裏,傳達給孩子。那時候,大人們對孩子根本不持有平等的觀念,這孩子又是被自己母親當眾扇嘴巴的,就更失了保護,人們並不忌諱什麼。她從來不曾想過父親的問題,因為哥哥姐姐也沒有父親,所以就覺着父親沒那麼必要。從小沒有父親地長大,也不覺缺少什麼,有了父親,說不定打她的人又多了一個。在她眼裏,所有的家人,都是為教訓她而存在的了。現在有人提出了,不免要想一想,卻也沒有苦惱多久。小市民堆里長成的孩子,對於眾人的閑話都是有一些抵抗力的,因為前後左右都是喋喋不休,帶貶損性的閑話。講歸講,翻過身來又是照樣的熱絡。她只不過從此氣不過同伴間的那一句相罵:沒有爺娘教訓!這慣常的,普遍視為有攻擊力的罵言,這時聽來就有了特別的針對性。逢到此刻,她立即收兵,別轉身回了家。可小孩子的反目能堅持多久呢?過一刻,氣散了,聽那罵家又在樓梯下殷殷地叫她名字,趕緊跑下去了。
不過,有時候,當然地,她也會想:倘若有父親會是什麼樣的?哥哥姐姐的父親已經出現過了。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她在外間水斗洗晚飯碗,母親在裏間,和哥哥姐姐說話,哥哥姐姐統不做聲,過一時,方聽哥哥說,我又不認識他!母親拍一下桌子,要發作,又收斂住,壓低聲一字一字地道:他是你們親爹!只聽椅子一記碰響,哥哥出門來,風一樣走過她背後,一徑下樓去。傍晚剛從學校回來,此時又返回了。哥哥的裝束與小時全然不同,他剃了短短的學生頭,穿一身藍布中山裝,胸前別一枚團徽,戴透明白色邊框近視眼鏡,只有腳下是一雙黑色牛皮鞋,殘餘了些舊日的摩登。不過沒多久,因得了個外號,“爸爸的皮鞋”,便脫下它再不穿了,長年穿一雙圓口黑布鞋,倒換了種他們郁家的耕讀傳世遺風。這樣的談話又進行了幾次,都以無果而告終,最後,哥哥乾脆不回來了。無奈中,母親帶上姐姐和她一同去見了那人。母親將她帶上似有些多餘,她和那人有什麼關係?也許有她沒她,那人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在場還會使對方尷尬。姐姐已是少女,穿的也是藍卡其上衣,很老氣的樣式,同樣顏色布質的長褲,底下是丁字形豬皮鞋。從小就是緘默的,此時表情近乎嚴峻。她手裏拿一本捲起的書,不是矯情,而是時下女學生的風尚,就像所有和母親彆扭的成年女兒一樣,走在前邊。母親則牽了小女兒的手,落後一步。
見面的地點就約在不遠處的公園後門。公園的後門處於一條幽靜的馬路,兩邊是歐式小庭院,其間有着近代名人的舊居,門窗閉着,掩在蔥蘢的枝葉後面。這扇後門少有人進出,甚至也不像公園的門,而是通往一個冷僻的無主的院落。一截水泥牆底下,從牆頭垂落幾條疏闊的枝葉,淡影里立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等了見她們的人。整場見面都是在繞着草坪行走中進行。母親、姐姐和那人走在前面,她和那女人跟在後面。她們這兩人是這場會面中的不相干的外人,可是卻微妙地平衡着其間的關係,這大約就是母親帶她來的理由。那女人企圖攙她的手,被她讓開了,而女人似乎也很高興可以不與她作進一步的接觸,買了根雪糕遞給她,就不再與她搭訕。那男人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她一下,對她的出現態度出奇的平淡,甚至,對她姐姐,他的親生女兒,也沒表現出應有的興趣。當然,她也和他最後一次看見時大不像了,那時,她只有四歲。這人其實只在意一件事,便是與他過去的女人見面。而母親,所以反覆動員兒女來見父親,看來也是意在與這男人見面。開始,姐姐走在中間,後來就讓到旁邊,踩着甬道旁磚砌的齒形鑲邊,好似與那兩人無關了。姐姐的樣子有些像走鋼絲,兩手微微張開保持平衡,她變得像小女孩子,有一點愛嬌,又有一點寂寞。有兩次,那兩個人忽然站住腳,臉對臉地,言語激烈起來,等後面兩個走上去,才又繼續移步向前。而姐姐,兀自已經走到前面,將他們甩下了。就這麼繞了草坪走幾圈,大約一個時辰,她只看見那人的背影:瘦,窄,本應該是柔弱纖細的,但是在較強的勞動中磨粗了骨節,看起來就是乾和硬。等他們結束會面,五個人走攏一處,也不知他是慌亂還是有意,他去挽那女人的手,卻錯抓了母親的胳膊,被母親甩開了。她看見他面頰上的肌肉抽搐幾下,就只覺得這人可憐。看過哥哥姐姐的父親,更覺着父親有沒有都無所謂。
旁觀左右,要是父親能由她選的話,她倒是屬意於一個人,就是母親稱“何師”的那個人,一個老琴師。他不像別人那樣與她嬉笑,而是很嚴肅。有一天,他忽然喊她過去唱,先唱一段灘簧,又唱一段“金陵塔”,唱完之後,他將琴弓掛上琴把,說了句:好好讀書。意思是這孩子唱戲是唱不出來了,讀書吧!她覺得父親就當是這樣少言語,不輕薄,而且,受自己母親的尊重。而這老琴師,卻是足夠做她母親的父親了。所以,說到底,她還是對父親沒有概念。如此這般,她對有關“父親”的閑話就也能聽之任之。而這些閑話盛傳一時之後,亦平息下來。一是並沒有什麼新鮮材料可供給,二是現實生活的巨大容納力。閑話中人,就在眼前,進出起居,每日的瑣細早已抹煞了傳奇的性質,將其變成你我他中的一個。所以,她的身世之謎雖然是公開的秘密,人人皆知,但事實上,她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嚴重的歧視,她自己,也沒有因此而覺着比別人不幸。在擁簇雜蕪的市民堆里,其實藏着許多開放的空隙,供某種常規之外的因素存身。但這市民堆總體質地的平均密度又是相當高,足夠影響那些空隙中的新成分,使之成為一部分。於是,又糾正了道德的偏差。那些新成分,卻也並沒有因此而完全銷聲匿跡,它們有時轉化為個性的形式,改變了市井的平庸實際的面目。這確是一個很神秘的變化,無人知道,花落誰家?
也不知是這環境給予的,還是她自身所具備,這孩子的精神特別飽滿,從她的眼睛裏就能看出來。她褐色眼球中間那個仁,很亮,這使她的眼睛有了多層次的顏色。前邊說過,眼型是杏形,尾部長長地挑上去,當她瞳仁慢慢從正面移到梢上時,就有一種風韻,一種孩子才有的風韻,完全不自知的美魅,天真的風情。她依然不是那種清俏的女孩子臉相,有些粗糙。隨了家境退步,又長高長大,不能穿姐姐小時的衣服,衣着日漸暗淡,可她就是不同尋常。有人走到后弄,一群玩耍的孩子中間,一眼就看見她。走過去,回過頭,還是看見她。這孩子就像會攝人魂魄,她不經意地笑一笑,你卻覺得她快樂無比。她們一群小孩子一起玩耍的遊戲也很離奇,她們翻筋斗,由她從少體校學來的幾手來教練。她指揮她們依牆倒立,手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腳向後翻上,抵住牆面,這樣排成一列。她很負責地檢查完每個人的姿態,然後輕盈地凌空一躍,倒立在最末一個旁邊,像一個以身作則的帶兵的人。練完這基本功,就開始練筋斗,側翻,或是正翻,甚至向後仰翻,她做保護。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做這些,實是很危險,可她們一點不顧慮,連大人們也很佩服,站在門口欣賞。看她們排了隊,依次一個接一個翻過她的手臂。即便有人跌倒了,那麼,拍拍身上灰爬起來,再加入行列。大家學藝的心情都很迫切,對她言聽計從。她做出少體校里教練的架勢,大聲吆喝着。她的衣着是這樣:將襯衣系在束腳線織運動褲里,腰上縛一條黑色寬幅鬆緊束腰帶,就這條束腰帶,顯出專業的性質。兩條短辮交叉着別在頭頂,額上汗涔涔的,粘了一周碎發。等學生們都練完,輪到老師她表演了。她身輕如燕,姿態矯健,縱橫弄堂,在逼仄的空地上做出驚人的花樣。大家貼緊牆根,為她喝彩,她的那點小小的榮譽心啊,漲得滿滿的。你真是很少看得到這樣不矯造的孩子,快樂,虛榮,全是熱情澎湃地流淌着。
她們后弄里漸漸加入進一個外來的孩子。她家住同一條街上的公寓弄堂內,是到前邊店家買東西,通過店堂間,被后弄里龍騰虎躍的氣氛吸引,然後潛進去。這孩子也屬生性活潑的一類,先是看,后是跟,再加入其中,打成一片,一同練起把式。她顯然缺乏天分,腰板很硬,手腳笨拙,並且穿着極不適合做這樣劇烈的室外運動。她的衣褲都相當合體,不像這條后弄里的孩子,因都是承上啟下,所以不是大就是小,或是拼接與縫補過的。這小外來客的短外套樣式很新穎,灰色薄呢質料,袖口很寬,齊腰,像一口小鍾,裏面是細絨線衣,一種英文叫作“DirtyPink”的粉紅,粉色中帶些鉛色。底下是呢格子短裙,白長統襪,系帶皮鞋。這條后弄的孩子,和她們的大人一樣,有着點勢利心,同時也有着自謙的品格,所以克服了排斥心,沒有驅趕這個來自公寓房子的孩子。相反,還很歡迎。她們紛紛奉獻自己的衣褲鞋襪,為她換裝,她們的首領甚至借給她那條最具專業意義的束腰帶。然後,至少有四五雙手,抱着,托着,推着,架着,將她倒扶上牆,待她撐不住時,再扶她下來。這孩子所在的弄堂,是條清靜的弄堂,鄰里們多不來往,小孩子也自顧自。照理這孩子是受管束的,也不知是怎麼避了大人的耳目跑到這裏來廝混。她是在那所重點小學就讀,就是有着大食堂與大操場的,所以就能通過幾條相連的弄堂來到這裏。所有的小孩子都會穿弄堂,就像地底的鼴鼠,將蛛網般的暗道走得個四通八達。她顯然從來沒有過這許多玩伴,而且如此的誠摯,這裏的生活也讓她覺着新鮮:窺探店堂私隱樣的內部,小孩子與店員沒大沒小地鬥嘴,還可端了碗立在後門口吃飯。當她長大后,也許會厭惡這種無遮攔,裸露的生活,見出其中的粗陋,可她現在不是沒長大嗎?就還沒有被教養出偏見來。她是衷心地喜愛,喜愛它的熱鬧,樂天,無拘束。在這一切之上,她最喜愛,幾近崇拜的,是那孩子。那孩子所在的民辦小學,分散在幾條馬路的民居里,曾經有一度,樓上人家水管破裂,致使教室漏水,不得已借用她們的校舍上課。看他們規規矩矩地排了隊,由老師帶領,走進學校,上完課又排了隊悄然離去。有幾個比較蠻的男生嫌他們佔用地方,拾磚頭擲他們,他們中間的人要還手,卻被他們的老師喝住,迅速地帶隊離去。可誰想得到呢?在這暗淡的學校里竟有着如此活潑的生活,她們有課餘的歌舞表演隊,有學生參加少年體校的體操班,在課堂上老師與學生口角來去,事後又談心和解。而那孩子則是這生活的中心。這孩子的見識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舞台生涯。她們每回練過功夫以後,就是站成一堆,聽那孩子說。她特別具有表述的才能,什麼事情一經她描繪,頓時光華四射。她的嘴型本來就有曲線,動作起來分外有表情,她看着她嘴動,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她就把她帶入自己的公寓弄堂里的家。
這條弄堂很寬闊,也很簡直,不與任何弄堂相通。弄口朝南,直向北去,分開東西幾排樓房,樓房四層高,因樓層間距大,所以總體看去倒有五六層的樣子。每東西兩排的上方,跨過寬弄的上空,由一條水泥天橋相連接,大約是為固定樓體。牆面是奶黃砂粒面,爬了長春藤,藤間凸起鑄鐵鏤花陽台,還有狹長的鏤花鐵窗,流淌出殖民時期建築的歐陸風情。每層樓面兩或三套公寓不等,每套公寓大小也不等,這小朋友所住的是其中大套,卻是與另一戶合住。她帶那后弄里孩子去她家,主要是為帶給她哥哥看。她哥哥比她大三歲,已上初中,長的樣子竟有些像那一位的哥哥,亦是細白的長臉,眉目清秀,沉默寡語。但再一看便覺截然不同。那一位哥哥是凜然的神情,這一位卻有一股甜美的氣質,甚至比他蛤蟆臉、扁嘴的妹妹更像女孩子。但兄妹倆都是膚如凝脂,發黑眼亮,優渥生活里出來的孩子。顯然,兄妹倆也很少朋友。一般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搭配好的,一個活躍的搭着一個沉悶的,然後由活躍的拓展社交。這裏顯然是由妹妹來承擔這開創性的任務,哥哥就必須等待她長大,有幾年時間是閑置着度過,又將性子養得更內向幾分。當妹妹帶着她的小朋友走進家時,她哥哥正在一張玻璃檯面的方桌上做作業,陡地站起來,很緊張的樣子。一般處在成長時期的少年,因為身心不平衡都會顯得魯莽和生硬,可他因為性格分外的溫和,所以就只是羞澀。他羞澀地站了一會兒,就避到角落裏寫字桌上,繼續寫作業。但耳朵卻是張開着,聽兩位女生說話。妹妹顯然是了解哥哥的,並不勉強他來參加,只是鼓勵她的朋友再次敘述其見聞閱歷,不時點出她無意忽略掉的細節,讓她着重描繪。她也能領會,就加倍詳盡,繪聲繪色。聽者則誇張作出反應,驚嘆和大笑。兩人都有些故作聲勢,是小女生對大男生的興趣和崇拜,期望他消除顧慮,放下架子,共享歡樂。果然,說到一個關節口,一樁極慘烈的事故,一名演員翻跟斗,沒翻好,人倒着直落下地,結果頭給頂進肩膀裏面去,再用機器給拖出來。小孩子有時候會特別熱衷於殘酷的事情,好像為了刺激想像力發育似的。正講到這驚心動魄之時,那邊發言了,那人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人的頭顱是由頸椎支撐,一節扣一節,怎麼能套進去。那妹妹則狂熱地辯解道:可是,頸椎骨都碎了呀!哥哥說:那就是骨折。他立起來,從書桌上立着的一排書中抽出一本,翻到一頁,說,你們看。兩個熱汗涔涔的小女生便走過去,看那書,是一張人體解剖圖。男孩子一一指點給她們看人體的脊椎,頸椎,她們便也安靜下來。
這家的大人是醫生,早中晚班不知如何倒的,小孩子總能掌握規律,當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帶這后弄里的朋友潛入家中,再在他們將要回來之前,驅她離去。她哥哥也總是在家,他屬於那類特別乖的男孩,一放學便回家,因性情細膩而不慣與男孩做伴,所以,和這兩個女生,倒挺合得來。他們兄妹感情很好,在很長一個時期里,妹妹是哥哥惟一的玩伴,像他這樣安靜的人,正需要一個活潑的妹妹。他挺嬌縱這妹妹的,因此,妹妹也很放肆。他們兄妹相處的情景,使那外來的孩子分外有感觸。她自己的哥哥總是令她膽寒,鄰裏間也有要好的兄弟姐妹,可在他們后弄里,感情的表達總是粗魯的,又總是要為這粗魯傷害的。她所以聽從小女朋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說全是為這一對和睦的兄妹吸引。為了報答他們對她的友愛,她甚至為他們作了一出危險的演出。他們提起,樓頂上連接兩排房體的天橋,是一條狹長的水泥甬道,只能供一人通過。有欄杆,可及一個小孩子的腰的高度。弄內的孩子,常常談及通過天橋的冒險,從來沒有人膽敢完成此舉。只能看見幾個孩子,畏縮在天橋的一端,望着對岸打寒戰。再嘴硬的孩子,一到實地現場,腳都會發軟,然後放棄誓言。她就向他們說,她可以走過天橋。他們先是不信,說你是沒上去,一旦上去,就不能了。然後又勸阻她,萬萬不可,一旦走到中間,想進不能,想退亦不能,誰也救不了她。他們勸阻的態度越是誠懇,她的決心越不肯動搖。後來,他們見說不轉她,就提議做一個安全帶。就是說找一根繩子,拴在她腰上,至少可以壯膽。她只是笑,笑他們多此一舉。到時候,兄妹倆還是找了一根背包帶,提在手裏,出發上樓頂了。
他們先將她送到對面的樓底,看她上樓,再回到自己樓,上平台。他們表情嚴肅地來回一趟,已經吸引了一些小孩,曉得他們是要幹什麼,便也跟着上了兩邊的平台。顯然,這是一個頂尖遊戲,因沒有人完成,增添了刺激性。這些平素不大往來的孩子,彼此並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相跟着上了平台。一上平台,風就大了,將他們的衣衫鼓盪起來。在他們眼裏,平台大到遼闊的程度。在這條街上,很少有高於它的建築,遠處有幾幢,並沒有將它比得略矮些,反而突出了它的無依無傍。因沒有遮攔,天空也變得遠大。這幾個小孩子孤零零地走着,彼此間拉開距離,看上去很疏離。他們已經看見那外來的小朋友停在對面天橋口了,他們還只走過平台中部的水箱。那孩子激烈地向他們揮手,身後也聚了二三個小孩。在樓底,兩幢樓之間似只有幾步距離,這時卻如此遙遠,星雲河漢。這兄妹二人走到天橋口,略一側目,便覺身下是萬仞深淵,二人忽都感到絕望,妹妹手裏那一卷背包帶,百無一用到令人悲哀。她將手圈在嘴邊,向對面喊:不要過來!風一下子將她的聲音吹散了,眼淚卻流下來。對面的孩子走入了天橋。她顯得小極了,而且,走得慢極了。兩頭的孩子不由自主都縮起脖子,有的還用手握住嘴,免得叫出聲來,那孩子的小女朋友則抽噎着。天橋底下,人們兀自往來着,也有一兩對站定了閑話,完全不知道在他們頭頂上正在發生着什麼。弄前的街道照舊車來車往,午後三四點鐘的繁忙,帶着種閑暇和倦意,正在將一日裏的生計最後收拾起來的樣子。也不知道頭頂上在發生什麼。她走到天橋中間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子膽小地捂住了眼睛,她那小女朋友哭得更傷心了,事情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覆滅。等那孩子走過一半,開始接近他們的時候,她漸漸停止哭泣。她看見她朋友面帶笑容,神情自若,她兩手搭在兩邊水泥欄上,水泥欄比她的腰還略要矮一些。她左盼右顧,好像底下不是十數米深的弄底,而不過是那種公園小橋下乾涸的淺河床。她再走近些,笑容就更燦爛了,因為馬上要回到她的朋友中間,他們就好像分別了許久似的。她加了速度,跑起來,風將她的額發吹起來,她就像要躍出欄杆。最後,從天橋跨上平台的那一步,她做了一個平衡木下地的動作,雙手舉起,兩腳立直,向上一挺,安全着陸!
那哥哥始終站得遠開一步。他在這孩子群中,顯大了,有點不合適。他表面沒什麼,心裏卻激動得厲害。有幾次他不敢看那凌空而行的小女生,轉開眼睛。視野里是一片空曠的藍,幾點小黑粒子在飛行,鳥兒還是放飛的風箏。他的心忽也變得悠遠起來。這個安靜如水的少年,體內活躍着成長的激素,由於外部生活的單純,更加豐富了內心。他,對這個外面弄堂里的小女生,產生了愛情。他愛上她了。這個小姑娘,性情與他妹妹有些像呢!許多男女之愛都是從對哥哥或者對妹妹的感情上生髮出來的。但是,她卻又相當不同。她的活潑,熱情,似乎更具感染力。他的心像擂鼓一樣咚咚地響着,他覺着自己也和她一樣,走在令人眩暈的天橋,腳下是萬仞深淵。在這個年齡段上,三歲或四歲就像是個很大的差距,而他又更看自己妹妹小一些。所以,他就在心裏下決心,要等這個女生長大,長大到可以與她做朋友。妹妹很快就感覺到,哥哥參加她們玩耍未免多了些,這不符合一個中學男生的身份。她們玩的那種女生的遊戲,哥哥竟也有興趣插進一腳,這使她覺着彆扭。然後,她就發現其中原故,就是她這個新朋友。小女生多是小氣的,而且,又總是會對要好的人小氣,因要好的人才會與她們分享什麼。她就有些不高興了,由這不高興,而對這朋友不滿。於是,所有的過去吸引她的地方,都反過來刺激着她的妒嫉心,她就必須尋找出朋友的缺陷,顯而易見,就是她的出身。其實,她未必了解她朋友的身世,但在她們眼裏,住在後弄里的人都是低下的。其實她也未必像她自以為的那麼有偏見,可她現在不是不高興嗎?大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她沒往那條后弄里去,跟她們玩,或者喊那朋友出來玩。正是在熱頭上,這突然的間斷就顯得很反常。有一日,她的朋友便不請自到,上門去了。那小孩子趴在她家陽台上,看見朋友轉進弄堂,向她的樓下走來。她看見她走路的姿態,有些誇張的挺拔,胸和臀的曲度都出來了,像個小女人。忽就覺着噁心,想自己怎麼會和這麼個女生交道呢?連自己都變得低下了。她聽見敲門聲,先是撐着不理會,好讓敲門人自己離去,可敲門聲卻很有耐心地,一記一記響着。實在挨不過去,將門開出一條縫,小聲說:我媽媽在家!說罷,立即合上門縫,不見了。
她對了緊閉的門站了一時,感覺到門裏邊也站着人。女生間常常是這樣,不曉得怎麼生出芥蒂,說不理就不理了。她沒有過於深究其中的原由,只是感到失望。她又站了一時,才轉過身下樓,走出門去。眼前的街景依然是明亮的,梧桐樹上流連着西斜太陽的光影,可心裏卻是黯然的。她初初嘗到世態的一點點炎涼,這炎涼還不是那炎涼,根本不明就裏。她並不知道有個少年在熱烈地愛戀她,這個有些女孩子氣的男生其實並沒有進入她的眼瞼,只是她所忠實的朋友的哥哥,當她們快樂玩耍的時候,悄然立於一邊,亦將他的少年之愛悄然佈於她全身。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有的人終身平淡無奇,有的人,極少數的人,卻能生髮齣戲劇的光輝。這也是一種天賦,天賦予他(她)們強烈的性格,從孩提時代起,就拉開帷幕,進入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