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遷識奪舍

第三章 遷識奪舍

香波王子和梅薩跑出離公寓區最近的中央民族大學西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往北而去。一個多小時后,趕到了白石橋路口,這是他們跟智美約好見面的地方。

雅閣早已停在“藏人之家”餐廳的門邊,智美一見他們就把胳膊伸向窗外連連招手。他們下了出租車,跑過來鑽進了雅閣。

香波王子說:“為什麼不進去吃點喝點?”

智美把自己的牛皮挎包放到胸前,指了指身後一百米外的喇嘛鳥,一踩油門就走。

香波王子說:“濕牛糞粘到了身上,怎麼甩也甩不掉了。”說著,把電腦平放在了腿上。

坐在前面的梅薩回看一眼說:“你拿這個電腦幹什麼?裏面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香波王子說:“空,不等於什麼也沒有。”他抽着煙,打開電腦,再次把所有磁盤掃了一遍,又打開控制板面,調出屏幕保護程序。屏幕上很快出現了輝煌一片的寺廟襯景和姣好美艷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邊的遺稿說:“為什麼邊巴老師用《情深似海》命名了自己的遺稿?在我關於倉央嘉措情歌的書中,‘情深似海’是第五章的小標題,我在想,這是巧合,還是邊巴老師的借用?”

梅薩不服氣地說:“也許是相反吧,是你借用了邊巴老師的。”

香波王子揮揮手:“我說的不是誰借用誰的問題,‘情深似海’放在倉央嘉措身上是恰到好處,放在‘十萬幻變德瑪’後面就顯得不倫不類。以邊巴老師的才智,他不會借用一個不倫不類的詞彙做遺稿的標題,可是他偏偏借用了,那就說明另有深意。”他又盯上了電腦,“屏幕保護一直是這樣的嗎?”

梅薩肯定地說:“死前兩天才更換的,以前一直是西藏山水。”

香波王子又問:“是不是也是死前兩天,他的遺稿《十萬幻變德瑪:情深似海》出現在了桌面上?”

梅薩說:“是啊,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

香波王子說:“那就應該看成是一種暗示。”

梅薩說:“為什麼要暗示?為什麼不能直接告訴我們?”

香波王看着手上殘留的血跡說:“這也是我的問題,為什麼不告訴你們,你們是他最親近的人。難道他不信任你們?為什麼不信任?”

梅薩警覺地說:“你這是什麼話,挑撥我們師生關係啊?”

香波王子瞪她一眼:“女人就是女人,盡說些八竿子夠不着的話。”他看看遺稿,又看看電腦上的屏幕保護,來回看了好幾次。突然,他一把抓住胸前搖晃的鸚哥頭金鑰匙,茅塞頓開地喊起來,“我知道了,她戴着孔雀尾毛的項鏈,我知道她是誰了。”他指的是唐卡美女胸前的項鏈,一輪一輪的藍色紋路之間,是一個更藍的核,就像睜開的眼睛,深情無限地瞪着香波王子。“孔雀尾毛的項鏈是瑪吉阿米的標誌,瑪吉阿米突然出現了。而且,而且,在我的書中,第五章‘情深似海’的內容恰好是關於瑪吉阿米的。”

梅薩回過頭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香波王子端起電腦遞給梅薩。

智美望着後視鏡說:“路虎警車跟上來了。”

梅薩盯着電腦上的唐卡美女,頭也不抬地說:“甩掉,甩掉。”

智美左擰右拐,嗖嗖地超車。有個被超的司機在後面喊:“瘋子,撞死去。”

香波王子持續着自己的思考:“這就是說,邊巴老師讓我們關注瑪吉阿米。你們知道瑪吉阿米的出處嗎?”

梅薩說:“當然知道,它是當今最普及的倉央嘉措情歌。”說罷,就唱起來: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潔白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面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香波王子說:“你這是流行唱法,三百多年前倉央嘉措的原始音調應該是這樣的。”他唱了兩句又說,“倉央嘉措不僅是詩人,更是歌手,他的所有情歌都是即興唱出來的。我能重複當年倉央嘉措的音調,這是我和這位歌聖情聖的因緣。因緣就是使命,我必須畢生關注‘七度母之門’,如果有發掘的機會,絕對不能放過。但對我來說,完成使命也許就是接近死亡。知道《地下預言》是怎樣提到瑪吉阿米的嗎?”沒等到梅薩回答,他就背誦起來:

讓喬裝護法的骷髏殺手用粗礪之舌舔掉瑪吉阿米的頭。

讓護佑聖僧大寶的門隅黑劍用鎖鏈鎖住瑪吉阿米的靈魂。

讓持教的凹凸大血黑方之主閻羅敵挖掉瑪吉阿米的心臟。

讓禦敵的鷲頭病魔吃掉瑪吉阿米的腳讓她永世無法走動。

隱身人血咒殿堂把如此猛烈的詛咒射向了聖教的最大禍害情慾和淫痴。

她是煩惱大黑的化身,是殺死聖僧大寶、摧毀聖教傳承的群魔之首。

但是獨腳鬼之主索命太烏讓保護了她,誰也沒有拘住瑪吉阿米的靈魂,也沒有找到她的屍體。

追殺現在開始。

瑪吉阿米,站在兜率天宮之上,等待掉頭,等待心臟碎裂,等待雙腳斧斫,等待靈魂受難。

瑪吉阿米,布達拉宮掘藏之神的金剛佑阻,受持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一展成空。

小心伏藏。

香波王子說:“每次想到《地下預言》的這些句子,我就不寒而慄。”

梅薩說:“我就聽明白了一點,對瑪吉阿米,有人要追殺,有人要保護。”

香波王子說:“不那麼簡單,其實你什麼也沒有明白。尤其是最後四個字:‘小心伏藏’,它和‘七人使團’留在瀾滄江懸崖邊上的‘小心伏藏’一樣,讓人心驚肉跳,寢食不安。‘七人使團’中的‘叛誓者’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毀滅和毀滅的方法,伏藏在了岩洞、礁穴、樹巢、佛身、空氣、陽光、靈魂、本能、記憶、語言、眼睛、耳朵乃至麥子、青稞、奶酪、蘋果等等一切思議與不可思議之地,隨時準備向聖教發動進攻。而《地下預言》用公允的立場提醒後世,曾經被聖教啟用的‘隱身人血咒殿堂’這個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團,同樣也把仇恨和復仇的計劃伏藏在了時間的虛空裏和後繼者的肉體、意識、骨血中,隨時準備應對來自‘叛誓者’的任何進攻。都是牢不可破的秘密傳承,都是不滅的火焰、憤怒的燃燒。”

梅薩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叛誓者’和‘隱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經復活,對抗和死亡正在發生,‘叛誓者’想通過開啟‘七度母之門’,以伏藏的力量復仇歷史。‘隱身人血咒殿堂’同樣啟動了伏藏的神秘力量,殺戮所有與開啟‘七度母之門’有關的人。邊巴和姬姬布赤之死就是‘隱身人血咒殿堂’所為。”

香波王子默然不語。

梅薩說:“我們現在面對的是‘七度母之門’,它是最後的伏藏,而伏藏不管是經文教典,還是倉央遺言,都應該具有挽救歷史和開啟時間的能量。在不同的時期發掘出不同的伏藏,為的是信仰的復生和精神的重建,一個情人,瑪吉阿米,有這麼重要嗎?”

香波王子說:“是的很重要,跟瑪吉阿米相比,所有的都是延伸,是背景,但到底重要到什麼程度,還要看我們有沒有證悟破解的能力。仔細琢磨《地下預言》吧,或許它會幫助我們理解三百多年前的瑪吉阿米,在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裏,經歷過的苦難。”

梅薩喃喃自語:“瑪吉阿米,又是恐怖、流血和死亡?”

“這是傳承之戰,也是伏藏之戰,一方是‘叛誓者’,一方是‘隱身人血咒殿堂’。但問題比我們想像的肯定還要複雜,當復活的雙方已經開始你死我活的時候,我們最不能忽視的,卻是第三方,那就是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叛誓者’想開啟‘七度母之門’,烏金喇嘛也想開啟‘七度母之門’,但目的顯然是不一樣的,‘叛誓者’是為了報仇雪恨,烏金喇嘛是為了用他們那一文不值的新信仰代替包括佛教在內的一切宗教。”

香波王子還想說下去,卻聽梅薩令人意外地反駁道:

“是這樣嗎?我覺得我們並不了解新信仰聯盟,更不了解烏金喇嘛。”

“還需要了解嗎?新信仰聯盟製造的悲慘事件全世界都知道,人們等待烏金喇嘛就像等待瘟疫、地震、世界末日。”

“那不是悲慘事件,是宗教醜聞,那不是世界末日,是宗教末日。”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瞪着梅薩說:“你怎麼這麼說?怎麼能把新信仰聯盟製造的慘案栽贓到宗教身上?”

梅薩回頭正視着他說:“我只是堅信如果一個人或一個組織要義無返顧、堅持不懈地製造事端,一定有他崇高的理由,有值得我們同情的背景。”

香波王子激憤地說:“不不不,不能這樣認為,對新信仰聯盟的任何同情,都意味着玷污‘七度母之門’。因為在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看來,作為倉央嘉措遺言的‘七度母之門’,一定是他對自己被殺害的事實的陳述,是對歷史的控訴和對聖教的聲討。他們要揭開‘七度母之門’的秘密,就是要利用倉央嘉措讓佛教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可在我的情懷裏,恰恰相反,倉央嘉措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拯救聖教,重建信仰,就是要用佛光照亮世界而讓新信仰聯盟黯然失色。”

梅薩倔強地說:“不對,倉央嘉措慘遭宗教迫害,他的遺言不可能是拯救宗教,重建信仰。”

智美盯着後視鏡,平靜地說:“有點怪,路虎警車好像並不想追上我們,喇嘛鳥超過它了。”

梅薩說:“快點,不能讓喇嘛們抓住,丟臉的不應該是我們。”

香波王子吼道:“我知道你們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是為了讓佛教丟臉。”

智美突然說:“絕對不是,我們有更實際的目的。梅薩致力於‘伏藏學’的研究,‘七度母之門’是自有佛教以來最後的也是最偉大的伏藏,她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而我是宣諭法師的後代,我的研究方向又是‘藏族占卜文化’,跟伏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藏區大部分佔卜術都是從伏藏中顯現的,同時占卜也是發掘伏藏的重要途徑,幾乎所有伏藏的發掘,都離不開占卜。”

香波王子說:“我不相信,這不足於讓你們去冒生命危險,你們一定另有企圖。”

梅薩說:“當然,我們有更崇高的目的。”

香波王子依然沉浸在激憤中,大聲說:“停停停,我要下了,原來你們是新信仰聯盟的立場,你們和烏金喇嘛一樣,想讓跟佛教過不去。我和你們攪在一起幹什麼?停停停,我要去投案,我即便被他們當成殺人犯槍斃掉,也不會跟着你們一起污衊倉央嘉措。停下,停下……”喊着,他打開了車門。一股風忽地吹了進來。

智美說:“危險。”

梅薩氣沖沖地說:“有本事你跳下去,跳啊。”

香波王子抬起屁股就要跳。

智美猛踩油門加速,且大聲說:“你想畏罪自殺?殺害了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的兇犯巴不得你這樣,從此他們就可以逍遙法外。”

香波王子無奈地坐下,砰地拉上了車門。

2

警笛突然響起,一輛標有“交警”字樣的警車飛馳而來。

智美知道是因為超速行駛、搶佔車道引來了交警。但他吃不準交警和路虎警車有沒有共謀,緊打方向盤,拐上了西三環路,沒跑多遠,就被交警超過去擋在了前面。他看到後面五十米遠的地方,喇嘛鳥和路虎警車一前一後跟進着,便開着雅閣衝下了匝道。走了一百米,才發現前面正在施工,此路不通。匆忙開上行人路,駛進了一家超市停車場。

雅閣轉了一圈,發現停車場沒有別的出口,只好原路返回。阿若喇嘛已經帶人下車堵住了匝道,幾個交警正從行人路上跑來。

梅薩喊一聲:“棄車。”

雅閣還沒停穩,香波王子就第一個沖了出去。他先是往前跑,看到梅薩和智美跟着自己,停下來吼道:“不要跟着我,危險。”看他們還是跟着,便跑進超市南門,在人群和貨架之間三晃兩晃,晃掉了他們,又從東門跑了出來。

雅閣旁邊沒有人。香波王子撲過去拉開車門,卻被埋伏在一側的碧秀一把揪住了。

香波王子推着碧秀說:“沒必要這樣,我投降就是了。”

“那也得先銬了你。”碧秀從腰裏摘下手銬,望了望超市門口,突然收起手銬,掏出了槍。“其實你可以跑,你不跑也算跑,你不僅想逃跑,而且想反抗,所以……”警察說著用槍口頂住了香波王子的小腹,小聲說,“我既是警察,又是佛的護法。我一直等着你,你是唯一一個有能力開啟‘七度母之門’的人,你跟烏金喇嘛穿一條褲子。殺你是我的使命,是佛給我的權力。聽說過‘隱身人血咒殿堂’嗎?我天天夜裏都能聽到‘隱身人誓言’的督促,那是黑方之主在和門隅黑劍對話。門隅黑劍就是我,我要用飛翔的黑劍刺穿你的靈魂。”

香波王子吃驚道:“一個警察,說他是佛的護法,名叫門隅黑劍,誰相信啊。”

“你只知道我是警察,不知道我叫碧秀。”

“碧秀?我知道一個叫碧秀拉巴的,他是西藏山南孤兒莊園最早的主人。你該不會是碧秀家族的人吧?在西藏能叫這個名字的人不多。我佩服碧秀拉巴,不是一般的佩服。”

“那你就去地獄裏繼續佩服吧。”碧秀打開了手槍保險。

香波王子恐怖地瞪着他:“你在執法,你不能胡來。”

“殺死一個試圖反抗警察的殺人逃犯,就是執法。”

“殺人和反抗都沒有證據,你不過是為了實現‘隱身人誓言’。”說著,香波王子突然冷靜下來,提醒道,“你說你是佛的護法,無慈不佛,佛不會讓任何人殘暴,也不會讓門隅黑劍濫殺無辜。”

“是的,但如果你情願就死,就沒有我的殘暴了。讓聖教平安,這是我的最高目標。”碧秀說著,犀利的眼光像水晶珠子一樣閃了一下。

香波王子幾乎是本能地看出那是殺性的閃耀,他的反應比碧秀扣動扳機的速度還要快,蹭着頂住小腹的槍口,突然蹦了起來。槍響了,子彈擦破褲襠打進了雅閣的駕駛室。沒等碧秀再次扣動扳機,香波王子一腳踢了過去。碧秀朝後一閃,正好絆在隔離墩上,身子一歪,想要站穩,卻被香波王子推翻在地。香波王子回身鑽進雅閣,倒出停車場,在人群的驚叫聲中,鳴着喇叭疾馳而去。

幾個喇嘛在後面追攆着,一領領袈裟鼓盪而起。阿若喇嘛喊道:“上車,上車。”

雅閣開上西三環路。香波王子摸了摸被子彈擦破的褲襠,感覺裏面的東西好好的,慶幸地擦了擦滿頭的汗。他想起了梅薩的話:“都是驚天大案,警察壓力很大,說不定你就是替罪羊。”不,不僅僅是替罪羊,那警察的話更讓他寒心:“讓聖教平安,這是我的最高目標。”言外之意是,為了聖教平安,殘暴是必須的。看來他已經回不去了,如同貓捉老鼠,不會有老鼠向貓投降后免於死罪的可能。他長嘆一聲,終於明白,自己的逃亡生涯開始了。只有逃離警察,才能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

不管發生了什麼,“七度母之門”對他的誘惑依然存在。

香波王子開着雅閣,沿着紫竹院路奔向了四環路,又奔向五環路,然後瘋了似的跑起來。追攆而來的喇嘛鳥漸漸被甩掉了。

3

雅閣沒油了,香波王子也是飢腸轆轆。他加了油,買了啤酒和醬牛肉,把車隱蔽在公路邊的一片樹林裏吃起來。他是個喝酒如同喝水的人,天天如此,卻沒有一次因酒後開車被警察逮住,原因是他喝多少都不醉,也檢測不出超標的酒氣,好像酒一到他體內就會分餾,酒精從下面排泄,水氣從上面散發。吃喝完了,他從後面座位上拿起《十萬幻變德瑪:情深似海》,抽着煙,一頁一頁翻過去,翻了一會兒就翻不動了,扔掉煙頭,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下午,陽光照在他懷抱里,也照在邊巴的遺稿上。遺稿花了,泛黃的白紙上,有紅、白、藍三色文字從背後洇出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摩挲着那些文字:這是什麼?仔細看下去,發現本來沒有文字的那頁白紙上,這時不僅有了藏文字,而且每一個藏文字都是三種顏色。他躲開陽光,把遺稿放到陰涼處,三色文字立刻消失了。一個激靈打得他立刻清醒了許多:“光透文字”?

“光透文字”是古代藏密傳承教典的一種方法:把機密的經文隱藏在經紙上,若干年以後,當因緣時節到來,便會在陽光下顯示。

香波王子閉上眼睛,想起了《地下預言》裏的啟示:

當陽光照進七度母之門,噶舉紙透出薩迦文字。

“噶舉”是藏傳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該派的高僧修法時都穿白衣,俗稱“白教”。這裏的“噶舉紙”不就是白色的經紙嗎?“薩迦”也是藏傳佛教五大教派之一,他們的寺廟塗有象徵文殊菩薩、觀世音菩薩、金剛手菩薩的紅、白、藍三色條紋,俗稱“花教”。這裏的“薩迦文字”不就是用三種顏色寫成的藏文字嗎?

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十萬幻變德瑪:情深似海》,發現前三十頁和后三十頁都是現代紙張和邊巴老師的漢文手跡,中間一頁就不是了,在陽光下一看就知道是古代經文紙和古藏文字。

莫非藏匿在遺稿中的“光透文字”,就是邊巴老師從雍和宮獨木大雕佛後面的“七度母之門”里取出來的珍寶?是蓮花生大師伏藏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心裏的遺言?香波王子渾身顫抖,是激動,也是恐懼,更是受寵若驚。如此偉大的伏藏居然真的落到了他手裏,而且這麼容易。

他把《情深似海》再次放到陽光下,看着漸漸顯示的“光透文字”,發現那是他根本看不懂的。好像那些彩色的線條組合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深奧難解的圖案,是神祇用來控制人類的秘密符號和考驗人類智慧的密碼。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看不懂就對了,古代許多伏藏都有專門的伏藏語言,必須由專家來解碼。專家,專家,誰是專家?

他再次抽出夾在遺稿中的那張北京動物園的首日封,仔細看看,沒看出什麼,又夾回遺稿,皺着眉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手機響了,他看是梅薩打來的,猶豫了半天,才接起來:“不要再打電話了,我們已經分手,各奔東西是最好的出路。”

梅薩說:“便宜了你,你還開着我們的車呢。”

“車我可以還給你們。”

“我們不要車,就要你。”

梅薩的口氣突然變得溫和而柔順,這讓香波王子有些意外,他默然無語。

梅薩不無哀怨地說:“你不願意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是因為這個女人毫無吸引力。”

香波王子說:“你應該知道,倉央嘉措是我的靈魂,你得罪了倉央嘉措就是得罪了我。”

“我沒得罪倉央嘉措,我也巴不得是他的情人。”

香波王子譏笑一聲說:“幸虧你不是。”

梅薩不緊不慢地說:“不錯,我們是同情新信仰聯盟,我們很希望‘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遺言又是對歷史的控訴和對聖教的詛咒。因為正是聖教殘害了倉央嘉措,也殘害了那些至死不渝的情人,包括你為之流淚欷歔的瑪吉阿米。說真的,我從骨子裏恨這些人。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聽憑有人羞辱聖教,真的相信‘七度母之門’聖潔而和平,真的崇拜倉央嘉措,那就應該證明給人看。”

“倉央嘉措是圓滿佛、進步佛,我除了堅信,不可能拿出什麼來證明。”

“跟我們一起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讓倉央嘉措的遺言來證明。”

香波王子愣住了,半晌無語。他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研究“七度母之門”的目的是什麼,發掘伏藏的衝動是什麼,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期待里,同樣也摻雜了惶惑、動搖和懷疑。有什麼比袒胸露懷、以身說法更有說服力呢?堅定不移地讓“七度母之門”自己證明自己,讓倉央嘉措自己證明自己,這才是他行動的目標,而不僅僅是聲嘶力竭地喊叫:我堅信倉央嘉措偉大而光明,堅信“七度母之門”聖潔而和平。

他喘了一口氣說:“你們在哪裏?”

十分鐘后,香波王子在五百米外一家名叫“大食堂”的餐廳門口見到了梅薩。

梅薩一見他,臉上不由自主就有了喜悅的色彩,紅紅的,很好看。香波王子心中感慨:她要是不那麼偏狹、專一就好了。就像我,愛着所有的美麗、所有的女人,也希望所有的女人都愛我。

他們走進大食堂,來到包間。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和正在看電視的智美。智美沉默的眼中流露着對他的期待,朝着身邊已經斟滿了啤酒的座位,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香波王子沒有坐,他在尋找陽光,然後走過去,把《情深似海》翻到有“光透文字”的那一頁,放到了陽光下。

“梅薩,你是研究伏藏學的,對古代專門的伏藏語言不會不認識吧?”

“當然認識,這是伏藏學的基礎。”

香波王子得意地說:“看看吧,也許伏藏已經現世了。”

4

一個鼻子塌陷、顴骨高隆的人走進大食堂,在大廳里揀了一張桌子坐下,很節儉地要了一個在他看來既便宜又好吃的回鍋肉和一碗米飯。他把米飯一粒不剩地倒在回鍋肉的盤子裏,端起來,湊到嘴邊大口吃着。他不低頭,甚至都不往盤子裏看一眼,兩眼一刻不落地望着斜前方。斜前方是一面鏡子,鏡子映照着他的身後,身後三步遠的地方是一個包間。他剛才已經問過服務員了,那個長發飄飄、臉膛微黑、不胖不瘦的高個子,就在身後的包間裏。

包間是用三合板間起來的,隔音不好,能聽到裏面的說話。他在聽,不時地會把手插進黑色西服的內兜里,摸一摸那把雕飾精美的骷髏刀。他想起離開羅馬恩尼草原前,他在爸爸的監督下,就是用這把骷髏刀,一刀攮進了索拉毛的肚子,索拉毛是家中一頭養了六年的氂牛,這是他第一次用刀殺牛。草原上宰殺牛羊都是繩殺,就是用繩子捆住鼻嘴,使其窒息而死。繩殺是不見血的,據說牛羊的痛苦也少些。人們需要亘古不變的慈悲,即使草原已經有了開着摩托車放牧、開着卡車運牛的日子,古老的宰牲方式也沒有絲毫改變。所以當他把骷髏刀攮進氂牛肚子后,氂牛一動不動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說:你怎麼用刀子了,怎麼讓我這麼痛,怎麼讓我流血了?那一刻他的手在發抖,爸爸厲聲道:“不準發抖。你是我家唯一能夠實踐‘隱身人誓言’的人,我修鍊了一輩子都沒有修鍊來這樣的榮耀,殺掉那個毀佛滅教的人,你就能完成‘血咒’加持的護法成就,就能圓滿。如果你活着回來,你就是聖教不朽的出世間護法神,就是我驕傲的兒子,如果你死了,請屈尊把靈識寄居在你兒子身上,他要像你一樣在護法持教中一步登天。”於是他撲過去,朝着在流血中發抖的氂牛索拉毛,又攮了一刀,又攮了一刀,可憐的索拉毛轟然倒下后,他還在攮,一共攮了三十刀。

他帶着由三十刀歷練出來的狠惡,告別著故鄉羅馬恩尼草原,那些定居的石頭碉房和草海里飄移的牛毛帳房。那些見慣了的親朋好友、牛羊馬狗,都是依依不捨的,但最不舍的還是兒子。兒子剛剛三歲,似乎已經知道告別的沉重,黑亮黑亮的眼睛長時間盯在他的骷髏刀上,滿是疑問的白光:你要去哪裏?你為什麼帶着這把殺死了氂牛索拉毛的刀?他把手重重壓在兒子肩膀上,憂傷地說:“你的媽媽是格桑德吉,她走了,不管你了,你的爸爸是骷髏殺手,如今也要走了,不管你了。快快地長吧兒子,長大你就知道一切都是為什麼。”

他曾經是那曲地區畜牧獸醫學校的學生,格桑德吉是他的同鄉同學。畢業了,一起回到鄉里,都成了鄉畜牧獸醫站的防疫員。結婚,生兒,好好地過着日子,格桑德吉突然離開了,連獸醫站的防疫員也不幹了。她說你整天就是修鍊修鍊,連晚上睡覺都是修鍊,還要殺了那個你們根本不認識的人才能圓滿,你們家族的傳承也太原始了。你們不是正經的佛徒,是最早最早的苯苯子(苯教徒),你們吃着現在的飯,過着古代的生活,難道你們的所見所聞不能讓你們增長一點見識嗎?殺人是要受到懲罰的。就算佛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警察、法律卻饒不了你們。他不聽,格桑德吉生氣回了娘家,一去不歸,有老婆的日子就這樣中斷了。爸爸說:“不遺憾,她是輪迴之中的人,而你是‘隱身人誓言’的擔當者,你的目標是脫離輪迴,走向神界。不要在乎一個女人的去留,天下女人多得是。等你完成護法使命,圓滿歸來,羅馬恩尼草原上,那些仙女下凡的姑娘,都等着你挑呢。”

告別故鄉前,他想再見一面格桑德吉,告訴她,你不要因為不想見我就不去畜牧獸醫站上班,我現在要走了,鄉里就沒有防疫員了。他開着摩托車去了她娘家,她以為他是來請她回去的,迎出來讓他進家,聽他一說他要遠走高飛,立刻回身關上門,再也沒有出來。他走了,義無反顧。

他通過“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來到北京,在大護法黑方之主的指導下繼續修鍊,一年後修鍊進入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血祭階段:香波王子出現了,開啟“七度母之門”的邪惡行動開始了。內心的狂喜讓他熱汗淋漓,懲罰邪惡,阻止開啟,使命的完成就在這一刻,告慰祖宗父母的日子已經來到。他深信只要自己聽從無形密道的大護法“黑方之主”的指令,以“骷髏殺手”的名義殺了這個人,他從世間護法主到出世間護法神的轉變就能順利完成,修鍊就能圓滿,血咒和血祭將使他煥然一新,那是一步登天的境界,是天馬行空、遣降威靈的自由和滿足,整個家族奮勇修鍊而沒有達到目標的秘密傳承將由他獲得最高成就而繼續傳承下去。

骷髏殺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哼”了一聲:這是一雙攮了三十刀氂牛的手,攮死一個人,有什麼問題啊。他盯着包間的門,心裏一再念叨着:快出來,快出來。

5

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梅薩把《情深似海》中的‘光透文字’翻譯了出來。三個人盯着一張謄寫着翻譯文字的白紙,半晌無話。他們看到了“授記”兩個字,看到了“授記”下面的文字和接下來的“指南”。

智美指着“授記”疑惑地說:“這就是‘七度母之門’的內容?”

梅薩說:“‘授記’不是內容,是關於內容的提示和授權,也是伏藏的標誌。”

香波王子點點頭,無奈地說:“也許我們現在才開始接近‘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可它怎麼是一首情歌呢?”

“是情歌就對了,如果不是倉央嘉措情歌,‘授記’給我這個倉央嘉措專家幹什麼?”香波王子走過去,擰小電視的聲音,然後唱了起來:

茂密的樹林深處,

是我告別姑娘的地方,

除了畫眉鳥兒,

沒有人知道我的悲傷。

風雪吞沒了少年倉央,

門隅澩下魔鬼的山岡。

“請注意我的音調……”

梅薩語速飛快地說:“我們已經注意到了,你的音調絕對是當年倉央嘉措的音調——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倉央嘉措當年就是這麼唱的。我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會唱,別賣弄啦,你快說為什麼倉央嘉措情歌會成為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授記’?”

香波王子身子朝後靠向椅背,有點拿捏地說:“說,也是賣弄啊。”

梅薩拍他一下:“那就賣弄吧。”

“這是倉央嘉措最早的情歌,也是他最早的愛情經歷,情歌里的姑娘,就是比倉央嘉措大兩歲的瑪吉阿米。”香波王子看梅薩眼睛亮亮地忽閃了一下,又說,“‘瑪吉阿米’這個詞彙是倉央嘉措的一個創造,知道它的真實含義嗎?”

梅薩焦急地說:“你就直接說吧,別問我們,我們即便知道,也是皮毛。”

“‘瑪吉阿米’有很多翻譯,‘未生娘’、‘少女’、‘佳人’、‘嬌娘’等等,直譯應該是‘沒有生養我的母親’。但在倉央嘉措這裏,‘瑪吉阿米’有着特殊的含義,那就是:雖然沒有生養我、恩情卻像阿媽一樣的情人。倉央嘉措1683年出生在西藏山南門隅烏雞嶺寺邊的一個農民家裏,三年多后,被認定為圓寂於1682年的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轉世靈童,五歲開始學習文字,不久就離開母親,進入措那宗米拉山口下的巴桑寺,在攝政王親定經師的監護下開始學文字讀經書。他是一個心靈豐富、感情熾熱的人,那麼小就離開母親,相伴着青燈黃卷的枯寂,於是便把對母愛的渴望和對情愛的渴望混同在了一起。在他心目中,真正的愛情都帶着母愛最飽滿的溫情和無私,所有的情人都具有母親最親切的面影和舉動。他恰到好處地用‘瑪吉阿米’來稱呼他熱愛的姑娘,顯得既光明又曖昧,既親情又愛情。”

梅薩說:“你是說作為喇嘛,他從小就是一個不守清規的叛逆者?”

“不,他沒有叛逆,他只是順其自然。有一些因素你恐怕沒有想到,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僧人是可以結婚的。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家和在家沒有太大區別。倉央嘉措出身寧瑪世家,父親扎西丹增(吉祥持教)得到過無上密宗傳續。母親才旺拉姆(自在天女)是婚姻明妃——既是妻子,也是修法女伴。倉央嘉措雖然從小就被認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但對男女性愛一點也不陌生。他在巴桑寺時,除了監護他的經師,誰也不知道他是轉世靈童,他的行動是自由的。他常到澩下這個貧民富戶聚集的村莊和男孩女孩們玩耍,偶爾還可以穿過米拉山口,回家看望父母和同村的玩伴。那時的倉央嘉措長相俊美,性情開朗,而且情感早熟,率性而為,姑娘們沒有不喜歡的。我是說,生活,所有宗教和世俗的生活他都有深深的投入。他的童年飽滿而歡喜,除了對母親的思念常常會使他陷入憂傷之外,刻板的寺院和他的達賴喇嘛身份都沒有過多地限制他,他的天性按照自己的邏輯蓬勃起來。他需要姑娘,姑娘也需要他。”

梅薩說:“你是說倉央嘉措在少年時期就有了情人,就開始了他驚世駭俗的愛情生涯?”

“不僅僅是愛情的開始,‘光透文字’告訴我們的,恐怕主要是謀殺的開始。”

梅薩說:“謀殺?謀殺倉央嘉措,還是謀殺你、謀殺我們?”

香波王子陰森森地說:“有一種謀殺三百多年前就開始了,居然一直沒有中斷。這就是我剛才看‘光透文字’時想到的,也是我想對你們說的關於這首‘授記’情歌的起源。”他點着一根煙,抽了一口說:

“倉央嘉措童年的寺院巴桑寺有一座無量宮,它是該寺最早的廟堂,供奉着寧瑪派的鐵辮子馬頭明王。馬頭明王跟無量光佛也就是阿彌陀佛心續一致,是後者忿怒降魔的精神體現。這說明措那宗這地方最早都是寧瑪派的信徒。後來格魯派勢力大盛,圍繞無量宮建起了巴桑寺,無量宮也就成了巴桑寺的一部分。

“巴桑寺最早的住持是格魯派密宗大師郭芒德欽。他曾在無量宮修鍊過十一年馬頭明王本尊密法。修鍊需要明妃,卻又要避開其他格魯派僧人和信徒們的眼睛,於是就有了一個秘密通道,明妃從通道里來,從通道里走。直到修鍊結束,也無人知曉。而提供和護送明妃的,是澩下村的寧瑪僧人大秋丹。大秋丹是措那宗的寧瑪教主,和郭芒德欽同一年圓寂。圓寂時把明妃通道的秘密告訴了兒子小秋丹,並且預言:‘在我的傳承里有一次神聖的經歷,那就是為一個尊勝無二的佛寶進行《幻網》和《密點》方便道即男女雙修的灌頂,可惜我沒有福分,有福分的是你,你作為一個寧瑪巴將為一個比你高崇一百倍的格魯巴開示成佛之路。’

“一天,倉央嘉措根據經師的指教,正在無量宮裏撰寫他的第一篇經文《馬頭明王修行法》,從藍色、盛怒、頭頂嘶鳴綠馬頭、腳踏男女二屍的鐵辮子馬頭明王岔開的雙腿之間,突然掀起一塊圓木板,一顆僧頭冒了出來。他很奇怪,以為馬頭明王顯靈了,仔細一看,原來是澩下村的寧瑪僧人小秋丹。小秋丹這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他以一個修行成熟的前輩僧人的口吻說:‘在樹林,在山溝,在雪窪,在石頭房子裏,我看見了你和瑪吉阿米的身影。你是一個偉大的尊者,請在明王面前祈求護持,秘密灌頂的時候已經來到。’

“灌頂就是授權。古印度國王即位時以水灌頂,即授權管理國家,搬運到佛教密宗亦即金剛乘中,就成了可以修習某種密法的授權儀式和傳授過程。倉央嘉措是明白的,立刻跪下,口誦‘上師’,連連膜拜。兩個小時后,秘密灌頂儀式結束。小秋丹念了幾聲大寂靜度母的身、語、意三咒:‘唵達熱都達熱都熱索哈’,然後讓倉央嘉措打坐觀想和金剛界自在明妃相擁相抱的樂空無我的境界,還讓他用剛剛傳授給他的‘明王大妃咒’召請妙花天女。倉央嘉措觀想了一會兒,感覺召請來的不是妙花天女,而是瑪吉阿米。他於是倍加高興,知道從此以後他和瑪吉阿米的關係,就不僅是男女私情,而是明王與明妃的正當組合,至少在澩下村寧瑪信眾的眼裏是這樣。但是他也知道,一定要悄悄的,不能說出去,格魯派是保守而嚴守戒規的,一個還沒有學通顯宗的格魯派喇嘛,是不可以接受寧瑪派密宗大師關於男女雙修的秘密灌頂的。不能說出去的,當然還有那個秘密通道。這個通道成了倉央嘉措永遠的情結,他一生都在建立一個更大的通道,通向佛天極地,通向長生不死,通向自由天堂和最純粹的宗教。但在最初它僅僅是一個瑪吉阿米穿梭往來的通道,就是這個通道引來了謀殺和所有的災難。”

梅薩說:“我能理解,但又為他惋惜。”

香波王子說:“你其實根本就沒有資格為他惋惜,因為你什麼也不是,既不是佛,也不是那種可歌可泣的情人。”

梅薩說:“還是說正題吧,謀殺。”

“第一次圍繞倉央嘉措的謀殺出現在迎請隊伍到達巴桑寺后的第二天。這是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五年,藏曆第十二饒迥火牛年的春天。巴桑寺的僧眾和澩下村的人們還不知道,他們熟悉的門隅少年倉央嘉措、那個山歌唱得最好的英俊喇嘛,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就要被迎請到拉薩去了。這天,雪下得很大,充滿魅惑的寧瑪巴情人那個被倉央嘉措稱為瑪吉阿米的姑娘,在自家石頭房子裏等不來倉央嘉措,便走出家門,朝巴桑寺的方向,快步走進了山邊的樹林。她想我為什麼不能去老地方等他呢?她唱起了《薩瑪酒歌》:“我的家鄉在門隅,雪山巍峨,情人相聚。”驚起幾隻山雞翻飛而上。山雞落腳為吉祥,她就在有山雞爪印的地方挖起了雪坑。雪坑就是天堂,就是她和他的老地方。入冬以來已經好幾次了,她和倉央嘉措那麼愜意地進入了天堂。

“一股冷風從後面壓住了她。她說你這個強盜力氣這麼大。回頭一看,果真冷風變成了強盜。那強盜穿着一身俗家的羔羊翻毛皮袍,一手抓着她,一手攥着刀,另有一把刀更是咄咄逼人。那是獨眼裏的凶光,刺得她胸腔一抖,幾乎抖碎了心臟,連尖叫也發不出來了。這時,嗖的一聲箭響,獨眼殺手搖晃着,差點倒下去,一根竹箭插在了他握刀的臂膀上。他鬆開瑪吉阿米,拔掉竹箭,扭頭尋找射箭者。瑪吉阿米爬起來就跑。

“三十步遠的杉樹背後,一個披着黑牛犢皮的獵人站出來,再次用弓箭瞄準了獨眼殺手。獨眼殺手大吼一聲,立刻從左右兩側冒出另外兩個殺手,舉刀直奔獵人。獵人忽地轉身,放出了竹箭,右邊的殺手倒下了。他又挽弓搭箭想射殺左邊的殺手,卻發現已經來不及,左邊的豁嘴殺手和前邊的獨眼殺手同時撲到他面前,一把刀插進了他的喉嚨,一把刀插進了他的腰肋。獵人慘叫着仆倒在地。兩個殺手同時拔出刀,轉身去追攆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朝樹林外的村莊跑去,剛跑到樹林邊,就被從捷路上跑來的獨眼殺手和豁嘴殺手堵住了。她轉身往山上跑,跑着跑着突然改變了方向,她看到就在死去的獵人和殺手之間,張皇失措地佇立着倉央嘉措。她擔心殺手傷害他,喊了一聲‘倉央’,便跌跌撞撞跑了過去。就在這時寧瑪僧人小秋丹出現了,他拿着一根木棍堵擋在了獨眼殺手和豁嘴殺手前面。兩個殺手把刺殺的目標對準了小秋丹,包抄過去,舉刀就刺。倉央嘉措大吼一聲:“那是我的上師,你們要幹什麼?”他跑過去,憤怒地望着兩個殺手。兩個殺手是認識他的,撲通跪下,惶恐地磕了一個頭,倉皇逃走了。

“倉央嘉措指着死去的獵人和殺手問道:‘上師,他們怎麼死了?’小秋丹虔敬而又哀憐地看着倉央嘉措說:‘有人要殺死瑪吉阿米,有人要保護瑪吉阿米。當觀世音菩薩的化身、蓮花生大師的轉世需要跟馬頭明王、一辮天母渾然一體的時候,他們就死了。’倉央嘉措知道觀世音菩薩的化身和蓮花生大師的轉世就是達賴喇嘛,也就是他自己,當自己以馬頭明王為本尊修鍊密法時,就變成了觀世音和明王合而為一的馬頭觀音。馬頭觀音法的修鍊需要明妃,於是又有了馬頭觀音和一辮天母的合而為一。瑪吉阿米就是一辮天母,當她必須跟他倉央嘉措融為一體時,有人卻要殺死她。他追問道:‘誰要殺死她?誰要保護她?’小秋丹說:‘所有的寧瑪派都會保護她,卻不是所有的格魯派要殺害她。’

“倉央嘉措有些明白了,憂戚地望着瑪吉阿米,從懷裏拿出一尊五寸觀世音鎦金銅像說:‘我把這尊觀世音送給你,它會一直陪伴着你,它的守護就是我的守護。’他把銅像塞到她懷裏,轉身就走。瑪吉阿米問道:‘什麼時候你還能再來?’倉央嘉措沒有回頭,心裏已是悲歌陣陣。瑪吉阿米追過去拉住了他:‘倉央你哭了。’倉央嘉措說:‘見了死人,我怎能不哭?’瑪吉阿米說:‘要哭就來我懷裏哭,可憐的小喇嘛,別忘了我是你的情人、你的明妃,還是你的阿姐、你的阿媽。’說著,一把摟住了他。倉央嘉措在情人的懷抱里哽咽着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瑪吉阿米我要走了。’然後推開她,快步離去。瑪吉阿米乞求道:‘倉央,你能不能再待一會兒,有人要殺我。’

“倉央嘉措沒有停留,他知道只有自己離開,情人瑪吉阿米才是安全的。他走了,雪地上的腳印固執地延伸着,背影小了,沒了,哭聲卻大了。瑪吉阿米沒有聽到情人的哭聲,只聽到一陣山雞的驚飛之後,傳來門隅少年倉央嘉措放野的歌喉:

茂密的樹林深處,

是我告別姑娘的地方,

除了畫眉鳥兒,

沒有人知道我的悲傷。

“瑪吉阿米的回答也是歌聲:

風雪吞沒了少年倉央,

門隅澩下魔鬼的山岡。

“瑪吉阿米的阿爸是個藏族商人,他用大米、雞爪谷和獸皮去兩百公裡外的瓊結或者澤當換來鹽巴,再用鹽巴和當地人交換大米、雞爪谷和獸皮。他經常不回來,據說他在瓊結還有一個老婆一個家。獨眼殺手和豁嘴殺手似乎知道這一點,所以當他們趁着夜色走進這個沒有男人的家時,毫不懷疑今夜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頭房子裏,比倉央嘉措大兩歲的瑪吉阿米將會死在她阿媽的身旁。

“石頭房子分為三層,上面一層是露天的,堆放着燒火用的乾草和秸稈,下面一層是牛棚馬圈羊舍,中間一層用木板隔為兩間,裏間睡覺,外間做飯、進餐、取暖、待客。獨眼殺手和豁嘴殺手踏上樓梯來到中間一層,推門進去,一前一後摸到了睡覺的裏間。雪光從窗外鑽進來,映照着地板上兩個裹着皮袍蒙頭睡覺的人。他們從頭看到腳,發現了瑪吉阿米的紅氆氌軟靴,一人一刀刺了下去。一股鮮血激射到了獨眼殺手臉上。大概瑪吉阿米還在夢中,來不及叫一聲,身子一蜷,再一挺,眨眼死去了。獨眼殺手收起刀,拽下紅氆氌軟靴上的黑瑪瑙,拉起同伴就走。

“謀殺發生后的第二天,倉央嘉措就在一些官員和喇嘛的陪同下離開了巴桑寺。他們悄悄的,一點聲張都沒有,把神秘和詭譎留給了通往遠方的馬道。倉央嘉措告別著家鄉,巴桑寺、澩下村、門隅措那,清河一脈,大山一片,雪山和森林、農田和草場、家畜和野獸,熟悉的擦身而去,陌生的迎面而來。他還不知道這是一次永久的告別,以後無論他怎樣懷念故土,都不可能回來了。

“最最不舍的當然還是瑪吉阿米,那已是所有心痛的聚合、顫慄如風的酸楚。倉央嘉措不敢哭,他知道達賴喇嘛是何等偉大的人物,不能為了一個情人而哭泣,只能默默祈禱:瑪吉阿米,願佛賜的幸福永遠陪伴着你。

“倉央嘉措現在還不知道,在他離開門隅山鄉時,除了澩下村的山林里死了兩個男人,澩下村的石頭房子裏,還死了一個女人。

“十天以後,倉央嘉措一行途經哲古措、絨波、羊卓雍湖,到達了浪卡子。拉薩已不再遙遠,六世達賴喇嘛坐床的日子正在祈請神的明示,他們在浪卡子住下了,等待着。”

香波王子不說了,三個人沉默着。片刻,梅薩說:

“想不到,這首情歌的背景這麼複雜,這麼殘酷。”

香波王子說:“這只是謀殺最初的延續,從‘七人使團’的消失已經延伸到了瑪吉阿米身上,想保護她的人會死,想殺死她的人也會死。其間有多少無辜啊,延續了三百多年的謀殺。”

梅薩和智美幾乎同時問:“誰要殺害瑪吉阿米?獨眼殺手和豁嘴殺手的後台是誰?又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為什麼?”

香波王子沒有回答,指着翻譯過來的“光透文字”說:“再往下看,‘授記’給我們的情歌後面是‘指南’,組成了完整的‘授記指南’。”

梅薩念起來:

心性明空之地,沐浴清潔之天,龍山低卧,鳳嶺高飛,天母安駐於兜率天宮,說:這個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門。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個圓滿、第一個曲典噶布、第一個轉經筒。

念完了問:“什麼意思?”

香波王子說:“寧瑪派把一切佛法判為九乘:聲聞乘、獨覺乘、菩薩乘、事部乘、行部乘、瑜伽部乘、摩訶瑜伽乘、阿努瑜伽乘、阿底瑜伽乘。前三乘是顯宗,后六乘是密宗。‘心性明空之地’和‘沐浴清潔之天’是修行‘事部乘’的境界,也是密宗教法的第一個層次,當年倉央嘉措就是在這個層次上接受了小秋丹的灌頂和瑪吉阿米的愛情。它很可能是在提醒我們不要忘了倉央嘉措,因為接下來就是‘龍山’、‘鳳嶺’和‘兜率天宮’,它們是倉央嘉措的修法意境,藏區至少有三座寺院用這種意境命名了自己的山和主要大殿。”

梅薩問:“哪三座寺院?”

“四川那摩寺、甘肅拉卜楞寺、青海沙陀寺。”

智美說:“範圍這麼大?”

香波王子說:“不是大了,是小了。從‘授記指南’看,其中的一座寺院裏,有一尊守望着‘七度母之門’的神像仁增旺姆,這應該就是我們的下一個目標。”

梅薩說:“仁增旺姆?沒聽說有這樣一尊佛。”

“我只知道‘仁增旺姆’出自倉央嘉措情歌,是倉央嘉措的又一個情人,到底是倉央嘉措的情人用了神的名字,還是情人變成了神,不得而知。”香波王子說罷唱起來:

峰巒綿延的東方,

雲煙繚繞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為我燒起了神香。

梅薩問:“這首情歌有特別的含義嗎?”

“倉央嘉措的情歌都是言淺意深的,既是修法的層次,也是人生的意境,更是當時景、眼前情的表現。特別的含義肯定有,只是我們現在還沒搞清楚。”

梅薩又問:“那麼‘第一個圓滿’、‘第一個曲典噶布’和‘第一個轉經筒’呢,又怎麼解釋?”

“我無法解釋,也許只有一步步走下去才能逐漸清晰。但我們的思路已經明確了,‘授記’讓我們關注歷史,‘指南’讓我們面對現世,‘授記指南’就是要我們把歷史的事件和現世的發掘結合起來,這大概就是開啟‘七度母之門’的關鍵。”

梅薩說:“看來,我們只能聽你的了。”

“也可以不聽我的,如果你們有更高明的見解。”

梅薩問智美:“有嗎?”

智美瞪着電視不回答。電視正在播放北京台的新聞,好像說北京動物園一隻死了五天的動物,前天突然復活了。

新聞倏然而逝。梅薩問:“什麼動物?”

香波王子望着放涼了的飯菜說:“趕快吃吧。”

吃飯的時候,智美一直用一隻手順時針轉動摩挲着一串念珠,突然停下了,問道:“吃好了沒有?”他看了一眼手指間的那枚念珠,緊張地說,“不能再吃了,我在顯示卦象的時候摸到了‘山羊’。‘山羊’代表驚恐和離開,危險離我們已經很近很近。”

香波王子起身要走,智美一把拉住:“小心,我們的來路上藏着刀。”

“你怎麼知道?”

“我摸到的是公山羊,公山羊的犄角就是刀。”

“那我們總得出去。”

“我在前面,你跟着我,梅薩殿後。”

兩人爭執起來。梅薩把餐費擱在桌上,搶到他們前面說:“掘藏主要靠你們兩個,我是最沒用的。”說著,拉開了包間的門。

一瞬間,梅薩、智美和香波王子都看清了,門口站着一個塌陷着鼻子、高隆着顴骨的人。這個人皮厚色黑,臉上閃爍酥油的光亮,一看就是個來自牧區的藏民。更醒目的還是他敞開着黑色西服的胸懷,那兒是握成拳頭的手,手裏有一把雕飾精美的白晃晃的刀,刀面上是鏤空的骷髏。

梅薩愣了一下,回身抱住了香波王子。

智美從後面跳過來,又護住梅薩,怒視着骷髏殺手。骷髏殺手像一尊帶給人噩夢的凶神,就要切齒而來。

“你是骷髏殺手?你要幹什麼?”香波王子大聲問。

梅薩說:“他要幹什麼你還看不出來?”說著就把香波王子推進了包間。

智美迅速退回來,從裏面關死門,打開了窗戶。他們從窗口翻出去,跑向雅閣。

6

雅閣剛開上公路,就見路虎警車和喇嘛鳥從後面駛來。智美的車技不錯,始終和緊追不捨的喇嘛鳥保持着距離。至於路虎警車,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顯然是只跟不追的樣子。

香波王子望着窗外漸漸降臨的夜色說:“必須甩掉,決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下一個目標。”

梅薩問:“下一個目標是什麼,四川那摩寺、甘肅拉卜楞寺、青海沙陀寺,三座寺院中的哪一座?”

香波王子說:“智美肯定知道。”

智美說:“北京動物園。”

梅薩說:“動物園?幹嘛去?”

香波王子說:“還記得夾在《情深似海》中的那張北京動物園的首日封吧,現在看來,邊巴老師是想通過它告訴我們他的去向。巧合的是,北京動物園一隻死了五天的動物,前天突然復活了。”

梅薩嚴肅地說:“你是說邊巴老師復活?這種時候不要胡開玩笑。”

香波王子說:“你不是相信邊巴老師練就了‘遷識奪舍秘法’嗎?”

梅薩說:“但我不相信隨便一個什麼動物,就能成為邊巴老師的寄魂獸,何況我看不出它跟‘七度母之門’有什麼關係。”

香波王子說:“有沒有關係,現在還不能斷定。”

“遷識奪舍秘法”是十一世紀藏傳佛教噶舉派祖師瑪爾巴從印度學來的密宗大法“那若六法”之一,它可以將施法者的靈魂遷入別的屍體使其復活,也就是借屍還魂的意思。在藏傳佛教的歷史上,“遷識奪舍秘法”直接孕育了活佛轉世制度。公元1283年,噶舉派之一的噶瑪噶舉黑帽系的創始人都松欽巴的再傳弟子噶瑪拔希圓寂時,第一次運用“遷識奪舍秘法”預言自己很快就會轉世。他對弟子巫金巴說:“西邊將出現戴黑帽者,那是我的化身,你會迅速與我會面。”幾年後,一個五歲的孩子來到噶瑪噶舉派主寺楚布寺,以種種神奇的表現證明了他就是噶瑪拔希的轉世,遂成為西藏第一位轉世活佛,起法名攘迥多傑。嗣後,“遷識奪舍秘法”被藏傳佛教各派接受,很多高僧都熱衷於修鍊此法,成功者卻寥寥無幾。早已離開寺院進入俗界的邊巴老師居然成功了,說明他已經成為密宗大法的成就者,進入了生死無別的自由佛境。

邊巴是中央民族大學少數幾個把傳授知識和修鍊佛法結合起來的教授之一,在香波王子的記憶里,他死過三次,每一次都能死里脫生。

第一次是香波王子讀大四的時候。死訊剛剛傳出,教授公寓樓的花園裏,就有一隻兔子死而復生。邊巴的一個學生向兔子磕頭,恐慌地說:“邊巴老師快回來,快回來。”他一連說了幾遍,兔子倒下了。樓內,死去的邊巴老師突然睜開了眼。

第二次發生在香波王子離開大學之後。德耶布老師拿着一隻從菜市場買來的死鴨子,挑釁地說:“邊巴老師,你不是修成了‘奪舍秘法’嗎?你要是讓這隻鴨子活過來,我就跪下拜你為師。”邊巴老師不言不語走了。半個小時后,這隻死鴨子突然扇着翅膀跑起來。智美喊着“老師死了”,從邊巴住宅里飛身而出,朝鴨子撲通跪下,連連乞求尊師回來。轉眼鴨子又死了,邊巴老師復活了。

第三次發生在三個月前。邊巴老師照例在自己住宅里施法,等靈魂遷移而去時,一個因為腦溢血死在學校醫院裏的學生突然坐起,打着哈欠朝所有人笑。大家嚇壞了,有人喊:“詐屍,詐屍。”又是智美,跪在醫院裏又哭又叫:“邊巴老師你不能走。”學生噗然倒下,又成了一具殭屍。教授公寓裏,死去的邊巴倏然坐起。

這三次死里脫生,沒有一次是香波王子親眼所見,他當然不相信,曾對梅薩說:“邊巴老師會無數次地死下去,不會有一次是真的,除非有人殺了他。”

現在真的有人殺了邊巴老師,香波王子覺得自己不僅應該相信邊巴老師練就了“遷識奪舍秘法”,而且要滿懷希望,希望他的靈魂通過別的物體有所啟示,讓自己更快更捷地走近“七度母之門”的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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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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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遷識奪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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