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緣時節

第四章 因緣時節

天亮了,雅閣跑跑停停,折騰了一夜,終於在去懷柔的路上甩掉了喇嘛鳥和路虎警車,沿着岔道回到了北京。天尚早,北京動物園還沒開門,他們就近找了一家飯館吃了早點,才隨第一批遊客走進了動物園。

他們先來到動物管理處打聽:五六天以前動物園死了一隻什麼動物?

管理處的人說:“山魈。”

香波王子和梅薩吃驚得叫起來。山魈可不是一般的情器,作為動物,它屬靈長目,猴科,原生地在非洲喀麥隆、赤道幾內亞、加蓬和剛果。小群生活,性情暴躁,雄性尤為兇悍。作為一個從國外引進的藏地神怪,它是獨腳鬼太烏讓的代稱,而獨腳鬼太烏讓有三百六十種變體:骷髏的、斤斧的、刀劍的、各類食肉動物的;黑霧的、獰岩的、惡水的。他的魔性可以引起人們的爭吵、殘殺、疫病、死亡。公元751年,蓮花生大師在康區的獨腳麝地方降服了所有的太烏讓,使他們成為佛教的護法,又因為護持德瑪的需要,其中一部分成了眾曜神之主羅睺羅的部屬。羅睺羅是一位被西藏萬神殿接納的印度神靈,有人考證說這個羅睺羅就是釋迦牟尼在俗時的兒子羅睺羅。羅睺羅受戒出家,得到開悟,被佛陀稱讚為“密行第一”。密行即指三千威儀、八萬細行,都是護法大神護持德瑪的品德修養和法寶。“德瑪”就是“法藏”,埋入德瑪,叫“伏藏”,掘出德瑪,叫“掘藏”。

香波王子問:“後來呢?山魈是不是又活了?”

管理處的人說:“活過來幾個小時又死了。”

“又死了,屍體呢?”

“你們去猴館問問。”

他們匆匆來到猴館,從飼養員那裏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回答:“的確活了,後來又死了,屍體被一個喇嘛買走,聽說又活了。”

“哪裏來的喇嘛?”看飼養員搖頭,香波王子指着他胸脯上的紀念章說,“這個是哪來的?”

“喇嘛送給我的,說是他們寺院裏活佛開過光的吉祥物,戴着它會保佑我。”

三個人輪番湊到跟前看了看,上面有一串藏文,翻譯成漢語就是“噶丹雪珠達爾傑扎西伊蘇旗貝琅”,意思是“兜率天宮講修宏揚吉祥右旋洲”。三個人都知道這是甘肅“扎西旗”的全稱。而“扎西旗”又被冠以“拉章(佛宮)”,稱“拉章扎西旗”,“拉章”轉音為“拉卜楞”,人們俗稱“拉卜楞寺”。

梅薩說:“這個甘肅拉卜楞寺的喇嘛現在哪裏呢?”

智美說:“更重要的是,成功的‘遷識奪舍秘法’可以把靈魂遷移到任何地方的任何死屍上,邊巴老師為什麼偏要選擇北京動物園的山魈呢?”

香波王子說:“山魈就是獨腳鬼太烏讓,是護持伏藏的神靈。這肯定也是甘肅喇嘛的看法,否則他不會千里迢迢來北京買走它。邊巴老師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門’,研究也是護持,是準備發揚光大的護持。寄魂于山魈,是想以伏藏護法神太烏讓的身份繼續靠近‘七度母之門’。還有,《地下預言》中說,獨腳鬼之主索命太烏讓保護了瑪吉阿米,誰也沒有拘住她的靈魂,也沒有找到她的屍體。現在邊巴老師又把太烏讓當成了自己靈識的載體,大概也是為了保護瑪吉阿米。”

梅薩問:“誰是瑪吉阿米?”

香波王子說:“山魈保護誰,誰就是瑪吉阿米。”

梅薩說:“要是保護我呢?”

香波王子果斷地說:“你就是瑪吉阿米。”

梅薩說:“也許瑪吉阿米期待的不是山魈的保護。”

香波王子說:“她當然更期待倉央嘉措的保護。”

梅薩翻他一眼:“那麼誰是倉央嘉措?”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想說“我就是倉央嘉措”,看了一眼智美,又沒說。

智美說:“我們不能忘了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們的目的不是尋找邊巴老師的靈識,而是開啟‘七度母之門’。我們應該關注的是山魈能不能成為發掘伏藏的‘授記指南’,如果不能,馬上帕斯。梅薩是研究伏藏學的,她知道發掘伏藏最忌諱的就是心有旁騖,左顧右盼。是吧,梅薩?”

梅薩獃獃地望着香波王子說:“是的,智美。”

香波王子說:“現在看來,《地下預言》、‘七度母之門’、邊巴之死、《情深似海》、‘光透文字’、姬姬布赤、瑪吉阿米、山魈復活,所有的都是符號,都可能是掘藏前的‘授記指南’。問題是為什麼要‘授記’給今天的我們,又是誰在向我們‘指南’,是邊巴老師,還是伏藏‘七度母之門’的承載者和執行者倉央嘉措,或者是更加遙遠的伏藏之祖蓮花生大師?”

智美說:“既然認定是‘授記指南’,我們要做的就僅僅是如何按照‘指南’往下走,至於誰讓我們走、為什麼讓我們走,應該交給結果去回答,也許倉央嘉措的遺言會解釋一切。”

香波王子說:“問題是如果我們放棄對邊巴寄魂、山魈復活的追究,下一步往哪裏走就很難琢磨了。”

梅薩突然說:“智美,你的占卜該派上用場了。”

三個人走出動物園,來到停車場,鑽進了雅閣轎車。智美從座位上拿過自己的牛皮挎包,抱在懷裏,從裏面拿出了一串木質的念珠,掛在脖子上,又拿出兩枚紅銅的古藏幣一左一右放在了自己盤起的腿上。香波王子聽到牛皮挎包里丁零噹啷響,好奇地伸過頭去。

智美雙手捂住說:“別看,陌生人會給它帶來邪氣,這是祖傳的勝魔卦囊。”

“勝魔卦囊?”香波王子更加好奇了,“既然占卜可以開啟‘七度母之門’,幹嘛不一開始就用上呢?”

梅薩說:“歷史上的確有僅靠占卜就發掘到的伏藏,但都是些小伏藏。面對大伏藏,尤其是面對‘七度母之門’這樣關係到佛教生死存亡的詭秘伏藏,需要在占卜之外找到更合理、更有效的支撐。”

兩個人都盯着智美。

智美低聲祈吁:“卜神來,卜神來。”然後摸摸自己的胸口,念誦着別人聽不懂的梵語經咒,摩挲念珠。突然拿起一枚古藏幣拋向了空中,落下時五變成了七,原來這枚古藏幣是正反兩面不同值的。他又拿起另一枚古藏幣,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朝上的一面是九。智美說:“七加九,買老牛,九減七,買小雞。”一手飛快地搓動着念珠,突然停住了,看看拇指和食指捏住的念珠上顯示的藏文和漢文,皺着眉頭說:“腦?什麼意思?我們下一步是走向‘腦’?‘腦’是什麼地方?大腦?首腦?沒頭沒腦?”

梅薩說:“再佔一次吧,換一種方法。”

智美搖頭:“我的占卜沒有不靈的,只是我們不理解。”

香波王子突然揚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從座位上拿起邊巴老師的筆記本電腦放在了自己懷裏。

梅薩說:“電腦?不可能吧,它讓我們走向電腦?”

香波王子打開電腦,獃獃地望了一會兒,欽佩地說:“智美你真厲害。”他把電腦端給他們看。電腦的屏幕保護上,依舊是輝煌一片的寺廟襯景和姣好美艷的唐卡美女。

“我們通過唐卡美女孔雀尾毛的項鏈知道了她是瑪吉阿米,那麼輝煌一片的寺廟襯景呢,是哪裏的寺廟?”香波王子臉上掛着神秘的微笑,“一切都是佛法,一切都是‘授記’,一切都是‘指南’,就看我們有沒有領悟的智慧了。‘授記指南’的啟示和智美的占卜,把我們指向了同一個地方……”

梅薩和智美都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說了,摸出突然響起來的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梅薩,自嘲地撇撇嘴,這才接了。

對方說:“我是珀恩措。”

“知道你是珀恩措,我正忙着呢。”

“我要死了。”

他朝梅薩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別嚇唬我,真的我很忙,沒時間管你。”

“不是要你管我,就是想告別一下。”說罷,對方掛了電話。

梅薩和智美仍然瞪着香波王子:“說呀,我們去什麼地方?”

香波王子心神不定地說:“國子監。”

其實他想說的是:“我們要去甘肅拉卜楞寺。但在去拉卜楞寺之前,必須去一趟國子監。”那天傍晚,香波王子去雍和宮開啟“七度母之門”時,把他的牧馬人停靠在雍和宮旁邊的國子監,現在得取回來。

梅薩說:“也許不用,我們可以坐飛機去拉卜楞寺。”

香波王子說:“到了以後呢?你能開着飛機在甘南草原上到處跑?再說我每次上路都是牧馬人帶着我,它是我的吉星。”

梅薩說:“可能會有人守株待兔。”

香波王子說:“那也得試試。聽我的,天黑以後行動。”

他們躲在雅閣轎車裏小睡了一會兒,等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香波王子眼裏,北京的天是說黑就黑的,不像西藏。西藏的傍晚有些黏糊,太陽挑在山尖上,硬是不下去。山就只好戳破它,搗碎它,迫使它流着血,紛紛亂亂地沉沒到山背後。但西藏的天說黑就真的黑了。北京的天雖然黑得快,卻又不是真黑,路燈和霓虹燈會代替陽光繼續照亮這個世界。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望到了不遠處霓虹燈裝飾下“奇正藏葯”的大廣告牌,望到了大廣告牌下的三角形燈箱廣告和帶花壇的路島,路島上停着一輛中型貨車。燈箱廣告是用於治療各種皮膚病的藏紅神妙水,嬌艷無比的形象大使正是藏族女歌星阿姬。阿姬半裸着胸脯,胸脯上醒目地寫着‘香波王子’幾個黑色藏文字。誰把我的名字寫在這裏了?他一時好奇,開門過去,站到了燈箱廣告前。

香波王子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名字,知道那是剛剛寫上去的,突然一陣警覺,正要回走,發現一個黑影被公路上更強的車燈打在了燈箱廣告上,他扭了一下頭,意識到危險已經來臨,忽地彎下腰,把屁股朝後猛地一撅。黑影被撅出了半米,那把本來要刺進他心臟的刀劃破衣服,擦身而過。黑影收起刀,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他仆倒在燈箱上,一頭撞碎了玻璃,顧不上疼痛,抱着頭回過身來。

他瞪着黑影,發現對方就是在大食堂看到的鼻子塌陷、顴骨高隆的骷髏殺手,那把雕飾精美的骷髏刀從大食堂晃到了這裏,白亮得越來越像燈光了。

“不要這樣,你們一定誤解了‘七度母之門’。”

“是‘七度母之門’誤解了佛教,以為佛教是可以被羞辱被摧毀的。”

“一定不是羞辱和摧毀,開啟之後你們就會明白。”

“沒有開啟之後。”

骷髏殺手再次舉刀逼過來。

香波王子看看不遠處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喊一聲:“來人哪。”

有幾個人很快圍過來。骷髏殺手看了一眼,轉身就走。

香波王子揩了一把額頭上的血,朝雅閣走去,頭暈目眩,走路都沒有方向感了,趕緊蹲下來,想休息一會兒再走,突然聽到有人喊:“快讓開。”抬頭一看,只見路島上那輛中型貨車朝他駛來,速度極快,根本來不及逃跑。他“哎喲”一聲,縮成一團,閉上眼睛,等待着撞死,就聽嘩啦一聲,接着就是緊急剎車的聲音。香波王子抬起了頭,看到中型貨車的車頭玻璃已經爛出了一個大洞,一塊六角形的地磚滾落在車頭下,車前挺立着梅薩。梅薩一手扶正歪斜的牛絨禮帽,一手指着骷髏殺手吼道:“有本事你連我也殺了。”

骷髏殺手和貨車一起無語。儘管修鍊已經進入血祭階段,但他只能殺死“隱身人血咒殿堂”指定的目標。他默默看着如花似玉的梅薩回身扶起香波王子,朝雅閣走去。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離開他的兒子他媽——格桑德吉。

他聽見香波王子說:“你又一次救了我。”

又聽見梅薩說:“我救的不是你,是‘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

2

在失去目標的這段時間裏,警察王岩開着路虎警車路過了自家門口。他突然停下,對身後的碧秀和卓瑪說:“你們兩個立刻去國子監,監視一直停靠在路邊的牧馬人。”直覺告訴他,香波王子不會丟棄這輛性能極好的越野車,對方在逃跑,越野車是最好的逃跑工具。

卓瑪說:“哪裏是國子監?我們兩個都是外來的,路不熟。”

王岩說:“那就把車留下,你們坐出租車。”

碧秀問:“你是頭,你去幹什麼?”

王岩說:“我要回趟家,見個人,很重要,有情況給我打電話。”

三個人中,只有王岩是北京警察,關於他的單位和職務他一向守口如瓶。別人只知道他一直都在關注察雅烏金事件。就在事件過去多年,他覺得已經不可能延伸到中國時,中央民族大學的教授邊巴之死突然激醒了他。他雖然還搞不清楚這起案件的背景,也無法斷定它是不是意味着烏金喇嘛已經潛入中國,甚至都不能確認是邪惡者的犯罪,還是正義者的懲罰。但憑着一個警察的嗅覺,他覺得邊巴之死一定與這位教授潛心研究的“七度母之門”有關。而“七度母之門”的出現作為察雅烏金事件的尾聲,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懸念肯定比察雅烏金事件本身還要重要,它很可能是新信仰聯盟向佛教發動進攻的唯一武器。由於“七度母之門”屬於藏傳佛教,他希望上級派一個精通藏族文化和宗教的警察協助自己。於是碧秀便從拉薩飛到了他身邊。碧秀是拉薩重案偵緝隊的副隊長,昨天才到,幾乎是一下飛機就投入到了破案中。

王岩離開路虎警車,跑步上樓,推開家門,去廚房接了一杯直飲水一飲而盡,又順手從冰箱裏拿了一隻麵包,一頭撲到了電腦前。

他沒有妻子和孩子,也沒有女朋友,曾經的女朋友已經跟他分手了。女朋友在一家藏人創辦的醫藥公司上班,負責冬蟲夏草、藏紅花、雪蓮花、佛手參、藏茵陳、紅景天、肉蓯蓉、枸杞、鎖陽、鹿茸、氂牛鞭等名貴藏葯的對外貿易。有許多西藏人跟她打交道,也有外國人跟她打交道。王岩是借口買藏葯跟她認識的,後來他真買了,真吃了,結果發現,陽氣衝天,慾火攻心,舌頭上長出了七八個大泡,沒有女朋友的日子應該結束了。

愛情伴隨着成熟男人的性慾突如其來。他請她吃飯,請她來家,然後推她上床,流暢得如同行雲流水。

她說:“你是想一夜風流呢,還是想真的跟我好?”

“當然是想真的跟你好,我喜歡你。”

“為什麼喜歡我?別跟我說我漂亮,這不夠。”

“我喜歡藏族,喜歡你們的文化、宗教,還有歷史、風俗等等。當然我可以通過別的途徑了解這些,但我更注重活生生的交往,跟你,也跟你的朋友交往。”

他知道她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又說:“當然,我還想證明我是一個男人。”

“天下女人多了,隨便一個女人都可以證明你是男人。”

“在天下的女人里,我遇到了我的唯一,我們還是尊重緣分吧。”

她提醒他:“可我們互相併不了解,尤其是對方的過去。”

他漫不經心地說:“那不難,慢慢就了解了。”

三年後他們分手,分手是他提出來的,果決而冷靜,什麼原因呢?是她想改變女朋友的身份逼着他結婚?是她過去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一直讓他耿耿於懷?還是她的拖累讓他不快?——她有一個必須由她撫養的啞巴妹妹。不僅如此,這個沒有工作、無所事事的啞巴妹妹還在吸毒,就在家裏,被他發現了。他等她下班回來,問她和啞巴妹妹,毒品是哪裏來的?什麼時候開始吸的?她們拒絕回答。他一聲嘆息,怒吼道:“滾出去。”啞巴妹妹從他的口型中知道他在說什麼,急得半張嘴“嗷嗷嗷”叫着,飛快地用手語申辯起來。他沒搞懂,也不想搞懂,揮揮手:“走吧,還啰嗦什麼。我這樣的人需要跟什麼人結婚你們應該想到。”“我瞎了眼,瞎了眼。”她拉着啞巴妹妹,哭着甩門而去。

就這樣,男歡女悅的愛情從此告別了他。他發現他天生是個純潔專一的人,除了愛過她,別的女人都提不起他的愛興,連喜歡都談不上。

現在,王岩習慣性地打開“藏學大眾網”,走進了阿若·炯乃的博客。他隔一段時間就會光顧一次這裏,因為在這裏他得到了“七度母之門”的信息,現在又成了唯一一個可以遇到“香波王子”的地方。香波王子發過一個貼子,詢問阿若喇嘛:“有鑰匙了嗎?期待中。”緊跟着有網友問他為什麼叫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很負責任也很得意地做了回答:

“我是雅拉香波副研究員,我來自西藏山南的雅拉香波神山,所以又叫‘香波王子’。雅拉香波神山坐落在雅礱河源頭,是藏民族的發祥地,一個關於起源的傳說告訴我們:就是在這裏,公猴王和女魔主實現了劃時代的結合,繁衍了最初的藏族人。

“雅拉香波神山和雅礱河聖水起源了藏族,同時也起源了藏王。

“古代印度恆河流域有個野蠻的王國,國王不喜歡眉毛如草、眼睛如鷹、指間有蹼的三王子,試圖殺掉他。一個不忍心的老臣偷偷把三王子和寫着三王子身世的一卷羊皮紙,放進一個木箱,讓木箱順着恆河漂進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撫養三王子長大,並告訴了他的身世。三王子說:‘既然父親不要我,我為何還要生活在他的王國。’他告別了撫養他的人,越過喜馬拉雅山,來到雅礱河谷,順着雅拉香波神山下來,正好碰見幾個放牛的牧人。牧人們問他從哪裏來?三王子望了望天,指了指山。牧人們驚喜地說:‘啊,你從天上來。’就把他扛在脖子上,來到了自己的部落,四處傳言:‘這個人從天梯上下來,是十三代光明天子下凡。’大家看他的確與眾不同,就擁立他為王,起名叫聶赤贊普。‘聶’是脖子,‘赤’是寶座,‘贊普’是王,就是騎在脖子上的王。從此,吐蕃西藏有了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有了第一座王宮雍布拉康,雅拉香波神山也就成了歷代藏王的生命之山和象徵藏族發祥的神山。

“我最早的祖先就是聶赤贊普的後代,是雅拉香波神山的王子。他的領地十分遼闊,一直延伸到喜馬拉雅山下。後來發生了朗達瑪滅佛,藏王時代結束了,祖先的後代們都變成了窮人甚至乞丐,默默無聞。但我喜歡這些默默無聞的人,在他們中間有我的祖父祖母,有我的爸爸媽媽。爸爸去世了,媽媽還在世,都已經八十多歲了,還好好活着,和我的姐姐在一起,健康地活着。我天天想着媽媽,一想到媽媽就想到西藏,一想到西藏就想到媽媽。”

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有這樣偉大的祖先並津津樂道的人,一個感情深厚得整天想媽媽想故土的人,成為殺人嫌犯呢?

王岩思考着,看看錶,趕緊打開QQ,看到“度母之戀”已經在線,便寫道:“對不起,晚了兩分鐘。”這就是他要見的人和見的方式,一個星期一次,今晚正是約定的時間。

“度母之戀”說:“不要緊,我也剛上來。”

他們的聊天已經有半年了。王岩因為關注察雅烏金事件,經常會在網上消耗一些時間,有時也會以“烏仗那孩子”的網名留言、發帖和聊天。突然有一天,“度母之戀”跳進了他的視線,然後就成了唯一一個引起他長期關注的聊天對象。對方透露他是個喇嘛,還說到西藏的風物和拉薩的建築,說到他家鄉的阿尼瑪卿雪山和巴顏喀拉雪山,一再地感嘆着,雪山不白了,草原不綠了,河流越來越小了,架在河床上的轉經筒已經不能隨流轉動了。

有一天王岩問道:“你為什麼叫‘度母之戀’?”

“度母之戀”反問:“你為什麼叫‘烏仗那孩子’?”

王岩說:“我說了實話你也得說實話。”

“度母之戀”說:“那我就先說實話,‘七度母之門’是密宗修鍊的法門,我是它的崇拜者,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修鍊者。”

王岩問:“你修鍊成功了嗎?”

“度母之戀”說:“你還沒說你為什麼叫‘烏仗那孩子’呢。”

王岩說:“蓮花生是烏仗那的孩子,我崇拜蓮花生。”

“度母之戀”問:“你是藏族,還是漢族?”

王岩說:“藏族。”他害怕露出破綻,又說,“我是漢族地區長大的藏族。”

“度母之戀”又問:“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王岩說:“教師。”

“度母之戀”說:“再見。”

王岩說:“為什麼?才開始聊。”

“度母之戀”說:“你在騙我,你不是藏族,也不是教師。我在修鍊‘七度母之門’時看到了你,看到你身上帶着槍。”

王岩不寒而慄。他懷疑自己因為關注察雅烏金事件而受到了新信仰聯盟的監視,懷疑烏金喇嘛正在鬼魅一樣跟蹤着自己。當這種可能被排除后,他突然對跟他聊天的“度母之戀”產生了恐懼。

王岩問:“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度母之戀”說:“剛才。”

王岩摸着腰裏的槍,警覺地上下左右看看說:“你撒謊,你是在上網,不是在修鍊‘七度母之門’。”

“度母之戀”說:“上網就是修鍊,‘七度母之門’跟所有密宗法門的區別在於,它不怕入世,不避俗人,不講究閉關,不在乎靜鬧。所謂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虛行,遇緣則應。你是我的一個緣。”

王岩問:“你是不是說,警察可以助你修鍊佛法?”

“度母之戀”發了一個笑臉說:“我沒猜錯吧,警察同志?”

王岩問:“你是不是說,你對‘七度母之門’已經修鍊成功?”

“度母之戀”說:“不不,差得很遠,我還在等待發掘伏藏的時刻。”

王岩問:“你是不是說‘七度母之門’除了修鍊,還有發掘?”

“度母之戀”說:“一個警察怎麼會對‘七度母之門’如此感興趣?”

王岩想了想,乾脆說:“你是知道察雅烏金事件的,我們要防止新信仰聯盟對佛教的進攻,要防止烏金喇嘛潛入中國製造血案甚至地震。烏金喇嘛在他住處的牆上留下的話我們不應該忘記:‘我來了,我是烏金喇嘛。快打開《地下預言》,快啟動七度母之門。’”

“度母之戀”說:“我向你致敬,但你應該更多地了解‘七度母之門’,魔鬼也會念佛經,但並不等於佛經就是魔鬼。”

以後的聊天就自然多了,王岩因此知道了不少有關新信仰聯盟和“七度母之門”的事兒。“度母之戀”告誡他,烏金喇嘛肯定會利用佛教內部的矛盾,以佛滅佛,你要深入佛教內部,多結交一些活佛喇嘛,才可以找到蛛絲馬跡。信佛、入佛、傳佛是保衛信仰、守護佛教的第一步。王岩尋思,我是不是應該有一個新的計劃:先成為一個地道的僧人再去破案呢?遺憾的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做,就發生了邊巴之死。他必須趕快行動了。

王岩說:“今天不能多聊,剛接手一個案子,要忙起來了,我是來告別的,以後恐怕不能按時和你見面。”

“度母之戀”說:“我們真有緣分,閑都閑,忙都忙,我也要忙起來了,以後一段日子對我很重要,關係到我的前途。你接手了一個什麼案子,能告訴我嗎?”

王岩說:“你不該這樣問,我會因為不誠實而尷尬。”

“度母之戀”說:“在我的觀想里,烏金喇嘛已經來了。”

王岩說:“你是有第三隻眼的,你有什麼忠告?”

“度母之戀”說:“從現在開始,你見到的每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烏金喇嘛,你要小心。但你千萬不要對正常開啟‘七度母之門’的人下手。”

王岩說:“這有點難,我盡量吧。”

“度母之戀”說:“有些背景你恐怕還不了解。”

王岩說:“我就是想從你這裏了解。”

“度母之戀”說:“在我們佛教人士的眼裏,世界幾十億人正處在物慾泛濫、利益紛爭的大迷惘之中,人類懷疑宗教,重新選擇信仰的動蕩已經來臨。新信仰聯盟就是動蕩中的一股巨大潮流,它相信‘七度母之門’一定是倉央嘉措的遺言,而遺言飽含了對自己受難和情人受害的憤怒,是倒出來的苦水,是對陷入權力之爭和血腥對抗的政教的失望和詛咒,相信本來無懈可擊的佛教因為倉央嘉措的存在而有了軟肋,他所伏藏的‘七度母之門’是佛教留給世界的唯一破綻,一旦昭示於天下,佛教將面對爆炸性的羞辱而無地自容,不攻自滅的結局就在眼前。所以烏金喇嘛的到來,一定意味着發掘‘七度母之門’伏藏的開始。而在佛教內部,對待‘七度母之門’,基本上是有多少人讚美就有多少人仇視。讚美派對烏金喇嘛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揚言不屑一顧,認為佛教的追求始終是圓滿,‘七度母之門’是最後的伏藏和最高的法門,也是最後的圓滿和聖教的根本,所以要發掘,要修鍊,要弘揚,甚至認為‘七度母之門’是唯一可以用來抗衡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的殊勝法門。仇視派則相信倉央嘉措遺言是外道之乘、險邪之道,會摧毀聖教形象,認為決不能讓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的陰謀得逞,封藏、禁絕、毀滅‘七度母之門’是保護聖教、延續信仰的必要手段。據說仇視派的仇恨和殺人手段從歷史深處的‘隱身人血咒殿堂’延續而來,都是一線單傳,機密而牢固,無法測知也無法防備。”

王岩說:“顯然你是屬於讚美派了?”

“度母之戀”說:“‘世間有名倉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作為一個修鍊者,倉央嘉措是我靈魂依附的本尊神。”

王岩說:“我一直搞不明白什麼是新信仰聯盟的新信仰?”

“度母之戀”說:“我也搞不明白,事實上新信仰聯盟還沒有確立什麼新信仰,只是一味地在製造毀滅,也許毀滅就是他們的新信仰。人類是精神動物,最需要信仰,但有些信仰是無比殘酷而醜惡的,我們必須躲開殘酷醜惡的信仰,去尋找幸福美好的信仰。”

王岩說:“‘度母之戀’,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哪兒的喇嘛,你的真實姓名,我想在需要的時候去找你。”

“度母之戀”說:“‘烏仗那孩子’,我不是你的需要,如果你的需要也是佛的需要,是‘七度母之門’的需要,即使你不知道我叫什麼、我在哪兒,我們也會見面的。”

王岩說:“好吧,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忙完了這陣,我們再聊。”

王岩關掉電腦,來到衛生間,面對鏡子望着自己,大吼一聲:“誰是烏金喇嘛?”

手機響起來,彷彿是給他的回答。

是碧秀打來的,告訴他,香波王子出現了,牧馬人已經啟動。

王岩說:“你們跟上,隨時告訴我牧馬人的方位,我這就去找你們。”

他衝出去,撞上家門,下樓鑽進了路虎警車。

3

香波王子開着雅閣,經過西直門、德勝門、安定門,駛向國子監。路燈是昏暗的,但他還是遠遠看到牧馬人依然靠在路邊。他疾馳過去,突然停了下來。

香波王子下去,打開後排的門,抱着智美出來,扛死人一樣扛在肩膀上,走過去,打開牧馬人的門,塞進去,砰地從外面關上了門。他迅速回到雅閣上,不緊不慢地開着。

立刻從旁邊一輛黑色轎車裏閃出兩個黑影,快步走向牧馬人。他們從窗口朝里望了一眼,一個說:“好像死了,香波王子把誰殺了?”回身鑽進黑色轎車,追向雅閣。雅閣快起來,黑色轎車也快起來。

牧馬人突然啟動了,裝死的智美駕車駛向東四北大街,轉眼消失在茫茫車海里。

香波王子沒想到,他引開的只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一輛出租車裏,警察碧秀和卓瑪一直盯着牧馬人。牧馬人一啟動,出租車立刻跟了過去。

遺憾的是,出租車司機沒有跟蹤的經驗,跟了不多一會兒,就被開着牧馬人的智美察覺了。牧馬人在午夜的大街上狂奔起來。等到王岩開着路虎警車趕來會合時,目標再次失去了。

4

不動佛出現了,就像第一次出現時那樣,讓人猝不及防。

第一次出現時,不動佛送來了“一封沒有內容的信”。鄔堅林巴說不動佛是個頂輪上星穴上有血洞的人。這次的出現卻沒有形貌,只是手機短訊上的一個名字。讓阿若喇嘛奇怪的是,提示短訊的聲音居然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外國歌曲,他不知道這是米高·傑克遜的《Youarenotalone》,心說我設置的是震動,怎麼響起了音樂?難道不動佛會隨意改動我的彩信?要是這樣,改動成梵語經聲該多好。

短訊的內容是這樣的:

不動佛明示:拉卜楞寺。

阿若喇嘛有點狐疑:拉卜楞寺?想確認一下,立刻按照來電的號碼撥了過去,關機,又撥了幾次,都是關機。突然想到,關機是對的,一旦不動佛接了電話,感覺我對他缺乏虔誠和敬信,下次就不會再出現了。

好像有一種默契,路虎警車恰在這時停在了喇嘛鳥前面。警察和喇嘛走下車來,聚到了一起。

王岩期待地望着阿若喇嘛:“目標又一次跟丟了,能告訴我們往哪裏追嗎?”

阿若喇嘛神秘地說:“往該追的地方追,一個人的目標來自內心的虔誠,虔誠會讓我們充滿智慧。”

王岩說:“你和他們都是研究‘七度母之門’的,你應該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跑來跑去。”

阿若喇嘛說:“‘七度母之門’不是單純的學問,更不是人人可以參與的遊戲。它是神聖金剛乘的偉大法門,依靠的不是凡人的研究,而是蓮花生大師的發願灌頂、空行護法的加持力和明智弟子的證悟力。”

王岩似懂非懂地點着頭:“這麼說你是擁有蓮花生大師的發願灌頂、空行護法的加持力和明智弟子的證悟力的?”

阿若喇嘛謙虛地說:“還不一定呢。”他很想把手機短訊上的“不動佛明示”炫耀給王岩看,但又克制住了。“不動”就是靜心不動,守拙不動,本分不動,而不事張揚、不起驕念便是本分之一。更何況佛有佛道,魔有魔路,警察追捕罪犯,自有其門徑和辦法,我何必拿了不動佛對我的眷顧干預警事呢。

王岩望着對方雖然蒼老卻依然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能不能把阿若喇嘛設想成烏金喇嘛呢?他說:“你是知道的,我們之所以到現在還讓香波王子逍遙法外,是為了抓住烏金喇嘛。”

阿若喇嘛左右看看說:“在我的預感中,烏金喇嘛離我們很近,他很可能就是那個西裝革履正從你身邊經過的人,或者是一個袈裟裹身正在某個寺院拜佛念經的僧侶。甚至可以這樣想,香波王子就是烏金喇嘛。反正除了你自己,一切人都可能是烏金喇嘛。你要像觀世音菩薩那樣長出一千隻眼睛一千隻手。”

王岩說:“可惜,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把香波王子看成烏金喇嘛或者他的同夥。”

碧秀走過來說:“就算不是,烏金喇嘛也一定會利用香波王子掘藏,抓住香波王子就等於斷了烏金喇嘛借風使船的念頭,烏金喇嘛必然會自己跳出來。所以我們對香波王子不能就這樣放任不抓。”

王岩瞪了碧秀一眼,沒有表態,低頭沉思着。突然,他用一雙職業警察的鷹眼望着面前的所有人,一個個指着問:“誰是烏金喇嘛?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阿若喇嘛說:“我說我是,你又能拿出什麼證據來?”

鄔堅林巴說:“我真恨不得自己就是烏金喇嘛。”

碧秀說:“王頭,你是不是有線索啦?”

去上廁所的卓瑪這時大步走來,瞪着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說:“烏金喇嘛?一個可怕的人。”

王岩說:“是啊,是不能放任不抓。不過……”

卓瑪說:“證據不足,不能抓。”

碧秀瞪了一眼卓瑪說:“證據不足也抓,抓了再放。”

阿若喇嘛似乎想提醒王岩,眯着眼睛說:“香波王子一夥逃跑得非常成功,好像是神靈的安排。下一步他們要幹什麼,逃離北京,銷聲匿跡?那可不行,‘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不能糟蹋在他們手裏。”

王岩說:“一定有人提前知道‘七度母之門’裏面什麼也沒有,香波王子打開后必須營救他逃跑。”

阿若喇嘛說:“看來我們這些愚鈍的喇嘛遇上了聰明的警察。你是說另有人打開過‘七度母之門’,香波王子不知道裏面是空的,也不知道他必須逃跑,更不知道他會被營救?”

鄔堅林巴說:“佛門即空門,既然‘七度母之門’是佛門,什麼也沒有,也是理所當然的。”

阿若喇嘛說:“鄔堅林巴,佛有千億化身,幹什麼像什麼。我們現在是追蹤盜賊,找回‘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是破案。佛智讓我們說警察的話,做警察的事,你就暫時把袈裟從腦子裏脫掉吧。”然後望了望前面的路燈,又說,“我們追攆他們的路,條條都是可以通達藏區的。這些路上,到處都有祈請的虔誠和神靈宣諭的可能,只要風和光能夠傳送祈禱的聲音,神靈便會引導我們沿着便捷的路走向目標。香波王子是藏民,不管他想幹什麼,他只能往藏民集中的地方跑。”

王岩瞅了一眼阿若喇嘛,發現他眼睛裏有一種凡人不及的睿智和自信,就像兩股穿透迷霧的光,突然想,這樣的人要是做了警察,肯定非同凡響。

三個警察回到路虎警車裏。

碧秀說:“王頭,要不要報告上級,派人在各個路口堵截他們?”

“不用。”王岩說。

王岩感覺還不到抓捕的時候。香波王子的目的是什麼,還有沒有幕後?拋開香波王子和烏金喇嘛的關係不明,即使看成是單純的刑事犯罪嫌疑人——殺害邊巴和盜竊文物,也還缺乏鐵證。僅靠牧馬人保險杠上的頭髮、血跡和輕微的凹痕是不能定案的。萬一真的是有人誣陷,想借刀殺人呢?比如“度母之戀”告訴他的以封藏、禁絕、毀滅“七度母之門”為己任的“隱身人血咒殿堂”。

王岩望着駕駛座上的碧秀,解釋道:“只有放長線才能釣到深海魚。”

碧秀擔憂地說:“就害怕線越長越容易斷。”

卓瑪說:“我知道王頭,你說的深海魚就是烏金喇嘛。”

喇嘛鳥突然開走了。

王岩說:“跟上他們,他們一定清楚香波王子的行蹤。”

喇嘛鳥和路虎警車一前一後,在路兩邊黑森森的樹叢映襯下,劃出了一道道閃電似的白光。

5

香波王子和梅薩把雅閣撂在停車場,換了好幾輛出租車,碾轉到達了昌平,天已經亮了。智美早就等在那裏。三個人坐進牧馬人。從這裏走向京藏通道北線的張家口,再經呼和浩特、包頭、銀川、蘭州,最多三天,就可以到達拉卜楞寺了。三個人都很興奮,是那種緊張之後放鬆心身的興奮。他們回憶着幾天來的山重水複,慶幸着柳暗花明,你一言我一語,堅信已經擺脫了所有的跟蹤和追殺。香波王子喝着從最後一家屬於北京的商店買來的烈性二鍋頭,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

已經是心猿意馬,

黑夜裏難以安眠,

白日裏沒有到手,

不由得傷心感嘆。

梅薩跟着唱起來:

已過了開花時光,

蜜蜂兒不必心傷,

既然是緣分未盡,

待來年再續衷腸。

香波王子吃驚地瞪着梅薩:“啊,你也會唱,而且唱得這麼好,什麼時候學會的?”梅薩不吭聲。香波王子又說:“不過後兩句錯了,應該是‘既然是緣分已盡,我何必枉自斷腸。’”梅薩還是不吭聲。

開車的智美說:“她唱的不是倉央嘉措情歌,是梅薩情歌。”

香波王子說:“好啊,梅薩也有情歌啦,梅薩情歌是唱給誰的?不會是唱給我的吧?當然不是,是唱給智美的。”

智美說:“她沒給我唱過,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學唱。就在你還沒有畢業離校,使勁不理她的時候,她跟著錄音,跟着你的聲音,開始偷偷地學唱原生態的倉央嘉措情歌。”

梅薩說:“智美你別說了。”

智美說:“有些事情應該讓他知道。”

梅薩紅着臉,大聲說:“要說我自己說。”

香波王子笑道:“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說呀。”

梅薩說:“說就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耿耿於懷,那次我去校外,回來的路上遭人搶劫,不僅搶了我的項鏈、耳環、手鐲,還戳了我一刀。我知道智美特意告訴了你,便在學校醫院等着你。我覺得你不僅是一個溫存纏綿的人,更是一個胸襟開闊的人,你一定會來看看我這個曾經拒絕了你的女生。但是你沒有來,所有認識我的男生都來了,唯獨你沒有來。”

香波王子說:“你被搶劫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喧鬧,歸於沉默,不光不理你,哪個女生我都不理。”

梅薩“哼”了一聲說:“你不是沉默是冷漠。”

“更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只能冷漠。”

“什麼更不幸的事情?”看他不回答,梅薩說,“你不說就是撒謊。”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車窗外倏忽后隱的行道樹,激動地說:“難道我不說出來你就不能諒解?好吧,我告訴你,我就是不想用一個災星的形象嚇死你。當年在中央民族大學,到底為什麼我會從無拘無束、自由浪漫的生活中消失?為什麼我會像老鼠一樣躲在寂寞的洞穴里默默無聲?為什麼我冷漠地對待了你也對待了別的女生?因為幾乎所有女生,我指的是跟我談情說愛的女生,都打算違背我們心照不宣的約定:不因為我們的青春激蕩而導致懷孕。她們以為那是在草原上,懷孕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首先是珠姆,每次都說有措施,直到有了身孕我才知道她一直在騙我。她說反正這輩子香波王子是不屬於我的,我要生下一個小香波王子讓他永遠屬於我。我從來沒想過為愛情承擔過於沉重的生活責任,也不希望她們因我而增添拖累。珠姆因為懷孕被學校開除,公開的理由是因為醉氧而退學。之後,珠姆,一個孕婦,死在回家鄉的路上,她被人從疾馳的火車上扔了下來。你們不知道吧?所有的同學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人特意打電話告訴了我,還對我說:‘你招惹哪個女生,我們就讓哪個女生死,尤其是懷孕的女生。你不要認為你是一個人見人愛的王子,你其實是一個災星你知道嗎?’我當時不知道珠姆為什麼會死,我只有害怕和擔憂,就像老鷹的爪子揪住了我的心,痛苦得夜夜都在抽風。我去火車站打聽,去鐵路公安局打聽,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把珠姆從火車上扔了下來。沒有人告訴我,好像大家都在為一個壞蛋保密。我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不希望那些可愛的女生都有珠姆的結局。我收斂了自己,不去主動接近女生,也不再拋頭露面。我對她們視而不見,也希望她們對我視而不見。我當然不可能去學校醫院看你。我甚至想,也許正是因為我,你才遭人搶劫、被人行刺。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冷漠,冷漠,冷漠。”

梅薩沉默着,半晌才說:“原來是這樣。”

“我為女人而活着,怎麼可能會因為一次拒絕而放棄呢?”

梅薩唉嘆一聲:“珠姆到底為什麼會死,你現在知道了嗎?”

“我也是猜測,但我希望我的猜測是不對的,三百多年前的追殺即使會重演,也不應該殃及珠姆,畢竟我不是倉央嘉措本人。”

“你能不能說白了?讓我聽懂你的意思。”

“我沒想明白的事情說不明白,以後再說吧。”

梅薩吹了一口氣說:“我怎麼跟你一說話就上火,又是以後再說,你總是以後再說。”她看他有些迷惑,又說,“那次我出國你還記得吧?”

“你出國的時候我已經研究生畢業。”

“可你的幽靈並沒有在中央民族大學消失。我專門給你打了電話,對你說,中國藏學基金會資助藏族青年學者去美國惠靈頓大學做訪問學者,作為基金會的副主席,邊巴老師推薦了智美。訪問學者可以帶家屬或女伴,智美希望我跟他一起去。你是怎麼說的?你說:‘這是好事兒,祝賀你。’我說:‘以後要是有機會,我想留在國外,你覺得呢?’你說:‘這方面我沒有經驗,以後再說吧。’你的平靜就好像你從來不認識我。”

“難道不是好事兒?我沒有理由不平靜。”

“好事兒,好事兒,好事兒,我遠遠地去了國外,對你來說是好事兒?”

香波王子愣了:“好像是我把你推向了國外,好像不是你拒絕了我,好像我跟你有過很久很久的關係。”說著,突然意識到如同愛情往往並不是愛情,拒絕有時並不是拒絕,她當初拔出藏刀遞給他說:“請你現在殺了我,不然就請你放開我。”其實深層的意思是:你愛我又去愛別人,那還不如你殺了我。你不殺我,又不放開我,那就說明你是愛我的,你就不能再去愛別人。可惜他做不到,就像花的開放,遼闊的草原不能只開一枝花;又像水的流淌,可以順着河道一直走,也可以泛濫起來淹沒一切。但是他知道這些道理對梅薩講不通,梅薩聽媽媽的,聽她媽媽詛咒般的教誨。他說:“我雖然很自信,但我從來不認為,我就是那個你媽媽讓你一輩子等待的男人,那個一旦出現就會讓你的心咚咚咚跳的男人。”

梅薩瞪起眼睛說:“撒謊,是因為你又開始花心綻放了。你再次以最深情的方式,向所有你看中的女人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認可地低下了頭:“你怎麼知道?”

梅薩大聲說:“我是間諜。”

香波王子用手指彈了一下鸚哥頭的金鑰匙說:“離開中央民族大學,對我的愛情生活是個解放,我又開始了和女人的交往,但方式已經大不一樣了。我盡量不去張揚,總是偷偷摸摸的,最重要的是,她們不是女生,不會異想天開地用懷孕的方式自造一個小香波王子然後永遠屬於她。”

“而我,卻還像以前那樣在偷偷地學唱倉央嘉措情歌,只要你唱過的,我都學會了。倉央嘉措情歌,到底有什麼魅力啊?”梅薩知道,其實她想說的是,香波王子,你有什麼魅力啊,應該放棄卻一直沒有放棄。

“怪我,怪我,我應該想一想,為什麼你想留在國外卻又回來了。”

“自作多情,我回國跟你沒什麼關係。我跟智美分不開了,我必須回來。”

“那就好,那就好。”香波王子突然轉向智美:“對不起智美,我們居然會在你面前敞開心扉。”

智美大度地說:“沒關係,梅薩的心思我是知道的,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因為畢竟我成了那個她媽媽讓她一輩子等待的男人,那個一旦出現就會讓她的心咚咚咚跳的男人。”

“恭喜啊,恭喜你們兩個。”香波王子說著,突然覺得有點言不由衷,還有點酸,這麼好的姑娘已經屬於別人,而你只配坐在旁邊一眼一眼地看,你這個大笨蛋。

牧馬人的奔馳飛快而沉穩。三個人再也無話。

沉默的時候,香波王子想起了珀恩措。他拿出手機要打過去,摁了幾下,發現沒電了。要借梅薩的手機用用,又不好意思開口。突然想起邊巴老師留給他的手機,趕緊掏出來,摁通了珀恩措。

沒有人接。他意識到這是邊巴老師的手機,珀恩措情緒不好的時候也許不接陌生的電話,就發了一個短訊:我是香波王子,快接。

再次打過去時,果然接了。

“你不是不理我嗎,為什麼還要打電話?”

“你好像有事兒,這會兒可以說了。”

珀恩措輕嘆一聲:“我沒別的事兒,就是想告訴你,我要死了。”

“死亡的玩笑可不能隨便開。”香波王子說。

沉默。珀恩措似乎不想再解釋什麼。

香波王子意識到珀恩措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姑娘,心中警惕,問道:“你為什麼要死?”

珀恩措說:“活着沒意思。”

“想想你明天還要工作,你還有親人,還有喜歡你的朋友,你就不會有這種想法了。”其實香波王子也不知道她幹什麼工作,只知道她是個白領。一個藏族姑娘,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混成一個白領,就算是成功人士了。但人士一旦成功,就會產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怎麼會覺得活着沒意思呢?

珀恩措說:“你知道我這會兒在什麼地方?在海淀區京晶大廈的頂層,這是一座三十六層高的大廈。”

“你去那裏幹什麼?”

“自殺。”

香波王子打了個哆嗦。

“我知道,不等我做出來,你是不會相信的。”

“不不不,我知道你隨時都會跳下去,但你至少得等我見到你吧?”看珀恩措不說話,香波王子又說,“我現在要去千里之外的拉卜楞寺,不能趕過去見你,所以你現在必須回家,等我回北京見到你,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珀恩措說:“好吧,要等我就在樓頂等,不是等你來到,而是等我的耐心消失。我說的是對生活的耐心,不是對你的耐心,香波王子,你可以不來。”

她把手機關了。香波王子呆怔着,突然揪住自己的衣服說:“我現在怎麼辦,遇到了一個想從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層跳下去的人?”

梅薩說:“什麼人,值得你這麼牽挂?”

香波王子不回答,極力回想着:似乎是在北京瑪吉阿米餐廳認識的,珀恩措跟他一樣喜歡喝酒,喝醉了抓住他脖子上的鸚哥頭金鑰匙,死皮賴臉地說:“給我吧,給我吧。”他推開她,雙手捂着金鑰匙說:“給命也不能給這個,這是祖傳的寶貝,我的護身符。”總之也就是他泛愛的姑娘中的一位,從不會有特殊的牽挂。可現在她要自殺,又在自殺前通知了他,分明是把活下來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無論她是什麼人,他都必須牽挂了。他心事重重地說:“回去吧,萬一出事兒呢。”

智美說:“回去就完了,警察,阿若喇嘛,還有骷髏殺手,都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等着你。”

香波王子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智美說:“現在最要緊的是開啟‘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說:“我在想,倉央嘉措會怎麼做。”

智美說:“作為神王,倉央嘉措一定會顧全大局。”

香波王子固執地說:“生命加愛情就是大局,倉央嘉措向來都這麼認為。‘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的遺言,我要是見死不救,倉央嘉措會嫌棄我,會認為我連人都不是,哪裏還有什麼資格發掘伏藏。你們先去拉卜楞寺,我坐出租車回北京,然後再去找你們。”

梅薩說:“等我們到了拉卜楞寺,恐怕聽到的只能是你的死訊。”

香波王子說:“就是我死,也不能看着珀恩措先死。”

梅薩說:“智美,停下吧。”

牧馬人停在了路邊。香波王子下去了。

梅薩惱怒地說:“救你的情人去吧,我們不需要一個三心二意的人。”

牧馬人飛馳而去,飛出去兩百米后就慢下來。

智美說:“不能把他丟下,沒了他我們一籌莫展。”

梅薩嘆氣說:“這我知道,我就是要看看那個珀恩措在他心裏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一個小時后,香波王子坐着出租車追上了牧馬人。

梅薩說:“怎麼又回來了?我們並不是離不開你。”

香波王子說:“我報警了,警察會去救她。”

梅薩吼起來:“你瘋了?你已經告訴珀恩措你要去拉卜楞寺,她要是告訴警察,警察立馬就會追上來。”

香波王子說:“已經追上來了。我坐着出租車往北京走時,看到喇嘛鳥和路虎警車迎面駛來,這才覺得我不必回去了,我可以報警。”

智美猛踩一腳油門,牧馬人轉眼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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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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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因緣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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